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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设备检查怎么样？有受损仪器吗？”说这话时，邱诺亚正站在回溯一号飞船的飞行舱内，手中的pad屏上列着一长串list，分别是仪器检测事项、实验现象和数据记录。他拿起笔挨个打了钩，转头看向最后一台仪器——正有一个人蹲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显示状态，眉头蹙着，手上摆弄控制面板的动作不停。

“小文你呢？”邱诺亚走过去，和他一起看向显示器：“时空仪有问题吗？”

这是回溯计划第三次启程的第二十三天，而为了穿越回菲罗斯发展线上任意的时间节点，菲罗斯人给类似黑洞的人造传时空轨道取名为深空隧道，引力自然也与黑洞相似。深空隧道起了时间纽带的作用，并且客观而言将深空隧道的引力划分为另一个维度也有理可循。以现在菲罗斯的技术还无法做到穿越深空隧道而不受到引力的任何影响，只是他们以为至少现在的时空仪可以测定出穿越深空隧道前后时间的变化，但现在看来——

“我正在试图修复。”被叫做小文的队员点了点屏幕的右侧，那里记录了一串波动数据：“邱队，你看这里，数据是不是有点奇怪？”

屏幕上的数据前半和他们先前的实验预测趋势大体相似，可到后半数据悬浮得很奇怪，不仅偏离了预测走向，还显示出了惊人的波动幅度。

“初始和结束时间呢？”邱诺亚问。

“这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有这里的数据比较异常。”小文挠挠头：“现在还排查不出是什么因素导致的，虽然存在深空隧道引力的影响，但我觉得也不能排除显示器本身的问题，要不要叫队长来看看？”

邱诺亚扭过头，看向紧闭的控制室大门。里面的人几乎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出来过，自从回溯二号自深空隧道中消失在不可寻的深空，沈星回丢下一句外面照常排查便独自进了控制室。他有些担心沈星回，毕竟身处回溯二号的人是……但他不得不相信沈星回，从他们相识起邱诺亚印象中就少有沈星回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的情况，好像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面不改色。

邱诺亚摇摇头，尽量让自己把那些那些未知的、更糟的可能性从脑海里甩出去，认命地按下控制室的传讯按钮：“队长，时空仪异常。”

那头接通后“沙沙”地响了两声，传来一句简短的“嗯”就挂断了传讯。邱诺亚在心里默数时间，一秒、两秒、三秒……七、八。沈星回拉开控制室的门走出来，看向时空仪的方向：“具体什么情况？”

小文一个华丽的拍键，转头对着沈星回“嘿嘿”一笑：“现在修复好了，真不好意思队长，还麻烦你特地出来一趟。”

沈星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扫回邱诺亚，不带任何情绪，但邱诺亚就是莫名从他的目光里看出几分让人背后发凉的、令人无言的意味。

邱诺亚抬手摸摸脖子，撇开眼：“看我干嘛？你出来之前确实是异常的。”

沈星回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低下头，在手环上划了几下：“控制台重新调试了，过来之后时间流速变慢了不少，之后以新的时态为准，数据刚才已经同步过去了。我先去休息，你去控制室盯着，有问题切手动驾驶。”

邱诺亚点点头。

他看了看控制舱，又看回沈星回，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队长，引力偏差……”

“引力偏差怎么了？”

“……”邱诺亚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在猜，是不是引力偏差导致的失联。现在还是没有信号感应吗？”

他敏锐地避开了“回溯二号”和任何关于“她”的字眼，生怕再一不小心祸从口出，但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并且也都确定邱诺亚列出的可能性或许已经最好的结果，他们没法不去忽视深空隧道坍缩的可能性。

“……嗯。”沈星回垂下眼，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很快又抬眼，和邱诺亚的目光同时落向控制室的显示屏：“你也注意盯一下信号。有反应随时叫我。”

沈星回回到他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衣柜、一张略显狭窄的单人床，床品有着单调的花纹，因为水洗的次数太多偏薄的地方已经开始泛白。床边柜子里除了一盒录音带、几本书、实时同步的数据记录仪和一些维持人体机能正常运转的食物外什么也没有。

回溯一号已经顺利地穿过深空隧道，沈星回站在窗边，看着远方那些漂浮在受引力牵拉下天体表面的尘埃形成的瑰丽的星云，忽然想起在乌鲁鲁星上看见的盛开满地的星辰花，没有人知道暴露在宇宙空间的环境里它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心想，这或许是出于一种以现今科学依旧无法解释的神秘生物学，世上的很多事都可以由超自然的理论解释，他对此深信不疑。

这是回溯二号坠入宇宙深处的第一天。

01

“沈星回！”趁着物理老师扭过头的功夫，你伏低身子低声喊沈星回的名字，将被折成纸飞机的小纸条飞向沈星回的桌面：“这儿！在这里！”

午后的教室令人昏昏欲睡，你本来没想用危险系数这么高的办法，但环视一圈，目之所及几乎都是想方设法避开老师视线安详合眼的同学，你实在不好意思扰他们清梦。你确定沈星回听见了，并且也确定他没睡着。窗边的阳光降落在他头顶上，耳边因为扭头而摇晃的发丝闪着温暖而柔和的金光——以及一种微妙的直觉，你接收到了某人来自于斜前方的视线，和午后的太阳一样的温度。

宇宙吸引力法则第一条。

沈星回抬头看了眼专注写板书的物理老师，纡尊降贵地在上课二十分钟后第一次从笔袋里摸出一根黑色水性笔，接住那只险些要飞下桌面的纸飞机。纸飞机叠得很粗糙，看着像从某个作业本上随便撕下的纸，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明晚要不要去天镜盐湖看超级月亮？听说这次可是近十年最大的蓝月！”

沈星回提笔写下一个“好”，想了想又在后面接了一句：“只叫了我吗？”

借着乘风而起的窗帘，沈星回又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原封不动地又把它变回那个丑丑的纸飞机，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向你飞过来。纸飞机在空中飘飘扬扬，越飞越低，沈星回在它的起点手托着脸看它的轨迹，你探身想去够它，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恶作剧的风吹向上空。你手忙脚乱地抓它，在物理老师回头的前一刻碰巧碰倒了桌角晾着热水的水杯。水杯骨碌碌滚下桌面，砰的一声响后，你绝望地看着它打湿了低空盘旋的纸飞机，物理老师的怒吼随即以340m/秒的秒速在你耳边响起：

“出去站着！还有沈星回，你别笑了，你也出去站着！真当我看不见你俩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么？”

窗外飞起一片受惊的鸟，教室里瞬间摆脱了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你遮住半张脸，低下头快步溜走，竭力想忽视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揶揄声。另一位当事人倒显得比你要淡定得多，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几乎从来没被惩罚过的优等生，好像对于站到教室外这件事要比你更熟稔。

走廊上的热浪蒸得你耳廓发烫，沈星回和你并排站在走廊上，你顶着一张发烫的脸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又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校服的裙摆半遮挡了你的视线，你看见自己带有深紫色格纹的裙摆被风吹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又很快在重力作用下回落。半晌，你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决定和沈星回说对不起。

“还让你和我出来一起罚站……”

沈星回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他垂头看着你，单边腮帮微微鼓起，沾了阳光的睫毛颤动着，让他想起窗外麻雀飞起时扇动的羽毛。

他笑出声：“和你传纸条本来就是我自愿的。但是——”他话锋一转，露出点带着狡黠意味的笑容：“这么诚心的道歉我就收下了，我确实需要你陪我一起做一件事。”

“——你还笑！刚就是因为你笑才和我一起出来的！”你猛地抬起头看他，毫无威慑力地嗔怒道。抬起的额头正撞上沈星回的下巴，他被你一记头槌撞得仰起头，吃痛地捂住被你撞到的地方，将视线盯向你同样受力的额头：

“这里——”他点点你的额头，“红了。”

你双手捧住脸，别过头：“才没有。”

你又想起纸条上那个还没拆开的回复，黑色的墨被水洇湿在纸上，心道哪怕下课回去看多半也看不清字迹了。

你还是不放心地转过头去看他的下巴：“疼吗？……我给你买小蛋糕赔礼吧。”

“……两件事了。”沈星回委屈道。

“答应，都可以答应。”

“我不疼了。”他又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直起身，自然地抬起一只手放在你和他相撞的位置，刚从空调房出来的手指尖带着凉意：“看起来你的要比我严重一点。”

你深吸一口气，又自觉理亏地把话咽了下去。

“所以你想让我陪你做什么事？”

“第二件事没想好，”沈星回面对着你弯下腰，阳光在他身后绽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这样直直撞入你的视线，和你刚才撞他一样：“至于第一件事，陪我一起去看超级月亮，只有我们，好不好？”

直起身之前，沈星回完全不顾忌你随风动飙升的心跳，一根根掰开你捏着衣摆的手指，在你额头被撞红的地方吹了两下，说道：“下课了。”

他又冲着你弯起眼睛：“明天见。”

但很多事情不是单纯的期待就会有结果，正如你想象不到前一天晚上还在攥着被角兴奋到需要努力压制住砰砰跳的心脏酝酿睡意的时候，会在半夜因突如其来的心脏抽痛被送进医院。第二天不出所料地请了假。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你来不及和沈星回叙述任何情况。拿到病例报告单的时候，上面的诊断说明你早就能看懂，清清楚楚地印着——芯源病发生扩散，心脏功能被抑制——的意思。你虽然能看明白诊断说明上略显专业的医学术语，但还是不死心地重复问了一次医生：

“上面的意思是，我活不久了，对吗？”

医生好像被你问得噎住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回去。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很认真地盯着你的眼睛。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其实活得久不久这件事，你对自己本身就拥有着明确的认知，每多活一天，你都感觉像是从死神手里偷来的时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刚要说服自己放下焦虑，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快到你刚对未来燃起一点新的希望，就被命运无情地掐灭了那根燃烧的火柴。你感觉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是有了希望往往比没有希望更残忍。

你问医生有没有查出芯源症扩散的原因，医生只说你的扩散速度不算快，只是已经太迟了。如果一定要说原因，至少可以排除外界因素对心脏超负荷的影响。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超负荷或是少一点本质上都没有太多的差别。

你低下头，略显无力地抬起一边唇角，心道幸好，至少可以排除心跳过速的影响了。

你在医院昏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出医院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染上浅淡的墨色，橙蓝色的夕阳悬在天边，月亮已经出来了。你把手里的病例撕成碎片，向雪花一样散尽医院楼下的垃圾箱，心想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看见雪。

你塞上耳机，耳机里响起《Better days》的旋律，If the lights up in the sky could make a wish come true tonight，轻快的曲调可以暂时驱散你心里对于未来、或者说近在眼前的未来那点不必要的担心，只需要让你考虑现在还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当务之急是去应了沈星回的邀约。医院离天镜盐湖算不上很远，走过去只需要十分钟，再等半个小时学校就会放学，或许不消一个小时你就会见到沈星回，而在等他的时间里恰好够你去思考该如何向他解释今天的缺席。曾经你总是觉得下课前的十分钟度秒如年，现在却希望这段路程的十分钟能慢一点，而等待沈星回的一个小时可以快一点，好让你在终点到来前的时间能更有意义一点。

出乎你意料的是，沈星回竟然会到的比你早。

你远远就看见有个身影坐在栈桥上，一头过于显眼的浅色头发很难让人认错。他没回头，只是直直盯着前方的湖水，在天色的映照下反射出墨蓝色的光辉。

你心下一惊，条件反射地压住蹦起的心跳，若无其事般悄悄走到他身后，趁他不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来这么早？”你摘下耳机，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平静一点。

他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呢？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学校？”

沈星回终于舍得转过头看你。他的眼睛和天镜盐湖的湖面一样平静，月亮还没有完全升起，一半藏在云后，映得他眼睛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你想起今天的夕阳，也是蓝色的，和他的眼睛很像。

你跳起来才能够到栈桥的边缘，坐在沈星回身边，干笑了两声，还没想好该怎么跟沈星回解释。

“今天早上睡过了。”

你很难再想出一个比这个更拙劣的借口。果不其然，沈星回看着你，忽然没有来由地轻笑了两声，竟也没有更细致地追究。

你感觉他今天的话好像比平时更少了一点，你问沈星回有没有生气，他说没有，然后你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和你料想的场景不一样。在你的想象里，你们会肩并肩倚靠在一起，看着超级月亮从云层右边进去，再从左边出来，会看见蓝色月亮上的纹路，今晚有蓝色的月亮和蓝色的星星。

