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恶侣3w+
·预警:真骨科,道德低下,有npc,相关仪式皆为虚构杜撰,ooc,任意一点无法接受请勿阅读
·bgm-《广府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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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划开血肉的时候没有声音,又或许有,只是隐没在沈星回忍痛的闷哼里,显得不那么真切。
几支微弱的烛火摇曳映在窗纸上,和他颈侧的青筋一起鲜活跳动着,滚烫的血从肋下汩汩而出,顺着交错的掌纹,滴滴答答地落在我们身下的竹席上。
我们分明在暗室赤裸相对,有着年轻丰盈的皮肉和骨头,眼底却没有一点情欲,只是比着对方身上在演武场留下的新鲜伤口,在自己躯体上同样的位置复刻,直到两个人都血痕斑驳,共分一卷素白的绷带互相包扎,口中咬着一端,另一端缠裹在对方的伤上。
宛如两头兽,在抵死的撕咬后互相舔舐裂纹,最后沉默着分开,背对着背整理各自的衣衫华服,把那些不见光的疤痕藏在精心织造的绸缎下,再转过身的时候,连眼角眉梢的笑都同样的仪容大方。
像照镜子。
或者说每对诞于王室的双生子在他们的降生之初就拥有了人生的第一块镜子——同胞血亲的眼睛,并在那里面看见人世间第一件、也是头等残忍的事情:天家无情,手足相戮。
沈星回伸手,想拨正我发尾凌乱潦草的红绳,被我后退一步避开。他怔愣片刻,慢慢地放下手臂,似乎因为牵动了肋下的伤口,面色苍白几分,却又无谓地笑道:早些休息吧。
温融的烛火照在他脸上,把皮肉骨的界限衬得尤其分明,银发白衣,身长玉立,像只蛊惑人心的妖,越了百年红尘来索一条同生的命,拢住袖子里的一双手,静静地站在我身前。
明日祈雨祭典,他便要这样一身鬼魅的素衣出席,捧青圭白璧敬奉神明,以求它们降下甘霖。
底下乌泱泱跪拜着的臣与民永远不会知晓,储君的新礼服下,是此夜为我留下的一道道入骨之伤。
这是云汉城的未来的主人,天下苍生的希望。
也是要我死的人,我的双生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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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小的时候,我是不恨沈星回的。
正相反,我极爱他。
几乎要逾越一个妹妹的身份去爱。从出生那日,沈星回就是天下归心的储君。天象阁连夜递来一道道奏章,说着凤凰伴月的吉兆,于是在襁褓中我们便被分开。
他居东宫,我困高台,在抓周宴才算第一次正式相见,越过珠宝琳琅与漆朱玉章,当着浩浩荡荡的伯侯贵胄,牢牢牵住对方的手。
我记得他掌心的温度,在母亲腹中我们便如此肌肤相贴,天生的眷恋从掌纹嵌合处交织,我抓住他的尾指,再被反握住,两个小小的人,在尘世里得到一点链条似的无形的羁绊。
我称他为王兄而非殿下,在每个噩梦的午夜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袍去敲雕饰华美的窗户,把自己藏进他的寝殿里,避着礼仪官同享一床柔软的被褥,昏暗烛火似神佛半阖的眼,莹莹地发着幽光。
他床前的帷幕轻盈飘逸,白纱层叠,遮住两个人的身影,像隔出一小片世外之地。
我整晚听王兄唱着哄孩子的歌谣,唱桃源与蓬莱,信使青鸟与林中山鬼,再枕着他的肩膀入睡。
隆隆雷声从耳畔滤过,有着笃定心安的依赖,仿佛高山崩于前也有他为我作不倒的长墙,就像在少年时代之前,还愿意把这座云汉城称为自己的故乡那样。
到了每年四月,东方天降甘霖,杨柳抽条,碧青的杨柳叶被和煦的阳光映照至半透明,呈现极鲜嫩的鹅黄色,质地像打磨好的玉石,又像新嫁娘的裙裾,在风中柔柔地飘动,卷起轻盈的波浪。
我和王兄两个人作为王室仅有的直系后嗣,每逢此日,都会与其他各位伯侯一起参加祈雨祭典,以求来年风调雨顺。
为了吉时,往往要赶在日出之前换上锦衣华服,耳垂与小臂都环佩叮当,松石绿,玛瑙红,掀开厚重的珠玉帘,再睡眼惺忪地被侍卫送到马车内。
印象犹深的那年,路上颠簸,很快震散了睡意,我撩开窗上遮掩的一小方绸缎,看外面跪下乌泱泱的臣与民,鱼肚白的天在地平线上翻开,把青石板照成浅碧色,似有层层叠叠千古的印痕,前人的身影在曦光中复现,垂眸敛袖,目送稚子迈向无垠的苦海。
没有人敢抬头看我们的轿辇,于是我只能看到一颗颗伏低的乌青头颅,横着制式相仿的玉簪,如密密的碑,刻下世代的华容圣名。
皮相尤其恭敬,可他们的心我看不见,繁复的礼服、厚厚的脂粉伪装着,我从不知晓这些朝我低眉的人,是否真如他们弯下的脊背那样虔诚。
王兄从怀里掏出一张油纸包的、隔夜的米饼,掰成两半,偷偷塞到我怀里,忧心忡忡道,卿卿没用早膳,先垫一垫,免得祭典开始后又胃痛。
时值春日,饼自然是受了潮的,其实并不好吃,捏在手里触感绵软,但带着王兄残余的体温,一猜便是捂了许久,时刻惦念着要给我,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在暗中生出酸痛的感激涕零来。
幼年懵懂,不知天家二字是何等诅咒,只知外面乌泱泱的人群,在我心里,加起来也不如面前的王兄一厘。
我小口咬着饼,王兄适时地递过酪盏,又极其自然地用掌心接着我落下的碎屑,好像短暂的不用做储君的时候,可以只做我的王兄。
那时提到云汉城,我只记得从寝宫到大殿门前,一路上马车辕系着的青铜铃铛发出脆响,王兄的眼神清澈温和,指尖沾着一点饼上掉下来的酥皮,又被窗外荡进来的长风吹落。
而等长大之后,再重走一遍这条去祭典的路,已经没有了柔婉的杨柳树,它变得恢弘又端严,举目所见都是笔直的乌樟,直入云端。
车轮离开泥土,在平坦的石板上轰隆隆前行,失去了熟悉的颠簸,我却不再敢犯困,与礼官同车而行,字字斟酌,即便无风,骨头缝都是冷的。
一切的声音、颜色都是这里独有的,冰冷又浓厚,沉沉地落在地上,别的地方不会见到,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强硬的限制。
在史书上,这些通通被称为王廷正统。
从前,夫子同我们讲祈雨祭典的种种,说定要德才兼备的贵人登台与天神游说,用自身的气运来抵,博得苍天信任,才能保人间一年安平丰收。
这个人要足够显贵,又不能是顶了天的身份,所以往往从伯侯与王嗣里择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停在沈星回身上,后者正捧着一卷兵书,闻言落落大方地起身作揖,表示为苍生解忧乃储君分内职责,若有需要他登问仙台的那日,义不容辞。
