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物冬生

何物冬生

地球蓝得像一颗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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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升王国】01-05

184
和陪伴型机器人沈星回共度漫长的秋天

01 X
bgm-《carry me home》

和X认识那天是多云。

说是“认识”未免太人性化,但确实是在那个没有太阳的下午,我蹲在家门口拆开巨大的包裹,在一粒粒减震泡沫的掩埋中第一次看见这个陪伴型机器人的脸。

临空第一批进行市场测试的陪伴型机器人,编号ST-1101。

在这一批次的测试开始之前,市政中心门口总聚集着游行的队伍,年轻人们义愤填膺地反对机器人和人类建立情感关系,认为这违背了伦理道德。
然而他们的话并没有什么影响力,这一项目依然稳定推进,直到今天。
不同的五官和身材数据,各自独属的名字和编码,定制语音包,机器人公司规避了很多会被抨击为批量生产“战争武器”和“监视器”的风险,在人类社会里开辟了崭新的混合社会。

厚厚的云层遮住太阳,风从开着窗的楼道外吹过,有几缕岔进来,带起箱子里的小泡沫球,纷纷扬扬像雪一样飘起来,充满了空荡荡的楼道,露出下面沉睡的脸。
柔软的银发在运输中变得有些凌乱,可能需要修剪。五官很好看也很立体,仿真皮肤只有一点增强代入感的纹理,覆盖着底下的机械组织,闭着眼的时候睫毛也不会像装睡的人一样颤抖,白蝴蝶似的停泊在脸上。
他是光裸的,身上缠着固定用的胶带和纸板,所以只看得见颈部以上的位置。随包裹附赠了两套衣服,一套猎人制服,一套家居毛衣,我很高兴没有在里面看见什么满足个人趣味的装扮。
分开的一个隔层里装着充电线、替换芯片,还有正发着白光的颈环,需要输入指令的时候可以给他戴上。

我展开手掌,轻轻触摸他的脸颊。
因为没有激活,温度调节功能也没启动,所以这机器人是冷的,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下面是金属的质感。

虽然我没有报名测试,但猎人协会给每个心理健康指数低于红线的猎人都强制配给了一台,据报名却落选的同事说,中心思想是花钱消灾,即用爱感化我们这群随时会冲进禁猎区自杀的家伙,毕竟培养一个猎人的成本比生产一台机器要高得多。
那太扯淡了,谁会真的爱上机器人。
大部分人只会惴惴不安于被机器夺走工作,认为机器人公司想用这些玩具换走人类赖以生存的社会资源,挤压我们的空间。
何况随时可以改动的数据,也能产生爱吗?

说明书厚厚一叠,被我随手搁在鞋架上,和自愿放弃测试资格的申请书堆在一起。
如果不是临时任务拖住了时间,我应该来得及把它递交上去,而不是在门口面对方方正正的大盒子。
同事陶桃劝我说,免费的东西不如一试,可现在不试都不行,机器人公司根本没开放退款退货渠道,我也没有狠心到可以让物业把这个有着仿真外表的机器人拉到垃圾场去处理掉。

不过,再多的抱怨都是纸上谈兵,即使在半小时以前这台机器人对我来说还是件十成十的麻烦事,现在也已经收货,拆了包裹成了定局。
我必须过完这三个月的试用期,再把它还回该去的地方——我不认为自己会在九十天后继续使用这项服务,哪怕他可以同时兼顾生活起居和战斗辅助,甚至拥有夜间陪伴的功能,我也不认为自己会习惯和机器人长时间共处一室。

他还在待机,我没办法搬动一个金属做的成年男子,干脆把充电线拉长,连在客厅里,再把插头拉出门外,直接戳进机器人耳后的接口。
接通电源的瞬间,我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在睫毛的缝隙里亮了一下,是荧光蓝的,有点像电脑屏幕开机键常发出的那种光。
而他的开机键不在眼睛,是在手腕上,大拇指根和手腕连接的地方,接近人类的脉搏。我长按下去,机器人的眼睛就缓缓睁开。
七秒钟,我在心里默数着。
从他睁开眼到视线聚焦,用了七秒钟。

胶带还缠在身上,手臂紧紧贴在身侧,他没办法移动,稍微转头平静地望向我。因为不是主动报名,我没有填写过定制要求,他的配置是完全随机的,音色和想象中不太一样,有种水洗过的温和。

“编号ST-1101已激活。”
“请用户设置初始指令。”

我发现自己面对这种完全陌生的情况还是很茫然,又狼狈地把说明书抓回手里,翻到设置页面,照着上面图示的步骤,先把金属的颈环给ST-1101戴上,再依序拨动上面的按键。
颈环完全贴合他的脖子,左侧有一排圆形的按钮,分别负责指令设置、模式变更和格式化。长按第一个键,环扣咔哒一声,在金属表面形成完整的回路,一寸长的显示屏亮起来,在我面前投影出一片操作界面。
我按教程录入自己的声音、容貌和猎人编号,静静盘腿坐在这堆纸盒泡沫形成的杂乱废墟之间,等待进度条读完。

80%
92%
100%

“虹膜信息收集完成,指纹信息收集完成,声纹已锁定,请语音输入指令。”

显示屏上的界面收缩成一个简单的小喇叭形状,按下去之前我想了想,因为之前没有使用机器人的经验,也不是特别清楚要注意的部分,所以决定随遇而安,在布置完日常任务后,只是禁止这机器人进入我的卧室。

“指令已输入完成,陪伴系统即将正式启用”,小机器人眨了眨眼,“为了便于唤醒跟随模式及下达任务指令,您希望以后如何称呼我呢?”

