0.
2025年4月5日 7:13 A.M.
葬礼定在四年后的今天。
母亲早早就敲了我的门,睡得很不舒服的一夜,因此被敲门声吵醒时头简直要炸掉,我条件反射地将手背贴上额头,随后接受了这个事实。
和四年前一样,我又发烧了。
但母亲向来是不在乎这些的,我轻车熟路往嘴里塞进一颗退烧药,在心里默默祈祷这不是感冒前状,而是某种……我不确定,撞邪。
母亲打开了大门,站在门外给正在穿鞋的我下了最后通牒,鞋带来不及系了,左边末端蘸着洗不净的污渍,在空中被我踢出一道弧度,而后很安分地待在了鞋头。
我翘着鞋尖,手指最后伸进提包里确认一下,视线下意识瞥过邻居的大门——干净的、安静的——沈叔叔早就出门了。
1.
2020年1月23日 10:43 A.M.
搬家敲定得很仓促,尽管这仓促和我并没有太大关系,我只是被通知的一方,因此更准确来说,搬家敲定得很意外。
但无论如何,在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的上午,母亲和我带着一后备箱的行李进入了这个小区,又一人拖两个行李箱和两个大袋子上了楼,母亲从某个袋子中掏出自己的精致提包,独属于她的至死不渝的尊严,提包里装着她昨天才取回的房间钥匙,黑色橡胶头挂在金属圆圈上,被母亲染着红色豆蔻的手指捏住,我惊讶于自己竟然能在一个钥匙身上感受到无助和孤独。
紧接着,侧边发出把手按动的声音,屋门打开,我连忙带着大包小包朝旁边躲去,同时下意识朝声响处转头,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
白色外套,红色围巾,裹得正正经经严严实实,只露出银色圆圆头顶和被刘海遮挡住一些的眼睛,出门的装扮,怀里却抱着一堆纸张,手腕处挂着一卷胶带,我认定那是福字和春联,右手握了把剪刀,另一只手则依旧握着门把手,有些狼狈的条理。
男人发现我们后愣了一下——我们这副打扮的确很有冲击力——而后很快调整了表情,他的眼睛很浅地弯了一下,又冲我点了一下头。
“……你的鞋带开了。”他说。
我的脸一下子红起来。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运动鞋,外面下了雨,我想必是带着这根离群的鞋带踩进了某个泥水坑,白鞋的底部边缘完全成了湿润润的灰色。
母亲的开门声解救了我,她打开门后瞥我一眼,示意我尽快进门去收拾一下自己。不只是这双运动鞋,我需要尽快换一身一点都不狼狈的行头。
因为我们不是逃离,而是来迎接新生活的。她在来程时这样教导过我。
换好衣服出来时母亲已经进屋,行李箱在玄关堆积,我在母亲的背景里从缝隙中挤出去,趴在猫眼上看他是否还在屋外,在的。他大概刚刚把旧春联都揭了下来,正慢条斯理地把它们转成圆筒,之后剪下一截胶带,固定起末端,又把新春联拆开,很认真地定着位置。
父母的关系尚没有差到现在这种程度时,我们家的春联都由我爸爸来贴,后来两个人都不怎么在家,连年假都不休,整日不知道待在哪座城市出差,贴春联就被我主动包揽了下来。因此我很知道一个人做这种事是艰难的,但这困难在他手里被轻松化解,很轻松就做好了一切。
将垃圾全都收拾好握在手里,胶带卷也从手腕到了手指,他最后朝我们的屋门看了一眼,又垂下了视线。
他的眼睛是蓝色的,我到这时才发现这一点,像一只布偶猫。
母亲叫了我的名字。
门外青年的行动也至尾声,他抬手敲了敲门,然后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想是我的举动也使他尴尬了,也许我该找个机会解释一下。
第二声呼喊响起来,我离开了猫眼,转身投入到行李堆去。
大概有十分钟,门口有人敲门,也许是得知我们已经搬进来的房东,母亲正在收拾厨房,打算明晚久违地做顿丰富的年夜饭,我并不太喜欢和人打交道,因为你总不明白哪句话会使人不高兴,缩在人后的毛病被母亲训过好多次,这时她扭头看向我,眉头皱起来,我于是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
开了门,却是他。
红色围巾已经卸下来,整张脸暴露在走廊的灯光中,头发被笼上一层毛茸茸的轮廓,很清润一张脸,挂着亮晶晶的眼睛,小骄傲地对我笑。
他将左手抬高,进入了我的视线,手里端着盛有精致饭菜的餐盘,看起来也许是樱桃炖肉。小指上还挂着一个浅蓝色的锦囊。
“搬迁快乐。”他说。
“谢谢!”我一惊,伸手就要把盘子接过来,他却把盘子往自己的方向躲了躲:“我来拿吧。”
我又侧身去给他腾出一条进门的道路。
母亲之前只将行李挪进了门内,全在玄关堆着,我暗自庆幸自己今天算是勤奋,已经把行李分门别类地放进室内。
但玄关依旧有些狭窄,他同样侧身从我身边过去,他好高,我的头发因为静电,在他的肩膀上短暂停留了几秒。
然后我才发现他另一只手上还提着东西,是一袋橘子。
……那他是如何敲门的?