这话说得尤其体面,可只有我知道,这位倾城之力养出来的仁义君子,其实不信神。
“卿卿,有些话不能由人来说,有些事不能由人来担,所以才有了鬼神。”凉如水的夜色里,他指尖绕着我的发尾,把自己手上的嵌金戒指推上来,为我绾发,笑着轻声说,“可既然人逃掉了因,又怎能得到果呢。”
若非生在天家,只怕沈星回更愿意仗剑四方,做个餐风露宿的游侠儿,握一卷褪色的地图,去寻传闻中的蓬莱仙洲。
只可惜生在王廷,众望所归,不可逃不可说。
祈祀的人们托举着巨大的玄鸟围着问仙台游行,战士擂鼓而歌,礼官在高台之上灼烧龟甲,问天道风雨之运,而帝王就独自站在不远处,望着他蚁群似的的臣民。
因我和王兄如今都未成人,不用登台典祀,只需要在燃起火焰的华美高台之下列队行礼,听编钟鼓乐齐鸣,戴面具的巫女们挽手同舞,燃烧产生的青灰色烟雾遥遥地飘上云端,像远行的鹤群,隐没山巅不见。
我想,我们诞生那日的凤凰伴月,应该也是一样的,午夜密密的云在月轮前连成一片,又被风拉扯长,变成鸟的羽翼,落在世人眼里,就成了一字千金的神谕。
二人并肩位列东方之首,身后是十余名伯侯子弟,高台上的礼官仍旧一丝不苟地颂唱着祭典辞,台下芸芸的人群里,王室的孩子们却都低着头,不与神佛对视。
六王爷家的郡主只有四岁,小小一个人困得眼皮打颤,倚在身后十四王爷的世子胳膊上闭目养神,后者正被素来严苛的父亲盯着,一动都不敢动,向王兄投来求助的目光。
“表哥,表哥。”
他叫得小声又无奈,可王兄的视线根本不在那个方向,我也不大敢乱动,对这个表弟耸耸肩,表示自求多福爱莫能助。
王兄悄悄解开我在路上颠簸凌乱的发丝,重新用指尖梳理。他的发色天生银白,记事以来便常常要以木汁浆染,免得人心惶惶,于是总爱盘玩我青黑的发梢,好似那是细枝的仙草,握着便能春不老、得长生。
用以固定的红绳和我的乌发缠在一起,末端却牵住他的尾指,他轻轻勾了勾手,我的发辫就风吹过似的摆动。
“我给你的戒指呢?”他轻声问。
“被礼官收走了。”我闷闷不乐地答,“说是储君才能用的。”
“以后给卿卿其他的,我们不要宫里的东西。”王兄承诺说。
细碎的发丝擦过我的脸颊,有些痒,于是我抬手捉住他,看着身边人指腹读书习武磨出的薄薄茧子,是一只属于少年人的手了,才恍然发觉这已经是我们相伴降生的第十二载。
也就是这一年,雨在祭典结束后停下。
大旱三年。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第三年末,关于王兄德行有亏的言论甚嚣尘上,参他的奏章几乎淹了乾元殿。
可我想不通,他祭典那日明明没有登台,万人见证,与神佛无冤无仇,为什么还会被卷入其中,难道愚民竟盲目至此,泼天的孽行,只一瞬便找好了替罪者——他们口口相传的天子之相、他们亲手捧起来的储君,只需须臾,便成了千古的罪人,赫赫罪名如山之倾,就连霜白的发也成了妖星惑世的征兆。
这消息传入王宫的时刻,我与王兄在棋盘两侧相顾无言,一枚黑子骨碌碌从他的指尖滚到地上。我看着眼前必败的局面,良久才凄然道,你又不是东海的龙王,怎能管教风霜雨雪何时下,而即便是龙王三太子,威风凛凛的角色,最后不也叫哪吒踩在背上剥皮抽筋。
倒宁愿做哪吒,他说,削肉剔骨还了天家罢。
那之后,东宫重门常锁,他殿前昼夜不息的侍卫提着刀巡视,长明灯彻夜地烧,像在看管罪不容诛的囚犯。
愤怒几乎也要将我的心肠烧穿,夜半披着单衣从寝殿到佛堂,用插着新荷的玉瓶砸碎供奉的神台,留一地的剔透琉璃碴子,水和血混在一起染红曳地长袍。
侍女惊呼着恶鬼二字,四散奔逃,留我一人在火海与神像对视。我的小臂被落下的火星烧得血肉模糊,痛意却轻易被愤恨压下,我咬着牙踩上供桌,一字一句问它,世间可有公道一词,可有神佛一说。
烈火熔断金包铜的神像,热浪席卷着空气变形,我在窒息中看见它的五官在熊熊火焰中变得模糊一片,浓稠的金属液滴像眼泪从脸颊滑落。在这绝望中,我真正听见了神谕。
神佛尚且不得保全自身,何况凡人。
这是极其离经叛道的举动,佛堂那夜当值的人暗中处死了一大半,才堪堪压下去,我同样被押着禁闭,非诏不得出。
可笑在于即便如此,我那尊贵的父亲也不曾来见这个女儿一面,如同处理一只爱闹的猫,打扫干净屋子,便当作无事发生,我依然是他掌心的玩物。
午夜梦回之时,我在魇中常如深潭溺水之人般高声呼救,却再没有一人轻声为我唱安神的歌谣。
殿外点起一盏盏亮莹莹的提灯,面面相觑的侍卫侍女被我隔着屏风喝退。
如此反复几次,宫人默认王女疯癫,不必来救,深夜里就只剩下我独自一人,陷在无边的浓黑噩梦,醒来时枕上斑斑泪痕。
小时候,王兄曾指着自己寝殿的黍麦枕笑道,榻上的枕头都要被卿卿的泪浸发芽了,而我红着脸用袖子去擦,逗得他一阵清脆的笑。
可如今我榻上只有青玉做的枕头,连城之价,便是学孟姜女哭一万年也不过死物一件,换不来王兄莞尔一笑,无济于事。
而我有时竟期待做梦,即便是噩梦,自尸山血海中走出去,偶尔也能回到童年记忆中那座小院落,茸茸青草地,桃花落如雨,王兄举着扇子替午睡的我缓缓送风驱虫。
天河浩瀚,一道龙骨似的横过去,明亮的天狼、弧形的北斗,王兄认得齐全,一颗颗指给我看,困倦中我缩在他单薄的怀里,流萤翩翩飞过,落在膝盖上,比精巧的刺绣更鲜活。
王兄拂去我鬓间落花,轻声哼着乳母教过的小调,四季的风柔柔在院子里荡漾,石雕的棋盘茶几磨得光滑无比,岁月静得没有一点波澜。
当时只道是寻常。
又是整整三年。
六载春秋弹指过,疏疏落落的雨终于解了旱情,只是缓过气来的云汉城似乎早已忘记两桩隔着宫门的冤案。
我们在不同的宫室之中做着同样的困兽。
岁月磨人,王兄在我记忆中的模样还是一袭白衣,五官却不大清晰了,我铺纸研墨,一遍遍描摹那双星子似的眼睛,却没有青蓝的颜料,徒留空白的眼眶,泪水从我眼里滴下,再画龙点睛般落在王兄眸中。
我长时间地沉默,医官开出一服服药方,清苦的气息久久绕在歇山顶上,檐下的燕子挪了窝,连叫声也听不见。
我握着褪色的红绳在廊下站着,从宫墙构成的方正空隙里看天空,一行白鸟分割线似的掠过去,关于王兄的消息却全都石沉大海。
有人说他在闭门抄经忏悔,有人说他借此养精蓄锐,有人说他被送到远疆军中……
还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我从模糊不清的古卷里抬眼,把手边的一盏铜烛台朝着这嚼舌的小黄门掷去,他一时吃痛,吓破了胆,跪着膝行过来,连连叩首说着自己罪孽深重、求我饶恕的话。
血从他额角淅淅沥沥淌下来,恐惧、惊愕、悔恨……很多情绪交织在一张稚嫩的脸上,他只有十二岁,王城里有很多这样稚嫩的脸,可没有那么多天真的心。
一张张玲珑的面皮揭下来,是一颗颗腐坏透了的心肝。
