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渡关山

夜渡关山

明明明月是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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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熄宇宙

337

*不熄的宇宙没有尽头,他说。两颗错轨的星星,也总有一天再相见。

第一次开车自驾游时,我二十岁,开车去了离家最近的山岭,打开天窗的挡板,躺在车里漫无目的地看了一夜的星星。那时候我不懂星座,只是单纯地凝视着一粒粒抖在纸张上星星点点的白颜料,停车场里的树叶偶尔婆娑地遮住我,月亮划过枝头的流光。

电台里的声音忽近忽远,山里的信号基站像建在薛定谔的匣子里。深更半夜的情感电台,播音员是个深沉的男声。他抑扬顿挫地讲述着一段关于行星的传奇,他说,星星的光传递到地球的大气层,需要跋涉过漫长的光年。也许有些星在过程中死去,但在你视网膜接触到光信号的一瞬间,所有的星星都会死灰复燃,仿佛从未熄灭。看见即是永恒。

不熄宇宙,我喜欢这个概念。

第十次自驾游的时候我碰到沈星回,他碰巧和我停泊在同一个服务区,碰巧和我走同一条高速路,又碰巧是分手的前男友,现在同公司的搭档,机缘巧合。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两天之后,我会和他躺在同一片星空。漫天的星星亮得像我二十岁的时候,此刻它们不再寂寞地频闪,我是擦亮火柴丢在草垛上的人。最后我们接吻,原来宇宙从来不曾停止注视我。

“好巧。”

不巧。我假装没听到,躲避身后湿热的视线。挽起袖子,手里的抹布在桶里涮了涮,湿漉漉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一缕头发掉下来,从脸颊两侧刮过。

身后的声音晃了晃,绕到我面前来,半弯下腰寻我的视线。余光里撞进一双蓝眼睛,刘海斜斜地耷着,圆睁着眼,眼尾柔软而多情。

“你也在这里休息,难道不是很巧吗?”

是很巧。我把抹布丢进桶里,客气地没用很大力气,防止脏水沾湿他漂亮的脸,站起身的时候他跟着我,清瘦的个子拓下一溜阴影。“沈星回,你怎么也在这个服务区?”我问。

沈星回狐狸一样笑起来,露出一只小小的犬牙。

“我说了呀,好巧。”

嗯。这是我第四次听到他说这句话。

第一次是在便利店,两个人手都摸上最后一瓶草莓牛奶,冰柜里的牛奶带着新鲜的水汽,第一次见面的男生与我相碰指尖,他一瞬间脸红得像熟虾,磕磕绊绊地说:“好巧…”

第二次是在前公司偶遇,抱着材料去找人的时候路过他的工位,原本迷糊打瞌睡的沈星回腾地坐起来,眼神亮晶晶地冲我打招呼:“好巧,原来你也在这里?”

第三次是两周前。递完辞职信兼分手半年后,HR领进来位新同事,和我分到同一组。新同事长着前男友沈星回的脸,他难得打了很笔直的领带,衬衫角平整地掖在西装裤里,对上我的视线含着一点热切–要和我抢业务的热切。

“好巧。又见面了。”他说。

古人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组不容我和沈星回。两周来,他和我针锋相对,开小组会议的时候平和地提出比我更好的方案,或者更差的,然后坦然地接受我所有强忍怒气的反驳。在我慷慨陈词一整段后,沈星回往往点点头,用一种蕴含笑意的眼神–就是他现在的这种眼神望着我:“嗯,有道理。你好厉害。”

嘲讽我?我气得仰倒。干脆趁着假期出来散心,但是和罪魁祸首又在这里巧遇,我还狠不下心说什么太难听的硬话,只能色厉内荏地瞪他。

沈星回软绵绵地接住我的眼神:“你也是出来自驾游的吗?”