“你自己有名字吗?”我问。

“我的编号是ST-1101,初始英文名Xavier,初始中文名沈星回。”为了我能看清,他把这几行字投射到屏幕上滚动播放。

“就这样吧,沈星回挺好听的。”

我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像被赋予生命,停滞了短暂的一秒钟,然后面部神态、语调都彻底向着人类靠近,升高的体温把盒子周围的空气都挤压得暖融融。
僵硬的四肢变得柔软,他开始模拟真人的呼吸频率,胸膛有规律地起伏,就好像那下面不是机械和树脂,而是真正的脏器。

我面前躺着的人像极了二十几岁的普通青年,温和俊秀,有大理石一样的皮肤,眼睛则是很受欢迎的石英蓝,玻璃的质地格外剔透,总是带着笑意,是那种我在图书室遇到会特意去留下联系方式的类型。
坦白来说,他很符合我的择偶取向,唯独可惜的是这只是一台陪伴型机器人,人类很难产生与之共度一生的决心。

沈星回:“初次见面,主人。”

他的声音好听,这两个字读得十分清晰,尾调又轻,像故意在人心上用羽毛慢慢挠。
我不知道是无措还是被这个称呼尴尬得一激灵,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叫搭档就好。”
可沈星回说,为了防止仿生人数据库混乱的时候对用户进行语言攻击,这一项基础设定不能改,他只能这么叫我。
“真的?”这项弱智设定让我半天说不出话,狐疑地问了一句。
他笑着很认真地点点头:“我无法对您说谎。”
见我有点无语,他又不急不忙地补充了半句:“技术进步很快,到下一次大更新或许就可以改了。”
“随便吧,反正应该没第二个人听见了。”
我被气得也很想笑,认命地扶额接受这一事实。

在沈星回的注视中,我费力地剪开胶带,把颈环卸下来收好,又把配套的毛衣和裤子盖在他的腰间,让他先穿上再进屋。
“您的偏好是家居服吗?”他一边把毛衣往头上套,一边不忘问背过身站着的我。
“没有偏好,你只要穿着衣服就行。”我感到有点莫名其妙,机器人一般业务范围是打扫清洁,又没有装扮自己的必要,就算我说喜欢看他穿笔挺的制服西装,那也不适合工作时间。
等等,工作时间。
我意识到自己有一项基础设定忘记给他植入。

“夜间陪伴服务也需要穿着衣服吗?”
意料之中,半跪在地上的沈星回抬眼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从那眼神中居然能看出期待。
“不需要……我的意思是,不需要夜间陪伴。”我不敢看他,连忙摆摆手。

“明白了。”沈星回点点头,站起身,牵着我的右手,轻轻在手背落下很有礼貌的一吻,“从现在开始,我会启动管家模式。”

“那是什么?”我后悔刚刚没仔细看说明书,现在听得一头雾水。
“包含日常家务工作和您的起居照料,暂时停止情人程序。”他耐心讲解。

可能是被小机器人传染,我卡壳了一瞬间,缓缓浮现出一个念头——所以在这个模式启动之前,他看我的眼神并不是在看一个用户,而是真正的情人。
想到他刚刚提起夜间陪伴的眼神,我连立刻慷慨赴死的心都有。

虽然沈星回只是一个没有道德观念的机器人,但他也有和我一样的外表,我实在没办法像广告里宣传的一样对他毫无保留,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我的良知和自尊不允许。
不允许我坦然接受这种由上而下迭代的奢靡科技,不允许我作为旧时代的矛戈立刻叛变成新时代的同党。

那些市政中心门口游行的人里有我的同伴、我的朋友,他们至今还坐在花岗岩的阶梯上分一瓶水一把伞,而我是个胆小鬼,除了打流浪体什么都不会,每天过着协会和家两点一线的日子,心理健康指数排名倒数,只在新闻里了解这个世界到底走到哪一步。
所以面对沈星回的时候,我的茫然多过于任何其他情绪。
我应该接受他吗?
我要用什么样的心情去和他相处呢?
这是正确的还是……一错到底的?

我站在原地不说话,沈星回也不说话,或许在分析我的情绪和状态,眼底亮起微光。
这光点跟随他的呼吸频率变化,萤火虫一样,在我心里烧出一个小小的洞。

我突然感觉很疲惫,自从见到沈星回以来产生的感情波动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不过是一串数据的集合体,眼睛是摄像头,耳朵是录音装置,就算有情人模式甚至夫妻模式,难道要我对着机器人公司的服务器讲情话吗?
本质上,他只是会说话的扫地机器人而已。

“不用分析了,把走廊收拾一下进来吧。”
我压低声音,这种的骤然冷淡没有影响沈星回的态度,他依然温和地笑着。

“收到……主人。”

02 半成品
bgm-《Sunrise》

和沈星回相处的第一周,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准确说来我只有下班后才在家待一会儿,晚饭也不在家里吃,和他说的话两只手就能数过来,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除了他差点引发一次厨房火灾。
周五,我从协会下班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收拾好了残局,在桌边坐着写检讨。

听见开门声,或者说检测到门锁开启,沈星回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对不起。”罪魁祸首从座位上站起身,低着头和我道歉,右手还握着一支签字笔,像等待老师训话的学生,眉眼温顺又听话。

夕阳从窗外斜射进来,把穿着毛衣的机器人照成橙金色的,眼底有琥珀的质感,在他标志性的温和笑意中,封存着亿万年的星辰。
如果这个场景没和我破碎的厨房玻璃联系起来,大概还是很美好的。
推拉门只剩门框边缘还有些玻璃碎渣,地面上已经扫干净,钢化玻璃的碎片也不是很尖锐,钝钝的不伤人。
整个厨房像龙卷风过境,但细看起来东西都在原位上,只是墙壁被熏成棕黑色,最大的损失大概是我唯一的锅不知所终。

虽然初见那天下午我对他的态度变得冷淡,但机器人应该不会为此伤心,依然扮演着管家的合格角色。
他包揽了家务,清洁地板和整理衣物,只有我房间不允许他踏足,一直是自己打扫。
到了晚上,沈星回也会很自觉地贴在墙边坐着,自己把电源线连上,进入休眠模式,基本没有需要我操心的部分。

说实话,我对于自己生活质量提高的感受是很明显的,睡前不用亲自收拾客厅,睡醒了桌上会有一杯刚刚好的温水,下午太阳最大的时候他会记得拉窗帘,不让地板和沙发被晒得发黄发脆,只不过碍于人类的自尊心,不知道要不要对沈星回说一声谢谢。
而且我也不知道能怎么感谢他,总不能换新电池和新的玻璃眼珠,就像给人类买新衣服新首饰一样,听起来好奇怪。

我在玄关换鞋,发现摆台上的空瓶被插了新鲜的花,五六支绿桔梗。
这瓶子原先也会经常放些花,只是最近两个月来我没心思装饰,落了很厚的灰,已经准备收起来,现在又被沈星回擦干净。

刚刚在任务中,我直面流浪体的时候,握住它消散之后落地的蓝色芯核,有一瞬间想起沈星回的眼睛,想着他在家里是不是正在做家务,或者已经完成任务,进入了无聊的休眠中,还是会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新活动,那时候的我怎么都不会猜到,这个纯良无害的家伙正在毁灭我的厨房。