我一句也不想听。
如果辩解有用,如今我面前就不该是他,而该是我的王兄。
傍晚,总管来报说已经拔了小黄门的舌头,妄议储君罪当伏诛,这样处置是王女心仁。
他先斩后奏,要猜我的心意。
我厌烦至极,挥挥手让他们下去,只剩下空荡荡阴森森的一间精巧宫殿,把王兄留下的红绳一圈圈缠在自己手腕上,直到五指充血肿胀,才又慢慢解开。
曾经抚遍名琴的纤纤五指疼痛到发痒,我不去处理,任由它渐渐消去腻红色。这王城里的哪个人,没有这样一双红透了的手呢。
饮水如饮血,蓬莱寻不到。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王兄如今情况莫名,储君之位或许不日就要易主,有多少双眼睛盯在我身上。他们殷勤奉承,不是因为真的尊崇我这王女身份,只不过一个个的目光长远、高瞻远瞩,要借我的东风扶摇而上,吹到琼楼玉宇的峰檐上去。
实在是恶心。
天象说是便是,神仙说否便否,岂不成了一等一的瞎子聋子。这样的众望所归,不要也罢。
沈星回重获自由的那夜,我午夜在风声中醒来,看见一袭白衣立在床头默然不语。
本以为又是一场噩梦,且不比寻常梦中的血肉苦海,而是更沉痛的往日回忆,但还是抱着飘渺的希望,愿面前之人不是幻影。
我唤他殿下,没有回应,于是又试探着喊一声王兄。
三年未见,我许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以至于对这两个字的音调感到陌生。
他从烛光照不到的地方走近我,单衣极薄,长发散落,昔日端方君子变成一只夜行的鬼,不声不响地在我膝边蹲下。
确实是长大许多,只是太瘦,纤长的身量折起来只剩下小小一团,苍白如纸,像画里的人借了一副身躯踏出来。
我望着沈星回眉眼平和,窥探不出更深的心思,只从双生子与生俱来的灵犀里觉出一丝异样。
即便我没问他这三年在哪里,也能一眼看出来是段难熬的日子,形销骨立,长发久久不染,恢复了天生的月银色,白得枯槁,手背上凸起清晰的经络,五指连接处的骨头嶙峋。而如果没有这场是非,他又该是何等的丰神俊朗、风光霁月。
我心底燃起对这世道的滔天恨意,又统统在落到王兄疲惫温和的眉眼时无声消融了。
沈星回被囚禁的时候,我可以做一个火烧神台的疯癫公主,可如今他在我面前,是我的王兄,我便只想做回他乖顺的妹妹。
他做了十八年储君,礼仪周全,没有一日主动逾矩,此夜却衣冠不整潜入我的寝殿,若要旁人知晓,必被参一笔有悖伦常——可我与他都不在意了。时至今日,还能见到他,刀山火海我也愿去。
卿卿。他唤我一声,嗓子哑极了,也不知道多久没和人说过话。
嗯,我在,王兄。
我轻声道,垂眸看他,泪光一点点模糊了视线,又被他用指腹慢慢揩去。
我想大哭,想撕裂胸肺那样嚎啕,把淋漓的泪浇在他掌心,滚烫的,把这三年的等待与煎熬统统道尽了。
可如何能道得尽。
柜中百余张生宣画的都是他的脸,一笔笔一道道,都被泪水模糊了。
我最后也没有哭,任王兄的脸颊伏在我膝上,轻轻拍他后背。
作为双生子,他是哥哥,玉牒上写得清楚明白,可我们同胞而生,差之毫厘,谁能说清盘古开天辟地时究竟是先有浩荡苍天还是先有厚土大地。
我有时会想自己是姐姐该有多好,替他分了肩上的责任,走过漫漫的青石道,登上古旧的城墙,在云汉城民的注视中质问神灵,为何世间万物,往往善树结恶果。
我扑在他肩头,把人拉回榻上,放下霜白的长长帷幕,如同幼年一般缩在王兄怀中,嗅闻他颈间清淡香气。只是往年我们年龄尚小,依偎如幼兽取暖,如今各自成年,即便无男女之情,肌肤相近时,嵌合似一对玉符,呼吸也缓慢地热起来。
东宫洗漱用的清水里都滴了昂贵的芳脂,多年未变,王兄身上早已熏透了,木兰与柏树,我再熟悉不过,发间、肌肤乃至领口,经年萦绕着。
从前父王有一娇纵姬妾,无端溺毙于后山莲池中,路过目睹的宫人久久惊惧不散,便会托人从王城外带回家乡物件,香囊或是泥土,夜间置于枕边,气味可安神清心。
王兄的气味于我而言,也是一样效用的安神药——我虽不怕死人,双手血行累累,却害怕至亲再次分别,此时与王兄相拥,便是山崩于前亦可不改颜色。
血浓于水,此夜泪化作红色的长河,蜿蜒于我们二人皮肉之间,我尖利的指甲划开他脊背,绘制只属于我们的城池堪舆图,皮肤下的骨头折叠起来,如榫卯交错。
所有的伦理纲常化为灰烬,价值千金的青玉枕垫在腰下,交缠的雪乌两色长发铺陈在绸缎上如同水墨画卷,床幔被我扯成细长的凌乱布条,被风吹得飘荡。盘古劈开的天地又合为混沌一团,两只同胞的胎旋在水涡中。
我咬着王兄的肩膀,咽下呜咽与喘息,口中逸散出浓重的血腥气,是甜的。
“明日便是繁灯节了。”夜风如鬼哭,王兄伏在我耳边问,“卿卿想看灯吗?”
“想,王兄带我去吧。”我温顺地听他心跳,平缓均匀,体温透过单衣贴上我脸颊。
我不知道他如何买通长门侍卫,从我寝殿到宫门,一个人一盏灯也不见。
群鸟如泣如诉,落在檐上,用尖利的喙梳理羽毛。王兄还是一身鬼差似的白袍,衣摆曳地,牵着我的手,踏在一尘不染的石板路上,我提着一盏幽幽的灯,破开一方浓黑的夜色,看不清身后的来时路,像要这样跟在他身后走进烈火地狱里去。
离开宫门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上方巍峨的牌匾,涂金的字在夜里暗淡无光,唯我手中提灯莹莹亮如兽目,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座王城竟无一丝留念,只想着就这样和王兄携手逃离,死也值得。
夜里我们坐在沿街的屋顶,繁灯节的人群流水一样从脚下淌过,是云汉城不曾有过的热闹,少年夫妻挽着手猜灯谜,七旬老人颤颤巍巍咬甜腻的糕饼。
沈星回戴着面具,把刚买的一只做工简单金簪别在我发间,那金质地浑浊,不知道混了多少的银铁,可我喜爱极了,比寝殿里檀木匣中堆叠的明珠翡翠贵重得多,小心翼翼抬手去碰。
沈星回看得好笑,身上价值连城的芳脂气息被街上浓重的灯油味覆盖,坐在我身侧,提了一壶甜米酒同我分。
我不胜酒力,意识昏昏沉沉,从未觉得人间有如此好景,屈起的膝上放着一盏精巧的兔子灯,手腕上环着草编的镯子,靠在他肩头,像要把六年里本该鲜妍的少女时光弥补回来。
“三年前,你的及笄礼,我没能出席。”沈星回道,“如今补上,不知道有没有晚。”
“只要是王兄,便没有迟来一说。”我笑着答。
“三年又三年,卿卿已经长大了。”他用目光细致地描摹我变化的眉眼。
“就是三百年也无妨,即使长到云里去,也还是王兄的小妹。”我打了个哈欠,团进沈星回怀中,“三百年后也要一起来繁灯节,王兄和我拉钩吧。”
我伸出手,勾住沈星回的尾指,扣进掌心,被他嵌入五指拉向自己。
身侧传来石子敲击瓦片的声音,我望向街上,几个梳着羊角辫的孩童仰着头,指着挂在屋檐上的一枚紫色小绣球。
“哥哥,姐姐,可以帮我们取一下绣球吗?”
