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物冬生

何物冬生

地球蓝得像一颗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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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路月光】一

177
*共四章,本章1w+ *推荐bgm-《We'll Be Coming Back》

咚——咚——

塔楼上由十六位机械师联合设计的天文钟亘古不变地转动着,百余年间,悬挂在高处的青铜钟罩在整点准时被铃舌敲击出浑厚的响声,标志着时间无可挽回的逝去。

现在不是整点,但它在风中摇晃的幅度太大,铃舌猛烈地撞击钟罩,再天才的设计者大概也没有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固定它的弯钩几乎因为这摇晃而折断,于是剧烈的响动惊醒了整座王宫,土地也轻轻颤抖着,末日的钟声直抵菲罗斯的每个角落。

不过,今夜本就无人入睡。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我站在王宫顶楼的露台上,楼下花园里垂满夜露的植物发出清新的气息,叶片簌簌作响。若在平时,还会有宫廷乐队的新乐师在这里练习,轻轻的风琴声和小提琴飘出去很远,在王宫边缘也能听见。

我身上穿戴一套最高规格的女王礼服,斗篷的拖尾曳地,延伸到身后很远,前一次穿它还是在加冕典礼,走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沉重的王冠摘下来放在手边,精心雕刻的宝石在夜里熠熠生辉,发丝没有盘起,正在狂风中凌乱地飘飞,有几缕从鬓边垂落,遮住了视线,被我抬起手轻轻拨到耳后。

我想清楚地看见一切的消亡。

 

身侧的卫兵和侍女保持缄默,右手贴在左肩,无声地在悲哀中流下眼泪。许多宫人都被遣散了,空荡荡的王宫里如今只剩下我们几个没有家可回的人彼此陪伴。

我长久地凝望着地平线的方向,目光触及之地,浓烈的蓝紫色光芒笼罩着地面和王城里的建筑,扬尘也被映照成斑斓的光点,细碎的小行星带在靠近时伴随着绚烂无比的极光,午夜亮如白昼。

孩子被父母举过肩膀,懵懂而天真地去捞空中漂浮的颗粒,流浪狗在街巷中穿行,又被清理路障的警员引走。

在静默中等在死亡的人们站在他们能找到的最高处,最后一次俯瞰菲罗斯覆灭前壮丽的景色,看他们一起出生的地方最终也成为共同的坟墓。

在这种氛围中,万事万物呈现诞生之初的混沌,生与死首尾相衔,在灾难面前,所有的情绪和举动全都坍缩成虚无的一片。

 

“回溯小组他们呢?”我侧头轻声问。

卫兵双脚一碰,立定了朝向我的方向,“陛下,回溯小组已完成任务,在返程途中,预计两小时后抵达星球跃迁点。”

“返程……”

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小行星带还有半小时就会擦着我们的星球过去,那些锋利的陨石足以把一切湮灭成灰,人类和流浪体,在绝对的末日前没有区别,等他们带着样本回来的时候,可能菲罗斯的坐标已经变成一片空洞的虚无,或者更糟,形成漩涡把他们也卷进来。

灭顶之灾的到来往往连预兆都没有,就算有,人力也无法掌控一颗星球的存亡,不过是有了更多恐慌的时间。

 

“大部分居民已经进入地下避难所,备用电源、水源、食物库存和药品库存检查完毕,交通全面截停,路障清空,车队就位,医疗组随时可以交接伤患。”理事大臣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扶着拐杖站在我身后半步,此刻的眼神不像是看女王,而只是看着一个年轻的后辈,“陛下,您已经尽力了。”

“杯水车薪。”我对老人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只是比那要苦得多。

 

我对身侧的卫兵招招手,让他把理事大臣带来的那本厚厚的《菲罗斯史》举着,翻到最新的一页,用指腹摩挲着上面干透的墨水字迹。

史官也被我遣散回家和亲人团聚了,所以这一页上最后的记录还停留在半个月前,首席圣剑骑士为了对抗外敌,慷慨战死。

一句假话。

菲罗斯最后的历史是女王的私心,听起来似乎比灾难本身还悲壮。

我静静地盯住这条记录,脑中纷乱的思绪被抚平,拿起笔在它下方慢慢添了两行字。

 