淡淡的焦糊味萦绕在天花板,但找不到来源,垃圾桶已经被收拾干净了,家里擦得没有一点灰尘,有种将功补过的意思。
我把包放在沙发上,先没管沈星回,进厨房观察了一圈确定没有其他隐患,再坐到他让出来的位置上,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您说今天会回来吃晚饭,我想尝试新菜谱,不知道为什么,刚盖上锅盖,锅就烧起来了。”沈星回很诚恳,“土豆牛肉饼。”
“就不该把家电直接权限给你……”我没想过他的烹饪功能这么落后,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把录像调出来给我看看。”
“好的,主人。”

他把自己行动的记录发到我的通讯器上,只有四分钟的重点。我点开视频,事实和沈星回描述的大致一样,把食材加进锅里,再盖上锅盖,在旁边站着等。
他等的时候也没有做别的事情,像只能单线程处理事情的小孩,盯着透明的锅盖。
但锅里这团蜂窝煤是什么……土豆吗?
未知的东西粘在锅里,灭火之后还花了他好一会儿清理,只有味道实在散不掉,开着换气系统慢慢抽。他耐心很好,在经历了起火瞬间的停顿后,有条不紊地进行后续处理。
收拾垃圾袋准备丢下楼之前,不知道是不是鸟撞在窗户上,沈星回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身后的推拉玻璃门突然碎了个彻底,确实是有点莫名其妙,不过钢化玻璃本来就有千分之三的爆裂概率,这已经是我搬进来之后第五次,所以没放在心上。

好在没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损失。
我关掉视频,拿起那页检讨,只读了两行字就想笑。

“对不起,主人。”这句话后面画了一枚哭泣的小狗表情,“我好像烧掉了您的厨房。”
“我请求您的原谅,并以我的编号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状况,公司会替我赔偿锅和玻璃。”
“如果可以的话,请您不要丢弃我,即使把我封回盒子里休眠三个月,那也是我应该承受的。”
“最后,再一次请您不要生气,愤怒对人体有很多负面影响,我希望您身体健康。”
结尾又画了一个扎辫子的笑脸小人,五官很潦草,但倒很像我的样子。

“和谁学的撒娇。”我笑着把这张纸摊在沈星回面前,其实气已经消了,只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其实最开始写了一版更正式的,但用词看起来很像一份合同。”沈星回摸摸鼻子,这种小动作让他看起来更鲜活,“所以在网上查了一点检讨书的写法。”
“搜索关键词是什么?”
“怎么和主人道歉。”

……果然。
估计是仿照小狗语气写的,还好搜索引擎没给他推送奇怪的东西。

“所以您会接受我…的道歉吗?”他停顿了一下,才问出完整的问题,“对不起,我的程序不完善,很多生活模块只有基础信息,但我可以认真学,请您教教我。”

这一点是机器人公司没有公开的。
我有些吃惊,原来投入测试的还不是完全体,又或者只有沈星回是这样的——因为我本身并不欢迎机器人的到来,他可能是筛选过后仓库留下的半成品,被随机寄给我。

“晚上吃外卖吧。”我也不直说原谅他,只是把检讨书折叠起来,放进自己口袋里,“我先洗个澡,你替我决定吃什么,可以自由行动。”

“哦对了,纸箱子记得扔下去,挺占空间的。”我看着他沉默又紧张的侧脸,觉得很有趣,“我没有保留原包装的习惯。”
沈星回听懂我的意思,大概是知道自己逃过报废销毁的命运,暂时松了一口气,和进入考察期的雇员似的站得笔直,笑着目送我拿着衣服走进浴室。
“好的,主人。”

我把自己整个人泡进水里的时候,陶桃的笑声从通讯器另一头传来。
她乐不可支地听我说完沈星回的所作所为,笑得词不成句:“测试版原来会有残次品,我以为他们的系统已经很完善了呢,没想到还有生命危险。”
“我也以为。”我叹了口气,“不过还算不上残次品,只能说是半成品,还有进步空间。”
沈星回看上去很靠谱的一个机器人,又不是放暑假在家的小孩,怎么刚刚离开视线就做出这种奇思妙想的事情。
“下次不让他进厨房了,就算有赔偿也担不起风险,我可不希望以后回家看见邻居在门口堵着他骂。”我说。

浴室门外没有脚步声,沈星回应该已经点完外卖了,不知道在做什么。
周末到了,明天不用去协会打卡,我的长假终于批下来,最近一段时间都是自由的。回忆着这一周的忙碌,我把自己沉进水底,又放松四肢,水藻一样在温热的浴缸里漂着。

“不过,你真的不准备尝试一下其他模式吗?我听说陪伴机器人在管家模式下会受到很多限制来着。”陶桃好奇地问。
“暂时没那个打算。”我差点呛到,扶着浴缸边缘从水里浮起来,“最近太累了,他能分担日常家务就足够。”

“而且……”我放轻声音,“我不想模糊人类和机器的边界。”

“你是真的太累了。”
过了好几秒,陶桃才叹了口气,“那件事不是你的错,是大家一起做的决定,没有人会责怪你和机器人建立联系的。”

“可是我会怪自己。”我打断她的话,“无论如何,目前的我还没办法乐观面对他,保持距离对双方都好,万一以后更新出真正的情感系统了呢,他会意识到我的疏离,这很伤人。”

“你自己看着办吧。”她说,“协会试炼场的权限我给你打开了,好好休息,想来的时候就来。”
我嗯了一声,和她道别后关掉通讯器,看了一眼时间,捞起挂在浴缸上的毛巾,从水中站起来穿衣服。

“点了什么?”我问开门拿外卖的沈星回。
“土豆牛肉饼、椒盐鸡翅和番茄汤。”他说。
都是家常菜,但听到熟悉的菜名,我还是愣了一下,思索他的系统到底有多不完善,要和土豆过不去,怎么显出一点幼稚的固执来。

但热腾腾的属于肉食的咸香确实让人的心情变好。我记不清多久没有好好坐下来吃一顿饭,在协会的时候一般吃营养补充膏,实在忙就直接跳过几餐,晚上饿了就靠袋装小面包压一压,所以这一餐吃得还算开心。
何况,我不讨厌这种有人等着自己回家吃饭的感觉。