沈星回笑着跃起,足尖轻点,抱着绣球落在街心,把它递给领头的孩子,得到一块麦芽糖作为报酬。
“从前公主招婿,也是用绣球。”他坐回屋顶,气定神闲地继续和我说话。
“那等我抛绣球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来接。”我拍拍他袍角的灰尘。
“自然。”沈星回笑道,“卿卿若是招婿,我不但要第一个到,还要站在最前面,大罗神仙来了也争不过。”
“还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呢……”我久违地看见他真心的笑容,却想到现在的处境,心底苦涩,不由得愣了一下。
长街尽头传来喧闹声,人群往南方汇聚,等待着盛大的焰火表演。
我和沈星回坐的位置视野极好,谁也不用动,静静地牵着手等。
焰火盛放之时,他低头咬我摊开的掌心,濡湿
的舌尖勾勒掌纹,像是在写什么字。我望着他低垂的睫毛在火光中微微颤抖,静心辨认,在阵阵发痒里只认出一个“不”字。
我想我知道他的意思,醉里悲意尤甚,揽住这薄得只剩下骨头的少年,滚烫的泪洒在他伤痕累累的颈间。
“我们逃吧,王兄。”
可我们最后还是没有逃。
谁也没有逃。
被沈星回原模原样送回王女寝宫的时候,我昏睡不醒,手中还握着一只薄薄的纸鸢,几乎把油纸攥破。
转醒之时,已经过了整整一日,殿内已经跪满了喜气洋洋的宫人,恭贺我成了新的储君。
“……那王兄呢?”我几乎不认得自己的声音,害怕这个问题的答案如我所想。
“前太子已废为庶人。”总管笑着答,“虽然如今仍旧居于宫中,但已失了民心,被逐出去是迟早的事情,殿下不必担忧。”
我看着人群背后屏风上秀美的山水墨色,我即将坐拥的天下,只觉得一阵阵强烈反胃,在榻边吐得昏天黑地,几乎把心肝都吐出来,血水混着酒水淌了一地。
医官汗如雨下,书写药方的手颤颤巍巍,墨汁落在纸上晕出豆大的点。
我痴痴地望着如流水般抬进来的珍宝珊瑚,大敞着的黄花梨木箱子里,一粒粒浑圆的东海明珠,有鹅蛋大。从前在王女殿无人问津,夜里无灯,便被王兄拉着手偷偷溜出去看星子,他说世上有硕大明珠通体透亮莹润,更胜烛火,东宫有一颗,只是时日已久,蒙尘暗淡,不然好盗来同我把玩。
我笑问堂堂太子,如何做得偷盗的勾当。
他倚在我肩头,倦意中理所当然地答:为卿卿欢喜,日月亦可盗。
后来他没有拿来那颗古旧的明珠,只是亲自为我制一盏灯笼,夜里盈盈地亮,用习字的宣纸糊上薄薄的一层,寒食节放到天上去。
我那时候尚且不识字,问他写了什么,王兄笑而不语,只道是写讨彩头的吉祥话。
王兄,那日我原许了一则愿,想随风直上九重霄,现在想来那愿望是否太重,才让我们的灯笼折破了,飘飘悠悠落下来,落进了忘川水、倒淌河。
“都滚出去。”我看见自己在铜盆里的倒影与恶鬼无异,长发迤逦,面目可憎,锁骨上的红痕还没消褪,“我不会死,候在这做什么,你们都滚出去。”
“王女……”还有一名侍女不忍心,膝行着来求我喝药。
“违令者杀。”我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腹中传来尖锐的绞痛,闭上眼睛,不愿再看他们。
多么可笑,瞬息之间,我的掌心已经握住滔天的权柄,不会再有一个人在我面前嚼舌根,不会再有一道我不喜欢的声音,这偌大的王城,从此刻开始承认我是它的孩子,它未来的主人,我的心意便是天下人的心意,我的旨意便是天下人的律令。
从前我是疯得厉害,如今却成了杀伐果断,从前我是囚于深宫,现在却以潜心钻研的美名被写进史书,我只是在夜里看了一场等了整整六年的灯,却得到了这么多。
只是……
只是……
失去得更多。
我成为新储君的消息封锁在宫内,预备等合适的时机再昭告天下,沈星回废为庶人的消息也是。
或许这还不是最后的定局。
我的父亲、他的兄弟、他们的孩子,都在等我和沈星回一样,从储君变成前储君,好来分一杯羹,而这件事显而易见是很有可能的。
毕竟连沈星回这个十足十的云上君子,都能着了道变成一坯泥,何况我本就是个疯子。
对啊,我疯了。
早在三年前火烧神台的时候就疯了,被他们强制喂下那碗汤药的时候又疯了第二次,疯得彻彻底底,神说它自身难保,我为何还要寄希望于命运。
不是这东宫之位弃了我王兄,而是他不要,我一定得在众目睽睽下坐实了,妄议者杀,不臣者杀,好让那些豺狼虎豹知道,我不是言笑晏晏的笼中鸟,而是食肉的天上鹰隼,云汉城不过是我掌心玩物,天下江山又如何,既然拱手捧到我面前来,就再也容不得他们做选择。
王兄,他们给不了你的自由,卿卿给你。
沈星回,你不要做王,那便我来做。
废太子迁居武场,作为储君陪练。
这个消息传进东宫的时候,我刚刚下令杀了两个损毁我柜中画卷的侍卫,欣喜地提着绸缎裙子跑出寝殿,问总管我是不是可以见到他了。
整个东宫都惧怕我突如其来的疯病,只有他听帝王旨意奉命监督新储君,高高在上,从不担心我要他去死。
“是啊,殿下可以见到沈庶人了。”总管的笑堆在脸上,常年阿谀养出来的气质如白腻肥油,令人见之生厌,“请您移步。”
我连忙让人搬来铜镜,审视着自己衣着是否得体,鬓发是否凌乱,又爱惜地扶正了发间的廉价金簪,一会儿笑一会儿怒,终于整理好,登上前往演武场的轿辇。
这疯样当然是装出来的。
提议立我为储君的人想看的就是这不成器的样子,我敬爱的父王,云汉城正值壮年的统治者,暂时不需要一个太成器的继承人。
至少不能比他更像个人。
我在被立为储君的第二天就知道王兄做错了什么——他错在太适合做储君。
大旱三年,指责天子失德的奏章占了一半,我们的父亲驸马篡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如今正值不惑,还不想让出这个位置,何况这样的灾年,他不会希望有个十全十美的儿子站在身侧,随时可以顶上这个至尊之位,让那些愚民把矛头对准自己,只需要一个随时可以推上祭天台顶罪的傀儡。
如果我来做这个傀儡,可以让王兄得到短暂的喘息,我甘之如饴。
演武场在王宫东南角,自从沈星回被关禁闭,很久没有适龄的皇子在此习武,空闲多年,此时寥寥的洒扫婢子看见储君轿辇经过,连礼都行不完整。
我并不在乎,满心都是能够再见王兄的雀跃。
他已是庶人,即使给我陪练,在王宫中大概也待不了几年就会被打发到某个郡,自由地做个普通人。在那之前我还能与他见几面都是未知数,是故格外珍惜。
“殿下。”沈星回在场外坐着擦手中的一柄木剑,看见我的时候,从马扎上站起身,那张清瘦的脸露出久违的笑意。
我认得那柄剑。
幼时冬日,我们避开宫人在无人的演武场玩雪,手冻得通红,王兄已经练剑许久,被我缠着要偷师,便用木头削了一柄教我。后来他成了储君,得到天子御赐宝剑,这木剑就留在了演武场的武器阁中。
“王兄。”不顾宫人的异样眼神,我照旧这么喊,提着裙摆要走近,却被总管的拂尘拦下。
“君臣有别,何况罪人。”他貌似恭敬,却只不过想要我听话,“您是来演武场和陪练对战的,不是来叙旧情的。”
“既然是对战,为何不赶紧给他换剑?”我气笑了,懒得同他争论对战或是对话,只想赶紧走到王兄身边,指着沈星回手里的木剑,和我手中的宝剑相比,只怕一招都过不去,“或者给我拿柄木剑来。”
“您的宝剑乃御赐之物,而沈氏已废为庶人,不可持剑与储君相对。”总管嗤笑一声,“若伤到您贵体一毫,他便难逃死罪。”