“女王与菲罗斯全体民众,死守至星球湮灭最后一刻,与家园共存亡。”

“菲罗斯星永恒。”

 

我放下笔,高温的狂风很快把墨水吹干,也把我的眼泪吹干。

那很好。

殉国是荣耀,不该哭的。

我把王冠戴回头上,调整它的位置,把散落的发丝慢慢归拢到一起,压在王冠下。它的分量很沉,就像我肩上的责任,沉重到要用全力去承载。

脚下的地面传来疯狂的震荡,陨石开始触及星球的边缘了,像砂纸一样摩擦着菲罗斯的身躯。

尘土把极光都遮挡住,这次没有东西可以穿透黑暗了。

地下避难所足够牢固,但没有足够的氧气,医疗车辆的笛声也淹没在了高楼倾颓的巨响中,属于生命的死寂蔓延开。天台上的人们高举着手臂,去触摸发光的陨石碎屑,然后纷纷被子弹般的石片贯穿,孩子们在母亲怀里长眠,爱侣们相拥着阖上双眼,老人们睁大眼睛要记住人生的最后一个瞬息。

他们就这样站着,宛如一块块血肉筑成的碑。

一行行碑文都写着,菲罗斯逝去的文明。

 

王城外部的高楼坍塌后,街道上的除尘系统自动激活,尘土被水雾吸附,慢慢散去,又露出天际崭新的、夺目的极光。

那光太亮了,我眯起眼睛,望着遥远的苍穹,曾经看过的星空被放大无数倍全速靠近。

我发现原来银河不是河,是一道白刃,劈凿着无垠的黑暗。

那么有个比喻要稍稍修改了,沈星回他们不是涉水的人,而是……在刀尖上走路的人。

 

离开之前他说,等颂歌里唱的都成真,要回来做我的骑士。

现在看来已经没希望了。

颂歌里没写菲罗斯的未来会有末日,只写了我们长长久久的诅咒和厄运。

王室百年的罪恶就此被利落地终结,不知道算不算好事。

 

我不知不觉把掌心攥破,目光所及之处,本就明亮刺目的景象中,蓦然又撕开了一条缝隙,几粒淡金色的光斑在遮天蔽日的尘灰中穿插而出,我揉了揉疼痛的眼睛,突然意识到那不是发光的星星。

是回溯小组的飞船。

他们尽全力压缩了路程,终于赶上星球湮灭前的最后一幕。

可惜为时已晚。

 

如果手边有通讯器的话我会下达立刻调头的指令,但是没有,我注视着他们像折翼鸟一样坠落在蓝紫色的极光中,只有一架在俯冲后还有余力抬升,左侧因为被陨石撞击而燃烧起来,蜂鸣着飞向我,几乎是蹒跚的。浩荡的石块和灰尘被照得雪亮,在它身后裹挟而来,好像在追逐这架飞船,又好像是被它指引着方向。

驾驶舱的玻璃后面,一双蓝眼睛因为长时间睁着而干涩流泪,能量的透支让它们的拥有者看起来很苍白,唇角被咬破后丝丝缕缕渗出血,滴落在胸前的勋章上。

 

这一切我已经看不见了。我张开双臂,被尖锐的陨石碎片摧毁的双目疼痛无比,脸上却是笑着的——至少他赶上了和我道别。

在飞船抵达露台之前,我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化为齑粉,而它带着痛苦决然的气势,在我飘散的空气中再次抬升,远离身后这场浩劫。

也远离家园。

 

>>>

 

飞船尾部掠过发尾的一瞬间,我醒了。

 

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子踢到脚边,露在外面的皮肤被空调吹得很凉。我揉了揉睡意朦胧的眼睛,发现手机还掉在身边,正传来滴滴的消息音,在震动中偏移了一点。

 

陶桃:问过楠姐了,下午五点前到车站就行,你这次可千万别睡过!