明知故问。

他不气馁,继续问:“你吃饭了吗?我中午还没吃,车上的零食被我吃完了…餐厅要排队好久。”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餐厅门口的人堆得像沙丁鱼罐头。

沈星回顺势露出很可怜的神情,垂下眼睛,像雨里淋得乱糟糟的小狗,细白的脸颊上带着略微的粗糙,用一种摇晃尾巴的眼神盯着我。

我叹了口气:“我车上有自热火锅…”沈星回眼神亮起来,在他饱含期待的沉默里,我补了一句:“带肉的。”

色令智昏。我想。

我和沈星回一人一只小凳子,蹲在旁边的便利店门口扒自热火锅。牛油火锅热腾腾地翻滚,沈星回夹着速冻肥牛卷,慢条斯理地往锅里下,毛茸茸的热气飘起来,便利店的冷风往脚下灌,沈星回鼓着腮咀嚼,头一点一点,显然是困了,尖下巴几乎扎到锅里。

“沈星回。”我说。

打瞌睡的狐狸惊醒,半梦半醒露出迷糊的神情,右边的腮帮子机械性地鼓起,喉咙里发出语义不明的哼哼,抬眼递来一个眼神,和他恋爱两周,分手半年再针锋相对两周,我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让我有话就讲。

喉头的话梗了梗,我像干涸的海鱼一样无谓地张嘴,顿了好一会才说:“你电脑的密码是什么?”

一次性筷子在红油锅里泡了太久,火锅料像滴在试纸上的试剂迅速地爬升,话出口的一瞬间我就想咬破自己的舌头,前任再遇,狭路相逢,说点什么不好——沈星回抬头瞥了我一眼,没吱声,手里的木筷迅速地下进锅里,精准夹起两块肥牛。

我惊声尖叫,因为那是最后的肥牛了。

沈星回的筷子在中途一拐,两块肥牛稳稳落点在我盘子里。他下筷空捞了许多锅里的蔬菜,蹙着眉放到嘴里嚼。

以前谈恋爱的时候他也是这样,鲜少的几次约会里不跑西餐厅,拉着我往小巷里面钻,忙项目加班到凌晨两点,沈星回拎着排长队的烧烤来当救济粮,鸡翅和小串摆在一排香飘十里,银发的外卖小哥弯下腰,声音比烧烤的香味低调很多,软着声音红着脸,问我讨一个吻。他害羞的时候脸颊会红,从耳根蔓延到颧骨,红得像一块熟透的草莓。和他一起吃烤肉,他吃得快,烤得也快,我盘子里始终堆得满满,沈星回脸上是一种初恋小男生的青涩,偶尔会让我感觉到一瞬间的愧疚——想玩玩的心态找上他,但他好像是认真的。

沈星回把手放到我面前挥了挥:“在想什么?说话你都没听到。”

我回神,问他说什么了。沈星回只是笑,说他刚刚告诉了我他的电脑密码。

“真的?”我问。

“真的。可惜你没听到,过期不候。”他笑眯眯,弯着一双小狐狸的眼睛,嘴唇辣得有些红,亮闪闪像一块樱桃。

锅底煮得干涸,我站起来收拾垃圾,沈星回跟在我后面,自觉地走进便利店,出来的时候手里拎了一大包零食,在我失神的瞬间全塞到我手里。

“谢谢你的火锅。”他说,冲我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有什么黄色的东西一闪而过。“我先走了,希望下次还能见到你。”

他今天穿了件很青春的短袖,浅绿色,身前垂着条装饰绑带,看起来几乎像放假出来玩的男大学生,头发被光镀上一层鲜艳的亮金。

便利店刚遇到他时,我只以为他是个比我小上几岁的学生,像贪凉的花栗鼠,塞了一嘴的关东煮,拿着冰牛奶贴在脸颊,液化的水珠顺着手指头滚落。我嘴里叼着牛奶的吸管,坐在和他同级的台阶。男孩认真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看起来是个再好不过的倾听者。

凌晨两点的便利店鲜少有人光顾,我和他自然地聊起来,ddl反复催命像菜市场铡刀,却难得偷下两分钟,和他聊天上散落的几颗星。沈星回像路边翻肚皮的猫咪,居然如此坦然地向我敞开他的柔软。