你和他贴得很近。沈星回的身上有很干净的皂角香，有风刮过的时候，白色衬衣的衣领会像蜻蜓一样翻折起一个角。他的体温很烫，即使没有手贴着手你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传说里对着超级月亮许愿会很灵。”你终于打破了这个安静的气氛，对他说道：“今晚不许愿简直是浪费这么好的一轮蓝月。”

“嗯。”沈星回点了点头，忽然转过头来对你说，以一种很笃定的语气：“……你今天在医院。”

你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星回又说：“你身上有消毒水的气味。”

“消毒水还可以是我在大扫除呢。”你低声嘟囔，“怎么就猜出来我在医院了？”

于是你们再度陷入沉默，只是听着微波细浪拍击海堤的声响。沉默的时间很长，甚至忘了时间，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沈星回的手已经覆上了你的手背，好像要牢牢把你握在自己手里，用你无法逃脱的力气。

“需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我也想好了。”沈星回微笑着看着你道：“如果一定要向超级月亮许愿，那我希望，下次的超级月亮也陪我一起去看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忽然落下眼泪来，直到沈星回的手在你的脸上擦拭你才意识到原来脸上黏腻而潮湿的触感不是来自于海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洗发水的素雅花香，海盐气味的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这已经是你最后的夏日了。

“沈星回，”你微笑着、泪眼朦胧地看向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这是你答应我的。”沈星回在这时候意外的执着，有种你不答应他就缠着你到同意的拗劲：“我不是在对着超级月亮许愿，我是在对着你许愿。”

你终于如愿以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着这轮蓝月由亮变暗，再由暗变亮，掌心和他的越扣越紧，在一片圣洁而明亮的蓝色光晕下，你把耳机的另一边塞给了他。

“好吧。”你妥协地点头。

“答应你的事，我以后会做到的。”你轻声道，“但我现在能送给你的只有这首歌。”

耳机里的《Better days》依然在循环播放，不断地重复I see better days, better days, better days。眼皮越来越沉，你感觉到沈星回揽过你的肩，让你靠的更舒服了点。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拨开了你额前的碎发。

“沈星回，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出来了吧。”

你用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安静地望向他的眼睛，却发现那双眼睛里带着与你相似的淋漓水光，但他面色不改，只有眼眶发红。

我可能要和你说晚安了。你说，祝你以后每天都是better day。

02

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有时间拯救你。

直到进入深空隧道的前三天，回溯一号和回溯二号的联系都在于一个太空舱的连接口，而这时候你完全有机会可以通过这个太空舱进入回溯一号。

这是回溯二号坠入深空的第二天，一般来说，如果这个时候依然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回应，很大概率之后也不会再收到了。好在穿越回几天之前只是一趟短途的时间航行，哪怕不动用飞船能源只凭他的evol，他也有机会在那一刻到来前尝试解救你的新办法。

时间回退到回溯计划第三次启程的第18天航行。

沈星回躺在房间的单人床上。飞船上的床已经采用了最贴合人体的设计，毋庸置疑的舒适度，躺进去仿佛会被这张床吞吃殆尽。沈星回抬起手，在一片漆黑中看见在自己手边勾勒出形状的光点，似乎不太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如他所愿般回到了那些让他恍惚的事情发生的前些天。

事实上现在他也依然恍惚，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悔药，或许他也不用一次次陷入天镜盐湖的梦魇。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拥有蓝色月亮的夜晚，忘不掉那天耳机里的旋律和你发梢上的山茶花香。但他不想记得那天的消毒水味，即使知道未来的时间与其并无牵扯，但他依然强硬地将其划归为一切悲剧的起点。

宇宙空间里没有晨昏的概念，他们只需要根据自己的作息习惯定下合理的提醒时间表即可，但现在他必须先要去确认这样小范围的跃迁是否会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造成影响。

沈星回在一片头晕目眩中坐起身。他要去确认你的存在。

“队长，你醒了？”小文见他从房间出来——他手里抱着一沓一沓的文件，有些东西兜兜转转被发现还是留存在纸上最让人放心——他没多余的手，于是朝控制室扬了扬下巴：“邱队还在调试穿越数据参数，他说让你醒了去找他。”

沈星回点了点头，从一片黑暗中探出身，朝控制室走去，那双蓝色眼睛通过门口的虹膜检测时发出“嘀”的一声响，门开了。

“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问题，但这个隧道引力比其他的要更大些，而且还在不断增加——”邱诺亚指了指屏幕，“虽然依我之见直到我们穿出隧道它增加的引力对我们也不会有多大影响，但多关注点总不是坏事。”

沈星回心下一动，换了个问题：“和回溯二号那边的联络呢？”

“一切正常，刚刚他们发消息说那里设备也调试好了，就等后天切断舱间通路了。”邱诺亚笑了笑，“想想还真是有点期待，不知道这次回溯会跃迁到哪个时间。”

切断通路是穿越隧道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先前他们所有的实验都表明以深空隧道的引力，通路很难抵挡得住这种等级的外界强压，一旦断裂则他们暴露在宇宙空间内将是瞬间的事，没有人会冒这么大的险。

沈星回想了想，道：“联络器给我。”

“听得见吗？我是沈星回。”

联络器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接通了对面：“听得见，怎么了？回溯二号一切正常。”

邱诺亚实在是不想听他夹着嗓子说话——其实并没有夹太多，只是那种不自觉含着笑意、升起调的音色让他听着很不爽。他冲沈星回招招手，又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先出去，再待在这里他感觉要无地适从。

沈星回安静了片刻，忽然道：“你……要不要过来？”

他自知失言，这样毫无理由的进行飞船之间的人员交换很容易让人起疑，于是他找了个更为妥帖的借口：“我会派其他人去回溯二号。这边的芯核靠近深空隧道就开始发射磁线，波动有些剧烈，需要你的evol共鸣。”

你说：“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联络，沈星回耳边回响起刚才邱诺亚的话。

期待，对，是会期待。他盯着屏幕上的实时监测，忽然有些难以相信原来改变结局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原来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你的生命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他甚至有了能操控时间的错觉，哪怕回溯只是把经历过的时间再重新经历一边，无论多枯燥多乏味，只要和你在一起。他想。他感到自己的心忽然疯狂地跳动起来，指尖都不自觉为之颤抖。他抬起手，看见手环上的心率测量已经飙升到了100以上。

沈星回转身出了控制室，看见你已经过来，正坐在唯一空下的那个座位上和队员们聊天。那是他的座位，但他不介意站在你身边。

见他出来，你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说吧，找我来到底什么事？”

沈星回下意识地看向放置芯核的房间——隔着门上的玻璃窗，里面一片祥和。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你已经知道所谓芯核不过是个借口，他正想换个借口搪塞你，却见你忽然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消失。

你忽地起身，在沈星回还一头雾水的时候推着他进了他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怎么又冒红光了？你又背着我……大家干了什么过度消耗evol的事？”

你脸上严肃的神情不假，微凉的指尖探向沈星回的脖颈，在泛红光的颈环处点了点。

沈星回捂住脖子，视线撇开，偏过头，全然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看错了，没什么事。”

“别以为你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你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勒令他不许避开你的视线，气不打一处来：“回溯本身就是要靠你的evol协助，刚在控制室里你到底又往飞行舱输送了多少？你再乱来我下次——”

沈星回微微抬起一根手指，在你视线盲区里按灭颈环的危险提示。他知道不是将要进行的回溯带来的影响，只是由于在你口中所谓乱来的时间跃迁而已。如果能超越光速，便能超越时间，但理论根本无法表达实际经历给人的感受。红光又如何，过度消耗又如何，只要能让你摆脱那个坠入深空的宿命，他甘愿承担为此付出的一切代价。

你很快发觉沈星回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进你说的话。他的嘴角扬起明显的笑意，从那双眼睛里，你少见地看出几分兴奋，像是他身上的光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他的瞳孔上。

沈星回将你点在他脖颈处的手捉下来，放在自己脸侧蹭了蹭。

“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了。”

等你再抬眼过去，他颈侧的红光已经消失无踪。漆黑的空间里，沈星回身侧的细碎光点简直清晰可见，跃动着像光的精灵。

沈星回抬起手，从你的耳边蹭过，向你身后的墙壁伸去。你想说的话忽然哑了声，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你可以感受到他喷洒出的呼吸。温热的，均匀的。

明知他看不清，你还是略显局促的低下头，攥起的拳头将指甲压在你的掌心处，但刚蹭过他脸侧的手依然带着淡淡的痒意。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会沉默？又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离开？

被半包裹在他身前的姿势让你一瞬间失了方寸，你正要问他想做什么，却听见耳后一声清脆的开关切换声。下一秒，房间里的灯亮了。沈星回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你笑了笑。

“我只是要开灯。”

你瞪他一眼，推开挡在你面前的身躯，自顾自坐到了他房间的椅子上。

“我这几天会待在回溯一号。”你扭过头，声音闷闷的。

沈星回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床沿笑盈盈地看着你。

半晌，他说：“这可真是太好了。”

只是命运总是会带来及其荒诞又让人无能为力的玩笑，就好像有人嬉皮笑脸地在沙漠中将死之人的面前放下一瓶水，最终又在其将要够到时无情地抽走一样。从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沈星回就做好了要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他设想过自己陷入了长久的睡眠、设想过以这种方式存续的时空态终究会不稳定，哪怕扭曲、湮灭，但只要他能承受得起，什么都不为过。

那些轻而易举的假象很快在穿过深空隧道的第二天被拆穿，沈星回看见那颗将要落在他面前的奇幻泡泡在他眼前炸裂，只留下一地水沫残骸，连带着上面的虹光也消失殆尽。

如邱诺亚猜测的那样，这次的回溯依然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他没想到这样的跃迁竟然会因此挽救回溯二号的命运。但也正因如此，能让你顺利度过这次回溯，也完全在预料之内。

——本该如此的，直到沈星回打开你的房间。

里面的物品摆放和进入深空隧道前分毫不差，被子还没来得及叠起，本应在床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确认过，在回溯期间你根本没有离开房间。更何况穿越深空隧道本身就是一件在清醒状态下极难度过的时期，单人床在此期间会自动改造为胶囊仓，他解释不了凭空消失的现象，却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你落入跃迁前同样结果的命运。

沈星回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攥起的手在掌心留下一排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寂静的太空舱里，他听见自己的指关节清脆地响起“嘎嘣”的声音，才从恍然中回神。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都要凝固了。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房间的一角，试图从几乎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房间里找到一点有可能的痕迹。于是他定在了原地，直到看见房间的桌子上面留有一张字条，旁边放着一根还没合上笔盖的钢笔。

他快步走过去拿起纸条，只见上面依然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下次再乱来我就不理你了！”

沈星回把这张字条放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余光里看见那张床上的枕边留下唯一的一根发丝。他捡起来，看着那根发丝在他的手中从下向上弥散为细碎的尘埃，最后落于无形。

沈星回苦笑起来，很凄然的。他宁可自己再冒险重来，也想换回你不理他的机会，至少这样他还有办法哄你。为什么偏偏这才是时空跃迁的代价？明明一切都在按照改变好的方向行进，所以为什么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不知道，但其实心里隐约有了猜测，那就是这一世你的命运就在此处截止，这是无可改变的结果。

他在这一刻顿悟，并生出一种错觉来——自己和你好像都陷入了一个离奇的拉普拉斯诅咒，如果失踪是你的宿命，那他的宿命就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前行。他必须破除这个诅咒，至少在拯救你之前，他没有为此感到心碎的时间，因为命运的答案只会让一个谜被另一个更让人无可理喻的谜所覆盖。

而他找不到破题的关键，他只能在一次次试探中摸索这场荒谬的宿命，如果要去寻找下一个可能的地点——

沈星回整理好了你的房间，在关上门的同时，发下了又一道命令。

“启程，回菲罗斯星。”

03

飞船最终降落在了星降森林。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次遇见你，也没想到竟然会如此之快险些再面临你的死亡。

起因只是你看见了与他极其相似的身影，而距离你上一次与沈星回见面已经过去两百年。对菲罗斯星人来说这算不上多长的时间，只能化作为一任国王去世后的吊唁期，但两百年足以改变很多事，那些未曾说出口也难以再说出口的爱、曾经承诺过的真心、以及愿景般的未来。