陶桃:千载难逢的大流星雨诶,我要准备一百个愿望去和流星说^ ^

 

今晚有千年一遇的大流星雨,临空范围内肉眼可见,为了庆祝前几天一次成功的清剿行动,也为了给我们放个假,协会定了车和帐篷,组织了观星活动作为团建。

 

我:惊喜,这次不但没睡过还提前醒了

我:下午见

 

回完消息,我又躺下来,盯着天花板发呆,那个过分真实的梦在脑中久久不散,连疼痛感都还依附在身体上。我举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和脖子,没有摸到被陨石划破的伤口,才荒谬又好笑地叹了口气。菲罗斯文明已经覆灭几亿年了,发出的最后讯息刚刚才到达地球,留存的资料连文明的余晖都算不上,最多算微光,我一个地球人怎么会是它的女王,而且,沈星回……我的搭档,更是临空市再普通不过的猎人,又怎么会是菲罗斯的首席骑士,天方夜谭。

这个梦已经连续做了十五天,我笃定地想,一定是自己最近看了太多关于菲罗斯讯息破译的新闻,连梦里都是这颗遥远的星球。

 

昨晚看着手机睡着,窗帘没有拉,窗户也留了一条缝隙,万幸没有下雨。

我站在窗前,伸手把那条缝隙推大了一点,清晨的微风有些凉,拂过人的脸颊,天边泛起乳白的晨曦,早起的人们已经开始赶路,薄雾轻轻地飘荡在空气中,随着日出而蒸腾消散。

看着高楼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地平线,我恍惚间又想起那一幕绚丽极光,眨眨眼,却又愣在原地。

它是什么颜色来着?

我忘了。

把夜里做过的梦忘记不是坏事,就像人每天都要丢垃圾,大脑也要清理那些本就没逻辑的碎片。就像人不会记得自己在梦中飞行时如何俯瞰大地,不会记得自己如何托起一整座山峦,我不记得菲罗斯如何消亡,再正常不过。

可是,可是。

我抚摸自己的脸颊,湿润的触感让人出神,那是眼泪划过的痕迹。

 

我低下头胡乱地擦眼泪,感叹到了秋天人就变得感性起来,降温的同时也把情绪压了下去,看来今晚不能开空调睡觉了。

视线扫过窗台上一盆小小的植物,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的风让它的叶子轻轻颤抖着,那是沈星回临走前托付给我的。他去很远的地方出差做顾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无论有任务还是没任务的时候,想联系上他都是很困难的事情。

 

本来可以一起去看流星雨的。

我觉得可惜,但想到自己因为任务而错过的约会也不少,似乎没什么赌气的理由。我把那盆植物搬到没有风的床头柜上,穿好衣服,到洗手台前用冷水擦了把脸。

点开和沈星回的对话框,上一条消息停在昨晚,我顺手给他分享的视频链接,我们一起拍的地铁安全宣传片。

他这人真的很不会演戏,棒读尤其明显,片场的工作人员无奈到扶额直笑,让他进入角色的时候真诚一点,不要像是在工作,就像看着自己女友一样就行。

他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偷笑,问办公室恋情被发现了怎么办。

我悄悄捏了他的侧腰一把,说那又怎样,一家人也要给两份工资。

 

现在看到成片,效果居然意料之外地好,沈星回望着我的时候眼神那么温柔,几乎不像那个一分钟笑场七次的他了。

我开始想念你了,沈星回。

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出现在了我的梦里,另一部分原因是他已经出差十五天。

虽然不是很迷信,但我还是希望梦到点好的,比如他在隔壁市找到很好吃的火锅店,或者在森林里和乖巧伶俐的小鸟交了朋友,而不是那种大场面。在超英电影里看见的话我会感叹一句特效逼真,可是一旦和沈星回沾上关系,我本能排斥这些危险的东西。

我们遇到的死亡威胁够多了,不需要再用一颗星球的灾难来增色,即使只是梦中。

陶桃说她准备了一百个愿望要和流星说,我不贪心,只有一个:希望我和沈星回的现在和未来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基地在临空郊外的山谷里,两个小时的车程,前几天出现过流浪体,山崖落下的许多碎石还未清理,路上格外颠簸。

气温骤降,山谷里的薄雾覆盖着人裸露在外的皮肤,几个穿短袖的同事搓着胳膊找地方避风,陶桃从背包里扯出一件外套披在我肩膀上,叹着气说我不会照顾自己。

“提醒过你啦,又没有记住带厚衣服,是不是最近太累了,记忆力在减退?”