我们没有互换联系方式,那天托腮看他的时候竟然像回到高中,他鼓着腮帮子努力地吸卡在吸管里的珍珠,我在他的目光里起身离开,告诉他我会去郊外他推荐的露营地,他说那里能看到星星。

原本以为下一次见面会是在那里。

第二天到公司的时候意外地碰到老熟人,加班加得连轴转,路过没怎么去的其它小组,看到工位上躺着个人影,朝后靠在电脑椅,一本书扣在脸颊,呼吸一起一伏,睡得好坦荡。

被人拍了肩膀才醒,他揉揉眼睛亮起一双蓝灯泡,仰头的时候下颌线比我讲ppt流畅,长时间的久坐没有损坏他优越的肩颈线条,像企划部找来拍摄宣传画报的模特。

好看。惊天动地的好看。我抱着资料路过他,手里的文件夹好巧不巧掉了一地,吵醒了再陷入小憩的睡美人,他俯下身来帮我捡,手指没碰到一起,但眼神交汇,他认出我。我看他的眼睛倏忽亮起,擦燃了一牙黑夜里的星火。

我看了看他的工牌,嗯,我们两个组在抢最新的业务;又看了看他的脸,帅得几乎找不到修饰词。他礼貌地把文件整理好交给我,望着我放在一边的草莓牛奶,视线又挪到我脸上,张嘴欲言又止。

我没时间谈爱,我告诫自己,但我大概有空谈场恋爱。

沈星回果真走得头也不回,此后的一天里我没再见到他,晚上在提前订好的小旅馆里缩了一夜–假期,想找到性价比都绝佳的房子简直难如登天,第二天午后爬起来再赶路。

稳定行驶两小时后,我拧动车钥匙,车子缓缓熄火,公园里雀鸟叽叽喳喳地鸣叫,来前查了推荐,这里是这一片最适合露营的地方。此时天边正晴好,我祈祷不要突然飘下一场大雨。

探头出去的时候旁边的车位刚巧被人挤占,银白色的车太眼熟,过不久车窗摇下来,露出一张熟稔的帅气面孔。

我眼睁睁看着他走下车,眼神四处飘着,最后稳稳落定在我探出窗外的脑袋,蓝眸里融化一点甜美的黄油,被午后的太阳煎过,滋啦滋啦地冒起小泡泡。

“又见到你了。”沈星回说。

不对劲。真的不对劲。

沈星回从车后备箱掏出两只马克杯,熟练地从车载小冰箱里摸饮料出来。“橙汁还是雪碧?或者白开水?”他问我,我皱着眉头盯着他不吭声,他就把冒着小泡泡的雪碧塞到我手里,泰然自若地在我面前坐下。

“记得你喜欢喝这个。”他说。

我捧着马克杯,看沈星回的脸在我面前放大又缩小,他似乎习惯了我突如其来的发呆,熟视无睹地从副驾驶掏出两本书,借着午后的阳光认真看起来,完全没有要向我解释他为什么在这里的打算,简直像自暴自弃的惯偷。

脑中思绪混沌,他比我高,因此鲜少能见到沈星回这个角度垂头的安静样子,睫毛像小小的蛾翅,在阳光下抖落一点鳞粉。

当时业务和帅哥都成功到手,同组的同事几乎要把整口牙都咬碎。我昏天黑地地忙了两周,用这笔成功的订单当作跳到更好公司的跳板。我翻着合同,待遇要好得多,底薪也高,至少不会把人当狗用。

递交辞职信的前一天他也是这副表情,安静地坐在工位上,听到我说分手之后猛地抬起头,狐狸眼睛圆睁成一对儿玻璃珠,长长的眼尾不安分地抖,最后才抬起眉头,问我为什么?