我的目光慢慢转移到沈星回身上,用余光看他。他站在左前方的桌边,认真注视着我吃饭,最开始没什么,但随着太阳西斜,他的影子被透过窗户的夕照拉长,投射在我面前。
“坐吧,陪我一会儿。”
“好的,主人。”
他拉开椅子坐下,顺便拿空碗替我盛了一碗很烫的汤放着散热。头上柔顺的银发应该自己修剪过了,发梢闪着些微的光,随着抬头和低头的动作晃动。

这是我的管家沈星回,我的机器人沈星回。
在这三个月里他完全属于我,以我为中心,以我的要求为半径,不会说谎,也不会背叛。
后者的真实性存疑,但此刻我不想计较。

“周末我有时间,你有什么想尝试的菜谱,等新的锅送来了,可以一起做。”我说。
沈星回愣了下,随即笑起来,轻声回了句:“好。”
这是第一次,他回应我的话的时候后面没有跟着主人的称呼。
埋头吃土豆饼的我没注意到,更没注意到沈星回看着我的时候,眼底的蓝光随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不像机器人的摄像头,更像是活人的眼睛了,暗流涌动。

“我刚刚收到了试炼场权限开放的通知,您需要我作为搭档进行训练吗?”沈星回问,“我拥有记录目前所有流浪体的数据库和前端攻击系统,如果您不希望我的身份是搭档,也可以将我看作辅助工具。”

“不需要,我一个人去。”我停下咀嚼的动作,看了一眼窗外太阳西沉的昏暗天空,又转向沈星回,“你的身份是我的管家,这就足够了,ST-1101。”

“好的,主人。”

03试炼
bgm-《Like a Rolling Stone 》

“猎人您好,身份识别已通过,试炼磁场即将开启,请在下方屏幕选择您的对战对象。”
柔和的电子女声响起,在空荡荡的试炼场内回荡。
陶桃端着平板在场边的椅子上坐着,一边填工作表格一边分出余光看我。
“还是打弥斯特吗?”
“弥斯特已经刷到半分钟以内了,今天随机吧。”我检查了一遍手枪的弹仓,在屏幕上点击了“随机生成”之后按下确认按钮。
一阵淡蓝色的波浪在显示屏上涟漪似的晃了晃,流浪体图谱消失后,页面变成一片空白,只留下我的名字和编号,电子女声继续温柔地念:“数据正在生成中,请稍候。”

“今天可是周日。”陶桃叹了一口气,“我加班就算了,你放长假,怎么也不在家里待着?”
“闲不住,也没有任务推送,就跑来打试炼了。”我戴上护目镜,打开手枪的保险,朝她挥挥手,大声说了句“走了”,就转身进入展开的磁场,身体被淡蓝色的屏障吞进去。

昨天一整天,我和沈星回在家里试用机器人公司赔偿的烤箱和新蒸锅,用他买多了的材料做了一冰箱的牛肉饼和炸鸡翅,手忙脚乱,几乎没看消息,错过了几个任务推送。
虽然这种休闲时光确实是很舒适的,但我还是连夜预约了协会空闲的试炼场来保持手感。

我把这个消息发到工作小群的时候,连一向敬业的蒋楠都甩出来一个问号,陶桃陈弦紧随其后,问我是不是上班上出瘾了。
队长:我记得你的长假已经批了……
队长:是不愿意回家吗?

我用了两个小时来解释沈星回并没有鸠占鹊巢把我的房子变成盘丝洞,我也不是家花没有野花香、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浪子,又拉着沈星回拍了几张融洽且和睦的家居照,才终于让她放心,相信我只是爱忙。
目前工作时间之外的任务和战斗对我来说都算休闲,因为当人忙碌起来的时候,就不会产生很多杂乱的思绪,比起躺在床上数着一桩桩一件件往事,我更愿意和流浪体打架。

出门前,我给沈星回下载了临空的地图,让沈星回把成品打包了一下,送到附近设置的几个免费午餐箱,距离都不算远,等我结束训练的时候,他应该刚好可以到门口接我。

“晚点见,主人。”
我想起在楼下和沈星回分开的时候,小机器人两只手拎得满满当当,低头朝我笑着告别。
居委会的阿姨刚好经过,听到这个称呼,在原地呆滞了一会儿,再拎着刚买的菜匆匆走开。
我不知道回去之后要怎么和她解释这件事,也可能我已经在业主群里声名大噪,无力回天,只能晃晃脑袋,暂时把这画面从耳朵里倒出去,注意力重新回到试炼场内。

这次随机到的是丛林环境。
夕阳挂在山际,树影是墨色的,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混沌的橙黄,扬尘被风吹得迷人眼睛,我摆摆手,咳嗽了两声。
我站在入口处,看着熟悉的景象愣了一会儿,半晌才在计时器的提醒中压下心里的各种情绪,紧紧握着枪,迈步深入。
流浪体的难度和之前倒是差别不大,即使单人作战比团体作战稍微棘手一点,也可以做到平均四十五秒钟一只。

转身击杀掉从背后包抄的最后两只迅狩,还没等它们的身形消失,我就补满弹仓,没有犹豫地又开了一场。
耳边的通讯器传来陶桃的声音,问我需不需要休息一下,疲惫指数已经濒临红线。
我按着耳垂上的通话键,对着空气摇了摇头,知道隔着磁场幕墙的她能够看见:“我的状态还可以,今天难得手感不错,抓紧机会。”

身上伤口不多,集中在小腿和膝盖,都是场地内的灌木丛和荆棘导致的,不过有长裤的包裹作为缓冲,划痕都很浅,等结束后再回家上药也不急。
在磁场里没有痛感,但之前我采取激进的攻击策略,每次结束后我带着一身伤走出来,都会被医务室的姐姐数落,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闪避的好习惯,现在不太受伤了。
不过,那个姐姐现在已经辞职了,和很多同期的协会同事一起。否则我也不敢顶风作案,忽视自己全面飘红的生理心理各项指数,还在这里一局局循环,当个不要命的打手。

“对了,今天广场上有游行吗?”扣下扳机的间隙,我问陶桃。
“你不要在对战的时候分心啦……”她被我的突然发问吓了一跳,“有两场,下午七点结束,你要去看吗?”
“不是。”我皱眉从一只准备偷袭的流浪体肩膀上翻过去,“我的机器人可能会经过那里。”
“陪伴型机器人和普通机器人的外形不一样,应该不会被注意到。”陶桃也因此忧心忡忡起来。
“只怕万一。”我说,“希望他们理智一点吧。”