“那若是我伤了他呢?”我意识到什么,指尖冰凉,几乎连剑柄都握不住。
“杀了最好。”总管还是笑眯眯的样子,毫不避讳众目睽睽,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诛杀罪人,算殿下功绩一件。”
我麻木地转向沈星回,却发现他没有表情,摩挲着自己的木剑,也不在意这段决定他生死的荒唐对话。
“……他是我的王兄。”我举剑抵在总管这阉人脖子上,轻轻下压,“换剑。”
“您没有兄弟,沈氏只是庶人。”总管毫不畏惧,笼着手看我痛苦挣扎。
剑尖刺入的地方渗出血丝,再深一寸就能解决这张聒噪的嘴。但他没有赌错,我不会要他的命。储君若是为了庶人手刃天子近臣,沈星回才是真的活不成。
他们从来没有想要放过他。
也没想放过我。
我的耳中一阵轰鸣,整片天地变成暗棕色,乌云席卷,狂风乍起,面前的人群都变成泥做的,五官变化个不停,被揉在一起,笑容扯到了耳垂边,手脚拉出细细的条,宫女侍卫一百双眼睛一百张嘴,齐齐朝着我喊殿下。
你们喊错人了。
我不是什么殿下,我只是王兄的卿卿,这位置是我偷来的,偷来的东西都是错的,你们要就拿去吧,放我走,放我们走吧。
我想我真的疯了,在沈星回面前疯了,第三次疯了,笑声凄厉至惨,喉头泛出甜腥的血,恨不能一剑穿了两个人的心肺,不要自由也不要性命,就干脆地死在这里,烂成一滩润养草木的泥,直到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做凡人。
做妖做鬼,好过做一双苦命人。
可我最终还是保留了理智——或许这些时日装疯子装得太像,硬生生再造了另一个我出来,连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疯癫和清醒的界限早就模糊了。
我看着那张近在咫尺的演武台和上面站着的沈星回,一瞬间觉得那是大牢笼里的小牢笼,我们要被人丢进去变成角斗的困兽,一旦刀戈相向便是不死不休,撕得血肉模糊才好看。
那日我最终没有登上演武台,被抬回东宫后大病一场,一碗碗药听话地灌下去,在榻上恹恹地躺着,把玩手里的金簪和红绳。整整半个月,几乎滴水未进,人迅速消瘦下来。见我难得安静,不再阴晴不定地寻人错处,东宫的防卫也撤走一些,移去其他宫室。
直到月圆十五,夜半三更,阖宫响起“走水了”的高声喧闹,看管我的守卫一队队调离去乾元殿运水,步伐迅速齐整,铁甲摩擦的响动令人牙酸。
我像只解开重锁的青脸怪物,嗅闻着空气里异样的桐油味,沉默着坐在榻上,吹熄了烛火,然后披上深色的斗篷,从小门潜出去。
我赤着脚,乳白的纱衣迤逦曳地,皮裘斗篷遮住凹陷的脸颊,只有眼睛亮得诡谲,频频回望,脚下冰凉的石板路长得像是没有尽头,被扫得光洁细腻,几乎打滑。
熏人的夜风里,我一路小跑,像回到七八岁时,绑着两支羊角辫,层层叠叠鹅黄的裙裾同柳枝一起鼓动飘荡,甩开缀在身后的侍女乳母,从公主殿跑去重华宫迎王兄,要听他讲一日的见闻,讲山之远海之遥,讲天下芸芸众生,讲逝水东流,不复返也。
演武场空荡荡,银亮的几支矛插在地上,看门的黄犬瞧见我衣饰华丽也知道是贵人,懒懒地趴在地上不叫唤,沾了泥水的毛发贴在身上。
我沉默着推开一扇小门,地上凌乱地铺着茅草与棉絮算作被褥,干涸的死鼠堆在角落,束着马尾的人屈膝坐在没有糊纸的窗边,擦着剑隔岸观火,指腹的桐油清亮。
“王兄。”我唤他。
于是沈星回提着剑起身,站在我面前,身后投下疏落的月光,被烈火染得殷红浮动。可是火很快就会灭,它烧不死帝王,也烧不穿云汉城,只能烧出一个小小的洞供我们二人呼吸。
“殿下,请不要再靠近了。”他出言制止我迈近的步伐,蓝眼睛逆着光,冷得像铁。
“……你叫我什么?”我不可置信地高声反问。
“殿下。”沈星回重复了一次,抱剑恭敬地对我行礼,“请您不要再靠近臣了。”
我什么也顾不得,抛下温良的壳子,并步上前,抬手扯着他的衣领,肩上没系紧的裘皮散落一地,宛如匍匐的兽类,露出底下毫无掩御的单薄躯体来,只穿着透风的寝衣。
“我听不懂。”我冻得发抖,也气得心颤,咬着牙说,“你今夜火烧王城,只是为了同我划清楚河汉界吗!”
“殿下,臣真的会要您的命。”沈星回叹了口气,垂首在我耳边低语,“您不要臣的吗?”
“陛下对臣撒了个弥天大谎。”他苦笑着,“只要亲手杀了您,就让臣回东宫,您也一样吧,只要杀了臣,就能得到帝王的信任。”
“你也知道那是假话。”我死死攥住他的手腕,好像只要一松开,这个人就会和晨雾一样散去,“帝王的信任值几个钱?母亲倒是信了他,夫妻十二载,如今不也是尸骨无存?从前的你和现在的我,都不过是他无趣时逗乐的蚂蚱,与木偶有何分别,就算都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来收尸。”
“是啊,我知道……可我不得不照做,因为他恨我,恨得入骨,恨到想我立刻去死,如果我没死,他就会开始恨你。”沈星回换了称呼,眨动的睫毛在夜色中莹亮如白蝶。
“所以我希望你也恨我,卿卿。”他说,“一个人被记恨,总比两个人都遭殃要好得多——”
我抬手赏了面前的人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手心一阵阵发麻,很快肿胀发红起来。我几乎咬碎了一口牙,下唇破裂出血,腥甜得发腻,“我已经开始恨你了。”
我当然听懂了,明白得不能更明白。
云汉城必须要有一个凤凰伴月、承众望的储君,也必须要有一个德行有亏、承众怒的罪人,没有比双生子更合适的了。
我们生下来就有罪,而现在是沈星回更靠近有罪的那一端,因为帝王厌恶他。
我只是不甘。
我们明明有机会逃,逃出这层层叠叠的宫闱,逃去烟火红尘的人间,不再做王室子弟,只做寻常夫妻,抛却罪孽的血缘和身份。
我甚至愿意一退再退,骗自己做这个该死的王,给他想要的自由,如今却发现他自愿套上了脚镣,也困住了我,念着那套混账话,再也走不掉。
只要演得好,我们就都能活,安稳地活着,活到死,恨到死。
为何不直接去死——我脑中混沌疼痛,思考不出一个结论。
沈星回挨了打,却突然静下来,笑得比哭还难过。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擦去上面斑驳的泪痕。那只手不再是十二岁,练剑习字磨出来的茧子很厚了,指腹粗糙,磨得我脸疼。
“你……受了很多苦。”他顿了一下,轻声说,“哥哥害怕了。”
这才是至真的真心话。
他怕害了我。
想到他已经听闻我宫中发生的一切,为我揪过心受过罪,我的泪水这时候才汹涌而出,破开闸口,烫得惊心动魄,可沈星回已经收回了手,连带着溢出的情绪,匆匆转身朝门外走去。我慌张地去抓他的衣袖,却被裙摆绊倒,跌在地上,膝盖被泥灰的地面磨破,火辣辣地刺痛。
“王兄。”
或许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这样亲昵地唤他,梦魇时喊过,欢好时喊过,被迫喝下伤身的汤药而整夜咳血时喊过,如今也在绝境中攀浮木一样喊出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希冀得到怎样的回应才算得救。
“殿下,何事?”