“可能吧。”我说。

 

帐篷很快搭好,我围着营地咔嚓拍了几张照发给沈星回,虽然等不到即时的回复,但还是更新着自己的动向,等他有空的时候会看。

自从有一次我追击流浪体的时候失去方向,在荒无人烟的深山失踪三天,就自觉养成了这个习惯。

 

那天沈星回找到我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月至中天,我蜷缩在藤蔓遮掩的洞穴里,被流浪体贯穿的小腿好不容易止住血,裤脚被淅淅沥沥的血染成斑驳的暗红,手机没有电,通讯器被磁场干扰,意识已经慢慢消退,几乎听天由命,准备咬破手指用最传统的方式写遗书。

倏忽间,一道光刺破森林里浓重的黑暗,比天空中高悬的弦月要明亮得多。沈星回脸色苍白如纸,身上都是一路斩杀流浪体留下的血,猎人制服被荆棘灌木划破很多,单膝跪在我面前,掌心托着一管细细的药剂。

“我带你回家。”他说。

漫漫长路,我在沈星回背上,感受着下山的颠簸,伤口已经包扎完毕,疼痛感也在药剂作用下趋近于无。他没有瞬移,而是一步步慢慢带我走出去,离开了森林边缘。

那次之后,我知道这是可以托付性命的人。

 

 

夜幕降临之前,大家围在卡式炉旁边分几份肉,撒过调料后咸香味飘出去很远,五花肉烤得酥脆,热食让人心情变好。

再晚一点的时候,天空呈现钴蓝和乳白混合的颜色,分界线清晰,营地里点起一簇簇篝火,不同小组的人混在一起。有同事在唱歌,陶桃拉着我的手加入进去,我几次张口,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空张着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和这里的热闹格格不入,只是鼓掌打拍子,篝火把脸颊烤得很烫,空气被热浪扭曲。

一首歌还没唱到结尾,突然有人指着天上大喊流星来了,于是围在篝火旁的人群迅速失去了队伍的形状,朝他指着的方向望过去。

 

“什么眼神,那是飞机拖出来的气好不好?”

“你开的飞机啊,我说南边,那不是流星吗。”

几句玩笑性质的拌嘴之后,大家都默契地不争执了,齐齐看着远山之巅,几条长长的影子细雨般划过,发出纯白的、纯净的光芒,虽然并不耀眼,但在丝绒般的夜色衬托之下,有银针的光泽感,一往无回地远去。

无数流星前赴后继地出现又消失,转瞬即逝的光线真像初秋的微雨,蒸腾在日落的余晖之中,把夜色的边际线拖在身后,寂静的深蓝色笼罩着山川大地。

 

“别愣着了大家,要拍照的拍照,要许愿的许愿。”蒋楠拍拍手,唤回这群猎人的注意力,然后笑着走到我身边,问要不要为我拍一张照留作纪念。

陶桃勾着我的脖子笑的很灿烂,“楠队,要不我们三个合照吧,然后再一边许愿一边拍单人照,回去挂在工位上——用我的手机,清楚一点。”

 

她一手揽着一个,面对镜头喊了声茄子,然后低头摆弄着发给我们,得意地举着备忘录向我展示那一百条愿望。

“你想好许什么愿了吗?”她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逗她。

蒋楠叹了口气,提醒我们再不许愿的话流星都飞得没影子了,陶桃立刻清了清嗓子开始字正腔圆地朗读自己的愿望清单,我也站在她身边,低着头默念。

 

希望我和沈星回的现在和未来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

 

念完后,我抬头望了一眼依然源源不断穿透天幕的流星,悄悄贪心地补了一句。

 

“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做搭档。”

 

大家都有自己的愿望,虔诚地对着流星诉说,坐在篝火边的同事拿出家人的照片跟流星介绍,还有悄悄谈恋爱的情侣在夜空下拥吻,山谷里一时间很安静,只有小声的絮语。

许完愿后,又不约而同地围了回去,准备开始晚上的娱乐活动,我也跟着蒋楠往回走,被身后打招呼的人叫住,我转身看,是数据组的陈弦,也算很熟的朋友,只是他平时都在忙流浪体的研究,不怎么参与这种活动,今天很难得。