试炼场内的时间流速很慢,圆滚滚的夕阳依旧缀在天边,像一枚漂亮的煎蛋。流浪体的残躯在死亡后消失殆尽,地面上很干净,只有我一个人慢慢踱步,等着下一批敌人的出现。
长时间的对战之后,枪身上沾了一些灰尘,我拉起衣服下摆去仔细擦,沉甸甸的金属被握着的手捂热。
在这个时刻我突然又想起沈星回,想到他被激活的瞬间,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就好像我呼唤他名字的时候,给一件死物注入了生命。

“你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安静了一会儿后,陶桃的声音又响起来。
“哪里不一样?”我停下正准备重开一局试炼的手,愣在原地。
“如果是以前,想从你嘴里听到‘我的机器人’这几个字,简直是做梦。”她在耳机里笑了几声,“看来你很喜欢他。”

……是喜欢吗?
可我们只相处了一周,并且我本该排斥他。
那双蓝眼睛在我脑海中浮现,属于机器人的,剔透的荧光随之显现。

我有半分钟不说话,在原地站着,脚尖把地下的泥土碾出一处浅坑。我心里乱极了,给陶桃匆匆留下一句“可能吧”,把一直悬停在开始键上的手按下去。
我不想思考太复杂的东西。
还是战斗比较简单。

到最后,我自己也记不清打了几轮。
可能四十几,也可能五十几,反正流浪体的数量是记不清的。只记得蜂拥的领主蟹从地下钻出来抱住我的腰,尖锐的尾刺抵住皮肤,被枪托狠狠砸断鳞甲,能够幻形的伏影高速突进,被我灵活避开。
我在战斗方面一向很熟练,这里的每一种流浪体的弱点我都洞悉,并且了解如何迅速击破它们。

只有几只心傀出现在地表的时候,我一直持续的攻击才停了下来,调整呼吸,扶着一旁的树看它开始释放幻觉。
进场之前应该打一针镇定剂的,我想。

随着紫色烟雾一点点从心傀脚下蔓延开,橙黄色的丛林被扭曲成截然不同的色调,像日出前的凌晨,乳白色曦光从天际线浮现。
墨色的山林蒙上一层柔和的滤镜,等待太阳的世界寂静极了,连鸟雀的叫声都被树梢吞没。
同样的地点,不同的时间。
我的世界被拉回记忆中的样子,即使知道是骗局,也真切到不愿相信。

一张张熟悉的脸出现在场地里,都穿着和我一样的猎人制服,错落地站着,明明满身伤痕,却还雀跃地笑着闹着,朝我招手,问怎么还不跟上,任务还没完成。
明知道这是心傀造成的幻象,每一个同伴的幻影里都藏着一只流浪体,我永远无法触碰到这些人,我也没有立刻开始攻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似乎多一秒也是好的。

“别去了,你就留在这里等我们吧,把炉子支起来,等我们出来了,还要一起看日出呢。”领头的队友回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对我说。
“对啊,我们用不了多久,你脚踝的扭伤还没处理,要是继续行动导致恶化,会影响以后的任务的。”他身后的女孩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给我抛来一罐药膏,我伸手去接,盒子的幻影却消失在中途。
“说好了,分头行动,速战速决。”他们迅速达成了共识,要把我一个人留在树林外面,“一会儿见啦,等我们回来!”
……

他们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心傀的低吼盖过笑声的余音,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响起。

我依然没开始攻击准备,苦笑一声,看着那些年轻人和记忆中一样并肩小跑进了树林深处。
再也没有出来。

我想说不要去,你们的子弹都空了,刀也钝了,现在撤退是最好的选择。
想说那片树林里其实没有你们要救援的人,警报只是误判了。
也想说我单脚跳着和你们一起去,只要手还在就能战斗,大不了回临空之后再好好休养。
可是最后我都没有说。
因为这些都只是回忆,扎根我脑海的心魔。

两个月前,我在临空北部的一处禁猎区失去了自己小队的所有同伴,作为唯一的幸存者被调进蒋楠队长的手下。
在那段时间,流浪体潮爆发,出外勤的猎人折损率达到百分之三十,任务榜单上排满了求助信息,却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接。
我花了两个月,把那些任务都做完。
然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带着没交上去的自愿放弃测试资格的申请书,回到家门口。

晨曦散尽。试炼场又回到那个昏沉的傍晚。
我浑身都是冷的,没有一点力气,手表因为检测到过高的疲惫值而滴滴作响,撕裂了场地内一贯的寂静。
试炼磁场平稳地运行着,蛋壳型的天幕偶尔闪过蜂窝状的线条,在我主动关闭之前,这个虚拟的战场都会如此坚不可摧,把我和真正的世界隔绝开。

我看着咫尺之遥的心傀,它们的利爪离我的眼睛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
这是一种善于伪装的流浪体,在图谱上占了很多页,能影响人的意识,行动敏捷。我记得对战指南上说被心傀贴近时要提高戒备,灵活躲避攻击,但现在已经来不及。

“终止试炼。”在利爪迅速落下的风声中,我闭上眼,对着通讯器轻声说。
“收到!”耳机里传来陶桃利落的应答。

04 永恒和爱
bgm-《Save You a Seat》

“没事吧?”陶桃皱着眉头,扶住摇摇欲坠的我,拉过椅子,把我平稳地放下,又去场地边的柜子里取了两管舒缓肌肉的药剂给我注射。
冰冷的液体推进同样冒着冷汗的身体里,我看见窗户上自己的倒影,苍白得不像话。
“发了会儿呆。”我拍拍她的手背,“没事。”

随着疲惫感被药物镇压,脑海中关于前队友的记忆也渐渐平息了。我揉了揉自己发胀的太阳穴,尽量不去细想刚刚的情景。
这两个月以来发生了太多事,不只是我,还有整个遭受袭击的临空,都太疲惫了,以至于没办法应对任何突发事件。

“手感再好也不能对着流浪体发呆呀。”陶桃绕着我检查一圈,确认没什么大碍,长叹一口气,对我无可奈何地打量了一会儿,又低头在自己的平板上操作了几下。

我听见自己的手表发出嘟——的一声提醒。

“怎么了?”我奇怪地抬起手想看一眼,手腕又被她按下去。
“我把试炼场权限关了,楠队交代我看好你,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你给自己找不痛快。”
她后怕地拍拍心口,在我面前竖起三根手指,“今天已经是法外开恩了,结果差点出事,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真的吗……”我软磨硬泡。
“求我也没用。”陶桃捏我的脸颊,“何况你的小机器人都等在门外了,既然结束了,就收拾收拾去找他吧。”

