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任的一次旅行
·全文八千,对原作设定进行了一些修改
·BGM-《Time Machine》
“这个月下旬你有空吗?”
沈星回发消息问我要不要一起旅行的时候,我下意识看了一眼日历,不是被标注出来的特殊节日,也不是某个需要隆重庆祝的纪念日,只是平平无奇的周末——虽然对于正在等待岗位交接的我来说,周末和工作日都是一样无所事事,但那不代表我会立刻点头同意沈星回的邀请。毕竟“分手三年两个月零五天”这样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
所以我决定对这条消息已读不回。
客厅空调温度设置得太低,我昨天到家太晚,直接在沙发上睡着了,现在四肢冰凉,但也没有到卧室继续回笼觉的打算,只是把自己缩回毯子里,蜷成沉默的一小团。
我退出和他的聊天页面,回到日历的界面,盯着上面的数字出神。
原来我和沈星回分开的时间几乎要比我们搭档的时间还长了。
而现在的临空已经没有流浪体,也不需要猎人了。
准确地说,自从“流浪体化”向着普通人蔓延之后,人人都可能变成流浪体,临空的大部分市政资金就流向了如何筛查和治愈芯源症患者,而不是补贴猎人这种高损耗的高危职业。何况,和我同一批进入协会的同事们,大部分已经被感染牺牲,即将变成芯核博物馆里的一件展品了。似乎没有人记得,曾经我们是人类的先锋,冲在作战第一线,踩着荆棘走过漫漫长路,所有新闻都在翻着猎人们毁坏公共设施的旧账,试图把芯源症造成的恐慌压下去。
协会解散后,沈星回去市政中心做了顾问,而我一直处在待业阶段——如果被检测出体内的以太芯核,我也会被送进博物馆,没准还是件镇馆之宝。
这也是我和沈星回分手的原因,我是一个看不到未来的人,没必要拖累他——在那时狠心分开,总比磨到最后面目全非要好。
想到这里,我自嘲一笑。
可我根本都是一个没有心脏的人,要怎么大言不惭地狠心忘掉他呢?
没开灯的室内昏暗无比,唯有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映在眼睛里,干涩的眼球被刺激得一直流眼泪,我随意地用袖口擦掉,让视线暂时恢复清晰,但很快又被泪水淹没。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沈星回。
我给他设置过特别提示铃声,他窗台上那些小鸟的叫声录音,每次收到消息,都像回到那个下午,我举着手机让他保持安静,几只被小米谷物吸引来的鸟雀叽叽喳喳小声叫着,每一只都被沈星回起了名字,而到现在,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它们了。
我看见屏幕顶端的弹窗,一时之间有些失语。
沈星回要离开临空去其他城市,想了很久,走之前还是想和我说说话。
车已经在楼下,只要我点头,随时可以出发。
搭档:不知道这个时候说这句话还合不合适。
搭档:我想见你。
我掀了毯子起身,拉开窗帘,初夏的阳光和那个倚着车门的身影一起落入视线范围,沈星回握着手机,仰头看着我的方向。
这是分别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见他,变化不大,只是银发似乎很久没有打理,遮住了眉毛,好像还瘦了一点,那件熟悉的米色针织开衫变得不再合身,在风中空荡荡地晃。
眼眶不自觉发酸,我坐回沙发上打字,写下来又删掉,反反复复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他。
讲实话,如果沈星回找的理由是余情未了或者市政中心给他这个顾问发了奖金,我会继续当作没看见。
但告别旅行总是不一样的。
临空不大,只要他还在这座城市就有机会和我偶遇,离开之后,可能就是真的不复相见了。
文字表达出来的语气不到位,我犹豫了一会儿,从通讯录里翻出他的联系方式。
分手后我也没有改给沈星回的备注,还是“搭档”两个字。
