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是神的使者。王降临此世，是要拯救混沌里的人。”

穿着银白色长袍的老主事奥德里克站在礼拜堂左侧讲台，身体微微右侧，左手按住书页，沉静的目光落在斜前方的地板上。F43区的这座礼拜堂不大，但保持了“羔羊之心”教会的一贯风格。光滑的金属墙面没有开窗，甚至看不见一道缝隙。内部的光线从堂顶靠后的一个较大的正圆空洞里泄进来，落在中央的白色祭坛上，祭坛上方有一座大理石雕塑。雕塑线条流畅，似是站立的女性形象，右手的位置持一柄近乎等身高的重剑，心脏处嵌有一颗芯核，芯核被光线直射并将光反射到整个礼拜堂内部。祭坛右侧的阴影里，一只处在异化最终阶段的类心傀被关在一个大金属笼内，笼上悬挂着一把长剑，昏暗中只有心傀的瞳孔溢出红光。

“王是神塑的典范。我们曾模仿王的身体，意图触碰更丰盈更恒久的存在。”

仪式性的念诵还在继续。来参加今年这场仪式的信众代表有三十多人，他们披着统一的白色袍子，左掌心摊平放在心脏处，膝盖上放着一个装有芯核的金属盒子。他们当中有一位青年，背脊挺直，头发银色，边缘被礼拜堂里的光照成了金色。那个人的念诵声断断续续，大部分时候只有嘴唇动弹，看情形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他有一双蓝眼睛，而那双眼睛正望着祭坛上的雕塑。

“……神说，你们无权分受。于是人类步入灾祸之中。”

“我们是罪恶的，而王是绝对善良。王将承担我们的一切罪孽，带到无人之地。”

“王与我们血浓于水，王哭喊，我们也哭喊，分担她死前的痛苦。”

“这是毋庸置疑、不言而喻、不证自明的共识。”

在众人抬高的声量中，金属笼里的类心傀被惊扰醒来，像是痛苦又像是只凭借本能地发出不受控的低嚎，身体起伏间，暗红的眼珠扫过礼拜堂中的男男女女，面部闪过一丝状似人类的迷茫情绪。两名副手合力把金属笼推到祭坛前，悬挂的长剑与金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老奥德里克合上书页，信众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他庄重而缓慢地取下笼上的长剑，接下来是这场仪式的最高潮——

Evol发动，红光从剑尖刺出，扎进笼中的怪物。

类心傀狂躁扭动的身体瞬间停住，向后仰倒。在霎时的寂静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奥德里克心底。刺啦，利器劈砍金属的声音划破沉默，类心傀后倒的身体以诡异的姿势前扑，异化成刀状的右肢砍向金属笼。“啊！”靠近祭坛的几个人被这一变故吓得惊叫，慌乱后退的脚步连带把椅子也绊倒。眼看刀刃已经劈开金属笼向最近的副手脖颈砍去，奥德里克急忙抬手再次出剑。类心傀劈砍的动作顿住，倒下，这次是彻底没有声音了。死亡的躯体缓慢消失，裸露出里面的红色芯核，奥德里克快步上前，剑尖把芯核挑到半空，手上用力，芯核破碎，祭坛上雕塑的心脏处随之明亮了一瞬，像是一颗真实的心脏在搏动。

奥德里克看向尚显惊惶的人群，宣布：

“仪式继续。”

人群拥挤迟疑了片刻，然后利索地在祭坛前排起了整齐的队伍。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这是它最具世俗意义也最本质的目的。信众代表们把他们带来的芯核在祭坛前捏碎，散溢出的能量会被雕塑心脏处的那颗芯核吸收，为引力锚，也就是那座雕像提供能源。

奥德里克盯着这群温驯的信徒，有些用双手紧握着装芯核的金属盒子，有些则是心有余悸地看向那个已经被劈开一半的金属笼，有些仍然低着头默声念祷，偶尔瞥向祭坛正中的雕塑，放在左胸膛的掌心下按，好像这样会能他们抚慰那颗不安的心。老主事嘴唇紧抿，他的直觉在说刚才的变故并非一场意外。“是他们吗，那些人要从教会的手里把F43区也收割走吗？”灰色的眼睛挨个扫视礼拜堂里的人，奥德里克知道骚动的谋划者现在肯定不在这里，他在找的是另一个人。刚才第二次出剑时，他很确信有一道光比剑更快，如果不是那道光精准地刺穿了类心傀的腹部要害，谁也说不准掉落在地上的是流浪体芯核还是菲罗斯人的头颅。

似是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银发青年望向奥德里克，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向外走。“维持秩序。”奥德里克交代身边的副手安达斯后匆匆跟了上去。那个人走得不快，奥德里克在门口赶上了他。

“请留步。”

银发青年应声停住脚步，转过身面对着他，扬了扬眉。

“刚才，真是非常感谢。”

“举手之劳。”

“……可以占用您几分钟时间吗？”奥德里克有些迟疑地提出了请求。

“可以。”青年答应得很干脆，沉默了几秒后说：“去楼上怎么样？听说仪式结束后要在那里办冷餐会。”

他们从传送梯到达二楼，过道里非常安静。奥德里克默默观察身边的青年，后者坦然从容，这让他认定了这一定是为来自中心C区的人物，由骑士团，甚至王族派遣而来。沈星回自顾自地走着，他是从商议王储继位的朝会上逃走的，却突然被一股神秘力量拉入到这里。人们所讲的语言、建筑的金属光泽、室外昏暗的光线，一切都让他确信这就是自己所熟悉的菲罗斯星，但又有很多地方不一样。