还是那句话,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想要许愿的事情。

 

“既然沈星回不在,作为搭档,替他许个愿吧。”陈弦推了推眼镜,笑着提议,“否则错过这场流星雨也太可惜。”

我举起手机解锁,沈星回的头像是灰色的,聊天页面也还是静悄悄的,他大概真的很忙。

“那我希望……”我双手合十,把手机夹在手掌间,看着划过天幕的一痕痕流星,因为云层的飘过,整个过程显得短暂而模糊,“早点见到他。”

 

 

直到午夜,大家才玩累了散去,各自回到帐篷里,等着第二天的车来接。

我和陶桃住在一个帐篷里,强打精神聊了会儿天,就哈欠连连,钻进了睡袋。夜间山谷降温很多,浓雾四起。我四肢冰凉,靠着一只借来的热水袋温暖自己的身体。

群里依然很热闹,大家开始玩线上的纸牌游戏,夹杂着几张流星雨照片的分享,还有全体大合照——摄影者应该是爬到树上拍了,是个俯视的视角,于是闹哄哄又笑成一片。

我保存了那张照片,在画面上找到自己,又在修图软件里用涂鸦笔添了一个火柴人上去,把这张加工过的发给沈星回。

“流星雨下的合照,把你也画上去了。”

“以后要一起来。”

“晚安。”

 

在晚风吹动帐篷布的轻响中,我关掉手机屏幕,在睡袋里蜷缩着睡去。

天际划过最后一颗流星,光芒微弱,尾端锋利。

 

 

>>>

 

 

“陛下,您醒了。”

 

我睁开眼睛,循声望去,沈星回坐在我的床尾,拿着一块布擦自己的剑,面容被烛光照得一半亮一半暗,眨眼的时候睫毛在眼下投射一片阴影。

明明是很亲近的距离,称呼却格外生疏。

 

我本想开口问你怎么回来了,视线落在他那身版型样式有些古典的衣服上时,脑中却闪过一丝异样,先抬头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天花板上和墙壁上都装饰着石膏雕刻花纹,暗紫色的丝绒床帘从木架上垂落,最外层还有一层流光溢彩的水晶珠帘,我身下的床垫很软,床品质地光滑。

这不是山谷里的帐篷,也不是我的房间。

更像是……梦里的王宫。

 

又是这个梦。

白天玩得太累,我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沉睡。

之前十几次做梦都只有星球覆灭的景象,而且也是按照固定的女王剧情来体验,这还是第一次,我看见露台以外的地方,并且可以自由控制身体。

我首先觉得新奇,随之而来的就是恐慌。

在这种无端的恐慌中,我下意识向沈星回投去了目光,如果我是女王的话,他现在就是我的首席骑士,应该是可以相信的,但首席骑士半夜持剑出现在女王卧室里,又实在解释不通。

没有记忆真是麻烦,我不敢断言我们现在的关系,总之是恋人的概率不大——毕竟这是只有两个人的室内,而他还在叫我陛下。

 

“已经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我问。

“我是来辞行的,您一直睡着,我就在这里等了。”他起身,把剑收回剑鞘,“时间比较紧,回溯小组在IC1085星云附近检测到了一处异常波动,要去查看情况,天亮了就启程。”

 

坏消息。

 

我想对沈星回说你不要去,我不敢一个人待在王宫,话没出口就又咽下。

我现在是女王,连殉国的时候都不允许自己哭的女王,要站在什么立场说害怕。

而且,万一这不是梦呢。

万一我就是倒霉催地穿越到了这里——小说里都这么写,看完流星就穿越到某个朝代,谁说没可能是湮灭前的菲罗斯,又不是所有小说都是救世主的故事——我为什么要留沈星回和这颗星球一起等死,我应该劝他走得越远越好,最好等一切尘埃落定再回菲罗斯。

 

可我又突然想起一行字,针一样扎进心里,目光扫过沈星回的侧脸,比在临空的时候瘦一点,背挺得笔直,眉眼处的骨骼轮廓分明,皮肤上留着风吹磨砺的痕迹。

我垂眸轻声问他,“这次航行,很危险吗?”