你想过很多再次见面的对话，或者你们还可以回阿斯翠亚女神像下再进行一场角逐，让他看看这些年你身为逐光骑士的成长。但你没想到在遇见他之前，你会先堕入那个让人痴迷的幻象里。你在那里见到沈星回，在让人眩晕的漆黑过后，你感到一阵类似溺水般的窒息感，再睁开眼，你们坐在乌鲁鲁星的花田里，四周都是蓝紫色的星辰花，抬眼看向赤裸的宇宙，一片浓郁的墨紫色，什么也看不见。

原来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你们，只有他。

你闭上眼，听见有人在叫你的名字，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更慌张。你伸出手，有人把你从幻象中拉了出来。是沈星回。

你怀疑自己是真的出现幻觉了，再不济也是脑子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会睁着眼睛做白日梦。但他的手蹭在你脸上的触感太鲜明，冰凉的铠甲手套冰得你一激灵，你神情恍惚地看着面前的脸，情不自禁伸手过去，又在快触及到时被刺到一样收回手，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沈星回。

沈星回看着你呆滞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他牵住你的手腕，托着你的手放回自己脸侧：“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他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在星降森林里搜寻和当年那些往事有关的信息，他只是迫切地需要回来，找到你、然后告诉你半真半假的真相，以此换取改变结局的机会。他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够成功，他只是在找造成未来一切结果的起源。他想，自己真是太卑鄙了，他利用了你一贯以来的责任心，那些他欣赏的坚定、勇敢。

沈星回带你去了他们停驻回溯飞船的位置。你坐在飞船的座位上，摩挲着靠背上的皮质面料，从中感受到一丝熟悉感。沈星回背对着你在控制台操作，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两百年里你感觉他似乎身上出现了一些并不显而易见、但微妙让你感到陌生的差异。他的剑靠在控制台的边沿，上面那颗星星状的剑穗在岁月的洗礼中褪成泛白的淡黄色，布料已经变得粗糙。

“沈星回，你还真是念旧。”

你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地吐槽道。

“是吗？”沈星回敲下最后一个按键，转过身，抱着臂靠在控制台边看你：“……或许习惯了吧。”

你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明白那些让你感到陌生的点来源于哪里。眼睛，他的眼睛里多了很多你无法理解的情绪，像是眷恋，像是哀伤，但因为太深邃使得这些情绪几乎微不可察，你判断不出这些复杂情感的深度。

“……你还是忘不了她吗？”

“嗯。”沈星回点了点头，向你走过来，随后弯下腰，目光落入你眼里：“我一直在找她。”

你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时看着你的目的是什么。说的又不是你，你心道。

你张了张口，想要问他消失的两百年里到底去做了什么？回溯计划又是什么？他难道真的要抛下菲罗斯星于不顾吗？

他似乎看穿了你想要说什么，并没有打断你，只是先去窗边拉开百叶窗。悉悉簌簌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飞行舱，在地上留下均匀的条线，斑斓的树影点缀在其间。沈星回想，不是幻觉不仅是和你说的，也是和他自己。他的内心有说不出来的喜悦，没有人会比他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份情感，但他现在没办法和你诉说，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长话短说。”沈星回意味深长地看着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结果，都来自于菲罗斯星初创时遗留的问题。”

沈星回和你说，早在当年授剑仪式上他就发觉，菲罗斯星是一个空洞的星球，它是一个被人类强行加塞进宇宙的生命体，分崩离析是注定的命运。为了维持它的能量，王室和逐光骑士团背地里都在进行着不能为人所见的能量输送，而这些能量的来源是一颗颗鲜活跳动的心。

现在已经无从得知究竟这些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菲罗斯星已经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星球了。而他正在做的，正是回到一切的起始，寻找拯救这颗星球的办法。现在的菲罗斯政权分立，骑士团四散进人群，已经显露出穷途末路的迹象。

终于，王室这些年终于停止了向星球核心输送能量的行径，因为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她可以在宇宙的时间线上无尽死亡、重生，孤独地重蹈覆辙，这是一桩无可挽回的悲剧。

你惊异于沈星回竟然会如此坦诚地和你谈论这些真相，同时也察觉到他进行回溯的原因不仅仅只有拯救菲罗斯这样纯粹——

“还有她，对吗？”

沈星回深深地看了你一眼，在沉默中默许了你的猜测。

你心里一阵刺痛，或许是因为沈星回坚定又不容置喙的眼神，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你们当年在阿斯翠亚楼顶上望着飞鸟穿行、钟响的时间，琥珀色的落日映得他发丝闪闪发光，他向你求情，说只要再帮他瞒一次，他连续请你一周的蜂蜜牛乳茶和黑糖小方。你们拉钩，星星挂穗依然在他的剑柄摇晃。

沈星回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凭他的话你很难断定他究竟会更偏向于哪个目标，因为无论是放弃星球亦或放弃重要的人，他心里的挣扎都会比你多得多得多。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牵制，人总是更倾向于选择那些更持久、和其他记忆相隔最远的记忆片段，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评判别人做出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因为人跟本无法完全设身处地。

你把手撑在膝盖上，托住脸，垂着眼作思索状。沈星回在你面前蹲下身，微笑着揉了揉你的头发。他已经把手套摘下来，只为了更清晰地感受到你皮肤的温度。紧接着，他捧住你的脸，你惊愕地抬眼看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有重要的人了吗？那他对着你露出一副伤感的怜惜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没舍得甩开他的手，只是忽然把脸埋在他肩上，微微哑声：“……沈星回，你真的很讨厌。”

沈星回把你搂入他的怀里，轻轻顺着你的后背。忍了又忍，他才把那句“我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星星”咽下去，生怕你从他的话里再猜出些什么，从而又落入那个结局。

他觉得这一切有些太过残忍了，最终的故事走向难道真的只有分道扬镳和坠入深空两种结果？他不想告诉你，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你来承担这一切，从出生起就必须体会到世界早已把你抛弃的事实，这是无比冷酷的罪责。从这一刻起，他知道你将会走向一条和他截然相反的道路，你会成为菲罗斯史上唯一一位最勇敢、最坚强、也比任何人都更珍视这里的骑士王。

很久之后，你听见耳边重新响起沈星回的声音。

“很快就要开启下一次航行了。”他说，“我要走了。”

你想了想，摘下了胸前的骑士团星徽，重新别在了他左心口位置的布料上。

“不论在哪里，你都会是我身边的首席骑士。”你说。

沈星回说：“愿菲罗斯星永恒。”

愿你永恒。

几天后，猎杀完星降森林最近的流浪体，你和骑士小队出了星降森林。随后，回溯飞船再次无声地离去。

04

此后，在另一个时空态里，沈星回在回溯飞船上试过很多次跃迁，想尽办法，用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改变你在深空隧道中消散的结局。或许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望的循环，亦或者这是你在踏上这条路时就必须迎来的天数。他一次次地怀着期许，又一次次看着希望在他眼前被打碎。他知道自己必须承受这一切，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在一遍遍的重来中寻找拯救你的选择。

某一天，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坚硬无比，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首先是变得恐慌，这意味着他能坦然地接受你在他面前的死亡，同时会在麻木的回溯中忘记最原始的本心和失去你的刺痛。渐渐的，他会不再期待，不再期待一切，因为原来兜兜转转都是命运既定的结局，他会在宇宙空间里浮浮沉沉，直到忘记所有的那一刻。

进入深空隧道的前一天会途径一片盛大的星群，绚烂的，在回溯时转瞬即逝的，像他和你坐在檐廊下看过的烟花。沈星回从来不喜欢转瞬即逝的事物，他渴望永恒却也厌恶永恒，时间不会这样轻易地让人拥有，它要让你习惯于失去，习惯于残忍的曲折，这是永恒的代价，而转瞬即逝的事物往往象征着凋零的前刻。

他再一次向你提出了离开回溯二号的请求，希望你能如他所愿地来到回溯一号，和他一起。你不明所以，只是他的眼神十分奇怪，面无表情，眼睛无神，只有偶尔露出罕见的哀伤和希求。你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有任何发烧的迹象。只是一夜之间，你发觉沈星回变得好呆板，仿佛一具无力挣扎的木偶，但你不知道他究竟在和什么做对抗。

“沈星回，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你问。

噩梦？沈星回想，他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希望这是一场漫长的噩梦，而现实终究是梦境的反面，他不用面对这样的现实，不用一次次看着你在他眼前消失却束手无策。但他昨晚只梦见你牵着他的手，穿行在热闹的人潮里。你拿着糖葫芦，糯米纸沾在你嘴上，看上去像拥有了一片白胡子。他笑着去吻你，咬下你嘴上的糯米纸，再捉住你的手腕抢走最后一颗山楂。

沈星回摇摇头，说没有。

你眼神古怪地看向他，不放心地叮嘱：“如果有事要和我说哦？”你忍不住伸手揉他的脸，“既然我在你旁边就多依赖我一点吧。”

沈星回张开双臂，将你拥进他的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缓解他体内缺失的那部分安全感，哪怕只是暂时。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你只好伸出手托住他。现在的沈星回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猫，浑身很重，所有的地方，眼尾，头发都耷拉下来，声音很沉重。你一遍遍顺他的毛，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你说这个。

“不会，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你笑起来，指尖点上他的眉心：“想什么呢？真的不是做噩梦了吗？”

撒谎。沈星回笑起来，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抓住，用可以捏成碎片的力气。他感到自己浑身开始抽痛，神经被当成了琴弦，紧绷的肌肉被人暴力地捶打。哪怕他明知道结局也要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在跃迁后问你，他想自己真是爱找虐，无数次回溯重来的目的只是想听你在他耳边说不会离开，简直鬼迷心窍。

终于，他脱力般垂下去，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你身上。你很难承受一个像他这样成年男性的全部重量，不堪重负地坐回地面上。他抱着你，你抱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回溯飞船已经进入深空隧道，强大的引力让你在恍惚中看见扭曲的时空，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沈星回忽然收紧了抱着你的手，不断将你压向自己。你感到疼痛，想让他放松点，抬起手却只看见自己从指尖溃散的尘埃，像星星一样光亮的粉末。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瞬间的幻梦中惊醒。你好像理解了沈星回所有异常的原因，回光返照一般，你慌忙去寻找沈星回的眼睛，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你。

于是你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爱犹未尽。”随后如一捧烟云在沈星回怀中消散。

这又是一句徒劳无益的谎言，生命虽尽，爱犹未尽，只有恋人和诗人才会对爱的力量有永恒的信念，认为它比死亡还持久。沈星回靠向墙壁，无力地滑下。深空隧道的引力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压碎，房间在震颤，桌子边沿的水晶球摇摇晃晃，最终砸落在地上，围绕着碎裂的中心绽开一圈美丽多彩的玻璃碎片，但沈星回却觉得它无比幽暗。一片漆黑里，只剩下他脖颈处的红光在闪烁，嗓子里有浓重的血腥气。

他再次感到是否一切都没有意义，在他的生命里你是他度量时间的唯一方式，他做的所有都只是在这只时钟被砸碎后的重新组装，然后时间开始运转，绝望和爱情随之而生。他会一遍遍在未来遭受同样的痛苦，每一次重复都比上一次的痛苦更深。

沈星回忽然无法认清自己的期待，他感到迷茫，他到底在追寻什么样的结局，什么样的满足，什么样的折磨。他不知道，只知道这样残酷的奇迹并没有到此结束。

穿过深空隧道后，沈星回在一阵敲门声中惊醒。他站起身，打开了房门，看见邱诺亚毫无所知地望向他，确认穿越后的最新计划。

沈星回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邱诺亚回：“第二十三天。怎么了？”

经历过这一切的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

英明的女王统治在菲罗斯只维持了不到两百年。

回溯飞船再一次回菲罗斯星，是在女王登基后的第214年。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沈星回独自一人去了银弦镇，走过长满苔藓的巷道，快到新年了，街边已经串起一列红灯笼，大街小巷都有小孩子玩闹的声音。明媚的阳光，水晶玻璃一般的喷泉，起飞的白鸽，那些经历过的都还存在于他的记忆深处。他想回来觐见女王，他听见身旁路过的吟游诗人唱着当年他改变的曲词，女王引领菲罗斯星走向了新的光辉，传闻如同春风席卷原野，全星球的人民都知道女王的传说。