母亲已经从厨房出来,他先喊了一声阿姨,接着母亲开始很热情地招待他,将他手中的东西接过,都先摆上了餐桌。
母亲叫他星回。
大概率是方才在门口聊天的成果,我盯着他的侧脸开始分析。哪个星?哪个回?很好听的名字。
“沈星回。”他突然转头对上我的视线,“我叫沈星回。”
“哦……”我有些尴尬,壮着胆子也向他讲了自己的名字。
“我知道。”他很认真地点点头。
大概率还是母亲透露的。
她招呼了几句后又进了厨房,于是餐厅只剩我们两个人,可我实在撑不起主人这个名头,我自己也只是第一次来这所房子。幸亏沈星回也不算一个传统的客人,他很自然地在客厅里环顾了一圈,而后对我解释:“我们两家的房型很像。”
毕竟是同一栋楼的同一个楼层。
他将手中提着的锦囊递过来,我接过,很轻,里面似乎没有东西。我歪下头,将耳朵侧向他,等着听这是什么。
他很轻地笑了一声,而后说:“里面是几颗种子,仙客来的种子,又叫兔耳花,是一款很容易养的绿植。”
我就打开锦囊,将里面的种子倒进了手心。
“它的生长需要阳光,但有些怕热,最好不要一直摆在阳台。我建议萌芽期先养在那间屋子里。”他指向一间次卧,又问,“你们也是三室一厅吗?多出的一间屋子要拿来做什么?”
多出来的就是他指向的那间屋子,我懂了他的意思:如果将这盆花养在会有客人居住的卧室,时常进进出出就会变得不妥。
“我妈妈准备用来做书房。”尽管我刚刚已经决定将自己的卧室换到这间。
“我们也是做书房。工作原因,我有很多书。如果有想看的书籍的话,不妨来敲门问一下。”他说,“随时都可以。”
“你不上班吗?”随时这个词让我感到奇怪,但问出这个问题的下一刻我就意识到了不妥。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好,居然已经让我误以为我们是朋友。
“我……父亲,他会一直在家。如果是你的话,他不会介意。”
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但我想我们也都在那一刻明白,我永远不会敲响他的房门。
这只不过是一句客套话,我告诉自己。
2.
2025年4月4日 10:32 A.M.