我居高临下,仿佛借此地位占得一点心安理得的主动。

都是成年人,分手还需要理由吗?你也没睡我我也没睡你,就这样吧。我说。后背上爬起鸡皮疙瘩,生理反应让我浑身一抖,我只以为是即将和旧公司断舍离的欣喜,现今才后知后觉地在边缘里找到一点蜷缩的不舍。

是因为这点不舍吗?让我理所当然地默许他一路的跟随,在无数个看到他的时分,想起的不是他如何与我针锋相对,而是半年前和他谈恋爱的两周,一百二十万九千六百秒。

沈星回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过了半晌他抬起头来,认真地凝视着我的眼睛,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一点的、被断崖式分手的怨怼和不舍,只是平静得犹如一面闪着亮光的铜镜。我被他的眼神摄魂夺魄,下意识地阖眸躲闪,他只是站起身,在我身后的玻璃墙上投下颀长的影子,像树木在蔓延风声的海面无言伸长。

“好。”他说,“我知道了。”

花了半年在新公司站稳脚跟,万幸,新同事头脑正常,新领导脑子清楚,不会半夜拍板让我们统统加班到凌晨两点。沈星回简直像潜伏在我生活里无处不在的影子,组长蒋楠在听我提到四次前男友的时候露出微妙的表情,她委婉提醒我,等这段时间忙完,要不要去休假歇一歇?她给我做主批假。

我同意了。

可沈星回比假期先来,我还没来得及算清楚脑海里残留的影子到底是出于怨怼还是不甘,他就从天而降,摆出一副天然和蒋楠熟悉的样子,出现在我面前。

串珠散落一地,我是手足无措的藏宝人,还没来得及全部藏起,就被人引着针线,一颗颗全拾起。沈星回攥着我的手指,串得毫不迟疑,在阳光下折出嘹亮的金芒。

我猛然抬眼,太阳穴间的神经连成一条线,直直刺透了我欲盖弥彰的前额叶。

沈星回歪着头打瞌睡,书本滑落在一边,手指扶在书脊边缘,拇指搓在纸页上。

鬼使神差地,我凑上去读那页纸。

像是抽命签的箴言,那是一句加缪的情诗。

“你是说,你在和我在停车场分开后的两小时后正好追上了我的车,并且恰巧和我停在一个服务区,并且由于那场打乱了计划的暴雨遇见了我,并且在看到我后的下一秒车坏掉了?”

“没错。你说得对。”沈星回点头。

原本停在公共停车场的我在等夜晚的繁星,天降一场大雨把星星冲得一干二净。打开天气预报,后面的六个小时都显示强降水。我叹了口气,趁沈星回还在睡醒后的迷茫,干脆拉开车门在雨势稍小后果断跑路。

结果,就在下一站,我找到抹布准备擦擦淋得透湿的车,看到旁边闪出个人影。

沈星回愁眉苦脸地对着他的车,我瞄了一眼,看起来并不像完全报废,至少能救–我能救。三年前在宁夏,我也遇到过一样的情况。

于是我收回视线,熟稔地打算装作没看到他。但沈星回身上永远安了捕捉雷达,七拐八绕地绕过中间横陈的几辆车,精准地找到了我。

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沈星回一耷眼睛,露出一副破碎柔软的神情,在我们恋爱的两个礼拜里我见过三次,每次我都被他毫无攻击力的神情打到丢盔弃甲。

“能帮帮我吗?我没有这种经验…”他说。

我冷着一张脸。

…我冷不下来。

从后备箱里掏出修理工具,我绕到他车面前,掀开他车前的引擎盖,打眼看过去没什么大问题,常年自驾游的人都遇到过,有点经验的人都能解决…等等。

扳手被我上下一抛,什么东西迅速地闪过。

“沈星回。”我埋头进引擎盖,发动机热烘烘地扑在我脸上,沈星回比发动机还热的目光跟在我耳后。

“我在。”

“我有问题问你。”

“你说。”

毫不迟疑。

“你的下一站,是哪里?”我问。

身后的声音顿了顿,我听到裤子窸窣摩挲的声响。

“不许查手机。”

“…”他在深呼吸,过了两三分钟,才回答:“成都。”

“去成都不走这条路。”我干脆地打断,“别编了,你是不是根本没想好去哪?”