她把‘你的小机器人’几个字加了重音,调侃我试炼开始前的描述。
我愣了一下,想起来在通讯器上查找沈星回的定位,屏幕上一个米粒大的小蓝点呼吸似的闪烁着,离代表我自己的红色小人很近,果然在不到两百米以外,猎人协会的大门口。
算算时间,他也确实该送完了。

“那我先走了,你还有工作吗?”
我怕沈星回在门口等太久,揉了揉恢复力气的小腿,把护腕收起来放进背包,抬头问仍然坐在原地的陶桃。
“没剩多少,填完这张表格,马上再回工位把文件整理好就行了。”她说,同时笑着对我招了招手,“假期愉快。”

我走出协会大门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沈星回正晒在太阳里,给不认识的游客指路。
“您往前走到路尽头,右转……对,到那个邮局转,再过两个红绿灯就到了。”他温和的语气让路人不那么局促,踮起脚拍拍沈星回的肩膀夸他好心,好人会有好报的。
“您过誉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小机器人弯腰方便他拍自己,目送路人按照指出的线路走下去,又回头看向协会大门的方向,和门口笑吟吟观察的我对视。

“主人。”他笑得更加灿烂。

刚刚入秋,正是热的时候,室外温度比开了空调的室内高得多,他穿着一身毛衣,和穿短袖的路人形成鲜明对比。
我突然意识到既然会有出门的时候,就该给他买几身衣服了,否则这比任何东西都更显眼地表明他不是寻常人类。到了深冬还只穿一件衣服的话,也太奇怪。

“等了很久吗?”我从门前的阶梯朝着沈星回走过去,他也上前来迎我。
“不久。”他摇摇头。
我搭上他的手臂,摸到温热的布料,又往上用掌心贴了贴他的脸颊,皮肤下的金属因为长时间高温变得灼热,像晒久了的柏油路,踩上去隔着鞋底都滚烫到跳脚。
不知道机器人会不会因为这样的天气损伤,万一坏了也太麻烦。

我有点担心,也有点抱歉,把沈星回拉到树荫下,在网上打了辆出租车。
“都晒烫了还不久,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沈星回看着我,嘴巴抿成一条线,想抬手擦我额头沁出的薄汗,被我拦下来。
“三小时以前。”他歪过头,像在等我训。

三个小时却说不算久,我想起沈星回提过自己不能撒谎,一时间有些惊讶——等了三个小时是真的,对于他来说,对这段时间的等待没有感到漫长也是真的。

“怎么送得这么快,路上很顺利吗?”
“遇到了银湾路那边的街道负责人,看到我大包小包,问是不是要去午餐箱,就顺便带过去了,省了很多时间。”他说。
“还好没经过市政中心……”我小声自言自语,松了一口气。

按照游行那群人的脾气,遇见路过的机器人一定会拉到广场上,强行拖进队伍里。一旦沈星回在那样的局势下被迫选择反击,那一切的一切就完蛋了。
连我自己没有意识到,我这一刻选择了站在沈星回的立场,而不是我的同伴。

“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问我。
“没有,听说交通堵塞了,我担心你回不来而已。”

我跳过这个话题,想放下沈星回的手,却突然被他反握住手腕,骨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还好没有错位。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他眼底一瞬间闪过银蓝色的光,把我拉近他身前,右胳膊举起来,几乎贴在沈星回脸上。
“嘶——”
被这只机械结构控制的手骤然拉住,我在下意识挣扎的时候刚好牵动战斗后发酸的关节,痛得闷哼一声。

“对不起。”沈星回反应过来行为的不妥,立刻松开,在我面前低着头立定,视线却从我划出伤口的小腿担忧地往手臂上移,盯着注射器留下的那个小圆点。
眼神深得像一汪潭,如果我说是被谁攻击留下的伤口,他可能立刻就会出发去讨回来。
“只是肌肉舒缓剂而已,还有试炼场上擦伤的,都不严重,别担心。”我缓过神来,收起防备的神色,揉着手臂解释了一句。

但下一刻我发现这样的解释没有必要,机器人真的会产生“担心”这种复杂的情绪吗?

在沈星回的运算中,目前的情况大概是识别到用户受伤,自动开启照护服务,并且因为陪伴机器人的特殊性,提供一点情绪上的安抚。
就像我担心他晒坏,也只是出于对自己所拥有的财产的保护心理,以免出入维修场所,而不是出于对亲人朋友那样的关心。
事实是他的自动反应弄痛了我,我不应该和他解释,而应该回家后给他戴上颈环,输入以后出现这种情况要怎么处理的指令。
那才是训练机器人常用的手段,高效又利落。

否则他就会像现在一样,说完一句“对不起”就停在原地不知所措,像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情况,沉默等待我的下一步指示。

我自嘲地笑了笑,不是为面前是个机器人,而是为了自己几乎瞬间竖起的心理防御。

我大概是个很糟糕的主人。

今天陶桃告诉我,她也有朋友抽到了陪伴机器人的测试资格,每天在社交平台大大方方晒两个人的合照,一起购物,一起缩在家里打游戏和看电影,提起来就是亲爱的,预付了往后五年的保养费用。
可能那才是陪伴型机器人应有的归宿。
而不是被随机分配到我身边,陪伴一个和流浪体相处比和人相处自在得多的、别扭的家伙。

我阴差阳错地占有了他的三个月,一整个秋天,却没办法在这个季节真正测试出什么。
我不需要沈星回趴在我膝盖上说早安,不需要他在我深夜哭泣的时候推开房门给我一个拥抱说他在,也不需要他像甜蜜热恋中的爱人一样吻我的额头说一句辛苦了。
或许我需要。
我不知道。

我回忆这一周,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是他漂亮的眼睛也不是他温柔的声音,更不是他坐在绚丽的晚霞中静静地看书,抬头和我打招呼说主人欢迎您回家,而是玄关处的那瓶绿桔梗。
它的花语是什么来着?我想。
机器人应该不会因为一束花很美就去三条街以外订购,机器人做任何事情都有前因后果,都有算法的支持。
我想了很久,又也许只有几秒钟,也许过了五分钟,当我想起它的花语的时候我抬眼看着沈星回,看他脸上那种本不该出现的内疚和自责。
它的花语是,永恒的爱。