那张脸,我再熟悉不过的脸转过来,逆着惨白的月光,没有泪,只有五根鲜红的指痕,已经戴上面具似的笑,连演都不愿为我再演一次,弯腰曲背尤其端方地拜下来,朝我伸出一只手来要扶我起身,像被一只困在云汉城的鬼夺舍,说着规规矩矩的话,做规规矩矩的人。
“无事。”我避开那只手,只是坐在地上,笼在袖子的手掌心被细尖的指甲戳破,殷红烂肉一片,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淌下来,一时间连痛也忘了,只觉得麻木。
我没有王兄了。
只有一个会喊我殿下的陪练,一个该死的人,一个要我命的人,一个我永世不再爱的人。
我要开始恨你了,沈星回。
*
我回东宫的时候,熊熊烈火已经灭了。檐上寥寥几只寒鸦聒噪地鸣叫。
殿内只有两架空荡荡的檀木柜子,我积攒的画卷早被侍卫毁了个干干净净,我明知是何人下令让他们做出此事,却不得追究,只能处决这两个必死无疑的可怜人。
我打开其中一架柜子的门,把身上染血的纱袍褪下,囫囵塞进去,然后光裸着钻回榻上。丝绸冰凉,有蛇鳞触感,我把脸整张埋在里面,在窒息中痛不欲生地回忆沈星回的眉眼。
灭顶的孤独淹没了感官,我把手臂上火烧过的痕迹贴在心口,发觉这六年的光阴也渐渐随着爱恨扭曲了形状,一碗碗黑褐的苦药把人的心智抻成极细的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迷蒙中我仿佛看见一尊熔化的神像,在火海里朝我慈眉善目地笑,神台倾倒如不周山断,天之痕淌下无竭长河,玉珠宝石化为齑粉,供奉的瓜果金银碾成一地泥,黄钟大吕,阿弥陀佛,劝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咚——咚——咚——
我浑身七魂散了五魄,把榻上的东西统统扫下去,痛得撕心裂肺,骨头缝里像爬着朝圣的蚁群,啃噬着渎神者的躯体。
那药有毒。
毒性至深,却并不烈,只是让我每夜如此缓慢地煎熬着,在东宫的高啄檐牙下抽筋剥皮剔骨一样地疼。
沈星回不知道,我瞒得好,阖宫之中唯有他不知道,可又能瞒多久,我总有疯到连他也不认得的那一天。
铜镜里的人形十足的赤条瘦削,我紧紧抱住自己的臂膊,呼出的冷气在睫毛上凝了霜。
母亲临终时,便是如此模样。
她嘴唇青白,无力睁眼,一只细瘦的手掌垂在榻边,被我和王兄紧紧握住。
宫人端着致命的温养汤药站在一旁,母亲陪嫁的乳母发了疯似的哭,要向父亲讨个公道,被逼着用烧炭烫瞎了眼睛。
“卿卿……”母亲轻声唤我,说悄悄话一样,“不要怕。”
我那时不知死亡为何物,只觉得母亲和庭院里密植的玉兰花相仿,过了花期,无人照料,便大朵地褪色凋零。
她又揽过王兄的窄窄肩膀,抚摸他被草汁染黑的、檀木般乌青的长发,和储君礼服领口的藤蔓蛟龙纹样,眼底泛出淋漓泪光。那个位置本属于外祖,也该传给王兄,却被野心勃勃的驸马横插一脚,春秋迭代。
“替母亲看看,院子里下雪没有。”她气若游丝,却还笑着,冰凉的脸颊贴在孩子们的手背,“等雪厚了,我们一起去剪纸祈福好不好,挂在木兰枝上,偷偷向神佛许愿,来世再续亲缘……”
“好,母亲。”沈星回应和着,捋顺她鬓边的碎发,扶正一支玉钗,又放下来,在袖子里握紧我颤抖不止的手。
母亲宽慰地笑了,用最后力气招招手,让乳母把我们兄妹二人带出庭院,自己则毅然决然地端起那只巧夺天工的瓷碗,在泪中饮尽。
然后她就死了。
前朝公主,本朝王后,连着生卒年月在史书上甚至占不到一行字。
出殡那日好大雪,白茫茫一片,我额前裹着素白的布条,舌底压着早膳余下的糖丸,怔愣着看王兄把母亲的木头牌位捧进祖祠。
他染黑的发间落了雪,重回一壁的白,如同与我从母亲腹中初生那日。
那一夜,王兄牵着我的手,避开人群独自登上问仙台。苍山负雪,寒风凛冽,我被他拥在皮裘之中,静静地望着雪停后晴朗剔透的月色。
“王兄。”我问他,“母亲是到月亮上去了吗?”
年轻的储君轻轻抚摸我的发顶,用掌心来暖我冻得发红的脸颊,“卿卿为何突然想到此事?”
“我听嬢嬢说,嫦娥喝了灵药就飞进月宫琼楼,母亲也喝了仙药,她没有去吗?”
“……她去了。”王兄愣了一会儿,单薄的身躯紧紧抱着我,重复了一遍,“母亲她去了。”
“月亮上会不会很冷?”我揉了揉冻僵的指尖,被沈星回捉住,握在手里慢慢呵气。
“没有人间冷,母亲会喜欢那里的。”白雾模糊了他的眉眼,也模糊了复杂的神色。
“那我以后也会到月亮上去吗,王兄?”我继续问。
“不会的。”沈星回的声音莫名有些哽咽,“月宫里只让仙子进去,王兄要留在人间,舍不得卿卿到月亮上去。”
“我也舍不得。”我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昏昏欲睡,“卿卿留在这儿陪王兄,哪里也不去,等厌烦了人间,就一起化作星星去陪母亲。”
王兄突然笑了,指着寂寥的夜空,“你可知道天上有一颗星星唤作少微,寓指隐士,待你我百年之后,卿卿化为少微星官,同我相伴如何?”
“匣中三尺剑,天上少微星……甚好。”我整个人团在王兄怀中,在失去母亲的这一日沉沉睡去,还不知道往后的路崎岖难行,甚于登天。
灯笼点了一季,密密的雪压塌了庭院里的木兰,最终改植了梧桐树。
从前夫子教书时解过一篇文,讲那文人穷困潦倒,望见亡妻生前手植的枇杷亭亭如盖,颇有岁月流转的悲凉,可我的父亲九五至尊,却拔了母亲手植的每一株木兰,亲自掩埋了夫妻情意。
我原先不懂人心怎能凉薄至此,可后来知道,那悼念亡妻的文人也并非铁骨铮铮,空有一手衷情文章,很快便迎娶了续弦。
人心本就如此。
天之将明,鱼肚白的云在檐上翻开,很快又被浸成墨色,我躺了一整日,傍晚时分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站在廊下看群燕低飞,南风吹来阵阵丰沛的水汽,腥而甜腻。
今日有雨。
“取三尺白绫来。”我笼着手对侍女吩咐道。
“殿下,这……这……”她拿不准我的意思,白绫这东西又实在是晦气古怪,于是对收到的指令犹豫不决。
“去取。”我轻声重复,“我要拿来荡秋千。”
她垂首低眉,依言退下,留我一人在院中,四下望着这铜墙铁壁的东宫,红墙万丈,花窗为框,好一座堂皇的牢笼。
片刻后,我抛上尺长的白绫,绕过梧桐树枝,扣上死结,紧紧环着自己的腰身,又将余下的部分在手臂上缠了几圈,轻轻跃起,便坐在这新制成的潦草秋千上,如幼时一般荡起来,口中模糊哼着乳母曾唱来哄睡逗乐的民间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骑竹马,过横堂。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牵穿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我看着东宫门口的身影,一头华练似的银发,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等我唱完。
雨前阵风猎猎,吹得他衣角不住翻飞,靴底沾了演武场的泥灰,停在那里,就是一双脚印。
“阖宫的人都在传,说殿下要自裁。”沈星回虽笑得平静恭敬,胸口的气却还没喘匀,演武场到东宫曲折回环近七里路,只用了一柱香。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劝我,可见要我死的人很多。”我用脚尖点在地面,停下了摇摆的弧度,言笑晏晏地朝他说,“给我推秋千吧。”