“是。”这次答得很干脆。

我把头从引擎盖里收回,顺手把手里的工具箱抛给沈星回,他像个开了自动跟随模式的开放游戏NPC,亦步亦趋地追在我脚后。

我绕道侧面去检查车窗玻璃破损,沈星回…沈星回一直在检查我的后脑勺。车坏得不多,只要尽快修好,就能照常上路。

“你是不是没自驾游过?”

“…是。”

慢了一点,还是肯定的回答。

真虎啊。我忍住用脏手扶额的冲动。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危险?一个人,什么都不管地就这么冲出来,万一没遇到我怎么办?万一车坏在马路边上怎么办?这些麻烦事,你是不是都没想过?”

“是。”他答。

一口气哽在胸口,我绕道车后去看排气管,沈星回还跟着。

“你是不是只会说是这一个字?”

“sh……”嘴巴动到一半脑子才反应过来,他咬着舌侧把后半截消了音,自知理亏,被直直地问话挥着小棒子敲打也只能顺着应答,于是挠挠鼻尖,磕磕绊绊地嘟囔:“只是觉得,这种回答更快。”

脑海里的念头渐渐拨散雾气,愈发清晰。此时正是下午五点,太阳早不在最热最晒的时候,热度却迟缓地趴上我的耳朵,我下定了某种决心。

“那我后面的问题,你都只准用是或者不是回答我。”

“好…这句也要用吗?”他问。

我没理他莫名其妙的小泡泡。

“你是不是打听过我要去哪里?”

“是。”

“楠姐告诉你的?”

“……是。”

“没有想好目的地是因为目的地不重要吗?”

“…是。”

“所以重要的是跟着我是吗?”

“是。”

他应答中的迟疑越来越短,像是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意思。

“服务站是故意让我看见你的。”

“是。”

“自热火锅也是故意来蹭的。”

“是……”

“公园是追着我到的。”

“是…………”

车侧门玻璃上映出我的脸。嘴角不知何时已经升起老高,耀武扬威的样子。背后跟着一条任我数落的暗淡小尾巴。

我加快了语速。

“车还坏了,麻烦。”

“是。”

“人也不好,坏心。”

“是。”

“公司不好。”

“是。”

“天气不好。”

“是。”

“路况不好!”

“是。”

“可恶!”

“是。”

小尾巴变成即答机器人。输入指令的人却在此刻调转枪头,抛出了最终问句。

“你是不是还喜欢我?”

猛地回身撞上一堵刹车不及的厚实胸膛,上面顶着一颗红彤彤的俊俏脑袋。沈星回的脸红得像煮熟的珍宝蟹壳,被我吓得睁圆眼睛,瞳孔放大,下意识退后两步又站住脚,嘴唇撬开一条缝,整颗头都在过午的太阳下急速升温。

他晃了晃,没刹住车地杵在我面前。鞋尖碰鞋尖。

原来他一直离我这么近,这么近。

被人忽视的前引擎盖冒出一股黑烟。沈星回现在是彻底走不成了。

沈星回手里捧着两只抱枕,呆呆地站在车门外,看我跪坐在垫子上,给四边车窗安隐私帘。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别得意,我不是想收留你!”我回头,竖起一根手指强调,“只是假期拖车太贵,附近酒店爆满,你打乱了我的计划我到不了下一站,你车上又什么东西都没有…总之,我不是特别好心地想收留你!”我伸出一只手,“抱枕。”

沈星回手忙脚乱地在手里那一堆东西里找我的抱枕被,一边嗯嗯点头:“嗯,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他拉长声音,“你是坏心地收留我,并且要跟我睡一辆车的。”

越描越黑了。

放倒的车座上铺了垫子,我没理沈星回,自顾自地抻平四周的床单,拉开抱枕的拉链摊成一床被子。

“幸好我带着这些,不然车上睡一觉你第二天绝对落枕!”