这个名为F43区的人类聚居区，居民很少，尤其是年轻人很少。他在这里所看到的人、打交道的人，动作神情都蒙有一层忧虑和迷茫。所有人似乎都归属于“羊会”——全名为“羔羊之心”的一个信仰组织——他们总提到王，带有虔敬意味地，好像能从这个字眼里获得心灵的慰藉。他还看到过一次自称为“猎星派代表”的人在公共场合发表演讲，芯核能源危机、特瑞斯星、深空隧道……“星球的秘密已经被公布了？”演讲者口中蹦出的这些字眼让沈星回心底隐隐有了一个猜测。在路过圆柱形的礼拜堂时，他感知到里面异常的能量波动，便乔装混入仪式现场。而那座沐浴在光柱下的耀眼的雕塑，让猜测向令他害怕的方向发展。

羔羊、羔羊，沈星回暂时按下了对其意义的联想。

两人进入餐室。长桌上已经摆好了食物，有切块的硬皮面包、橄榄油、蔬菜沙拉——由莴苣、黄瓜片和紫色的洋葱圈做成，中间摆放着一大盘冷切肉片。这类能量性价比极低的供给品在过去只是部分人的小众爱好，一些贵族将其称之为“精致的古老印记”，如今人们却不得不大量依靠这种能量稀薄的美丽印记来维持正常。

“请用一些，如果您不嫌弃的话。”老奥德里克将一份餐具递给沈星回，声音有些干哑，“我是F43区羊会的主事，奥德里克。”

“泽维尔，幸会。”沈星回面不改色地胡诌，顿了顿后补充到，“请直接称呼吧。”

“当然、当然。像您……你这样的年轻人在F区不太多见了，他们大多加入了骑士团进入M区还有C区。”

“是所有年轻人吗？”

“很少一些还留在F区，像安达斯，就是刚才你救下的那名红头发小子，这种觉醒了Evol的年轻人很快会加入骑士团离开这里。很久之前，还有部分人 进入骑士团后主动请求派遣回来。但在这样早就该被放弃的边境地带，派遣来的骑士不是死在与流浪体的战斗中，就是在高强度的能量消耗和时不时紊乱的磁场下异化成流浪体。所以后来慢慢地，对F43区这样低价值的区域，骑士团也就不再做无谓的浪费了。”

奥德里克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愿意留在F43区的都是过于善良的年轻人……瓦莱亚，她就是这样的傻孩子，7岁觉醒Evol，然后拒绝了骑士团的邀约，为我们王的塑像——我是说引力锚——猎取了无数颗芯核。最后她凭着一丝清醒的意志把自己关进了笼子，能体面地成为仪式品是她的荣耀。没想到今天，会发生这样的意外。”

老人短暂地沉默了。

“……我很抱歉。”

“不不，不要道歉，你从流浪体手中救了人。在异化开始的时候，我们就应该当作她已经死了，更何况瓦莱亚已经是——那样了。没有保证引力锚的正常运作是羊会的责任。我们现在没有办法获得足够的芯核能量。没有足够的能量，所有人都将面临更大的异化风险，我们获取芯核的能力又因此受到打击恶性循环而已。光靠教会是不够的，祈祷和仪式只能稳定人心，我们需要的是能直接劈开流浪体的利刃！然而，守在边境F区的只有脑子一根筋、恋家的羊群。”

奥德里克没有叹气，只是笔直的背部微微地弓下去。

“不能离根的草迟早是要被收割的。F区还能存在本来就只是上层们动了恻隐之心，王甚至把引力锚分给了我们，就为了我们这点愚蠢且自私的依恋……最近、最近有一些人，他们说着活够了，就笑着把芯核奉献给了教会。但是不够，不管怎样都不够。有时候，我甚至会有一种错觉，我们其实是在牺牲部分人来拯救另一部分人，我们活着的人在从已死的人身上吸取生命力。如果这样的话，其实F43区似乎早就该成为被牺牲的那部分。”

长久的沉默。直到奥德里克开口：“我希望，我仍然想请求——您是否愿意帮助F43区？”

沈星回注视着他，老人身上有一种惊人的固执：“我没办法一直留在这里，老先生。”然后微微地笑了笑，“但我可以解决一部分暂时的问题。”

“谢谢、谢谢！”奥德里克深吸了一口气，郑重地把左手放在心脏上，“F43区会记住您，属于人类的菲罗斯星的土地会记住您。愿王注视您，愿您能够一直守在王的身边。”

“守在……王的身边吗？”

“您说什么？”

“不、不，没什么。”沈星回说道，“周边的流浪体就请交给我处理吧。”

现在是菲罗斯星的夏天，天虽然昏暗但还没有彻底黑下去，只有黯淡的光线从穹形的窗户里落进来，餐室的桌边沿略微发亮，食物被描上一圈诱人的光泽。

奥德里克隐隐约约听到楼下仪式结束的声音，人们很快就要来楼上享用这一顿只能提供聊胜有无能量的美餐。那名称自己为泽维尔的青年做下承诺后就消失了，奥德里克只感觉有一道光闪了下眼睛，只是过了几秒那道光里又显出一个人影，踟蹰片刻后问道：“吃的、我可以带走一些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就带着半盘子肉片和面包消失了。

想到这里奥德里克短暂地笑了笑，然后站起身靠向窗边，远处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刚好像是悬在窗框上，在大部分普通人未曾直面残酷的真相的曾经，夏天里的山坡总会挤满了欢乐的人，绿色的山野上蹦跳着绵羊，甜美地、无忧虑地歌唱着。奥德里克越过坡顶望向更远处的天空，现在还没有星星，即便入夜，那两颗星星也绝非目力所能及，老主事又把手按在了那颗衰老、衰竭的心脏上。

愿我们有前进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