沈星回点点头,没有隐瞒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嗯,我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明白自己也无法改变什么走向,悄然回忆着梦里的细节,只想快点把剧情推完醒来,回到临空市,等待真正的沈星回完成任务,那才是我的搭档。

虽然我因为外貌对面前的人感到天然的熟悉,可毕竟这个骑士的身份还是很别扭,而我们都知道,在陌生的地方对存活概率不高的陌生人产生情感羁绊,实在是太危险的事情。

 

菲罗斯沈星回的结局是什么来着……

想起来了。

 

“我会让史官记录,首席圣剑骑士为了对抗外敌,慷慨战死,给你最高的荣誉。”我向他许诺。

“谢谢。”他说。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烛芯的哔剥,混合着夜风吹着阳台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敲击声。我不知道还能和他说些什么,问东问西太容易露出马脚,于是只是等着沈星回开口。可他说完一句谢谢,视线就和我一样投向了那只风铃,玻璃的质地,圆形轮廓边缘在月光下莹莹地反光,形成饱满的弧度。

原来菲罗斯也有“月亮”。

我在报告里看到过,菲罗斯星系的构造和太阳系类似,菲罗斯星这颗人造星球本身的环境也和地球很像,只是小一点,也拥有一颗环绕的卫星。

 

两个人就这么安静地看了一会儿,女王和骑士,一无所知的人和满腹心事的人,直到楼下的花园里传来几声鸟叫,沈星回才站起身,半张脸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右手放在心口,轻轻低下头,“我该走了。”

 

要说早去早回吗?还是端着架子说一句退下吧?我今夜露出多少破绽自己都不知道,甚至迟钝到没发现沈星回的视线一直完全避开我。两个可以深夜会面的人却连对视都做不到,第三个人在场的话一定会觉得奇怪。

 

“……嗯。”我点点头,目送他走了几步,从阳台翻下去离开。

 

原来是从这里进来的。我哑然失笑。

深夜持剑守在睡着的女王身边,说什么辞行,其实是担心我沉睡时的安全吧。沈星回怎么在哪个宇宙都这样,别扭得像只想和人回家却只是天天守在停车位上的流浪猫。

 

我真的有点想他了。

 

结束这个小插曲后,我又躺下去,对着床顶装饰的流苏发呆,整理自己的思绪。虽然我对菲罗斯不太了解,但以前追击流浪体的时候中过一次心傀的幻象,也是一样有触感、有意识,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四舍五入也算有经验。

应该不用演很久吧。我惴惴不安地揉了揉眉心,想着早知道伪装课认真一点了,现在连要搜集什么信息来立住自己的人设都不清楚。

 

我叹了口气,闭眼翻了个身,准备先睡一会儿再说。但枕头下似乎有什么,硬邦邦地硌着脸颊。我坐起身把它掀起来,一眼就看见压在丝绸床单上的一卷羊皮纸,用丝带扎好,像是莎士比亚戏剧里会写到的那种情书。

可是里面的内容一点也不温情。虽然是完全陌生的文字,我却能轻易读懂,握着厚重的纸张,睡意全无,从头顶凉到脚底。

 

“预计十五日后,小行星带进入菲罗斯轨道,暂无偏移迹象。”

“愿菲罗斯星永恒。”

 

 

我到几天后才能接受自己的意识来到了三亿年前,菲罗斯星系的恒星a-p1059还没熄灭的时候,整颗星球呈现极尽繁荣的景象,商业和文化艺术都高度发达,比地球遥遥领先,在小行星带的致命威胁下无知地运转着。

看着这样生机勃勃的景象,谁会想到末日真的临近了呢?