“你要走了吗?”几乎是立刻接通,我顿了几秒钟,在听到沈星回平稳的呼吸声之后才开口问。
“嗯,下个月初就启程。”
熟悉的音色经过电流加工,听起来有点沙哑,当然也可能是他感冒了——沈星回不太懂得照顾自己,总是带着一身伤入睡或者在夜里突然发高烧,现在不知道有没有长进。
所有的坚硬防线都顷刻间破碎,我从前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
我说,我同意和你一起旅行,哪里都可以。
我没有问沈星回要搬去什么地方,既然他从我楼上搬走的那天我也没有问,现在就更没必要。
我想过很多次在这座城市再次与沈星回擦肩而过重逢的场景,会不会已经踏进三十岁,在某年某月的公园,或者熟悉的餐厅,背对背落座。
可它们都不是此刻,我坐在楼上的沙发里,因为久违地听到他的声音而狼狈地抹眼泪。我们曾经在这张沙发上并肩依偎着分同一碗糖水,看同一部电影,亲密无间,畅想着二十年五十年之后的未来,现在却物是人非。
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我低着头深呼吸,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点。
我说,我好想你。
沈星回停顿了一秒钟,轻声说,嗯,我知道。
电话两端又陷入了恒久的沉默,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展开的话题。我以为沈星回不会继续说话,擦了擦眼泪站起身,准备收拾东西。
就在我即将挂掉电话的时候,沈星回的声音在微弱的电流噪音中响起。
他说,他也是。
我想念沈星回,他也想念我。
可是想念没有什么作用,他还是会走,我们已经变成相交过后渐行渐远的两条线,被这场告别旅行扭曲时空再次重叠短暂的距离。
我没有什么好收拾的,只带了一点药物和换洗衣服,统统塞进一个背包,锁门下楼。
踩在楼梯上的时候还觉得不太真实,回忆起分开那年,沈星回搬家搬东西走的电梯,楼层从一到六再到一,为了不在电梯间等电梯时面对这数字的变化,我就躲着什么似的走楼梯,渐渐地也养成了这个习惯,每天顺着五楼上下,今天却要踏过这些台阶去见他。
站在楼下的时候,我脸上已经没有泪痕了,甚至可以努力扬起一个还算灿烂的微笑。
不是我的错觉,沈星回瘦了很多,可能市政顾问的工作没有听起来那么轻松,连曾经猎人的顶级战力都被消磨得薄了一层,拥抱的时候能感受到线衫之下的根根肋骨。他把下巴埋进我的肩窝,轻轻蹭了蹭,力度小到算不上亲密,只是一个最普通的拥抱,一触即分,我的手臂还悬在半空,犹豫着要不要环抱住沈星回的腰,他已经很有分寸地松开,替我打开车门。
我把带出来的唯一一个背包放在沈星回后座的一堆箱子和包上,自己坐回副驾驶,扣好安全带。沈星回一直在看我,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跟着车载音响的轻音乐有节奏地轻叩。
“其实我还没想好要去哪里。”他笑着说,“也没想过你真的会陪我一起。”
“你本来打算一个人去吗?”我回头看后座上大包小包的行李,是沈星回的行事风格,旅行前往往会提前很久做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嗯,已经开到市郊了,突然觉得应该和你见一面。”
如果这时候我点开屏幕上的途经路线图,就能看到何止是市郊,沈星回在日出之前就出发,简直把整个临空从里到外都绕了一遍,最后才下定决心停在我的楼下。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看着副驾驶外侧的后视镜里自己的眼睛,说,那挺好的,还有机会告别。
听起来很奇怪吧,在盛夏和前任一起进行没有目的地的告别旅行,坐在副驾驶上听我们从前一起选出来的歌单,中文的英语的法语的,没有不喜欢的旋律;置物箱里剩了一点我放进去的话梅糖,融化后在糖纸里变成一滩糖水;座位前方的镜子上还留着我恶作剧的小贴纸,已经晒得有点褪色……这条路上的每一秒都把我拉入往昔记忆之中,我几乎有点后悔了,为了不在沈星回面前落泪而用尽力气控制自己。