他拦下一个吟游诗人，问现在该如何去觐见女王陛下。那人的眼神看他很奇怪，随后恍然大悟一般提醒道：“外地来的吧？唉你不知道，当年说是发现了星球的空洞，女王自愿走进去，已经牺牲啦。这首歌就是为了歌颂这位英勇牺牲的女王，伟大啊伟大……”

沈星回从来没有觉得哪一秒的时间如此漫长过。他告别了吟游诗人，转身走回回溯飞船，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跑。

星降森林里正在下雨，树荫的遮蔽下，这里仿佛是一个幽深而诡异的绝境。雨水铺天盖地向他打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沿着哪条路在跑，沿路的树枝疯狂剐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痛，只是腿越来越无力，跌跌撞撞，寸步难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忘记了发生过的一切，忘记了回溯，忘记了琥珀色的天空，记忆在一层层瓦解、支离破碎，独独没有忘记你，只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飞行舱的。事实上他现在对一切的情感感知都变得迟钝得可怕，好像有人抽走了他的七情六欲。他躲回了自己的房间，不愿意再面对外面的一切，连生与死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他想是不是其实自己已经死亡，现在只是一具飘摇的游魂在完成自己的执念。

沈星回靠在门上，门锁拧了两圈，忽然释怀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抽泣。他的身体慢慢顺着舱壁滑落，嗓子又浮现出一股浓厚的血气。他对着自己的掌心咳嗽了两下，看见掌心中央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另一只手在试图够到什么，终于在胡乱的摸索中抓到倚在墙边的剑柄，上面的星星挂穗已经换成了属于你的那枚骑士团星徽。

沈星回近乎自虐般握着那枚星徽，锋利的边刃已经在他掌心绽开一道六边形的血印，他却失去了一切痛觉，任由血从他的掌心一滴、一滴落下，以此来转移心脏恍若被人彻底捏碎的痛苦。但这无法消解，因为心脏的痛苦来源于心理而不来自于神经。

这一切是梦吗？如果是梦，他希望这一切可以到此停下。他陷入了令人昏厥的幻梦里，终于明白自己真正的敌人从不是时间，也不是因果，而是那份给予他无限希望又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执念。

一遍遍回溯到某个时间节点只为了改变结局，从一开始这个方向就是错的，因为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都在时间的尺度上无关痛痒，他的选择只会在既定的结局上微弱的偏离，就好像树枝上凸起的枝芽，每次在他以为要成功的时候给他一记重击。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通向结局的途径，而它们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于是沈星回崩溃一般地笑出声。他现在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快感，感觉自己好像要陷入疯狂的境地。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事实显而易见——他从来不是拉普拉斯妖，他只是被命运玩弄的愚者。他再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不再相信任何荒谬的宿命论，因为这些东西玩弄他就像玩弄棋盘上必死一方的国王，已经无计可施。哪怕在命运下挣扎只是飞蛾扑火，他也要捅破和命运之手的屏障，只要自己能充当那个执棋人，一切就都还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他终于找到了回溯的意义所在——其实他早就不存在期待，一次次的强行跃迁不过是为了弥补那些他从来没做过的选择，只是为了完成他的执念。宇宙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你从来不会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给人以致命一刀，因为它只是一个顽劣的孩童，一切命运，一切因果，不过都是它瞬间的异想天开。

雨滴不紧不慢地划过窗户。沈星回听见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问他下一站要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的语气格外坚定：

“地球。”

如果一定要遵循一个因果，那么一切的一切只会归咎于一个字。

爱。

05

我的同事很奇怪，他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他好像总是能出现在任何拐角，城中，城郊。有时候我会问他去哪儿，他说回家，于是他跟着我走到了我家楼下。我感到莫名其妙。

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好像不是故意跟着我的，只是很凑巧的，他是我家楼上的邻居。怪不得在猎人协会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他很熟悉，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楼上的邻居。只是哪怕我怎么搜刮记忆也没找到任何与这位邻居在小区里见过面的印象，但我需要找到一个解释来说服自己为什么他好像我的一位故人，可我从来没见过他。

因为各种原因，我和沈星回接触的机会变得很多，最开始是因为在我家听见了楼上传来的爆破声。从此我知道我的华夫饼要做双人份，蛋挞也要做双人份，因为某人正嗷嗷待哺。他依然会出现在任何角落，又总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我孤身一人的节假日里。如果回到穿越回小时候告诉那时候的我未来会和一个很奇妙的人产生命运牵扯，他像个外星人，那我一定不信。

后来的某天，当我窝在他家的懒人沙发上和他一起打游戏的时候，终于向他提出了我的疑惑：为什么会对他感到熟悉？又为什么他始终波澜不惊，好像遇见我甚至之后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难道他是从未来来的吗？

沈星回放下游戏手柄，蹭了蹭鼻尖。他说，因为我是大众脸。

我凑近去看他的脸。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干净得像无机质的玻璃，此时正无辜地回望我，唇微微抿着，好像怕我吃了他一样。我掰着他的下巴让他自己对着镜子看：你管这叫大众脸？

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我只好解释为命中注定的缘分。沈星回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看我。

我对他身上感到好奇的神秘事情有很多，比如说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的朋友，不在猎人协会的时间到底在哪儿，亦或为什么时常能从他身上体会到一丝与他闲散气质相违合的优雅感。我问沈星回，他说你喜欢吗？我诚实地说喜欢，他说这就是我的目的，然后对我报以一个纯良的微笑，气得我拿沙发上的抱枕扔他。

但不仅仅是他奇怪，我身上也有让我至今无法理解的现象。我几乎没有流浪体出现之前的记忆，奶奶说因为小时候的我生过一场大病，从那之后以前的记忆就消失了，但在那之后我的记忆也迷迷糊糊。直到某次偶然的机会，我记起流浪体切开天空到来的那天，有人曾在夜色下如划破长空的流星，在我朦胧的泪眼里救过我。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走，可他说他不能，转手把我丢给了奶奶。知道沈星回是光猎的那天，我忽然感到心里的执念烟消云散。我知道他是光猎，知道他救过我，不止一次，知道他是我的搭档，邻居，可是他不像地球人。

他总是一副执念很深的样子，我能看出来，因为在遇见他之前我和他一样，从决定成为猎人的那天就在期待与光猎重逢的时候。我想起之前看的纪录片里介绍过一个名词叫做事件视界，用来指代黑洞引力的不归点，从遇见沈星回的时候开始，他就给我一种好像毅然处在不归点范围内的感觉，没有回头的打算。好深的执念。

我试图问过他遇见我之前的生活，他回答的模棱两可，好像存在过很多身份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年里跳了四次槽一样自然。我忽然对他感到同情，究竟是多艰苦的成长环境才会让他在年纪轻轻就体会到这么多份工作的艰辛。难怪他现在每天只上四小时的班。沈星回对我的同情却感到很是一言难尽。

在沈星回的口中我很少听见有关未来的词，好像他永远活在当下。他难道不会对未来有什么期待吗？我很疑惑。他实在不是一个能给人安全感的角色，在刚认识他时，我时常会对他有这样的误解。发现我的心会被他牵动的那天，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完蛋，但喜欢沈星回又着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我敢承受他那些神秘的过去、或者神秘的未来。我在半梦半醒间问过他，知不知道有一部剧叫《来自星星的你》？沈星回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说他很像里面的男主，总会消失回自己的星球。

“你也会回你的星球吗？”我钻进被子里问他。

沈星回替我掖了掖被角：“不会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从此我放心了。

随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我终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天主教教义把人分为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以前我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他随遇而安到让我感到震惊——怎么会有人连一点欲求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只是那部分被他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在我踏出实质性的那一步之后，才发觉他已经向我走了九十九步。

于是我从他身上看见了人类性格中被划分为原罪的那部分欲念。沈星回会开始谈论永恒，会谈论我们的下一个未来。我很难猜测他说这些话到底是真的在憧憬还只是为我建立一个美好的幻想，我从不怀疑他是虚情假意，只是会猜测他说的这些话真的会实现吗，因为他的眼神里有满满当当的眷恋和过于深刻而难以让我接收的爱意，好像这份爱在几百上千年里都没有被诉诸的契机，从而变成了一枚扯下引线就会绽开的炸弹。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在看向他的眼睛时，我总会有落下眼泪的冲动。

但我很高兴见到他变得有妄念，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听见他说不要离开我，如同见证一座冰山从内部融化。

06

“沈星回！”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他招手，很雀跃的样子：“我在这里！”

临近新年，总是过得很热闹。最近离你们最近的街区正好要举行新年集市活动，你最喜欢的那家店也参与了活动，把自己家的产品充了公，变成了射箭比赛的奖品，你对此兴致勃勃。

但集市热闹得有点超乎你们的想象——刚进来十分钟，你和沈星回就被人潮挤散，随后你被一家手工摊吸引了注意，在上面挑来挑去，正准备叫沈星回来试戴才发现男朋友早已不见踪影。但好在那一顶银发总是很显眼，你看见沈星回在原地转圈，像一只走丢的小兔。

“沈星回！”你忍着笑招呼他，却被同时升起的短促烟花掩盖了声音，于是你又叫他的名字：“沈——星——回——！！”

他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及其艰难地穿过人潮向你走来。你男朋友承担了大部分重担，没喝完的奶茶、还剩一半的焦香的烤玉米和半袋现炸鸡块。

“……你丢下我跑得好快。”

“明明是我一转头你就没影了。”你又把锅甩给他，伸出手整理他被人群蹭乱的围巾，“——对了，我在这里看到一个很适合你的东西。”

你把在摊位上看见的福袋提起来，在他眼前晃晃，从福袋后探出脑袋：“锵锵，红色星星。是不是很应景很适合你？挂在钥匙上挂在剑柄上都很合适。”

你拿着福袋在他身上比划：“之前问你剑柄上的那颗星星你也不说来历，但看起来就像已经用了很久的款。要不要换这个试试？”

沈星回忽然愣了。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确信从来都只有一个你。相似的性格，相似的喜好，每一世都会爱上他的宿命和如出一辙的观察力。

他不自觉捏紧口袋里的拳头，仿佛剑穗上的星星还如有实感。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顿住了。

沈星回回过神，笑着拿起摊位上另一支发夹：“这个也很适合你。”

你眼尖地看见他掌心的红痕，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掌心，白皙皮肤上鲜艳的印记。

“很冷吗？”你双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哈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扣紧他：“看见你掌心有红印，冷的话下次直接牵我就好。”

“还有，要牵好我。”你很严肃地看他，“不可以再走丢了。”

沈星回垂下眼，看着你们相牵的手。他的睫毛上落了雪，随即很快滑向睫毛根部，融化，在眼尾留下一滴晶莹的痕迹。

他抬眼，微笑着看向你：

“不会走丢的。我会一直牵着你。”

他其实想说，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能再次陪在我身边。

——FIN——

00

“设备检查怎么样？有受损仪器吗？”说这话时，邱诺亚正站在回溯一号飞船的飞行舱内，手中的pad屏上列着一长串list，分别是仪器检测事项、实验现象和数据记录。他拿起笔挨个打了钩，转头看向最后一台仪器——正有一个人蹲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的显示状态，眉头蹙着，手上摆弄控制面板的动作不停。

“小文你呢？”邱诺亚走过去，和他一起看向显示器：“时空仪有问题吗？”

这是回溯计划第三次启程的第二十三天，而为了穿越回菲罗斯发展线上任意的时间节点，菲罗斯人给类似黑洞的人造传时空轨道取名为深空隧道，引力自然也与黑洞相似。深空隧道起了时间纽带的作用，并且客观而言将深空隧道的引力划分为另一个维度也有理可循。以现在菲罗斯的技术还无法做到穿越深空隧道而不受到引力的任何影响，只是他们以为至少现在的时空仪可以测定出穿越深空隧道前后时间的变化，但现在看来——

“我正在试图修复。”被叫做小文的队员点了点屏幕的右侧，那里记录了一串波动数据：“邱队，你看这里，数据是不是有点奇怪？”