葬礼的会场十分偏远,车子开了好久才终于到达目的地,停车场里的车辆不算多,毕竟事情已经发生了四年,这四年中如何猜测的人都有,提前哀悼过的人想必也不在少数。
我跟在母亲的身后进了会场,会场里的人却比我想象中更多,老少皆有,都穿着黑色衣服,沉默地站或坐在场内。
这场葬礼并不讲究什么仪式,沈叔叔在告知时间的同时告知了这一点。母亲径直走向站在大幅沈星回证件照旁的沈叔叔,她总有许多话可以与人说,也总乐意与人说话,
我于是独自去给他献了束花。
五年前我们刚刚搬来,我和他第二次见面时,他送来的种子开的花。一束白色仙客来。
这盆花后来如愿养在我的房间里,成为一场隐秘胜利的果实,每晚的浇水,以及一周两次的浇肥,我努力的照料使得这盆仙客来在沈星回失踪前的那个冬天里第一次开了花。
我不禁有些庆幸,庆幸开花那天我曾第一次鼓足勇气去敲他的门,让他亲眼见到过花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能把花朵摆在他的照片前面。
沈星回,我在心里念他的名字。
证件照上的他穿着件黑色衬衫,银色短发温顺垂下,露出有些锋利的眉眼。又是我从没见到过的样子。他有好多面,温和、疏离、得意、悲伤。也许他是个玩弄人心的妖魔。
又有人来献花。一捧蓝色的小花,像叫勿忘我,但我对花并不算有研究,养花的乐趣也单单由那盆仙客来带来。
那人献完花后站到我身旁,我拿余光悄悄瞥他一眼,一个棕色卷发的青年,看起来和沈星回差不多大,应该是他的朋友。
他却主动跟我搭了话,准确来说,他叫出了我的名字。
“这是他托我给你的东西。”
我这时才注意到他和我一样提了个大包来,他从里面掏出一本书。
我见过这本书,很多次,因为它就躺在我的书架上。
一本童话故事。
我于是明白了这本书的来源。
青年随即转了身,沈叔叔依旧在和母亲聊天,他看起来也没有要和其他人交谈的意向,径直走出会场。
“喂!”我连忙叫住他。
却在他回头的那一刻闭了嘴,因为不知道该问他些什么。
沈星回还活着吗?他过得好吗?他……放弃之前的生活,值得吗?
于是我都没有说,我只是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他犹豫了,露出一种我同样读不懂的表情:悲伤的眼睛,和释然的笑。
“……我叫邱诺亚。”他说。
“我记住了。”我说,同时心里莫名感到一种揪痛,我冲他笑了笑,不是为了礼貌,而是下意识觉得这样我们都能好受一些,“再见。”
他没有再回答。
3.
2021年3月13日 15:08 P.M.
沈星回失踪后的第二个月,沈叔叔托母亲在接我放学时顺便去一趟沈星回的工作单位,同事们已经帮忙整理了公共区域内他的物品,因此母亲只需要收纳桌面,以及将所有的东西装进一个大箱子里带回来。
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
我想象着一会儿她抱着箱子走出来的情形,可能是因为今天要见人,她穿了条修身的职业套装,车里也备了细跟高跟鞋,就好像是她从那里离职,而非是沈星回因失踪而被辞退了一样。
红灯,母亲停了车,轰鸣声逐渐变得规律且低沉,她透过后视镜瞥我一眼,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按住了,而后控制着升起了车窗:“你前天不是打电话来说感冒了吗,还敢吹风。”
绿灯。“买药吃了吗?”
“买了。”她不提还好,一提病毒就活了过来,我吸两下鼻子,从口袋里掏出淡蓝色医用口罩将自己闷起来,热气被吐出再吸入,“从昨天开始吃的。”
我好像有点低烧。
这样一打岔,脑子却有些活泛起来,靠着十几年来的默契,我延迟反应出来她从刚刚开始就想说些什么,也许是想要我坐到副驾驶。但我不舒服得实在太明显,因此得以再当一条路的小孩。
沈星回的工作单位在我从家到学校的必经之路上。商场背后两栋参天的写字楼,他在B栋。这段距离并不算远,平时如果时间充裕,我也更倾向于独自走路往返家和学校,因此总能在周五下午的商场门口遇到早退的他。
有时候真的是刚刚好碰见,有时候则能明显发现他在等待我,为了送一把糖果,或是想蹭蹭我的雨伞。
还有一次是在周一早上,他骑共享单车从后面追上我,银色短发罕见地不乖乖趴在头顶,说你的签名单忘拿了,你母亲托我给你送过来。
你母亲,他这样喊,带有温和笑意的声音拂过词语的每一个细微缝隙,将那份惊异与陈旧轻巧抛弃,徒留如此庄重的称呼。
我接过来冲他道谢,心里却斟酌我妈妈是否衬得上这样称呼,以及他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才会被沈星回叫得这般亲密?
母亲从沈叔叔那里得到了确切的地址,因此很是雷厉风行地带我进了写字楼,尚未到下班的时间点,大厅和电梯都冷清着,又一路畅通无阻到了楼层,母亲终于卸下那种世事皆知的气势,顺手抓住来接咖啡的女人,问:“你知不知道沈星回的位置在哪里?”