或许放在影视剧里很适合写一场破镜重圆的情节,但人生不是排演好的戏剧,镜子是我主动打破的,坐上车的时候也并没有期待过复合,只是想当个不错的旅行搭子,陪沈星回走完这段路,陪他告别临空,告别我,然后赶赴他照旧光辉灿烂的未来。
和他的最后一次旅行,我希望是笑着开始笑着结束的。
我不敢看沈星回,视线几乎钉死在窗外,但能感受到他投过来的目光,轻轻的,克制的。
没有目的地,意味着整座临空城都是我们的目的地。
小区门口的火锅店,猎人协会旧址,Twinkle潮玩,咖啡店,晴空广场,甚至是正在建设中的芯核博物馆。沈星回下车买了两杯汽水,我们静静地坐在车上喝,看着博物馆门前来来往往的工人,把一架架透明的展览台搬进去。
这个项目的初衷是让公众了解流浪体化的危害,并纪念在这场浩劫中逝去的人们,但对我和沈星回这种尚且活着的猎人来说,看见往日同伴一页页冰冷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无疑是一种残忍。我有一瞬间很理解他要离开的决定,现在的临空依然欣欣向荣,只是不属于我们,它对我们更像一座沉默的墓碑,在这里生活的每一天,都会被迫回忆起很多事情。
“下个月就要对外开放了。”我低下头,在手机屏幕上点了几下,查找它的相关资料,“你说里面会看到老熟人吗,陶桃他们?”
虽然语气轻快,但我们都没有笑。
接触流浪体研究第一线的工作者最先被影响,早在两年之前,陶桃、陈弦这些我曾经的朋友和战友就完全流浪体化,宣布殉职,他们的芯核现在被保管在研究中心,下个月就会被转移到博物馆。
为什么我不是里面的一员呢。最痛苦的时候我这么想过,但是胸腔中微弱的跳动像在嘲讽我,芯核带给我的不是死亡,而是鲜活的生命,我和所有人背道而驰,守着一个和我共存的秘密。
沈星回能够离开,我很高兴。
真的很高兴。
“你走以后,这里就剩我一个,我会常来和他们聊天的。”
“下次来之前要好好把自己收拾一下,桃桃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难过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就给我发消息,我帮你带话。”
我似乎在和沈星回说话,但并不需要他的应和,自己絮絮叨叨了许多,又蓦然沉默下来。
沈星回望向我的眼神有一点怜惜,或许更复杂,但我没有注意,闷头喝饮料,被冰到胃痛。
“抱歉。”他说,“让你难过了。”
我摇摇头,抹平沈星回眉心的自责,“迟早要面对的,生死是人生常态,总有一天我也会死。”
听到这句话,沈星回握住我的手腕,蓝眼睛里一瞬间盈满我看不懂的悲伤,有薄薄一层雾似的,银白色的碎发随着动作落下来,遮住一部分。
后来我很多次问自己,人怎能愚钝至此,在这一刻没有及时拥抱他,而是故作轻松地挣脱出来,说自己在开玩笑,我们都要长命百岁。
“不看了。”我反扣手机,“不是说要旅行吗,临空都逛遍了,我们去远一点的地方怎么样?”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明明是他的邀请,现在却征询我的意见。
“开到哪里算哪里。”我放空大脑,不想继续思考。
“那我们去看流星吧。”沈星回说。
我有些惊讶,坐直了听他一字一句更清晰地重复,转动方向盘汇入大路车流,把疑问句变成陈述句。
“我们去看流星。”
临空这段时间没有流星降临的消息,我们驱车前往更北的地方,一千四百公里之外的乌兰察布草原,有一支观星小队带着设备在那里驻扎,等待三天后的流星雨。
沈星回说,可以先适应一下远离临空的感觉。
很潦草的借口,但是他想带我看流星,旅游就是要去想去的地方,做想做的事情。
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中途只停了几次,我看见浩渺的江河入海,夕照灿烂磅礴,开窗之后燥热的风吹在皮肤上,以一种辛辣的方式涤荡我心中的沉闷。