母亲逝世后,我常来东宫寻他,这株梧桐树郁郁葱葱枝叶亭亭,便是如此系一架秋千,兄长轻轻在身后推动,我的裙裾便飞得很高,蝴蝶一样翩翩而上。
如今虽只余下白绫三尺,但还是我们二人,或许我这行为不过是徒劳的刻舟求剑,但人心已死,为自己立碑又有何错。
沈星回走过来,绕到我身后,却没有依言推动白绫,而是轻轻解开上面的结,又一圈圈松开我腰上桎梏,用双臂接住要落地的我。
长风吹过,满树的干枯梧桐叶也如陨星坠下,掷地有声,靴底踏上去脆如琉璃瓦碎。
我在他怀里乖顺地依偎着,似乎疯病顷刻间好了,心底却冷得可怕。
真心要我死、盼着我死的人很多,为什么你不在其中,沈星回,我活得好累,只要你说一句,我就会去死的。
他将我放在榻上,满宫的侍女都遣散出去,铜镜里只留下这一双骨肉至亲的身影交叠。沈星回转身欲走,被我强扯着腰间玉佩拉回来,齐齐跌倒在丝绸间。
床边插着新荷的薄瓷瓶在动作间倒在地上,碎了一地,尖锐的瓷片边缘划破我的小腿,细长的口子汩汩淌出血,河流似的。
我吻上他,以自己热铁的唇去贴两片苍白的新雪,用自己的心跳去暖这只痛苦僵硬的兽尸。
若不愿与我同死,便如此共生吧,王兄。
他被我长而薄的指甲握住,眉心皱起,却唯恐伤我,不敢反抗。脸上神色复杂地交错着,我极力辨认,内疚,自责,只觉得靡丽非常,心里生出极狠的快意。
“王兄,这是你的东宫……”我附在沈星回耳边清脆地笑,“纱帐,桌椅,烛台,甚至这被褥枕头,都是你从前的,我全都命人找回来了,王兄,你熟悉吗,欢喜吗,连我在内,所有东西都是你用过的。”
雪亮的雷劈了下来,沈星回面色惨白,只有下唇被我咬破,血渍干涸在横生的纹路里。
一步错,步步错。
他大抵是没想到我真真切切被逼得疯癫至此,眼底却没有恐惧,只有无边的悲哀与怜惜。
我扯下雾白的帷幔,撕碎后与白绫别无二致,条条地缠在自己赤裸的躯体上,像濒死的蝶在织一只茧,也如同剧毒的蛛以丝线布下陷阱,要也把沈星回织进来。
欲念与憺妄用血泪混在一起饮尽,夜风吼出百鬼的哭号,千百年的冤魂从玉门关外唱起,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他翻身覆上我的脊背,一串吻沿着后颈直直往下,像要衔出这一整根骨头,化作迢迢如水银汉。我也绞着他,索命一样催着野火烧起来,此夜没有甲胄兵马,只有我们于连天角声中抵死拥吻,城破之时才得解脱。
我摘下发间金簪,尖利的末端划开自己的掌心,又划开沈星回的,两壁手掌贴在一起,血水交融,痛得撕心裂肺,把一层层纱帐染成锈红色。
我把金簪从两人交握的手中一寸寸抽出来,别在沈星回的发髻里。金簪上淋漓的血蜿蜒而下,从他的发间一直流淌到眉骨、眼角、脸颊……直至下颌,凝成圆润殷红的一滴一串,檐下雨水的连珠一样落地。
王兄,你终于又为卿卿哭了一次。
我爱怜地摩挲沈星回面颊上的血痕,把它抹得模糊,像一道以我的血与命写就的符咒,融进他的皮肉骨,像要把自己也永生永世刻进一只鬼的魂,上穷碧落下黄泉,死生相依,再不分离。
可我指腹的殷红突然被稀释了,我惊讶地望进沈星回的眼睛,滚烫的泪化开半凝固的血痂,苦咸的泪水和我们的血混在一起。
他真的哭了。
你在哭什么呢,王兄。
我愣住了。
是在可怜我吗,还是可怜你自己,可怜天下人即将有这样一个疯子的统治。
你不是要我恨你吗,我如今做到了,怎么你还是不高兴,是我演得太像了,以至于真的在恨你,你难过了吗?
我像被沈星回的眼泪吓到,几乎狼狈地离开他的身体,缩在床榻的角落,把自己裹得严实。锁骨和胸前的红痕艳丽得离奇,可我偏头看向床边铜镜,发现自己的脸比沈星回更白,乌发被薄汗黏在鬓边额角,皮肤一点血色也没有,仿佛生命也随着他的泪蒸干了。
“殿下可还记得,繁灯节那日在街上,自己酒醉后说了什么?”他望着我,赤裸的上身布满陈年疤痕,目光尤其悲伤,一字一句念,“人间天上,蓬莱寻不到。”
上一个扬言要去蓬莱的,是我们的外祖。
他赤足散发,华服褴褛,疯疯癫癫地走下了高堂,沿着长街一路往城外去,高声呼喊着要乘仙人之舟渡去蓬莱仙境,两侧宫墙燧楼林立着拉满了弓的铁甲卫,而我新登大宝的父亲一声令下,就把他射成了血淋淋的筛子。
所有记载着长生的典籍都被焚毁在宫变那夜,皇帝提着丈人的头颅登上祭天台,九九八十一声钟响,天下皆知——世上仙境,唯有如今云汉城。
于是焰火盛放之时,我对沈星回说我们逃吧,逃到歌谣里的蓬莱去。可待焰火散尽,我却倚在他肩上耳语,王兄,世上何处有蓬莱,我们不过孤舟一芥,无处可逃。
是啊,我们早已穷途末路。
踏出宫门的时候,我提着灯回头,盈盈的暖光照亮身后来不及收回的四五道影子,若沈星回真的带我逃了,大概几步之内,就和外祖父、和母亲一样,成了繁华红尘里的两片亡魂。
所以他带我回来了。
回到这牢笼里,再也出不去。
可是沈星回,你不该带我回来的,你带回来的是一只恶鬼,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你应该在繁灯节那天杀了我,这样就不会有之后种种,你还是众望所归的储君,我还是你的妹妹。
自由和权柄我可以不要,命也可以不要,我只要你高兴,王兄,王兄,我演得好累,这条路太长了,我自幼便怕痛,这样血淋淋的路我不要走,走得太远,我已经要看不到你,也看不到自己了。我是谁,我要做谁,统统变成不知道,只本能地依近你,索取最后的承诺,要同你骨血交融,死生契阔,永不欺瞒。
“这六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
“……都过去了。”
“你我二人本为一体,既然我不曾经历,又如何算得过去。”
我爬回他的身边,小心翼翼触碰那些疤痕,又一条条地用簪子在自己身上比着复刻。痛极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皮肉绽开,血迹斑斑点点滴落在膝盖上,开出一朵朵虞美人。
“殿下不可。”沈星回不忍,捉住我的手。
“有何不可?”我挣脱开他,强烈的痛感反而找回一丝清明,自从服药以来,我很久不曾如此清醒过,“明日开始,我会去武场习剑,你大可以拿着那破木剑迎敌,只是若受了伤,我便原模原样地伤自己。”
皇帝太恨前朝正统,太恨我们二人,以至于要看我们从云端跌进泥里,变成两只笼子里的秋虫,斗得手足相残、不死不休,来印证他恢宏的天命,那我便如了他的愿。
此情万世不休。
*
母亲故去后,她的寝殿也一直闲置,只留下一两个懒怠的洒扫宫人。大门落锁,木板上还刻着我与沈星回幼年缓慢长高的痕迹,我轻轻抚摸那一道道刻痕,旧日记忆决堤而出,几乎顷刻间落下泪来。
“是太子吗?”枯树一样的老人自殿内走出,大约是听见我身上环佩叮当,试探着问。
我看着眼前的乳母,多年未见,已老得不成样子,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小步靠近了,把自己贴进她的怀中。
老人张开双臂,颤颤巍巍地摸上我的脸,“已经长这么大了……”
“是我,嬢嬢,是我。”我泪如雨下,打湿她沟壑纵横的掌心,“我来了。”
“卿卿,我的儿——”她喉头的声音如破损风箱,一叠声唤我,苍老混浊的眼睛转个不停,摸到我尾指上的金戒指时卡在原地,不可置信地攥住我的手腕,“你王兄呢……太子呢?”