屏幕上的数据前半和他们先前的实验预测趋势大体相似，可到后半数据悬浮得很奇怪，不仅偏离了预测走向，还显示出了惊人的波动幅度。

“初始和结束时间呢？”邱诺亚问。

“这倒是没什么异常……只有这里的数据比较异常。”小文挠挠头：“现在还排查不出是什么因素导致的，虽然存在深空隧道引力的影响，但我觉得也不能排除显示器本身的问题，要不要叫队长来看看？”

邱诺亚扭过头，看向紧闭的控制室大门。里面的人几乎已经将近一天一夜没出来过，自从回溯二号自深空隧道中消失在不可寻的深空，沈星回丢下一句外面照常排查便独自进了控制室。他有些担心沈星回，毕竟身处回溯二号的人是……但他不得不相信沈星回，从他们相识起邱诺亚印象中就少有沈星回出现剧烈的情绪波动的情况，好像哪怕天塌下来他也能面不改色。

邱诺亚摇摇头，尽量让自己把那些那些未知的、更糟的可能性从脑海里甩出去，认命地按下控制室的传讯按钮：“队长，时空仪异常。”

那头接通后“沙沙”地响了两声，传来一句简短的“嗯”就挂断了传讯。邱诺亚在心里默数时间，一秒、两秒、三秒……七、八。沈星回拉开控制室的门走出来，看向时空仪的方向：“具体什么情况？”

小文一个华丽的拍键，转头对着沈星回“嘿嘿”一笑：“现在修复好了，真不好意思队长，还麻烦你特地出来一趟。”

沈星回的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又扫回邱诺亚，不带任何情绪，但邱诺亚就是莫名从他的目光里看出几分让人背后发凉的、令人无言的意味。

邱诺亚抬手摸摸脖子，撇开眼：“看我干嘛？你出来之前确实是异常的。”

沈星回懒得再和他争辩什么，低下头，在手环上划了几下：“控制台重新调试了，过来之后时间流速变慢了不少，之后以新的时态为准，数据刚才已经同步过去了。我先去休息，你去控制室盯着，有问题切手动驾驶。”

邱诺亚点点头。

他看了看控制舱，又看回沈星回，忽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队长，引力偏差……”

“引力偏差怎么了？”

“……”邱诺亚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在猜，是不是引力偏差导致的失联。现在还是没有信号感应吗？”

他敏锐地避开了“回溯二号”和任何关于“她”的字眼，生怕再一不小心祸从口出，但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并且也都确定邱诺亚列出的可能性或许已经最好的结果，他们没法不去忽视深空隧道坍缩的可能性。

“……嗯。”沈星回垂下眼，依然是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很快又抬眼，和邱诺亚的目光同时落向控制室的显示屏：“你也注意盯一下信号。有反应随时叫我。”

沈星回回到他的房间。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衣柜、一张略显狭窄的单人床，床品有着单调的花纹，因为水洗的次数太多偏薄的地方已经开始泛白。床边柜子里除了一盒录音带、几本书、实时同步的数据记录仪和一些维持人体机能正常运转的食物外什么也没有。

回溯一号已经顺利地穿过深空隧道，沈星回站在窗边，看着远方那些漂浮在受引力牵拉下天体表面的尘埃形成的瑰丽的星云，忽然想起在乌鲁鲁星上看见的盛开满地的星辰花，没有人知道暴露在宇宙空间的环境里它们是怎么生存下来的，他心想，这或许是出于一种以现今科学依旧无法解释的神秘生物学，世上的很多事都可以由超自然的理论解释，他对此深信不疑。

这是回溯二号坠入宇宙深处的第一天。

01

“沈星回！”趁着物理老师扭过头的功夫，你伏低身子低声喊沈星回的名字，将被折成纸飞机的小纸条飞向沈星回的桌面：“这儿！在这里！”

午后的教室令人昏昏欲睡，你本来没想用危险系数这么高的办法，但环视一圈，目之所及几乎都是想方设法避开老师视线安详合眼的同学，你实在不好意思扰他们清梦。你确定沈星回听见了，并且也确定他没睡着。窗边的阳光降落在他头顶上，耳边因为扭头而摇晃的发丝闪着温暖而柔和的金光——以及一种微妙的直觉，你接收到了某人来自于斜前方的视线，和午后的太阳一样的温度。

宇宙吸引力法则第一条。

沈星回抬头看了眼专注写板书的物理老师，纡尊降贵地在上课二十分钟后第一次从笔袋里摸出一根黑色水性笔，接住那只险些要飞下桌面的纸飞机。纸飞机叠得很粗糙，看着像从某个作业本上随便撕下的纸，纸上只有短短一行字：

“明晚要不要去天镜盐湖看超级月亮？听说这次可是近十年最大的蓝月！”

沈星回提笔写下一个“好”，想了想又在后面接了一句：“只叫了我吗？”

借着乘风而起的窗帘，沈星回又抬头看了一眼老师，原封不动地又把它变回那个丑丑的纸飞机，放在嘴边哈了一口气向你飞过来。纸飞机在空中飘飘扬扬，越飞越低，沈星回在它的起点手托着脸看它的轨迹，你探身想去够它，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恶作剧的风吹向上空。你手忙脚乱地抓它，在物理老师回头的前一刻碰巧碰倒了桌角晾着热水的水杯。水杯骨碌碌滚下桌面，砰的一声响后，你绝望地看着它打湿了低空盘旋的纸飞机，物理老师的怒吼随即以340m/秒的秒速在你耳边响起：

“出去站着！还有沈星回，你别笑了，你也出去站着！真当我看不见你俩在我眼皮子底下做什么？”

窗外飞起一片受惊的鸟，教室里瞬间摆脱了那股让人昏昏欲睡的气氛，你遮住半张脸，低下头快步溜走，竭力想忽视教室里此起彼伏的揶揄声。另一位当事人倒显得比你要淡定得多，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几乎从来没被惩罚过的优等生，好像对于站到教室外这件事要比你更熟稔。

走廊上的热浪蒸得你耳廓发烫，沈星回和你并排站在走廊上，你顶着一张发烫的脸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和他说些什么，又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校服的裙摆半遮挡了你的视线，你看见自己带有深紫色格纹的裙摆被风吹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又很快在重力作用下回落。半晌，你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决定和沈星回说对不起。

“还让你和我出来一起罚站……”

沈星回似乎有些不明所以。

他垂头看着你，单边腮帮微微鼓起，沾了阳光的睫毛颤动着，让他想起窗外麻雀飞起时扇动的羽毛。

他笑出声：“和你传纸条本来就是我自愿的。但是——”他话锋一转，露出点带着狡黠意味的笑容：“这么诚心的道歉我就收下了，我确实需要你陪我一起做一件事。”

“——你还笑！刚就是因为你笑才和我一起出来的！”你猛地抬起头看他，毫无威慑力地嗔怒道。抬起的额头正撞上沈星回的下巴，他被你一记头槌撞得仰起头，吃痛地捂住被你撞到的地方，将视线盯向你同样受力的额头：

“这里——”他点点你的额头，“红了。”

你双手捧住脸，别过头：“才没有。”

你又想起纸条上那个还没拆开的回复，黑色的墨被水洇湿在纸上，心道哪怕下课回去看多半也看不清字迹了。

你还是不放心地转过头去看他的下巴：“疼吗？……我给你买小蛋糕赔礼吧。”

“……两件事了。”沈星回委屈道。

“答应，都可以答应。”

“我不疼了。”他又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直起身，自然地抬起一只手放在你和他相撞的位置，刚从空调房出来的手指尖带着凉意：“看起来你的要比我严重一点。”

你深吸一口气，又自觉理亏地把话咽了下去。

“所以你想让我陪你做什么事？”

“第二件事没想好，”沈星回面对着你弯下腰，阳光在他身后绽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这样直直撞入你的视线，和你刚才撞他一样：“至于第一件事，陪我一起去看超级月亮，只有我们，好不好？”

直起身之前，沈星回完全不顾忌你随风动飙升的心跳，一根根掰开你捏着衣摆的手指，在你额头被撞红的地方吹了两下，说道：“下课了。”

他又冲着你弯起眼睛：“明天见。”

但很多事情不是单纯的期待就会有结果，正如你想象不到前一天晚上还在攥着被角兴奋到需要努力压制住砰砰跳的心脏酝酿睡意的时候，会在半夜因突如其来的心脏抽痛被送进医院。第二天不出所料地请了假。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你来不及和沈星回叙述任何情况。拿到病例报告单的时候，上面的诊断说明你早就能看懂，清清楚楚地印着——芯源病发生扩散，心脏功能被抑制——的意思。你虽然能看明白诊断说明上略显专业的医学术语，但还是不死心地重复问了一次医生：

“上面的意思是，我活不久了，对吗？”

医生好像被你问得噎住了。他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回去。双手交叉着放在桌子上，很认真地盯着你的眼睛。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其实活得久不久这件事，你对自己本身就拥有着明确的认知，每多活一天，你都感觉像是从死神手里偷来的时间，战战兢兢，担惊受怕，好不容易刚要说服自己放下焦虑，却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快到你刚对未来燃起一点新的希望，就被命运无情地掐灭了那根燃烧的火柴。你感觉自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是有了希望往往比没有希望更残忍。

你问医生有没有查出芯源症扩散的原因，医生只说你的扩散速度不算快，只是已经太迟了。如果一定要说原因，至少可以排除外界因素对心脏超负荷的影响。

毕竟，现在这个时候超负荷或是少一点本质上都没有太多的差别。

你低下头，略显无力地抬起一边唇角，心道幸好，至少可以排除心跳过速的影响了。

你在医院昏睡了将近十个小时。出医院的时候，外面的天空已经染上浅淡的墨色，橙蓝色的夕阳悬在天边，月亮已经出来了。你把手里的病例撕成碎片，向雪花一样散尽医院楼下的垃圾箱，心想这或许是你最后一次看见雪。

你塞上耳机，耳机里响起《Better days》的旋律，If the lights up in the sky could make a wish come true tonight，轻快的曲调可以暂时驱散你心里对于未来、或者说近在眼前的未来那点不必要的担心，只需要让你考虑现在还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当务之急是去应了沈星回的邀约。医院离天镜盐湖算不上很远，走过去只需要十分钟，再等半个小时学校就会放学，或许不消一个小时你就会见到沈星回，而在等他的时间里恰好够你去思考该如何向他解释今天的缺席。曾经你总是觉得下课前的十分钟度秒如年，现在却希望这段路程的十分钟能慢一点，而等待沈星回的一个小时可以快一点，好让你在终点到来前的时间能更有意义一点。

出乎你意料的是，沈星回竟然会到的比你早。

你远远就看见有个身影坐在栈桥上，一头过于显眼的浅色头发很难让人认错。他没回头，只是直直盯着前方的湖水，在天色的映照下反射出墨蓝色的光辉。

你心下一惊，条件反射地压住蹦起的心跳，若无其事般悄悄走到他身后，趁他不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怎么来这么早？”你摘下耳机，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平静一点。

他并没有回答你的问题，转而问道：“你呢？今天为什么没有来学校？”

沈星回终于舍得转过头看你。他的眼睛和天镜盐湖的湖面一样平静，月亮还没有完全升起，一半藏在云后，映得他眼睛像一颗晶莹剔透的玻璃珠。你想起今天的夕阳，也是蓝色的，和他的眼睛很像。

你跳起来才能够到栈桥的边缘，坐在沈星回身边，干笑了两声，还没想好该怎么跟沈星回解释。

“今天早上睡过了。”

你很难再想出一个比这个更拙劣的借口。果不其然，沈星回看着你，忽然没有来由地轻笑了两声，竟也没有更细致地追究。

你感觉他今天的话好像比平时更少了一点，你问沈星回有没有生气，他说没有，然后你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和你料想的场景不一样。在你的想象里，你们会肩并肩倚靠在一起，看着超级月亮从云层右边进去，再从左边出来，会看见蓝色月亮上的纹路，今晚有蓝色的月亮和蓝色的星星。

你和他贴得很近。沈星回的身上有很干净的皂角香，有风刮过的时候，白色衬衣的衣领会像蜻蜓一样翻折起一个角。他的体温很烫，即使没有手贴着手你也能感受到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传说里对着超级月亮许愿会很灵。”你终于打破了这个安静的气氛，对他说道：“今晚不许愿简直是浪费这么好的一轮蓝月。”

“嗯。”沈星回点了点头，忽然转过头来对你说，以一种很笃定的语气：“……你今天在医院。”