我伸出手捞了一把风,当然一无所获,又把手心的温度贴在开车的沈星回脸颊上,和他说夏天到了。
夏天早就到了,只是我没有意识到——在空调开到十六度、窗帘拉到底的五楼,谁会意识到无尽的长夏已经来临。
夜里住在汽车旅馆,两间相邻的客房,墙壁薄到不可思议,一间房用来堆放行李,一间房用来面对面坐着聊天。
沈星回说他睡不着,这是很罕见的事情,于是同样失眠的我抱着毯子来陪他。我们已经到了草原边缘,窗外无尽的绿意在夜色下变得浓重,游荡的牛羊已经归家,只有几只鸟扑棱棱飞过去,留下几声拉得极长的鸣叫。
这里没有流浪体,没有芯核博物馆,也没有很多游客,只有我们两个异想天开的旅人。
一片静默中我喊他的名字。
“沈星回。”
黑夜里的蓝眼睛望过来,静极了,我走过去,弯腰捧着他的脸颊,但并非为了亲吻。
我只是这样看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多余的东西——除了平静之外的东西,但我找不到,面前清瘦的年轻人习惯于这种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嗅到的那一丝异样顷刻间就消散了,好像它从未存在过一样。
“你真的要走吗?”我问。
沈星回沉默了,过了很久之后伸出手轻轻把我鬓间的碎发别到耳后,应了一声:“嗯。”
“我刚刚在车上的时候想过,今天是不是我的一个梦。”我笑着笑着,眼眶发酸,“醒过来发现你不会走,甚至这个梦更长,我们都没有分开。”
沈星回想说什么,我把食指抵在他嘴唇上制止,压抑了一天的泪水模糊视线,汇聚成豆大的一滴,终于落在地面上。
“你又要说对不起了吗?我不要听,你换一句。”
沈星回的喉结动了动,最后还是没说什么。他拉了我一把,让我侧坐在他膝盖上,就这样攀着他的肩膀,把脸埋进他身上那件质地柔软的开衫里。
眼泪迅速洇湿布料,他拍着我的背,无声地安慰着。
夜风渐渐转凉了,我的眼泪被沈星回轻轻拭去,整个人像未破茧的昆虫一样蜷缩在他的怀抱里,袒露所有的脆弱的依赖。我仰起头,攥着沈星回的衣领和他接吻。
可是一直到这个绵长的吻结束,我都没有问他,可不可以留下来。
我们拉上窗帘,隔绝了整片茫茫的草原,只留一片属于两个人的狭窄空间,仿佛从没分开过那样拥吻,用指尖描摹对方的眉眼与骨骼,依恋缱绻,但心里都知道这是最后的交集。
沈星回也哭了,我第一次看见他哭,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皮肤上,有点痛。
他说,早知如此,就应该不回头地一路开出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自私地延长一段旅程,平白加深许多羁绊,对我来说是一种漫长的痛苦。
“人不必一直无私。”我抱着他的头,轻声说。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早知如此”这一说,我甚至不会选择和沈星回分开,过三年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也会选择做个自私的人,在秘密再也无法遮掩之前,分秒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可是世界上没有“早知道”,也没有“如果”,更没有“后悔”的补救措施,还能和他一起看流星,我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或者说,我还能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们在乌兰察布待满了三天,直到流星降临之夜。
比预计中更幸运,夜空一片晴朗,流星坠落的时刻,肉眼就可以观测到。几条明亮的白色弧线缓慢匀速地划过天际,地面上的人们整齐地仰着头。
我让沈星回在流星消逝之前许愿。
