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山下不许妖精出没，所以我一直躲在深山里不出去，小狐狸你怎么认得我？”

银白色小狐狸那双艳蓝的眼睛水涟涟地盯住那颗刚舒展出绿叶的桃花树。

她说一句话，枝桠上就扑簌簌地冒出来莹莹的花朵，左一嘟，右一嘟。

小狐狸歪一歪头，似乎不解。他优雅地向前迈步，轻踏上桃花树下柔软的草叶，低头轻嗅。

桃花树落下一朵盛开的花朵，小狐狸仰头就顶上了那一朵粉润的桃花。

“是吗，也许我是在梦里就见过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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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银白色的一团，蓬松的尾巴垫在身前，四肢蜷缩在尾巴下面，尖尖的耳朵藏在尾巴尖尖后面。风吹草甸，云飘过来，遮住阳光，刚刚还暖洋洋的一团就仿佛化成月光般的雾气，在花丛中落成一朵云。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路过太阳，光落在树下的那团云上，尖尖的耳朵毛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

这是我捡到的小狐狸。

去年冬天我悄悄溜到山下集市里凑热闹，在卖灯笼的小贩那里买到了一只小兔灯笼。用姐姐给我的人间的钱币，又在酒楼里尝了尝人间的酒。

人间的酒是我没喝过的味道，没有梨花姐姐酿出的香洌，但容易叫人醉得厉害。虽然我不是那些凡人，但还是醉在酒楼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的一下午。

醒来的时候店小二讪讪地守在一旁，我见他面露难色，刚准备开口，小二就向我频频作揖：“女、女侠，女侠喝好了吗？我们该打烊了。”

坏了，好像闯祸了。一个黑胡子大汉躺在墙边哀哀呻吟，我淡定地撩撩袍角，掏出钱袋，丢下钱币，拎起我的兔子灯笼，跨出门槛前悄捻个诀，叫那被我伤到的大汉不至于伤得太深。

梨花姐姐说，人间有真情，看来还有坏人。

梨花姐姐还说，喝酒误事，果不其然！

但是姐姐没说过，人间还有这样亮这样好的皮毛。

难道是酒还没醒，怎么觉得那路边那一团像天上掉下来的月亮？

凑近了摸一摸，是一团柔软、温热的月亮，抱在怀里，呼吸绵绵长长，吹拂起胸前的绒毛，好漂亮的小狐狸。

……反正就是这样，偷溜下山，喝醉了酒，打了坏人，然后捡到了这只小狐狸。

回到山头的那个晚上，就被奶奶抓了个正着。

“所幸没闹出大事来，接下来一年可哪都不许去了，该你好好修炼静静心了。”

我竖着耳朵乖乖听训，怀里的那个狐狸却毫无防备地软成我怀抱的模样。

2

在我化成树形修炼的第一天早晨，我还期盼着那只小狐狸什么时候睁开眼睛，会不会醒来就要走了呢？

于是我鼓足精神守了他一天，直到太阳都要落山，他也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怎么会有狐狸这么爱睡觉？

难道它在冬眠？

我见过种种飞鸟，见过豺狼虎豹，却从来没有在这片山里见过狐狸。然而人间的话本总爱说狐狸，话本里的狐狸都是女狐狸，总爱勾上一个男人——这只小狐狸却是个男狐狸，他有没有灵识呢？会不会说话呢？他从哪里来呢？醒来之后会不会愿意留下来呢？

我考虑了很多种可能却总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直到梨花姐姐来看我，她也同我一样，看了一整天这只爱睡觉的狐狸。

“看起来很有灵性，他受伤了吗？怎么一直在睡？”

“我也不知道，但看他睡觉也挺好玩的。怪石不如他柔软，月亮没有他好看，我喜欢看着他。姐姐，外面的男狐狸究竟是什么样的？”

梨花姐姐于是给我带来许多人间的话本。

起初看得颇有滋味，那话本上不止有狐狸，还有许多花妖，和我认识的姐姐们一样又美丽、又善良，但总是看不见男狐狸，于是后来我也倦了，化作人形，用本子遮住光亮，和小狐狸头并头地躺倒在柔软的草甸上，一起沉入绵长的梦境，直到冬天过去，秋天又来。