你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接话。

沈星回又说：“你身上有消毒水的气味。”

“消毒水还可以是我在大扫除呢。”你低声嘟囔，“怎么就猜出来我在医院了？”

于是你们再度陷入沉默，只是听着微波细浪拍击海堤的声响。沉默的时间很长，甚至忘了时间，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沈星回的手已经覆上了你的手背，好像要牢牢把你握在自己手里，用你无法逃脱的力气。

“需要你做的第二件事情，我也想好了。”沈星回微笑着看着你道：“如果一定要向超级月亮许愿，那我希望，下次的超级月亮也陪我一起去看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忽然落下眼泪来，直到沈星回的手在你的脸上擦拭你才意识到原来脸上黏腻而潮湿的触感不是来自于海风。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洗发水的素雅花香，海盐气味的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这已经是你最后的夏日了。

“沈星回，”你微笑着、泪眼朦胧地看向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可是这是你答应我的。”沈星回在这时候意外的执着，有种你不答应他就缠着你到同意的拗劲：“我不是在对着超级月亮许愿，我是在对着你许愿。”

你终于如愿以偿，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和他一起看着这轮蓝月由亮变暗，再由暗变亮，掌心和他的越扣越紧，在一片圣洁而明亮的蓝色光晕下，你把耳机的另一边塞给了他。

“好吧。”你妥协地点头。

“答应你的事，我以后会做到的。”你轻声道，“但我现在能送给你的只有这首歌。”

耳机里的《Better days》依然在循环播放，不断地重复I see better days, better days, better days。眼皮越来越沉，你感觉到沈星回揽过你的肩，让你靠的更舒服了点。他的手指带着微微的凉意，拨开了你额前的碎发。

“沈星回，你那么聪明，应该已经猜出来了吧。”

你用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安静地望向他的眼睛，却发现那双眼睛里带着与你相似的淋漓水光，但他面色不改，只有眼眶发红。

我可能要和你说晚安了。你说，祝你以后每天都是better day。

02

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他还有时间拯救你。

直到进入深空隧道的前三天，回溯一号和回溯二号的联系都在于一个太空舱的连接口，而这时候你完全有机会可以通过这个太空舱进入回溯一号。

这是回溯二号坠入深空的第二天，一般来说，如果这个时候依然没有收到任何相关的回应，很大概率之后也不会再收到了。好在穿越回几天之前只是一趟短途的时间航行，哪怕不动用飞船能源只凭他的evol，他也有机会在那一刻到来前尝试解救你的新办法。

时间回退到回溯计划第三次启程的第18天航行。

沈星回躺在房间的单人床上。飞船上的床已经采用了最贴合人体的设计，毋庸置疑的舒适度，躺进去仿佛会被这张床吞吃殆尽。沈星回抬起手，在一片漆黑中看见在自己手边勾勒出形状的光点，似乎不太敢相信这一切竟然真的如他所愿般回到了那些让他恍惚的事情发生的前些天。

事实上现在他也依然恍惚，如果早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悔药，或许他也不用一次次陷入天镜盐湖的梦魇。他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拥有蓝色月亮的夜晚，忘不掉那天耳机里的旋律和你发梢上的山茶花香。但他不想记得那天的消毒水味，即使知道未来的时间与其并无牵扯，但他依然强硬地将其划归为一切悲剧的起点。

宇宙空间里没有晨昏的概念，他们只需要根据自己的作息习惯定下合理的提醒时间表即可，但现在他必须先要去确认这样小范围的跃迁是否会对除他以外的任何人造成影响。

沈星回在一片头晕目眩中坐起身。他要去确认你的存在。

“队长，你醒了？”小文见他从房间出来——他手里抱着一沓一沓的文件，有些东西兜兜转转被发现还是留存在纸上最让人放心——他没多余的手，于是朝控制室扬了扬下巴：“邱队还在调试穿越数据参数，他说让你醒了去找他。”

沈星回点了点头，从一片黑暗中探出身，朝控制室走去，那双蓝色眼睛通过门口的虹膜检测时发出“嘀”的一声响，门开了。

“找我有什么事？”

“其实没什么问题，但这个隧道引力比其他的要更大些，而且还在不断增加——”邱诺亚指了指屏幕，“虽然依我之见直到我们穿出隧道它增加的引力对我们也不会有多大影响，但多关注点总不是坏事。”

沈星回心下一动，换了个问题：“和回溯二号那边的联络呢？”

“一切正常，刚刚他们发消息说那里设备也调试好了，就等后天切断舱间通路了。”邱诺亚笑了笑，“想想还真是有点期待，不知道这次回溯会跃迁到哪个时间。”

切断通路是穿越隧道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先前他们所有的实验都表明以深空隧道的引力，通路很难抵挡得住这种等级的外界强压，一旦断裂则他们暴露在宇宙空间内将是瞬间的事，没有人会冒这么大的险。

沈星回想了想，道：“联络器给我。”

“听得见吗？我是沈星回。”

联络器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接通了对面：“听得见，怎么了？回溯二号一切正常。”

邱诺亚实在是不想听他夹着嗓子说话——其实并没有夹太多，只是那种不自觉含着笑意、升起调的音色让他听着很不爽。他冲沈星回招招手，又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先出去，再待在这里他感觉要无地适从。

沈星回安静了片刻，忽然道：“你……要不要过来？”

他自知失言，这样毫无理由的进行飞船之间的人员交换很容易让人起疑，于是他找了个更为妥帖的借口：“我会派其他人去回溯二号。这边的芯核靠近深空隧道就开始发射磁线，波动有些剧烈，需要你的evol共鸣。”

你说：“好，我马上过去。”

挂断联络，沈星回耳边回响起刚才邱诺亚的话。

期待，对，是会期待。他盯着屏幕上的实时监测，忽然有些难以相信原来改变结局竟然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原来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让你的生命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他甚至有了能操控时间的错觉，哪怕回溯只是把经历过的时间再重新经历一边，无论多枯燥多乏味，只要和你在一起。他想。他感到自己的心忽然疯狂地跳动起来，指尖都不自觉为之颤抖。他抬起手，看见手环上的心率测量已经飙升到了100以上。

沈星回转身出了控制室，看见你已经过来，正坐在唯一空下的那个座位上和队员们聊天。那是他的座位，但他不介意站在你身边。

见他出来，你笑眯眯地和他打招呼：“说吧，找我来到底什么事？”

沈星回下意识地看向放置芯核的房间——隔着门上的玻璃窗，里面一片祥和。他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你已经知道所谓芯核不过是个借口，他正想换个借口搪塞你，却见你忽然变了脸色，脸上的笑意也迅速消失。

你忽地起身，在沈星回还一头雾水的时候推着他进了他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怎么又冒红光了？你又背着我……大家干了什么过度消耗evol的事？”

你脸上严肃的神情不假，微凉的指尖探向沈星回的脖颈，在泛红光的颈环处点了点。

沈星回捂住脖子，视线撇开，偏过头，全然一副心虚的模样。

“你看错了，没什么事。”

“别以为你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你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勒令他不许避开你的视线，气不打一处来：“回溯本身就是要靠你的evol协助，刚在控制室里你到底又往飞行舱输送了多少？你再乱来我下次——”

沈星回微微抬起一根手指，在你视线盲区里按灭颈环的危险提示。他知道不是将要进行的回溯带来的影响，只是由于在你口中所谓乱来的时间跃迁而已。如果能超越光速，便能超越时间，但理论根本无法表达实际经历给人的感受。红光又如何，过度消耗又如何，只要能让你摆脱那个坠入深空的宿命，他甘愿承担为此付出的一切代价。

你很快发觉沈星回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进你说的话。他的嘴角扬起明显的笑意，从那双眼睛里，你少见地看出几分兴奋，像是他身上的光飘飘荡荡，最终落在了他的瞳孔上。

沈星回将你点在他脖颈处的手捉下来，放在自己脸侧蹭了蹭。

“我真的没事，不用担心了。”

等你再抬眼过去，他颈侧的红光已经消失无踪。漆黑的空间里，沈星回身侧的细碎光点简直清晰可见，跃动着像光的精灵。

沈星回抬起手，从你的耳边蹭过，向你身后的墙壁伸去。你想说的话忽然哑了声，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你可以感受到他喷洒出的呼吸。温热的，均匀的。

明知他看不清，你还是略显局促的低下头，攥起的拳头将指甲压在你的掌心处，但刚蹭过他脸侧的手依然带着淡淡的痒意。他到底要做什么？为什么会沉默？又为什么这么久还没离开？

被半包裹在他身前的姿势让你一瞬间失了方寸，你正要问他想做什么，却听见耳后一声清脆的开关切换声。下一秒，房间里的灯亮了。沈星回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对你笑了笑。

“我只是要开灯。”

你瞪他一眼，推开挡在你面前的身躯，自顾自坐到了他房间的椅子上。

“我这几天会待在回溯一号。”你扭过头，声音闷闷的。

沈星回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床沿笑盈盈地看着你。

半晌，他说：“这可真是太好了。”

只是命运总是会带来及其荒诞又让人无能为力的玩笑，就好像有人嬉皮笑脸地在沙漠中将死之人的面前放下一瓶水，最终又在其将要够到时无情地抽走一样。从做下这个决定的那一刻起，沈星回就做好了要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他设想过自己陷入了长久的睡眠、设想过以这种方式存续的时空态终究会不稳定，哪怕扭曲、湮灭，但只要他能承受得起，什么都不为过。

那些轻而易举的假象很快在穿过深空隧道的第二天被拆穿，沈星回看见那颗将要落在他面前的奇幻泡泡在他眼前炸裂，只留下一地水沫残骸，连带着上面的虹光也消失殆尽。

如邱诺亚猜测的那样，这次的回溯依然一切顺利。如果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他没想到这样的跃迁竟然会因此挽救回溯二号的命运。但也正因如此，能让你顺利度过这次回溯，也完全在预料之内。

——本该如此的，直到沈星回打开你的房间。

里面的物品摆放和进入深空隧道前分毫不差，被子还没来得及叠起，本应在床上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他确认过，在回溯期间你根本没有离开房间。更何况穿越深空隧道本身就是一件在清醒状态下极难度过的时期，单人床在此期间会自动改造为胶囊仓，他解释不了凭空消失的现象，却也无法说服自己相信你落入跃迁前同样结果的命运。

沈星回在门口站了很久，久到攥起的手在掌心留下一排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寂静的太空舱里，他听见自己的指关节清脆地响起“嘎嘣”的声音，才从恍然中回神。

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好像都要凝固了。眼睛无神地注视着房间的一角，试图从几乎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房间里找到一点有可能的痕迹。于是他定在了原地，直到看见房间的桌子上面留有一张字条，旁边放着一根还没合上笔盖的钢笔。

他快步走过去拿起纸条，只见上面依然只写了短短一行字：

“下次再乱来我就不理你了！”

沈星回把这张字条放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余光里看见那张床上的枕边留下唯一的一根发丝。他捡起来，看着那根发丝在他的手中从下向上弥散为细碎的尘埃，最后落于无形。

沈星回苦笑起来，很凄然的。他宁可自己再冒险重来，也想换回你不理他的机会，至少这样他还有办法哄你。为什么偏偏这才是时空跃迁的代价？明明一切都在按照改变好的方向行进，所以为什么又会出现这种情况？他不知道，但其实心里隐约有了猜测，那就是这一世你的命运就在此处截止，这是无可改变的结果。

他在这一刻顿悟，并生出一种错觉来——自己和你好像都陷入了一个离奇的拉普拉斯诅咒，如果失踪是你的宿命，那他的宿命就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前行。他必须破除这个诅咒，至少在拯救你之前，他没有为此感到心碎的时间，因为命运的答案只会让一个谜被另一个更让人无可理喻的谜所覆盖。

而他找不到破题的关键，他只能在一次次试探中摸索这场荒谬的宿命，如果要去寻找下一个可能的地点——

沈星回整理好了你的房间，在关上门的同时，发下了又一道命令。

“启程，回菲罗斯星。”

03

飞船最终降落在了星降森林。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再次遇见你，也没想到竟然会如此之快险些再面临你的死亡。

起因只是你看见了与他极其相似的身影，而距离你上一次与沈星回见面已经过去两百年。对菲罗斯星人来说这算不上多长的时间，只能化作为一任国王去世后的吊唁期，但两百年足以改变很多事，那些未曾说出口也难以再说出口的爱、曾经承诺过的真心、以及愿景般的未来。