那双蓝眼睛在星光下温柔如一片亘古不竭的湖泊。我尤其喜欢他的眼睛,从前如此,现在依然,每次和沈星回对视的时候我都会短暂抛却很多烦心事,认真端详那种调配不出的蓝,但此刻突然不太敢跟他对视,害怕就此沉溺在这片湖水里。
“我的愿望是,你永远不要忘记我。”他说。
沈星回很少提到永远这个词。
他喜欢确切的时间,就像烤吐司三分钟,水煮面八分钟,一周七天,一年十二个月,让人的期待不至于落空,他说“永远”这个词听起来很残忍,像在没有尽头的路上等待灯塔亮起,是一种慢性的折磨。
可现在他说永远,希望我永远不要忘记他。
我本以为沈星回会希望世界和平,或者和我们恋爱时那样说些关于星空的浪漫誓词,没想到要面对这么直白的一句话,一时间眼眶湿润,迅速眨了几下,抿干眼泪——这几天我几乎流尽了自己的泪水。
这是个很自私的愿望,要一个留在原地的人记住即将离开的人,但就像我和沈星回说过的那样,人不必一直无私。
“那我也许这个愿。”我避开他的目光,笑着说,“既然是给你的告别旅行……”
我双手合十抵在额头前,对流星闭上双眼,“我希望沈星回心愿成真。”
我可能会忘记他,时间的流逝可以改变一切东西,人就是在卸下旧日记忆的过程中向前走的,只能向流星祈祷把这个过程延长到五十年,一百年,到我垂垂老矣头发花白,把自己的名字都忘记的时候,再去关于卸掉沈星回的点点滴滴。
那对我们来说已经无限接近“永远”了。
良久的沉默之后,流星消失在地平线下,我依然闭着眼睛,感受缓慢的风带走体表的温度。沈星回握住我的手,在自己掌心捂热。他最后看了一眼流星离去的方向,把我的手贴在他振动的喉结处,声音凝成实质,通过指腹传来:“流星说,它听到了。”
“那沈星回听到了吗?”我问。
“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我永远不会忘记你。”
我们异口同声,像在缔结某种不详又牢固的约定。
从前,陶桃沉迷神秘学的时候,我向她咨询过一个问题,祝福和诅咒的区别在哪里。她咬着笔杆苦恼了一会儿,说好像没区别,就像一个许愿要永生的人,被神赐予永生的能力,却在漫长的过程中失去了自己的声音和视力,开始痛苦而没有尽头的长生之路,听起来不算祝福,更像诅咒。
只是过了太久,久到我忘记这条悖论,还敢向上天许下关于“永远”的愿望。
如果世界上有人造出时间机器,我想做第一个试验品,回到我们看流星的这个夜里,把愿望更改成永远陪着沈星回,而不是一句锁链般的永远铭记。
可我说过了,世界上没有如果。
那场流星雨之后,我回到临空,沈星回继续前往另一座城市。
我很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只是每次经过临空某处地点,会记起他离开那天,我们开车驶过大街小巷,把这地方里里外外逛了一遍——在这种情境之下生活,想忘记沈星回确实很难。在便利店拿起汽水的时候会想念他,路过二手书店的时候也是,沈星回变成一只小小的幽灵,在我的生活中飘来飘去。
但手机再也没有想起过小鸟的叫声,可能是换了联系方式,他的头像长久地灰着,停在一句“我想见你”上,没有几天就被其它消息压下去。
七月很快来临,我结束无所事事的时光。
新工作是治安维护,日常工作内容是在晴空广场上换班巡逻,空闲的时间依然很多,在那个夏天我养成旅游的爱好,没有安排的时候带着简单的行李背包往外跑,有时候是追流星雨,有时候只是去尝试其他地方的某家餐厅。
让自己忙起来是治愈胡思乱想的良方,在这样充实的生活中,我想起沈星回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是不会忘记,我答应过的,永远不会忘记他。
流星途经的夜晚,我都会双手合十,向着它们重复那个愿望,似乎这样可以得到一点生活下去的动力。我想象过沈星回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没有停止消瘦,有没有找到新的小鸟朋友,那座城市的人有没有听说过他的荣誉,他在那里开不开心。
得不到回答也没关系。
我只是很想他,而已。