沈星回学着我的样子脱掉鞋放在床垫下,蹭上床垫的一角,眼睛笑得弯弯:“你人真好。”

窗户留了缝隙,全景天窗也打开,躺在床垫上,能看到我计划里本来要看的星星。歪打正着,也算是看到了。

我躺在软垫上伸个懒腰,看沈星回还只拘谨地坐在床边,像炕上的小媳妇,就差小心翼翼地扣手,没忍住被他逗笑了。

“你躺下吧。”我说。

“可以吗?”他问。

“这有什么可不可以的,你要坐着睡一晚上不成?”我拍拍身边,“来吧。”

“那我来了。”

…好怪的话。

等他躺在我身边我才发现不对。车厢小,虽然留了足够透气的窗缝,和人并肩躺着还是第一次。沈星回躺得太近,热乎乎地紧挨着我侧肩,包裹紧实的长腿离我不到一厘米。

耳朵已红温,我欲盖弥彰地转过身,才想明白这一切多出格。

“你好像很不自在?”沈星回戳穿我,“以前没有和别人这么睡过吗?”

“以前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啦…就算有出去也是和朋友,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这种情况?”

“必须要和别人…睡一张床的情况。”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心情好了一些。

“那你经常一个人出去自驾游吗?”

“也还好吧,没有太经常,一年要出去一两次,一般会休年假的时候才去玩。”

“你好像去过很多地方,能跟我说说吗?”沈星回说,我猜他在黑暗里睁着求知若渴的眼睛。

我跟他提起戈壁滩长长的沙漠,两旁高大的风蚀景观像某种史前遗迹,狂风来的时候飞沙走石,整个天都变成土的黄色,山像幼儿垒下的巨型土块,路边能偶尔发现动物的尸骨。或者近海的平原,河流划分土壤的边界,海风潮湿油润,蓝天卷积灰色的积雨云。

偶尔车坏在路上,要打电话叫拖车来,暴雪的天气被堵住车门,旷野里弥漫着绝望的静谧。

“床垫也是早都买好的,就是怕万一遇到什么不得不在车上过夜的情况。”

“我躺在这里看过很多天,海边的天更蓝,黑下来的时候看星星,那个角度–”我一指,猜他的眼神顺着看去,“往往是北极星。更内陆的天更高,看着看着,会觉得自己也飞了上去。”

“其实挺好玩,也很开心…但是那是在我做足了准备的情况下!”我说得口干,顿了顿,又不放心地指点他:“哪会像你一样,什么都不管,一个人就冲出来…一点常识都没有!这是可以说走就走的吗!”

认真的听众对我的数落全盘接受。沈星回的呼吸很平稳,我几乎要以为他睡着了。

“嗯,你很聪明。”他说,“不光是在生活常识上,还有…”

他噤声了。

耳根传来微弱的痒,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下意识转过身去。

沈星回长长地,长长地注视着我。

长到好像宇宙爆炸伊始,天地混沌初开,他就这样平和、温柔地看着我一样。眼瞳中柔亮着蓝色的波,像我在三亚看到的透亮玻璃海。

海是冷冰冰的,但沈星回是热的。他眼睛里藏着太重的情绪,重到压在我眼皮上,沉得几乎要把眼泪压下来。

我被他的眼神蛊惑,鬼使神差地伸手捧住他的脸颊。凑上去吻住唇舌的时候他眼皮微张,露出一种意料之中的惊讶。掌下的皮肤带着风吹的粗糙,嘴唇却是柔软的,舌尖带着汽水的湿甜,撬开我不防备的齿关,就这么钻了进来。

一个吻。

分手前,我们也有过接吻。一次。

就是那个加班加到天昏地暗的晚上,凌晨一点半,所有人被领导抓走开会,开完会精神崩溃的罅隙,我躲在厕所里偷偷给沈星回打电话。他们组今晚不加班,爱睡觉的沈星回被我一个电话吵醒。