你想过很多再次见面的对话，或者你们还可以回阿斯翠亚女神像下再进行一场角逐，让他看看这些年你身为逐光骑士的成长。但你没想到在遇见他之前，你会先堕入那个让人痴迷的幻象里。你在那里见到沈星回，在让人眩晕的漆黑过后，你感到一阵类似溺水般的窒息感，再睁开眼，你们坐在乌鲁鲁星的花田里，四周都是蓝紫色的星辰花，抬眼看向赤裸的宇宙，一片浓郁的墨紫色，什么也看不见。

原来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只有你们，只有他。

你闭上眼，听见有人在叫你的名字，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更慌张。你伸出手，有人把你从幻象中拉了出来。是沈星回。

你怀疑自己是真的出现幻觉了，再不济也是脑子出了问题，要不然怎么会睁着眼睛做白日梦。但他的手蹭在你脸上的触感太鲜明，冰凉的铠甲手套冰得你一激灵，你神情恍惚地看着面前的脸，情不自禁伸手过去，又在快触及到时被刺到一样收回手，不敢相信这真的是沈星回。

沈星回看着你呆滞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他牵住你的手腕，托着你的手放回自己脸侧：“真的是我，我回来了。”

他此行的目的不是为了在星降森林里搜寻和当年那些往事有关的信息，他只是迫切地需要回来，找到你、然后告诉你半真半假的真相，以此换取改变结局的机会。他不知道这样是否能够成功，他只是在找造成未来一切结果的起源。他想，自己真是太卑鄙了，他利用了你一贯以来的责任心，那些他欣赏的坚定、勇敢。

沈星回带你去了他们停驻回溯飞船的位置。你坐在飞船的座位上，摩挲着靠背上的皮质面料，从中感受到一丝熟悉感。沈星回背对着你在控制台操作，你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这两百年里你感觉他似乎身上出现了一些并不显而易见、但微妙让你感到陌生的差异。他的剑靠在控制台的边沿，上面那颗星星状的剑穗在岁月的洗礼中褪成泛白的淡黄色，布料已经变得粗糙。

“沈星回，你还真是念旧。”

你收回视线，状似无意地吐槽道。

“是吗？”沈星回敲下最后一个按键，转过身，抱着臂靠在控制台边看你：“……或许习惯了吧。”

你看着他的眼睛，终于明白那些让你感到陌生的点来源于哪里。眼睛，他的眼睛里多了很多你无法理解的情绪，像是眷恋，像是哀伤，但因为太深邃使得这些情绪几乎微不可察，你判断不出这些复杂情感的深度。

“……你还是忘不了她吗？”

“嗯。”沈星回点了点头，向你走过来，随后弯下腰，目光落入你眼里：“我一直在找她。”

你不明白他说这些话时看着你的目的是什么。说的又不是你，你心道。

你张了张口，想要问他消失的两百年里到底去做了什么？回溯计划又是什么？他难道真的要抛下菲罗斯星于不顾吗？

他似乎看穿了你想要说什么，并没有打断你，只是先去窗边拉开百叶窗。悉悉簌簌的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飞行舱，在地上留下均匀的条线，斑斓的树影点缀在其间。沈星回想，不是幻觉不仅是和你说的，也是和他自己。他的内心有说不出来的喜悦，没有人会比他更深刻地体会到这份情感，但他现在没办法和你诉说，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长话短说。”沈星回意味深长地看着你，“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只能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一切结果，都来自于菲罗斯星初创时遗留的问题。”

沈星回和你说，早在当年授剑仪式上他就发觉，菲罗斯星是一个空洞的星球，它是一个被人类强行加塞进宇宙的生命体，分崩离析是注定的命运。为了维持它的能量，王室和逐光骑士团背地里都在进行着不能为人所见的能量输送，而这些能量的来源是一颗颗鲜活跳动的心。

现在已经无从得知究竟这些年有多少人因此丧命，菲罗斯星已经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星球了。而他正在做的，正是回到一切的起始，寻找拯救这颗星球的办法。现在的菲罗斯政权分立，骑士团四散进人群，已经显露出穷途末路的迹象。

终于，王室这些年终于停止了向星球核心输送能量的行径，因为他们找到了更合适的人选。她可以在宇宙的时间线上无尽死亡、重生，孤独地重蹈覆辙，这是一桩无可挽回的悲剧。

你惊异于沈星回竟然会如此坦诚地和你谈论这些真相，同时也察觉到他进行回溯的原因不仅仅只有拯救菲罗斯这样纯粹——

“还有她，对吗？”

沈星回深深地看了你一眼，在沉默中默许了你的猜测。

你心里一阵刺痛，或许是因为沈星回坚定又不容置喙的眼神，或许是因为回忆起你们当年在阿斯翠亚楼顶上望着飞鸟穿行、钟响的时间，琥珀色的落日映得他发丝闪闪发光，他向你求情，说只要再帮他瞒一次，他连续请你一周的蜂蜜牛乳茶和黑糖小方。你们拉钩，星星挂穗依然在他的剑柄摇晃。

沈星回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人。凭他的话你很难断定他究竟会更偏向于哪个目标，因为无论是放弃星球亦或放弃重要的人，他心里的挣扎都会比你多得多得多。没有任何道德上的牵制，人总是更倾向于选择那些更持久、和其他记忆相隔最远的记忆片段，在这一点上，没有任何人能够评判别人做出的决定到底是对还是错，因为人跟本无法完全设身处地。

你把手撑在膝盖上，托住脸，垂着眼作思索状。沈星回在你面前蹲下身，微笑着揉了揉你的头发。他已经把手套摘下来，只为了更清晰地感受到你皮肤的温度。紧接着，他捧住你的脸，你惊愕地抬眼看他，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不是有重要的人了吗？那他对着你露出一副伤感的怜惜表情是什么意思？

你还是没舍得甩开他的手，只是忽然把脸埋在他肩上，微微哑声：“……沈星回，你真的很讨厌。”

沈星回把你搂入他的怀里，轻轻顺着你的后背。忍了又忍，他才把那句“我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星星”咽下去，生怕你从他的话里再猜出些什么，从而又落入那个结局。

他觉得这一切有些太过残忍了，最终的故事走向难道真的只有分道扬镳和坠入深空两种结果？他不想告诉你，他不明白为什么非得是你来承担这一切，从出生起就必须体会到世界早已把你抛弃的事实，这是无比冷酷的罪责。从这一刻起，他知道你将会走向一条和他截然相反的道路，你会成为菲罗斯史上唯一一位最勇敢、最坚强、也比任何人都更珍视这里的骑士王。

很久之后，你听见耳边重新响起沈星回的声音。

“很快就要开启下一次航行了。”他说，“我要走了。”

你想了想，摘下了胸前的骑士团星徽，重新别在了他左心口位置的布料上。

“不论在哪里，你都会是我身边的首席骑士。”你说。

沈星回说：“愿菲罗斯星永恒。”

愿你永恒。

几天后，猎杀完星降森林最近的流浪体，你和骑士小队出了星降森林。随后，回溯飞船再次无声地离去。

04

此后，在另一个时空态里，沈星回在回溯飞船上试过很多次跃迁，想尽办法，用尽全力，却依然无法改变你在深空隧道中消散的结局。或许这根本就是一个无望的循环，亦或者这是你在踏上这条路时就必须迎来的天数。他一次次地怀着期许，又一次次看着希望在他眼前被打碎。他知道自己必须承受这一切，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在一遍遍的重来中寻找拯救你的选择。

某一天，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心变得坚硬无比，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他首先是变得恐慌，这意味着他能坦然地接受你在他面前的死亡，同时会在麻木的回溯中忘记最原始的本心和失去你的刺痛。渐渐的，他会不再期待，不再期待一切，因为原来兜兜转转都是命运既定的结局，他会在宇宙空间里浮浮沉沉，直到忘记所有的那一刻。

进入深空隧道的前一天会途径一片盛大的星群，绚烂的，在回溯时转瞬即逝的，像他和你坐在檐廊下看过的烟花。沈星回从来不喜欢转瞬即逝的事物，他渴望永恒却也厌恶永恒，时间不会这样轻易地让人拥有，它要让你习惯于失去，习惯于残忍的曲折，这是永恒的代价，而转瞬即逝的事物往往象征着凋零的前刻。

他再一次向你提出了离开回溯二号的请求，希望你能如他所愿地来到回溯一号，和他一起。你不明所以，只是他的眼神十分奇怪，面无表情，眼睛无神，只有偶尔露出罕见的哀伤和希求。你摸了摸他的额头，并没有任何发烧的迹象。只是一夜之间，你发觉沈星回变得好呆板，仿佛一具无力挣扎的木偶，但你不知道他究竟在和什么做对抗。

“沈星回，你昨晚是不是做噩梦了？”你问。

噩梦？沈星回想，他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希望这是一场漫长的噩梦，而现实终究是梦境的反面，他不用面对这样的现实，不用一次次看着你在他眼前消失却束手无策。但他昨晚只梦见你牵着他的手，穿行在热闹的人潮里。你拿着糖葫芦，糯米纸沾在你嘴上，看上去像拥有了一片白胡子。他笑着去吻你，咬下你嘴上的糯米纸，再捉住你的手腕抢走最后一颗山楂。

沈星回摇摇头，说没有。

你眼神古怪地看向他，不放心地叮嘱：“如果有事要和我说哦？”你忍不住伸手揉他的脸，“既然我在你旁边就多依赖我一点吧。”

沈星回张开双臂，将你拥进他的怀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缓解他体内缺失的那部分安全感，哪怕只是暂时。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吧。”

你只好伸出手托住他。现在的沈星回像一只被雨淋湿的猫，浑身很重，所有的地方，眼尾，头发都耷拉下来，声音很沉重。你一遍遍顺他的毛，不明白他怎么忽然和你说这个。

“不会，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你笑起来，指尖点上他的眉心：“想什么呢？真的不是做噩梦了吗？”

撒谎。沈星回笑起来，心脏好像被一只大手抓住，用可以捏成碎片的力气。他感到自己浑身开始抽痛，神经被当成了琴弦，紧绷的肌肉被人暴力地捶打。哪怕他明知道结局也要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在跃迁后问你，他想自己真是爱找虐，无数次回溯重来的目的只是想听你在他耳边说不会离开，简直鬼迷心窍。

终于，他脱力般垂下去，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你身上。你很难承受一个像他这样成年男性的全部重量，不堪重负地坐回地面上。他抱着你，你抱着他，谁都没有说话，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回溯飞船已经进入深空隧道，强大的引力让你在恍惚中看见扭曲的时空，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

沈星回忽然收紧了抱着你的手，不断将你压向自己。你感到疼痛，想让他放松点，抬起手却只看见自己从指尖溃散的尘埃，像星星一样光亮的粉末。你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从瞬间的幻梦中惊醒。你好像理解了沈星回所有异常的原因，回光返照一般，你慌忙去寻找沈星回的眼睛，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你。

于是你用最后的力气对他说：“爱犹未尽。”随后如一捧烟云在沈星回怀中消散。

这又是一句徒劳无益的谎言，生命虽尽，爱犹未尽，只有恋人和诗人才会对爱的力量有永恒的信念，认为它比死亡还持久。沈星回靠向墙壁，无力地滑下。深空隧道的引力好像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压碎，房间在震颤，桌子边沿的水晶球摇摇晃晃，最终砸落在地上，围绕着碎裂的中心绽开一圈美丽多彩的玻璃碎片，但沈星回却觉得它无比幽暗。一片漆黑里，只剩下他脖颈处的红光在闪烁，嗓子里有浓重的血腥气。

他再次感到是否一切都没有意义，在他的生命里你是他度量时间的唯一方式，他做的所有都只是在这只时钟被砸碎后的重新组装，然后时间开始运转，绝望和爱情随之而生。他会一遍遍在未来遭受同样的痛苦，每一次重复都比上一次的痛苦更深。

沈星回忽然无法认清自己的期待，他感到迷茫，他到底在追寻什么样的结局，什么样的满足，什么样的折磨。他不知道，只知道这样残酷的奇迹并没有到此结束。

穿过深空隧道后，沈星回在一阵敲门声中惊醒。他站起身，打开了房门，看见邱诺亚毫无所知地望向他，确认穿越后的最新计划。

沈星回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邱诺亚回：“第二十三天。怎么了？”