永恒和爱,这是两样东西,机器人不会拥有的东西。
即使他的数据被上传到云端保存一千年,机械的身体也迟早会不堪重负地生锈、卡壳,某一天会因为死机而变成一堆废铁。
他的系统会落后,他的眼睛会浑浊模糊,即使这个腐朽的时间被拉长到上百年,他也会换一个个主人,有一个个不同的身份,他的实用性注定了我们不是永生永世的浪漫传言,他不会永远爱我的。
因为我是人类。

我也不会爱沈星回。
不是因为他是机器人,而是我本身不会爱。
但我想我可以学——即使这没什么必要。

“弄痛您了吗,主人?”沈星回想看我又不敢,垂下那双蓝眼睛,很沮丧地站在原地。
“没有,就是有点吃惊。”我朝他笑着,随后逃避对视一样,转身看着路尽头慢慢出现的出租车,红灯转绿后匀速驶来,最后停在路边。
我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对沈星回轻声说:“你先回去吧,我晚上可能和朋友一起喝酒,不用等我。”

“……好的,主人。”
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人类本身就是善变的,只是把接我回家的指令抹掉,听话地坐进后座,把车窗摇下来看着我,欲言又止了几秒,还是开口:“请您注意安全,好吗?”

算法里有写到这一句吗?
那些数据会让机器人说出这样的问句吗?
那未免太狡猾、太犯规,太容易让人心动了。

“嗯,我会的。”在他的注视中,我说。

我在沈星回的目送中走开两步,又突然想起一件事,小跑着追上刚起步的出租车。
沈星回迅速探出头看我,银发被风吹乱,在前额飘扬。
“今天不用写道歉信!”我对他招招手,在风中大笑着喊。

“收到。”
我的小机器人终于又笑出来,一双蓝眼睛温和如水,在太阳下波光粼粼地闪烁。

“你喜欢他。”陶桃的这句话又在我脑中响起,或许我真的累了很久,不像我自己说的那样什么都不需要。
我可以走出来,在这个陪伴型机器人、我的管家面前稍微打开防备。
这就是他的职责,他的宿命。
我当然可以不对自己的人生负责,继续颓废下去,但我突然想让这个小机器人在彻底报废之前学会点东西,作为他的第一个主人,让他学会什么是短暂的永恒。
我们会有三个月的永恒,和爱。
我们会创造它们。

05 机械之心
bgm-《The Flood》

“你去看他们今天的游行了吗?”
朋友说完,又问调酒师要了一杯甜酒,食指抵着杯身推过来,从桌面轻盈地划到我手边,上面插着的柠檬片发出酸涩的香气。
“没有。”我摇摇头,“在试炼场耗了一整天。”
“我以为你去了,才会心情差到借酒浇愁。”他意外地笑了一声,“还有其他烦心事?总不会是你单位工资降了,现在一共也没剩下多少猎人,还克扣呢?”
“没有。”我又摇摇头。

“人心太难猜了,你自己说。”他叹了一口气,指指自己被换成机械结构的半边身体。

两个月前,我的这位朋友在一次流浪体袭击中受了重伤,身上很多器官受损,接受了改造。只是这技术还不算成熟,最多保证他日常生活,疼痛却从未离开,从手术的每一条缝合口产生极其强烈的痛感,在刚离开病床的时候几乎不能站立,现在也习惯了。
他嘴上一向不饶人,全方位辛辣地评价全世界,包括自己的新身体,总是开玩笑说自己是新时代的弗兰肯斯坦,被人拼接起来,于是我们也这么叫他。

我被这乐观逗笑,气氛轻松很多,低头抿了一口酒水,很清透的味道,在口腔中凉凉的。
我本想喝点烈酒,但想到答应过沈星回要小心,再加上如果回家后吐得一塌糊涂未免不太礼貌,于是乖顺地选了度数低的。
“我新收到一台陪伴型机器人。”我说,“并且正在培养感情。”
“你认真的?”弗兰肯斯坦挑了挑眉。
“不像吗?”我反问他。
“我只是以为你是个死脑筋,会一直敌视机器人——”他观察我的表情,确定没有在开玩笑,放松下来,“毕竟你两个月前还在说,机器人永远只是机械造物,不能和人命比。”

“情况不一样。”我沉默了。
沈星回确实是机械造物,但他的很多举动很多言论很多细节,比活人还像活人,要区分这样的感情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很困难的。

“我今天在试炼场碰上心傀,在幻觉里又看见他们了。”我饮尽杯中的酒,拿着杯子把玩,指腹划过潮湿的杯沿,把那片柠檬摘下来,“都和以前一样,在那片树林对我笑,也和我每晚的噩梦里一样。”
“这话说的,我都怕你以后天天去打心傀。”话题转换太快,弗兰肯斯坦愣了愣,招手又叫了一排酒,“这两件事怎么联系上的,因为误判形势害死他们的又不是你的机器人,上哪耽误你们培养感情?”

“迟早有一天机器人会取代我们不是吗?”我没有再聊那场惨案,伸手从那排酒里选了一杯顺眼的灌下去,“协会的医务室已经换上了医疗机器人,今天我打车,也是无人自动驾驶的,我在想他们给我配陪伴型机器人的真正用意,或许有一天猎人这个高死亡率的职业可以消失,他们的牺牲也会变得很没意义——现在已经有人这么说了。”

“不是好事吗,大思想家?”弗兰肯斯坦不能喝酒,托着下巴看我当清醒的醉鬼,“提前退休,你就可以不用再被人缠着问是不是站在人类那一边了……爹的,人真烦。”
说着说着,他突然笑骂了一声,“就因为你是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响当当顶好听的代表,就逮着你要个态度,还嫌阵营不够多吗?我看迟早有一天,会有人站在流浪体那边去。”

这是混账话,也是真话。
但我不能回应什么,就像他说的,我是个代表,我不能替机器人说话,正如我不能替流浪体说话一样。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见我不回答,他懒洋洋地问,并不把这件事看得很重。

我前队友的葬礼和后续的追封,弗兰肯斯坦都参与了,深知这对我的影响,但不像其他人一样生怕碰到我的逆鳞。
用他的话说,他也算半个机器人,我要是至今还恨机器人恨到疯狂的话,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见他,向他咨询情感问题。