她并不抱这人不知道的消极情绪,沈星回长相俊秀,薪资可观,又无不良嗜好,更何况已经失踪了一个月,这种八卦在三四米高的一层楼里能藏多久?恐怕连保洁阿姨都知道他的工位。
那女人遥遥向里面指了一下,说:“从这里往前走,最里面那间磨砂窗户,挂着‘无需打扫’的牌子的就是他的办公室。”
我点点头。
母亲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和那人攀谈起来,我站在旁边听她们聊天,无非是工作氛围、强度如何,沈星回曾经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刻都敲过我家的门,逢年过节也会送些礼物,大多数来自单位,他说沈叔叔他们两个人无法解决那么几大箱。
这是谎话,母亲出差时曾将我托给沈叔叔过一次,有个中午沈星回赶回来吃饭,一个人吃了好多碗米饭,吃完又窝进了卧室睡觉,我在外面磨蹭磨蹭想再见他一面,无果,最终还是回到自己的家里去面对成堆的作业。
但单位常发礼品是真实的,我用眼神捻着母亲的衣角,觉得这应该是她给我设想的无数出路里,我最喜欢的一个。
没忍住,我低低咳嗽了两声。思绪随之被拉回来:沈星回的办公室就在里面。
我从母亲身边离开。
金属的门把手,在这样的季节里,哪怕室内开着暖气也显得冰冷,挂着的木质牌子随把手被压下摇晃两下,又在我身后回归无声的静止。
很平常的办公室,白色的书桌、白色的老板椅、台式电脑和笔记本电脑,椅子后面是一整面书墙。和他书房的布置很像,可我总觉得要更寒冷一些。
书桌的左上角放着一大堆杂物,带勺子的咖啡杯、两袋薯片、三桶加量泡面、一个会议记录本、一张抓拍的拍立得,大片蓝色背景上一个模糊的背影,看不出究竟是谁,但比起沈星回本人,看起来要更矮一些,以及两支笔和一个单独的笔盖。
这就是同事们在公共区域整理出的他的物品。
盯着最后那个笔盖,我突然有些想笑,疑心他的同事是不是将没人认领的东西都塞给了他,但没能笑出来。
空间内除却这一堆外都非常整洁,我大致看了一圈,并没发现什么额外的私人物品。
木牌又轻轻撞了一下门,母亲和那个女人一起走了进来,见我站在这堆物品旁边,她说:“他的东西我们帮忙收拾了一下,桌子上的也收了,应该只剩抽屉里的——我们不好直接拉开。”
母亲道了谢。
“那支笔。”我突然说。
女人抬头看向我,她并没懂我的意思,我也只能压住心里那点翻腾的不适感,扩句了一下:“我看这里只有个笔盖,少了半支笔。”
“……是没找到,我们全问了一遍,但没人看到过。”
我终于悄悄笑了出来,一方面为他同事的友好,另一方面为他对同事的泾渭分明,连笔盖也是明确的私人物品。
“对了。”她又说,“有一本他之前负责的童话故事,那天出了样本,拿到样本之后他就失踪了,样本应该也跟着他一起……”
“是需要我们帮忙找找然后送回来吗?”我问。
“不,不用,那本书已经换负责人了,按照新负责人的要求,现在出版的版本的责编栏也换了人名。”她从后面的书架里抽出一本书,递给了我,我翻到了尾页去看编辑人员,她突然变得有些难为情,“虽然小沈平时对这种事比较无所谓,我们没能替他守住这本书,也还是挺不好意思的。”
4.
2025年4月4日 1:15 P.M.
我将手中这本书翻至尾页。
责任编辑:沈星回
所以这本书就是当时和他一起失踪的,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样本。他将这本书送给了我。
母亲和沈叔叔结束了谈话,她朝我走过来,没留意我手中的书,径直问:“我只请了半天的假,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回去?”