经历过这一切的依然只有他一个人。

–

英明的女王统治在菲罗斯只维持了不到两百年。

回溯飞船再一次回菲罗斯星，是在女王登基后的第214年。

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沈星回独自一人去了银弦镇，走过长满苔藓的巷道，快到新年了，街边已经串起一列红灯笼，大街小巷都有小孩子玩闹的声音。明媚的阳光，水晶玻璃一般的喷泉，起飞的白鸽，那些经历过的都还存在于他的记忆深处。他想回来觐见女王，他听见身旁路过的吟游诗人唱着当年他改变的曲词，女王引领菲罗斯星走向了新的光辉，传闻如同春风席卷原野，全星球的人民都知道女王的传说。

他拦下一个吟游诗人，问现在该如何去觐见女王陛下。那人的眼神看他很奇怪，随后恍然大悟一般提醒道：“外地来的吧？唉你不知道，当年说是发现了星球的空洞，女王自愿走进去，已经牺牲啦。这首歌就是为了歌颂这位英勇牺牲的女王，伟大啊伟大……”

沈星回从来没有觉得哪一秒的时间如此漫长过。他告别了吟游诗人，转身走回回溯飞船，走着走着就变成了跑。

星降森林里正在下雨，树荫的遮蔽下，这里仿佛是一个幽深而诡异的绝境。雨水铺天盖地向他打来，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沿着哪条路在跑，沿路的树枝疯狂剐蹭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但他感觉不到痛，只是腿越来越无力，跌跌撞撞，寸步难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忘记了发生过的一切，忘记了回溯，忘记了琥珀色的天空，记忆在一层层瓦解、支离破碎，独独没有忘记你，只作为一个单独的个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飞行舱的。事实上他现在对一切的情感感知都变得迟钝得可怕，好像有人抽走了他的七情六欲。他躲回了自己的房间，不愿意再面对外面的一切，连生与死的边界都变得模糊，他想是不是其实自己已经死亡，现在只是一具飘摇的游魂在完成自己的执念。

沈星回靠在门上，门锁拧了两圈，忽然释怀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变成了抽泣。他的身体慢慢顺着舱壁滑落，嗓子又浮现出一股浓厚的血气。他对着自己的掌心咳嗽了两下，看见掌心中央有一抹鲜艳的红色。另一只手在试图够到什么，终于在胡乱的摸索中抓到倚在墙边的剑柄，上面的星星挂穗已经换成了属于你的那枚骑士团星徽。

沈星回近乎自虐般握着那枚星徽，锋利的边刃已经在他掌心绽开一道六边形的血印，他却失去了一切痛觉，任由血从他的掌心一滴、一滴落下，以此来转移心脏恍若被人彻底捏碎的痛苦。但这无法消解，因为心脏的痛苦来源于心理而不来自于神经。

这一切是梦吗？如果是梦，他希望这一切可以到此停下。他陷入了令人昏厥的幻梦里，终于明白自己真正的敌人从不是时间，也不是因果，而是那份给予他无限希望又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执念。

一遍遍回溯到某个时间节点只为了改变结局，从一开始这个方向就是错的，因为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都在时间的尺度上无关痛痒，他的选择只会在既定的结局上微弱的偏离，就好像树枝上凸起的枝芽，每次在他以为要成功的时候给他一记重击。它们之间的区别仅仅在于通向结局的途径，而它们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于是沈星回崩溃一般地笑出声。他现在有一种醍醐灌顶的快感，感觉自己好像要陷入疯狂的境地。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事实显而易见——他从来不是拉普拉斯妖，他只是被命运玩弄的愚者。他再也不会有任何期待，不再相信任何荒谬的宿命论，因为这些东西玩弄他就像玩弄棋盘上必死一方的国王，已经无计可施。哪怕在命运下挣扎只是飞蛾扑火，他也要捅破和命运之手的屏障，只要自己能充当那个执棋人，一切就都还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他终于找到了回溯的意义所在——其实他早就不存在期待，一次次的强行跃迁不过是为了弥补那些他从来没做过的选择，只是为了完成他的执念。宇宙从来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你从来不会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给人以致命一刀，因为它只是一个顽劣的孩童，一切命运，一切因果，不过都是它瞬间的异想天开。

雨滴不紧不慢地划过窗户。沈星回听见外面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问他下一站要去哪儿。他听见自己的语气格外坚定：

“地球。”

如果一定要遵循一个因果，那么一切的一切只会归咎于一个字。

爱。

05

我的同事很奇怪，他是一个有很多秘密的人。

他好像总是能出现在任何拐角，城中，城郊。有时候我会问他去哪儿，他说回家，于是他跟着我走到了我家楼下。我感到莫名其妙。

但很快，我就发现他好像不是故意跟着我的，只是很凑巧的，他是我家楼上的邻居。怪不得在猎人协会第一次见面就感觉他很熟悉，我恍然大悟，原来是楼上的邻居。只是哪怕我怎么搜刮记忆也没找到任何与这位邻居在小区里见过面的印象，但我需要找到一个解释来说服自己为什么他好像我的一位故人，可我从来没见过他。

因为各种原因，我和沈星回接触的机会变得很多，最开始是因为在我家听见了楼上传来的爆破声。从此我知道我的华夫饼要做双人份，蛋挞也要做双人份，因为某人正嗷嗷待哺。他依然会出现在任何角落，又总会出现在任何一个我孤身一人的节假日里。如果回到穿越回小时候告诉那时候的我未来会和一个很奇妙的人产生命运牵扯，他像个外星人，那我一定不信。

后来的某天，当我窝在他家的懒人沙发上和他一起打游戏的时候，终于向他提出了我的疑惑：为什么会对他感到熟悉？又为什么他始终波澜不惊，好像遇见我甚至之后的事情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难道他是从未来来的吗？

沈星回放下游戏手柄，蹭了蹭鼻尖。他说，因为我是大众脸。

我凑近去看他的脸。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干净得像无机质的玻璃，此时正无辜地回望我，唇微微抿着，好像怕我吃了他一样。我掰着他的下巴让他自己对着镜子看：你管这叫大众脸？

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我只好解释为命中注定的缘分。沈星回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着看我。

我对他身上感到好奇的神秘事情有很多，比如说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的朋友，不在猎人协会的时间到底在哪儿，亦或为什么时常能从他身上体会到一丝与他闲散气质相违合的优雅感。我问沈星回，他说你喜欢吗？我诚实地说喜欢，他说这就是我的目的，然后对我报以一个纯良的微笑，气得我拿沙发上的抱枕扔他。

但不仅仅是他奇怪，我身上也有让我至今无法理解的现象。我几乎没有流浪体出现之前的记忆，奶奶说因为小时候的我生过一场大病，从那之后以前的记忆就消失了，但在那之后我的记忆也迷迷糊糊。直到某次偶然的机会，我记起流浪体切开天空到来的那天，有人曾在夜色下如划破长空的流星，在我朦胧的泪眼里救过我。我问他可不可以带我走，可他说他不能，转手把我丢给了奶奶。知道沈星回是光猎的那天，我忽然感到心里的执念烟消云散。我知道他是光猎，知道他救过我，不止一次，知道他是我的搭档，邻居，可是他不像地球人。

他总是一副执念很深的样子，我能看出来，因为在遇见他之前我和他一样，从决定成为猎人的那天就在期待与光猎重逢的时候。我想起之前看的纪录片里介绍过一个名词叫做事件视界，用来指代黑洞引力的不归点，从遇见沈星回的时候开始，他就给我一种好像毅然处在不归点范围内的感觉，没有回头的打算。好深的执念。

我试图问过他遇见我之前的生活，他回答的模棱两可，好像存在过很多身份一样，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一年里跳了四次槽一样自然。我忽然对他感到同情，究竟是多艰苦的成长环境才会让他在年纪轻轻就体会到这么多份工作的艰辛。难怪他现在每天只上四小时的班。沈星回对我的同情却感到很是一言难尽。

在沈星回的口中我很少听见有关未来的词，好像他永远活在当下。他难道不会对未来有什么期待吗？我很疑惑。他实在不是一个能给人安全感的角色，在刚认识他时，我时常会对他有这样的误解。发现我的心会被他牵动的那天，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完蛋，但喜欢沈星回又着实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我敢承受他那些神秘的过去、或者神秘的未来。我在半梦半醒间问过他，知不知道有一部剧叫《来自星星的你》？沈星回露出困惑的表情。我说他很像里面的男主，总会消失回自己的星球。

“你也会回你的星球吗？”我钻进被子里问他。

沈星回替我掖了掖被角：“不会的。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从此我放心了。

随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越来越久，我终于能从他身上感受到活人的气息。天主教教义把人分为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贪食和色欲，以前我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他随遇而安到让我感到震惊——怎么会有人连一点欲求都没有？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没有，只是那部分被他巧妙地隐藏了起来，在我踏出实质性的那一步之后，才发觉他已经向我走了九十九步。

于是我从他身上看见了人类性格中被划分为原罪的那部分欲念。沈星回会开始谈论永恒，会谈论我们的下一个未来。我很难猜测他说这些话到底是真的在憧憬还只是为我建立一个美好的幻想，我从不怀疑他是虚情假意，只是会猜测他说的这些话真的会实现吗，因为他的眼神里有满满当当的眷恋和过于深刻而难以让我接收的爱意，好像这份爱在几百上千年里都没有被诉诸的契机，从而变成了一枚扯下引线就会绽开的炸弹。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在看向他的眼睛时，我总会有落下眼泪的冲动。

但我很高兴见到他变得有妄念，越来越深，越来越重，听见他说不要离开我，如同见证一座冰山从内部融化。

06

“沈星回！”你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向他招手，很雀跃的样子：“我在这里！”

临近新年，总是过得很热闹。最近离你们最近的街区正好要举行新年集市活动，你最喜欢的那家店也参与了活动，把自己家的产品充了公，变成了射箭比赛的奖品，你对此兴致勃勃。

但集市热闹得有点超乎你们的想象——刚进来十分钟，你和沈星回就被人潮挤散，随后你被一家手工摊吸引了注意，在上面挑来挑去，正准备叫沈星回来试戴才发现男朋友早已不见踪影。但好在那一顶银发总是很显眼，你看见沈星回在原地转圈，像一只走丢的小兔。

“沈星回！”你忍着笑招呼他，却被同时升起的短促烟花掩盖了声音，于是你又叫他的名字：“沈——星——回——！！”

他看起来很委屈的样子，及其艰难地穿过人潮向你走来。你男朋友承担了大部分重担，没喝完的奶茶、还剩一半的焦香的烤玉米和半袋现炸鸡块。

“……你丢下我跑得好快。”

“明明是我一转头你就没影了。”你又把锅甩给他，伸出手整理他被人群蹭乱的围巾，“——对了，我在这里看到一个很适合你的东西。”

你把在摊位上看见的福袋提起来，在他眼前晃晃，从福袋后探出脑袋：“锵锵，红色星星。是不是很应景很适合你？挂在钥匙上挂在剑柄上都很合适。”

你拿着福袋在他身上比划：“之前问你剑柄上的那颗星星你也不说来历，但看起来就像已经用了很久的款。要不要换这个试试？”

沈星回忽然愣了。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确信从来都只有一个你。相似的性格，相似的喜好，每一世都会爱上他的宿命和如出一辙的观察力。

他不自觉捏紧口袋里的拳头，仿佛剑穗上的星星还如有实感。你伸手在他眼前晃晃，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顿住了。

沈星回回过神，笑着拿起摊位上另一支发夹：“这个也很适合你。”

你眼尖地看见他掌心的红痕，先他一步抓住了他的手，冰凉的掌心，白皙皮肤上鲜艳的印记。

“很冷吗？”你双手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嘴边哈了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扣紧他：“看见你掌心有红印，冷的话下次直接牵我就好。”

“还有，要牵好我。”你很严肃地看他，“不可以再走丢了。”

沈星回垂下眼，看着你们相牵的手。他的睫毛上落了雪，随即很快滑向睫毛根部，融化，在眼尾留下一滴晶莹的痕迹。

他抬眼，微笑着看向你：

“不会走丢的。我会一直牵着你。”

他其实想说，真是太好了。

谢谢你能再次陪在我身边。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