3

奶奶给我下的一年禁令就快结束，又入冬了，我抖落一身的叶子，比小狐狸还要爱睡起来。今天阳光暖融融的，我醒得早些，照例看一看我的小狐狸。

天上的云慢悠悠地路过太阳，光落在树下的那团云上，尖尖的耳朵毛微不可查地颤了一颤。

脚下的土地传来异样柔和的灵气，是小狐狸要醒了吗？

我忙收敛好自己的气息，融入身边的桃林。虽然与他同眠近乎一年，可他还不曾睁开眼睛见过我，我想看看，仅靠气息，他会不会认得我？

他一定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狐狸。睡着时我便被他迷住，睁开眼更是摄我心魂。他缓缓地支起身子，狐尾柔柔地摆至身后，那样纯净的一双蓝色眼睛，那样清俊的脸，如果他能化作人形……一定是个最最好看的男子。

我一时看得愣住了，只见他直直地向我化身的桃花树走来，低头衔起我树下的枯枝，放在我身边，又后退一步，安安静静地跪坐下来。

我忍不住向他开口：“小狐狸，你认得我？”

那双聪明的眼睛并不流露出讶异，他只是肯定地点点头。

我感觉到自己的花枝都在颤抖，果然是只聪明的小狐狸！但又想了一会儿，决定先装作不认识他。

“听说山下不许妖精出没，所以我一直躲在深山里不出去，小狐狸你怎么认得我？”我故作平淡，但总觉糟了，好像掩不住自己的兴奋，每说一句话，就忍不住冒出一串花儿来。

“是吗？也许我是在梦里就见过你了吧。”

小狐狸接住了我的花。

4

小狐狸说他叫沈星回，四方游历，因为意外受伤，才以睡觉的方式修复身体。

沈星回说，是我救了他，还照顾了他整整一年，他理当报答我。

可我并不缺少什么，也便不知道要他如何报答我。我只是很想看他化作人形该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要比话本里的那些书生、侠士更加俊美。还很想让他同我一起留在这片山林里，共饮朝露，同沐夕晖。

可是这些，我一个也说不出口。

姐姐和奶奶都教过我，行好事不可拿来索求回报，何况，我本就是对他有私心，私心觉得他好看，私心想要他留下来，陪伴我。

我看得出，他很喜欢我的花。沈星回仍爱在那片柔软的草甸睡觉，但尾巴上摆着我落下的那一朵桃花。我并没用什么法力，那花朵落地本该消失，但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用一团光盛住那花，把它滋养得同我刚开出得花朵一样艳丽。

我喜欢呆在他身边，他醒着便总是发着温温热热的光，比冬日里的阳光更加熨贴，让我这个冬天都不再那么难捱。

难道这就是冬天山下的人们爱猎狐做衣的原因吗？

“沈星回，这片林子里不仅有豺狼虎豹，还有山下的人会上山来打你这样的小猎物，你怕不怕？”

“那你怕不怕被砍去做柴烧？”

“我当然不怕，使个障眼法，凡人便走不进我这片林子，如何能砍我？”

沈星回歪头笑了，讨好地用鼻尖轻蹭我低矮的枝桠，有些痒，我颤了颤，又冒出一朵花来。

“还是你本事大，那我只要待在你身边，是不是就很安全？”

他的意思是……“你不想走吗？”

蓝色的眼睛里露出我在人类眼里看过的、却看不太懂的情绪，他摇了摇头。

“太好了，我也想要，你一直在这里。”

莫名激动的情绪涌过枝干，我急急地说出心中藏下已久的想法，各个枝桠都不受我控制似的冒出花骨朵来，风一吹就缠缠绵绵地绽开，满树红云。

沈星回仰头，眼中如湖泊映出霞色。

他说，你真的愿意，让我一直留在你身边吗？

5

我问过沈星回，是否修过化作人形的法术。他说现在身体还未完全恢复，还不能化为人形。

因此，我也从未在他面前化作女子模样，只以桃花树样面对他。

可是这天我一睁眼，一个俊俏的男子就躺在小狐狸平日躺的那块草甸上。柔软的银发如水般泻在脑后，眼上覆着一片宽大的落叶，腰间系着一朵桃花。唇角尖尖，身形修长。

我的心扑通扑通，好想吹走那片落叶，叫他睁眼，看看是否是双熟悉的蓝色眼睛。

我念了个障眼法，存着桃花树在原地，化作人形，悄悄靠近他。

我轻手轻脚地拿开叶子，用手虚虚悬在他眼上，遮住晨间的光，他睡得香甜，我不忍惊扰。

他果然好看极了。不比山下寻常男子的眉粗野凌乱，他的眉是细细的，上挑却不张扬，眼尾上勾，不必睁眼也有勾人的弧度。睫如鸦羽，鼻梁挺直，唇色淡红……话本也编不出这么好看的人。