我摇摇头。
想在这里再待一会儿,想等等他,天气预报说今天晚上会下雨,我猜他没带伞。
“行,那你到时候和你沈叔叔一起回家。”
母亲向她来的方向指了一下,沈叔叔正在和其他来宾聊天。
我于是将母亲送出会场,返回后找到个角落的位置,翻阅起手中的童话书来。
从他的单位回到家,看着母亲将箱子递给沈叔叔之后,我瞒着母亲又出过一趟门,是去书店把这本书买回来。那天晚上我裹着被子将它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低烧把脑袋搅得昏昏沉沉,但我仍然被拉入到这本书的世界里,和故事主角稻草人一起度过了一年四季。
我和沈星回也只度过了一个一年四季。
后来我将这本书看过许多遍,在沈星回所未经历的岁月里,我从高中上到大学,逐渐长大。学会了那道樱桃炖肉,并把它变成了年夜饭的常客,那盆仙客来也被我带到学校宿舍精心照顾着,现在还在无声地开着花。每个假期我回家时路过隔壁房门,都期盼会有一个银发青年再从里面走出来。
但是没有。
就像故事中的稻草人,站在田地中央,与它永远相伴的只有蓝色的天空。
理所当然的,在这次翻开它之前,我依旧觉得这会是个悲伤的故事,在这样的情景下去读它实在适宜,也残忍。
然而这本书和那本不同。
我感受到的是平静和幸福。
稻草人在一个春天被农场主的女儿利用自己的旧衣物制作出来,作为礼物,在夜晚被偷偷种到农场角落。
但它实在过于简陋,只能作为礼物存在于世,等待被岁月磨灭。
“稻草人于是明白,这只是它的名字,而非它的使命。”我记得买来的那本书里这样写道。
手中的这本却说:“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稻草人。
“因为它独一无二,它拥有最温暖的心,和最蔚蓝的天空。”
它伫立在路旁的篱笆内,被高高的干草堆挤在角落,因此常常被路过的人忽视。它喜欢依靠路人的穿着来判断他们的职业,喜欢靠他们的速度判断目的地,喜欢偷听他们的讲话。
农场主的女儿经过这条路回家时,它则总会在心中怪叫一声,试图学会她玩捉迷藏时常用的伎俩,尽管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在买来的那本书里,我以为描写这样的情景是为了突出它的孤独,因此每次女孩路过我都会替稻草人难过,因为她从来听不见它的声音。
沈星回的版本中,是否被听见却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它好喜欢她,如果她真的能听到的话,我想稻草人只会变得不发一言。
胆小鬼。我开始有点想哭。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5.
2021年2月10日 11:49 P.M.
上到天台只是失眠时的突发奇想,在口袋里揣一个橘子也只是心血来潮。但发现天台上有另一个人时,认定那是沈星回却是意料之中。
他在楼顶的正中间席地而坐,常常挺拔的身姿终于松懈下来,穿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后摆被直接摊开在水泥面上,颈间胡乱缠着初见时他带过的那条红色围巾,风并不很大,察觉到我的到来后他转过头,做的第一个动作是将围巾解下来。
天台黑得奇怪,成为一片月光无法照拂的秘密基地,我朝沈星回走过去,每走一步身边都出现几个小光点,这是个冬夜,却有萤火虫般的莹莹亮光接力,将我送至沈星回身边。他的evol很强大,我一直这样认为着,但总被他用来做这么一些小事。
我学他的姿势坐到他的旁边,沈星回又将围巾缠上我脖颈,有温热的残留。
他表情很认真,低下头去将围巾两条尾巴系在一起,我轻轻朝他发尾吹一口气,有光点调皮,将他变成了个发光的蔫蔫蒲公英。接着发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星星。”
我于是顺势抬头向上望去,他把evol收回,坐回自己的位置。四周重新变为一片黑暗,星星的亮光于是极其明显,甚至天地倒转,像在俯视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洋。
我半开玩笑地又扭回过头去看他,说:“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每天都在看星星。”
“你现在这样看吗?”他笑。
他这天晚上似乎额外亲人,成为一只蜷缩在主人枕头边的小猫,抬起手来就能rua到,也因此我变得胆大起来,从口袋摸出沉甸甸的橘子捧到手心,比他初见那天还得意,献宝一样举到他的眼前:“某种算法上讲,今天算是我们相遇一周年哦。”
他适时装出惊讶的样子:“去年的橘子还没有发霉吗?”