回溯小组已经离开,危机相关的消息还在封锁中,我按照上一次梦里的对策向大臣下达了指令,虽然起不到什么作用,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至少等到瞒不住的那天,人们会知道王室和他们站在一起,尽了最大的力去应对。

 

第四天傍晚的时候,我避开了侍女和卫兵,独自坐在王宫的塔楼上,夕阳余晖是纯净的浅金色,来自a-p0159,但我私心还是称它为“太阳”。王城里有两座塔楼,一座设置在宫内,一座设置在城门,前者在日出日落时敲响,后者则在每个整点提醒时间。两栋建筑的影子投射在同一个方向上,像一座巨大的天平,衡量着菲罗斯时间的尺度。

图书馆里带出来的上一版《菲罗斯编年史》放在我手边,裹挟凉意的风轻轻吹拂过脸颊,也吹过书页,翻动着这片土地的过往。

我伸手按住哗啦啦的纸张,低头看它停在哪一页,视线落在单独的一行小字上,说的是沈星回成年那一年,被立为王储。

 

这似乎是人尽皆知又讳莫如深的事情,除了我。他为什么后来会成为我的骑士,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是这里的女王,却对身上背负的东西、这颗星球的演化迷茫着。我即将见证它的灭亡,却还觉得自己是个意外的异乡来客。

该怎么做呢……

我抱着这本编年史,抵御随着日落而逐渐降温的风,两三只白鸽掠过远处的天空,停泊在另一座塔楼的顶端。

在这静谧的风中我思考着,成为骑士之前,沈星回可能曾经也坐在这里,抱着他的剑,从日出到日落,看自由的鸽子在王城中盘旋,和它们在天平两端隔着高墙对望。

这个宇宙里,菲罗斯是他的家。

我想保护它,即使希望真的很渺茫。

 

 

“女王陛下。”花园里的侍女看见我回来,上前几步把厚重的书本接过去,为我披上保暖的斗篷,“您的手都冷了。”

这是新面孔,我没有见过,可能是刚调过来的。我看着她关切的神情,有一刻想起陶桃给我披上外套的样子,心底软化了一块,问她叫什么名字。

“拉尔卡,菲罗斯语,意思是云雀。”她笑着回答,似乎在为被女王记住而高兴,俯身把刚刚扎好的花束递给我,说是看我心情低落,想送一份小小的礼物。

一束蓝色的花。

花园里的开花植物大部分都是白色和紫色,只有靠近我阳台的一圈有类似蓝色绣球花的品种。我低头闻了闻这束礼物,香味很淡,但很清新。

我向拉尔卡道谢,她陪着我回到卧室,点完蜡烛后轻轻带上门。那束花就插在我床头的花瓶里,和精心装饰的摆设搭配得很和谐。

羊皮卷依然压在枕头下,每晚我都会把它拿出来反复看,希冀找到新的拯救方法。

可惜并没有。

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没有人能和宇宙的决定背道而驰。

 

挫败和无力是肯定的,我一遍遍催眠自己,菲罗斯的覆灭是历史,已成定局,我能做的仅仅只是透过梦境再看一眼它罢了。

可是我好不甘心,即使小行星轨道无法改变,也想尽可能撤离民众,为什么偏偏是倒数十五天,会不会再给多一点时间,就有更好的选择。

 

和羊皮卷一起放在床头的是那本编年史,我从菲罗斯诞生之初开始读,读到王室成立,读到沈星回出生、上学、立储,又读到他加入骑士团,中间一大段语焉不详的空白和简述,我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去补完,小时候的他如何跟着师父练剑,长大后如何走进森林里独自试炼。

这个宇宙的他似乎很孤独,做出的每个选择都和王室的期待有分歧,一条不动摇的漫漫长路。我对这个他的一切感到好奇,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我不断从周围接收到关于他的消息,他的经历和性格,似乎冥冥中有什么牵引着我去了解他。

菲罗斯的沈星回,和临空的沈星回,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同一个呢?