芯核博物馆建成一周年那天,我收到了消息推送。
那时候我已经找回了适合自己的生活节奏,慢慢把悲伤放下,终于有勇气预约一场时间,独自走进去参观。
每一颗芯核都存放在独立的玻璃展柜里,旁边标注着它的来历,有退役猎人,也有被感染的市民——有些患者的家属会签字同意捐赠芯核,以这种方式纪念亲人的离去。
我看到了陶桃,她的照片和名字在自己的展柜旁边挂着,笑容甜美,和我认识她的时候一样。我慢慢变老了,而她永远年轻,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临空。
还有很多其他猎人协会的同事,他们被划进同一片展厅,在远离游客的角落,静静地休息着,我环视四周,那些标准字体印刷的名字所代表的人们像是从字里行间走出来,把我围在中间,笑着说,没什么的,大家都在呢。
他们好像从未离去,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我这个协会仅存的旧日猎人。
最后我停在其中一面玻璃前,沉默地站着看里面这颗嶙峋的芯核。
它是星穹似的深蓝色,让人想起一双剔透的眼睛。
我像一个怀揣着答案找问题的人,浏览一整面墙上的姓名,找到它的对应编号。
芯核编号:ST-1101
捐赠者:沈星回
而名字下面标注的捐赠时间,是我们看流星的那个七月。
在沈星回本该去其他城市展开新生活的那个月,他捐赠了自己流浪体化之后产生的芯核,留在临空的芯核博物馆里,这几年,和我只隔着三个街区。
恍惚之间,我想起在车上对他说过的话。
“你走以后,这里就剩我一个,我会常来和他们聊天的。”
这次轮到我说对不起了。
“沈星回。”我指腹贴上那块玻璃,“对不起,我好像来得有点晚,你会怪我吗?”
他没有回答。
那颗蓝色的芯核被纤细的透明支架固定在半空,和我之间隔着玻璃,内部流淌着丝丝缕缕的光点,缓缓移动。我终于读懂那双夜色里的蓝眼睛,属于一个将死之人的眼睛,最后一次望向爱人的蓝眼睛。沈星回眼泪曾经滴在我皮肤上的地方隐隐作痛,我为自己的迟钝感到不知所措。
我好想他。
我好想你。
可是想念没有用。
我早就知道的,想念是世界上最没有用的东西。原来在我们两条直线短暂的的相交之后,是沈星回留在原地,那个继续前进的人是我。
签完捐赠协议,躺在手术台上即将注射麻醉剂的时候,我问身边忙碌而沉默的医生:“可以把我和沈星回摆在一起吗?”
他们没有听过沈星回的名字,目光中流露出一点疑惑。
“就是那颗很漂亮的,像星星一样的蓝色芯核。”我轻声解释,“研究完成之后,请把我的芯核和他摆在一个展柜里,可以吗?”
这是个奇怪的请求,但我很幸运,最终得到他们的点头同意。
不影响生活的芯核是特例,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主动选择捐赠的人更是特例。从我走进医院说出这件事开始,他们对我的态度就一直很好,感谢我为临空市芯核研究作出贡献,那么当然,这一个小小的、无害的请求自然也可以被欣然允准。
这个时刻真正到来的时候我没有感受到恐惧,心底漫开奇异的平静,大概率来自于手背上的输液管,小概率来自于即将解脱的释然。
我闭上眼睛,放松身体,尽量忽略麻醉针带来的刺痛,渐渐失去意识,最后的印象是手术台上方的无影灯,纯白无暇,明亮至极。
我不会忘记沈星回,甚至还会在玻璃之内陪着他很多年,像两颗环绕伴生的星星,永久地在那里。
他知道这个决定的话,一定又会开始道歉吧。我想。
可我真的不喜欢听到他说对不起。
我想听沈星回说爱我,说他永远爱我。
想用这么残忍的两个字把我们困住亿万年,直到流星第一千次划过天际,直到无数人许下无数的愿望,直到世界上真的有了“永远”的存在。
那还要很长时间,但我想我可以等待,在无尽的长眠中,和蓝眼睛的沈星回一起等。
沈星回,我们约定好的“永远”到现在就结束了。
我要开始做梦了。
明天见。
呜呜呜呜呜,看到芯核编号那里真的绷不住了,八千字哭了八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