他说怎么了,我没说别的什么,只是说好饿好困,讨厌加班,想吃烤鸡翅。

沈星回温温吞吞地安抚我的情绪,挂掉电话后半小时,微信弹出来两条消息。

鸡翅外送员已经到楼下了。他说,来给一位辛苦的小女孩送夜宵。

下楼的时候沈星回穿着毛茸茸的卫衣,头发没抓过,睡得乱七八糟地反翘,手里拿着一袋满当当的烤串,鸡翅的香味缓慢地飘出来。他不知道我在偷偷准备离职,还点了同事的份,记得要帮我做一做人际关系。

我神志不清,看他的俊脸都像看一块烤过的奶香小面包。路灯下盘旋飞蛾,宇宙飞船像馅饼,他站在一闪一闪的路灯光下,像降下神旨意的使者。

如果有爱,真的有爱的话–我当时想,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也好,也很好。

我嘟囔半天,沈星回低头问我在说什么,毛脑袋紧挨着我。距离太近,他身上又香香的。

“我说你是古希腊掌管烤鸡翅的神。”我脱口而出。

他被我逗笑,伸手捧上我的后脑勺,瞳光亮晶晶。我被他看得魂飞天外,晕乎乎醉倒在名为沈星回的酒盅里。

“可以,亲亲你吗?”他问。

男狐狸实在勾人。我踮脚,一口吻在他的脸颊。颊肉柔软,带着干干净净的香气。

“好香。”我说。不是说鸡翅,希望他知道。

沈星回脸颊红了个透,他像捧水晶球一样捧起我的脸,唇瓣近在咫尺,睫毛抖得像飞舞的蛾翅。

…没亲上。被同事叫走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只记得接过他手里的烤翅,同事骂骂咧咧地嫌我慢,我只记得回头看沈星回的脸,看他和我离路灯越来越远。

他没追上来,大概是忘了,耳根还红着,站在那里冲我挥手,挥了一半也许是觉得自己呆,又楞楞地放下了。

小机器人似的。

畅快地接了半年前被打断的吻,再睁眼看到近在咫尺的沈星回时我简直想哭。他的唇被我咬成一块剔透的糖糕,也许看我有要哭的冲动,有些慌张地抬起拇指按我尚且干燥的眼尾,毫无意识地散发着诱人的魅力。

我眼一闭,又亲了上去。

他比我要懂我自己。

沈星回的唇齿间漏出淡淡的词句,贴得太近,传递声波的方式几乎要变成骨传导。

“我知道当时你不开心…也猜到你要辞职,辞职之后可能会跟我分手…唔!”

我咬了他一口,说什么扫兴话。

但沈星回没停,依旧磨着我的唇瓣,声音像飞机起飞前的嗡鸣。

“没关系,都没关系…你喜欢我,我知道。只要不是不喜欢我,就都没关系。”

“你呆得不开心,那就去能开心的地方,去哪里都好…只是别扔下我,我跟你一起走。”他说。

沈星回亲得很慢,很青涩,根本不敢用力气似的,仿佛我是唇齿啮合就会被咬碎的玻璃珠。

这次没人来打扰我们,我可以随意地亲他,窝在他怀里看星星到天明。像我们第一次遇到的时候他说过的那样,如果可以,如果有机会再见,要和我去那片露营地看流星。

“所以,你是为了追我来的公司?”

“…是。”

“当我的工作搭档,提那些蠢呼呼的建议也是为了追我?”

“……是。”

“沈星回,哪有这么挑衅的追人方法?”我仰头,戳着他的下巴质问。

沈星回闷闷地笑,可怜兮兮地握住我的手指。

“我也没追过别人,哪里不好的话…能不能你来教教我?”

我眼睛一转:“嗯…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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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风
兔兔团长
3 月 前

喜欢🥰感觉看完又回到了从前……这篇第一次看的时候才刚喜欢上沈星回一小段时间,也刚刚接触同人文(是的此人甚至到深空才开始有意识地找文看)。回像一团晒得香喷喷的棉花好萌好萌怎么会这么萌……小鸥小鸥我们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