我很快放弃这个想法。

毕竟菲罗斯已经覆灭三亿年了。

 

 

第八天结束的时候,床头的花束枯萎了。

小行星带迫近的消息被公布,绝望的情绪弥漫在整颗星球上,任何撤离措施都是无用功,它的范围太大,在普通人能承受的航行速度内,飞船根本无法驶出受到波及的距离,毕竟,像回溯小组那么不要命的佼佼者太少了。

 

有了之前的经验,我知道沈星回会在最后一刻赶回来,见证菲罗斯在自己面前湮灭。

我犹豫过是否阻止这件残忍的事发生,但转念一想,错过自己家园的覆灭,从此变成宇宙里的流浪者,似乎更加令人痛苦。

 

“回溯小组大概多久会收到消息?”我在王宫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感受灾难来临前低沉的气息,轻声问身边的卫兵。

连日的失眠让我异常疲惫,嗓音沙哑,自己都觉得陌生。

“三天后,陛下,任务过程中通讯器信号不稳定容易引起流浪体注意,一般会先关闭,定期打开。”他毕恭毕敬地回答。

“三天……”我在心里计算着,沈星回他们会在第十五天抵达菲罗斯,那就是在路上用掉四天左右。

 

如果还有下一次入梦,无论如何,我要拖住他的出发,直到来不及返程。

我清楚这个决定的意义。

沈星回可能会恨我,但他会活下去。

 

三天和三亿年,比起来渺小到就像一粒尘埃试图撬动地球,我不奢求真的做到奇迹般的救世,只是沈星回,我不想他死掉,无论他是因为我的思念才出现在梦中的菲罗斯,还是遥远的宇宙中真的有另一个他,归根究底,我一退再退的底线是想守护对他来说重要的东西。

 

“回家吧,我身边不需要更多的人了,去陪你的家人吧。”我拍了拍卫兵的肩膀,摘下自己的王冠,拖着轻盈的长袍行走在王宫的砖石上,怀抱中金属的质感冰冷,又被体温捂热。

身后还是稳健的脚步声,他只停了几秒钟,就又跟上自己的女王。

“留下来会死。”我轻声说。

“离开了也会死。”他的眼神坚定,单膝跪地右手搭在左胸,“我与您和菲罗斯共存亡。”

 

“陛下,虽然我是在落选骑士团之后才来王宫做了普通卫兵,但还是想以骑士的标准要求自己。”起身后,他站在我右后侧半步,保持和我步伐一致,语气有种释然的明朗,“被任命保护您的那一天,骑士长大人来找过我。”

 

“沈星回?”我有些惊讶。

 

卫兵点点头,似乎为这位王室的异类、骑士团的逆行者感到骄傲,“我还很年轻的时候,被他在一场流浪体暴动中救下来,那时候他还是骑士长。于是我一达到年龄就报名了骑士团选拔,落选后填了调剂表格,结果下来那天,骑士长在巡逻路上等着我,刚刚结束一次任务,身上斩杀流浪体的伤还没上药,脸颊上和手上都是伤,他拦住我,问我是不是要调去女王身边了,我说是。”

“他不说话了,把自己的剑卸下来递给我。骑士长的剑,我怎么可能敢拿来用呢……可他还是给了,把剑塞进我怀里,要我好好干,然后咳嗽着转身走了。”卫兵笑着按了按腰侧的剑鞘,已经换成了普通的制式,“虽然他现在已经不在骑士团了,但在我心里,一直是骑士长,是菲罗斯首席骑士,他交代过的事情我都想做好。”

 

沈星回带出来的人,和他一样的脾气。

 

“我……可以摸一摸这把剑吗?”我向卫兵请求,他把佩剑解下来,双手交给我,我把怀里的王冠交给他抱着。

 

剑鞘是卫兵的配置,里面的剑身我却异常熟悉,出鞘的时候一寸银亮的金属映照出我的眼睛,泪水不可控地滚落下来,在面颊上流淌,一片潮湿的触感。

我轻轻抚摸着冰凉的金属,和王冠一样,被体温浸染后表面变得很暖。

沈星回不在我身边,但他的剑,这么多年,一直守护着我。

 

我不再说话,提着这柄剑继续在王宫中游荡,正如沈星回与我并肩同行。起风的时候我停下脚步,回首望向遥远的天际线,一只鸟雀都没有,暮色里云层极尽斑斓,像在生命末尾燃烧起来的人那样,这颗星球释放着最后的生命力,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菲罗斯。

为什么是我,来这里见证最后一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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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y
兔兔团长
6 月 前

老师一直都是文美图美,超级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