他还记得那天的事,这于我而言是个意外之喜,我也就顺着他演下去:“吃了总比被年夜饭毒死的频率小。”
“……所以那盘菜不好吃吗,那已经是我第三次做它了。”
我趴在自己腿上笑。
沈星回就也笑,明白我只是在搞怪,从我手中拿过橘子,手指尖很轻地在我掌心划一下,像是握不住的小猫尾巴。
他将橘子从中间掰成两半,很自觉自己留了一半,吃了一口后评价说:“没有去年我买的好吃。”
我又笑,歪着头去看他,聊到吃的时他眼睛总会变得亮晶晶,甚至有些手舞足蹈,开始掰着手指头给我介绍附近的店面。
“小区北门出去左拐的那家水果店里的瓜类最甜,但这种小型水果最好吃的一家店在你们学校门口。早餐河边有一家流动餐车的豆浆最好喝,肉包子它隔壁的那家最好吃,不过两年前就不在了。我之前最爱吃的一家饺子店也在三年前关了门……”
话题逐渐变得有些悲伤,我瘪了瘪嘴,他于是打住,最后补充说:“即便店面全都消失了,饭也总会有地方吃。”
即便某个人消失了,生活也依旧在继续向前。
橘子在我听他侃侃而谈时已经全部进了肚子,我就只是握着残皮,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好地看他。
“要试试吗?”他突然说。
什么?没搞懂突然变换的话题,但我还是点了头。他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来指着我,我也模仿着抬起手。
一束光线将我们连接起来。
我开始尝试上下移动手指,毕竟不是实体的线条,那光线就总是慢一些,但它总能追上我。
光线校准的间隙里,我扭头很挑衅地看向沈星回,用眼神评价这为“有些拙劣的魔术”。
“用你的evol。”他说。
共鸣。我的evol的名称,上学时总有老师说本源系是潜能最大的evol类型,我想也因此我永远无法完全掌控它,以及并没有挖掘出它的多少种用法。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闭上了眼睛,笨拙地使用着技巧,在脑海中感知这个夜晚,连接我们指尖的来自沈星回的evol波动,不是放大,也不只是定位,我顺着那抹亮光寻找到另一端沈星回,他蓝色地坐在那里,有些悲伤的轮廓,也许只是错觉,我感知不到更深的东西。
我牵引着他的evol,两股能量逐渐缠绕、融合。
再睁开眼睛,手指随便晃动,一条暖黄色的河流在我们之间流淌。
于是我在十七岁那年的冬天第一次成为幼稚的小孩,沈星回轻微的引导使我有了底气,稍微起了些身,我将手移近,在他头顶转一个圈。星星点点的光芒随之散下,又四散开来,像是游乐园里的什么梦幻项目,和同行者跳一曲华尔兹之类,而我们在银河中起舞。
我问:“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偷偷用了evol?”
是打开门将他迎进来的那一刻,走廊上的灯光变得柔和,将他笼成无害的、毛茸茸的一团,一场同样梦幻的错觉。
“你当时也想偷偷对我使用evol,对吗?为什么最后没有做?”他笑着反问。
我的手指仍然在随意转动着,今夜并不算寒冷,四周一切都安静得要命,我歪着头思考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共鸣并不能使我读某人的心,只能感知到些许情绪,可是所有人的可能性都只有两种,不是吗?要么他面上的神情是真实的,要么是虚伪的,这就是非黑即白的一切。
我拿手指按向他的额头,光束斜斜擦过脸颊,他纤密的睫毛在其中微颤,像被风拂动的垂柳,蓝色眼睛则是一汪无情无欲的深潭。
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呢?我想我的表情是这样的,连接的光线将对面的情感传递,你为什么在悲伤?
话题被沉默着跳过。
我握了拳,坐回原位,光线就在这时消失了,再出现时主导权交换,沈星回操纵着evol扩张,成为可称之为柱体的体积,逐渐覆盖了我整个拳头。
他将另一只手伸近,指尖捏着另一半橘子皮。
“你看。”
橘子皮被折叠成两层,圆润指尖轻轻捏在上部,挤压。
在我们中间就绽放出一朵小小的烟花,一朵只属于这一刻的烟花。
火焰经由evol传达到我的内心:片刻的、酸涩的,所以这就是他的回应。
“这个魔术怎么样?”他问。
很精彩的话题转移。我又将拳头一握,由光点汇聚而成的河流就彻底消失在了这里,我不想再玩这局游戏了,不想被他的出现与否而轻易影响,不想无时无刻地想起他,就像想起一棵树,控制不住地思考他的根系如何,养育他的土壤如何。
不想我们之间的结局只是错觉的烟花。
我离开了天台。
6.