然后他的睫毛就扑了扑，我被他逮了个正着。

蓝色的眼睛笑意盈盈。沈星回说，姑娘，你认得我吗？

我心里莫名就有些窝火。沈星回怎么可以对谁都这么没有防备心呢？怎么可以对谁都一双多情的眼睛呢？

不认得，我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只是见你好看，过来看看罢了。

他坐起身，我看见他眸光中露出狐狸的狡黠。

“桃花姑娘，你不是说愿意收留我吗？这就走了？”

6

我又钻回了桃花树里，没想到第一次在他面前化作人形，就被他一眼识破。我憋着气不说话，觉得恼，又不知为何恼。

话本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也总是这样，从前我觉得没有意思，梨花姐姐却告诉我，人总为情所恼。

我恼他，也是因为我对他有情吗？这简直不像我。

沈星回还是那副人样，我忍不住偷偷看他。他走到我面前，可以轻松够到我最高的枝条。狐狸变做人，变得更加狡猾了。

他一只手轻抚树干，一只手又点点我的花骨朵。

人就可以随便摸树吗！真不害羞！

我抖抖枝条，把花骨朵全都藏了起来。沈星回愣了一下，手中化出光点，飞向我的枝条，舒服得让我实在要忍不住冒出嫩叶。

“还在生气吗？我方才不该逗你，这样……可不可以原谅我？”

他又点点我。

狐狸可真坏啊。

“沈星回，你见到我的样子了……就没有别的话要说吗？”

脑子一团乱，说出口的话也别别扭扭的。

“你很好看。但是，变成桃花的样子也很可爱。”

他笑眼弯弯，我又不争气地开了两朵花……一定是因为他的光太舒服了。

“那你游历四方……有没有见过其他好看的人或者花？”

“见过。”他毫不犹豫地肯定，转身在草甸上坐下，慢悠悠地继续说，“我见过一个在人间喝醉酒的姑娘。”

“人间有坏人，趁她喝醉了酒，图谋不轨。”

“我佩服她醉梦里保护了自己，醒来又偷偷让那人的伤好得快一些。”

“只有这个姑娘，会把受伤的我捡回家。”

“她聪明、勇敢、可爱又漂亮。”

我从树中悄悄走出来，走到沈星回面前。我看见湖泊里映出一个红红的少女影子。

他眼波柔软，手也柔软。

“这样好的姑娘，让我忍不住想，以前她会不会也捡过别的小动物回家？”

7

沈星回并没有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因为聪明的我发觉，只有在这件事情上，聪明的小狐狸会变得不那么聪明。

他皱着眉头看我，然后化作狐狸一根一根衔来许多树枝。一趟一趟，不厌其烦，跑起来一阵风似的，在山间留下闪耀的光影。我化作人形才追得上他。

我把这只不听话的小狐狸拢在怀里，拎起他的耳朵问他到底要做什么。

小狐狸摆摆头，光影一闪，一个耳根红透的少年就被我揪着耳朵站在我面前。

沈星回偏过头不看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管你捡没捡过别的小动物回家，反正现在这里只是我们的家。”

扑哧。

于是我说，等月亮出来了，我就告诉你。

冬夜的月亮出来得很早，蓝白色的半轮刚刚浮在西天，筑巢扎寨的狐狸就放下了树枝，目光灼灼地在树下踱来踱去。

“走吧。”

我们双双化作人形，穿山越林，走向山脚。

这一晚的月色和一年前一样好。

我对沈星回说，你看。

以前，我就是在这里，捡到了一只小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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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星回，祝你过去、现在、未来，每一个时空都可以追逐自由，回归心安之处。

现在，在这个时空里，要对你说第一个“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