太扯淡了。但确实很有用。
我面对自己迷茫的心态、想试着和沈星回相处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冲来酒吧找他问个清楚,机器人和人类之间到底有没有共同点,又该怎么做个好的主人。

“啧,这话。”他听完我的问题,为句子中的歧义愣了好一会儿,才点燃一根烟,悠悠地说其实没什么区别。

他指着自己正在运作的机械心脏和机械手臂,对我说:“你看,我要做什么事情的时候,大脑下达指令,就控制这些东西运转,对你的机器人来说,相当于只是加了个中间商,你说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你是他一部分的大脑。”
“而爱……甚至不用你说,如果是陪伴型机器人,先别管什么模式,无论是情人还是管家,他的程序里写着爱你,以你为中心,就像人类天生要吃饭喝水一样,是本能的,在你把他格式化之前,他都会这么爱你,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我学不会爱他。”我说。
“这不用学。”他突然吹了个口哨,然后笃定地给我的问题下了定论:“你很爱他,否则不会出现在这里。”

“可我们才相处一个月。”
“一见钟情的事情还少吗,傻孩子。”他放轻声音,拍拍我的肩膀,“人在痛苦孤独的时候本来就缺少陪伴,而他又是陪伴型机器人,在你一个人和独狼似的忙了那么久之后出现,一拍即合,天衣无缝。”

我原本已经莫名其妙被他这套理论说服,暂时抛却困惑,开始一杯接一杯喝酒。而现在,这个温馨到诡异的话题不知道为什么上升到人类的未来,情感导师被迫披上哲学导师的外衣,他也觉得很莫名其妙。

“这机器人连饼都烤不好,你还指望他以后抢你的工作?”弗兰肯斯坦骂完,为我的深明大义鼓掌,极其响亮。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我说,“如果你见过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三分凉薄七分漫不经心?”
“那是小说里的。”我捶了他一下,“以现在机器人的技术水平已经能做出情感的流动,很可怕不是吗,明明眼睛只是摄像头却有情绪,和会说话一样,我会为他心动,会为他雀跃,看见他的内疚会很难受,看见他的无措也会心酸,明明应该是我驯化他,现在却更像是我被他所影响。”

这次轮到他沉默了。

“你知道吗,现行的机器人条例里面有一条,不允许给它们装载眼泪系统。”片刻后,弗兰肯斯坦指着自己完好的左侧眼睛,“如果识别到需要悲伤的情况,他们是不会哭的,可能会做表情,可能会说些什么,但不会哭。”

“因为眼泪是最好的武器,是最好的博取信任的工具。甚至当你看到小猫小狗落泪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共情。人类害怕看到机器人的眼泪,因为只要它们不会哭,就可以随意改造随意销毁,像没有人权的奴隶一样,像宠物一样,不听话了就抛弃,甚至丢进垃圾场和粉碎机,因为不会心痛。”
“你有没有发现,你在为他心痛了——即使他没有流眼泪,你已经和那些人不一样了。”

是这样吗……
我想我可能有点醉了,抬头看着球形彩灯在天花板上转,一会儿想起那片树林,一会儿想起沈星回总是说“对不起”,一会儿又想起今天我没去的游行。
如果去了的话,大概和以前每一次一样,被拉上台发言,要我说说机器人有多可恶,误判敌情,给我的小队发送错误的救援信息,让他们为了救出一台携带重要文件的机器人,在流浪体的包围下全军覆没。
而那份重要文件,讲的是机器人如何发展,才能更新迭代,换掉许许多多人类的劳动力。

后来我撕掉了它。
但还有备份。

为了这么一袋有备份的文件,我失去了曾经所有的同伴和朋友,目送他们在无知中赴死,在同一天参加了七场葬礼和七场追封授勋。
我是旧时代的幸存者,本该恨机器人和机器人公司不是吗?可现在我坐在这里,承认自己爱上一个机器人。

听起来没有更荒谬的事情了。
可我也想起参加完葬礼的那个暴雨的傍晚,一台圆柱形的、没有头和身体之分的小机器人,打开自己的胸腔,问蹲在路边的我需不需要来一罐热牛奶。
它用展开的手臂替我挡雨,音色是老式的机械音,因为淋湿了还有点漏电。
“请不要哭。”它的方形电子屏幕上出现一个哭哭的表情,“请不要伤心。”

“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不要管我。”我哽咽着,眼泪模糊视线,看这台造价还不如一匣子弹的小东西忙得团团转。
“热牛奶,可以缓解,缓解……”它好像只有单线程处理器,没办法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打开自己的载物舱,胸前慢慢地露出一个放东西的空间,里面是两罐热牛奶和一块小面包。
“这还过期了……”
看清楚面包塑封上的日期,我哭得更狠,它递过来一罐牛奶,很着急地眯起眼睛。
“~~~~(>_<)~~~~”
“不许撒娇。”我戳了戳它的肚子,如果那块铁皮是肚子的话。
“热牛奶可以缓解悲伤。”它终于说完一句话,四处转动的轮子停下来,专心给我遮雨。

我就这样端着热牛奶,又哭又笑,头疼个不停,都没来得及和它说一声谢谢,就被匆匆赶来的协会的人带走了。
几天后我再去那条路上的时候,街边的店主告诉我,那台负责清扫的小机器人已经进水报废了,当天晚上就拉到垃圾处理厂,可能已经变成一沓铁皮,在某家钢铁厂等着被重新利用。

所以无论多少次被推上台发言,我的结尾永远只有一句话——我依然相信会有共存的那天到来,即使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会在未来某一天。
虽然这句话往往没说完就会被拉下去。

想到这里,我笑着喝掉最后一口酒,把杯子推远了,重新穿上自己的外套,跳下高脚凳,跟弗兰肯斯坦说再见。
“这么早回家?”
“有人在等我,怕他着急。”我点了点手表,显示沈星回的那个小蓝点正在家里的位置。

既然人和人不一样,机器人和机器人也不一样,那么,或许我和沈星回可以一样。

 

 

-未完待续-

4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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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开花
兔兔骑士
8 月 前

香香的粮我炫炫炫啊

我就是过来看看
兔兔骑士
8 月 前

写得好好🐂🍺

Feifei
兔兔团长
8 月 前

非常非常喜歡這系列!!

接骨木金柑橘
兔兔守卫
6 月 前

仙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