2025年4月5日 5:21 P.M.
手中书籍即将翻至最后一章,我合上了它。
我记得并且憎恨着这个结局,同时曾反复翻阅,和凶手喜欢回到案发现场相反,我受虐狂一样一次又一次撕开自己的伤口,逼迫自己逐字逐句去体会其中的隐喻,像当年被沈星回随意举动牵动心弦一样列出两种可能性: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
节日,农场的所有人都驱车进了镇上,去观赏一年一度的盛大烟花,拥有聒噪马达的四轮车不断从稻草人身边经过。等到一切归于平静,声响片刻后又在天空响起。
那是稻草人被创造出来后第一次见到如此景象,一缕火光飞至天边,爆破声过后成为一朵绽放的、不同颜色的花,每一片极细的花瓣都划出完美的弧度,颜色愈来愈浅,最终消失不见。
但火光怎么会消失不见呢,那晚没有雨,也没有风或浓重的云,它站在田中思考了许久,直至发现某片花瓣没有消散,反而从天空中坠落下来,朝向自己的方向。
它同样不知道,火光于它并不美丽。
稻草人就这样朦朦胧胧地死在这个夜晚,因为站得从来过于笔直且孤独,没有一个人发现它的死亡。
但我没有找到这段情节。
我仔细核对页码,疑心是否这段被人善意地解体,没有,这才是这个故事本初的样子。我继续往下看。
忽然有人拍我的肩。
我将书又一次合上,无措地扭过头,是沈叔叔。
我们都无法相信沈星回的死亡,于是这场葬礼成为了四不像,没有棺材,没有表示悼念的鲜花,也没有墓碑,只是提供一个名正言顺的场所,一个重要节点,来逼迫我们放下一些记忆。
原来已经接近傍晚,今天即将迎来尾声。
沈叔叔说他再最后和工作人员做些收尾就可以带我回家,我冲他点点头,并表示说不急,我说,我想再出去走一走。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片郊区,收到葬礼消息的时刻我问过母亲,为什么会选择一个离家这么远的地方,母亲打听来的回答是这是沈叔叔的老家,后来因为沈星回的工作变动,两人才一起搬到了我们相遇的小区。
那么这里承载了沈星回多少记忆呢?
从昨天开始的倒春寒席卷了这整个国家,即使重新换上了厚衣服,从会场出来后还是觉得寒冷,我随便找了角落里的小路,随意坐下去,书被放至一旁,我翻开背了一整天的大包,从里面捞出一条红色围巾。
那天之后的第二周,我再听到他的消息,便已经是失踪。出于一种,我并不愿意承认的感情,我没有选择将围巾交由沈叔叔,只是挂在衣柜深处,在昨天翻厚衣服时意外翻了出来。
我回忆着和沈星回初见时他的样子,模仿他,先将围巾两端都甩至身后,再缠一圈将脖子整个包裹,最终在身前留下两条对称的尾巴。
我没有他缠得好。
也许我更适合那个夜晚他为我做的缠法,随意松弛又牢固,下巴整个被塞进去,说话时需要仰着头,笨拙的、自以为是的。我们都这样。
沈星回所观测的稻草人,同他一样在某个无法确定的时间点,突然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享受过接连不断的热闹,更没有看过烟花,那只是一个很有趣的巧合,一个将我绕进去这么多年的误会。
一场出乎我意料的,其实并不非黑即白的烟花。
稻草人消失后的某一天里农场主的女儿又走过那条路,她提前整理好心情,预防着自己做出的稻草人出现在草垛之后——她总因为这种出现而受到小小惊吓。
稻草人今天不在,她不知道它去了哪里。
但她会永远记得它,那是她亲手制作的稻草人。
“没有人的消失是无声无息的。希望读到这里的你,也能永远记得这个孤独的、爱恶作剧的小稻草人。”
我随意转动着手指。
傍晚降临了,天空逐渐成为一种深沉的蓝色,我被这样的蓝色所包裹着。
又进入到了他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