“我现在是太子了,嬢嬢。”我说,“王兄已被废为庶人。”
风停息了一瞬。
我面前的老人浑身僵住,攥着我的手越收越紧,捏得骨头乌青。
“嗬,嗬——”老乳母几近不能呼吸,捂着心口,干涸的手指差一厘就要戳进我的眼睛。但我知道她不是对着我,是对着我背后的乾元殿,对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的天子。
“皇帝,你该死——!”她年轻时自焚的双目此刻几乎流出血泪来,那是目睹我们母亲服下毒酒的眼睛,也是没能看着我们兄妹长大的眼睛,两枚黑漆漆的孔洞,燃起滔天的恨意,“你杀了她还嫌不够吗,要这样磋磨她的孩子们——”她喉头滚出悲恸的嚎哭,“公主,你可看见了?那便是你的良婿啊,孽障——”
她的公主不会再有回答了。
曾经的驸马、如今的皇帝更不会回答。
他连长生来世都一概不信,又如何会在乎因果报应,巴不得把我们这些和前朝有关联的人斩尽杀绝,一碗碗药一支支箭,好像这样便能抹消窃取金钩的丑事,让他这个贼的位置真成了神赐,站在九百级玉阶上俯瞰江山,踏着前尘往事,修筑金身。
他是帝王,从来没想做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只是凭环环相扣的弥天大谎,不择手段地把自己送上青云。
我把一枚玉符递进老人手中,紧紧握着她枯槁的五指。说来荒唐,阖宫上下,我能够信任的只有面前的乳母一个人,而即便是这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至亲,也很快就要死了。
老人爱怜地摩挲我的发稍,捋下尾端的金饰,插在自己鬓边,斑白的头发和璀璨的鎏金形成凄丽的对比。这是她一生中拥有的最贵重的东西,也是用来贿赂人收尸的东西。
我看着那枚金扣,感觉一部分自己也随之流逝了,在风里沙砾一样消散,怎么也抓不住。我突然很后悔站在这里,要用亲人的命来铺一条往生的康庄大道,我惊异于自己如此卑劣如此可恨,可老人全然接受,甚至于欣慰。
“好孩子。”她轻声道,音色温柔如初,像我幼年和王兄一同依偎在她膝下折花环的时候,她悠悠地唱着春日颂。
她说,“回去休息吧,嬢嬢也要睡了。”
躺在东宫的榻上,我如坠冰窟,手腕上的淤青蔓延开一片,刺目得很,环住纤细的脉搏,是嬢嬢最后留给我的痕迹。可就算它如今再痛,也会日渐淡去,世上的一切都如此留不住,终有一日溶解成山川河海,万水东流去。
王兄也会离去吗?
我想起沈星回,心里一阵钝痛,他此刻约莫正在演武场偏殿休憩,背上被宦官罚出来的伤方才愈合,天亮后又要同我习武,一招一式,非得卡得严丝合缝不露端倪,才堪堪维系住这危险的平衡。
我恨这座城。
在这里,一个老宫人的死,还不如莲池里一粒石子荡起的涟漪。嬢嬢走得无声无息,盖着麻布顺着窄窄的宫门离去。
铃声断在门前那一刻,我也拽断了手中的珠串,细密的羊脂玉在地面敲击着,一百零八颗,侍女胆战心惊地跪在地上找,我看也不看,起身朝东宫外跑去,其间险些绊倒,又勉强稳住了。
我站在高高的宫墙下,目送长门落锁,沈星回站在几丈开外,脸色苍白,回头同我对视,唇语道:不要怕。
我不怕的,王兄。我见过的死人够多了,累积如山,血流成河,比你想得要多,梦魇中都是满原的白骨头颅,我亲手捧起一颗颗,老幼妇孺皆有之,连泪都流不出来,遑论害怕。我只是不想你死。我可悲于自己身上真有帝王的血脉,既遗传了他的自私自怜,又得到了那冰凉的心肠,唯有面对至亲挚爱才热得起来,热到烫,烧尽蓬莱仙岛,烧得四海不宁。
迁居东宫短短两年,我却觉得一生都已经要走完了。镜中人容貌依旧年轻姣好,妆饰华美,却有一双垂暮的眼睛,平潭死水,寂静流深。
“殿下。”总管却一点不见老,一张皮被肥油撑得连最细的褶子都没有,面颊发亮,浑身上下散发浓郁的脂膏气息,像吸人精气的妖,在云汉城盘踞着。
狐假虎威这么久,大概连他自己都已经忘干净了,曾经是如何对我谄媚讨好,摇尾乞怜,从这一点看来,倒和我那父亲如出一辙,不枉为天子鹰犬。
他挥一挥拂尘,屏退我身后的侍女,从她手中拈起一支东珠步摇,在我鬓间比划着。
从前我娇生惯养,自然撑得起这样饱满润透的饰物,交相辉映,可如今五脏六腑被药物侵蚀,再戴月白的明珠,只觉得怪异诙谐。
总管愉悦地叹了口气,放下那支步摇,气定神闲地告知我说,“还请殿下保重身体,半月后的祈雨祭典,您可一定要到场……毕竟,这可是沈庶人,不,前储君初次登台问神。”
最后四个字被他咬得很重,似乎真是什么顶大的喜事,要热热闹闹地办,可我知道,这场祈雨祭典,天象台连夜占过,依然跟着连月的旱情,所以沈星回必须上台,去赴如假包换的鸿门宴,去承神明和天下众生的怒火。
他还是明面上的储君,废为庶人也不保险,斗兽的游戏皇帝已经玩腻了,要他死,一刻都不想等。
好在……我也不想等。
我重新拿起那支不相合的步摇,插在自己发间,与沈星回所赠金簪并列,复又望向镜中迷魂,鬼魅明亮的一双眼睛,竟是连我自己也看不懂了。
“烦请总管转告父亲,我一定到场——”殷红口脂在面中化开鲜活的颜色,“共襄此宴。”
我已记不清多久不曾穿上公主的服制,更记不清王兄上一次穿戴储君礼服是什么时候。
沈星回捧着青圭白璧站在问仙台下,我抱着新柳白绸站在皇帝身侧,隔着参加祭典的人群,我们遥遥相望,视线久久地凝结在一处。
没有巫女起舞,没有礼官吟诵,这场绝伦的大戏为他而搭台奏乐,整座云汉城都在等着即将及冠的储君于问仙台上断臂焚目,以血肉之身为太牢,请求神灵宽恕。
沈星回素车白马,身披白茅,在一片死寂的注视中缓缓登台。
而我的手边也递来一封锦函,赤帛之中是匕首与鼓槌。阖宫妃嫔跪地,垂首齐声道“请王女击鼓——”
我把新柳插在发间,白绸裹在手腕,接过锦函,登上高大的铜马,朝着与问仙台隔湖而对的虎座鸟架鼓驶去。馥郁的焚香氤氲出乳白的烟雾,潺潺流水如编钟古曲,静候我就位。
黑漆彩绘的鼓架上,两只卧虎驮着展翅昂首的凤凰鸟,鼓面立于其间。
我没用石匕,而是拔下金簪割破掌心,浓稠的血顺着腕骨流下,染红一圈圈白绸。血液被我涂抹在鼓槌之上,高高举起,随着日升的瞬息重重落下。
咚——咚——咚——
问仙台上,沈星回一步一动,衣角在骤起的狂风中飘飞,金饰互相碰撞,鬼哭般琳琅作响,他将玉笛横在唇边,和着我的鼓声阖眼吹奏。
巫祝的长鞭落在他脚边的地上,掀起一阵翻飞的尘埃,问仙台周围依序布上檀木、松木、柏枝与新棉,又浇上清亮的桐油。
素白的鼓面染上殷红的雾色,血肉模糊的掌心被鼓槌摩擦得鲜红一片,发麻发痒逐渐失去知觉,被我用白绸固定住,咬牙继续这曲祈雨谣,待鼓声终止,便是台上点火之时。
皇帝袖手站在楼上,眯着眼注视我们兄妹二人,旒冕亦随风而动,玉珠在眼前凌乱地摇晃。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想知道他对这出大戏有何想法,只是发了狠,一下一下,挥动鼓槌,像举起一支穿云的矛,要射透那颗心。
这远不是我一生中经历过最痛的事情,父亲。
“陛下,天阴了。”
总管战战兢兢地跪下,指着远山峰顶。
皇帝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天色渐渐变得暗沉,湖水不再荡漾,平滑如镜,几行墨色的燕子款款低飞,贴着他的衣摆过去。
云野低垂,樟叶在狂风中摇曳,发出细弱的响声,空气里逐渐凝聚起了潮湿的水汽,远处竟传来隆隆的雷声,压过了惊心动魄的鼓点。
咚——咚——咚——
他被鼓声惊醒,看向我这个女儿,又看向众矢之的的儿子,面色阴沉如此刻天幕,重重压下手掌,“时辰已到,点火。”
“陛下,暴雨将至,祭典是否——”礼官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抬眼却对上皇帝阴翳的目光。
“难不成爱卿是想告诉孤,这场雨并非吾儿唤来的吗?”他突然改了主意,给自己抛弃的储君扣了天大的荣耀,“神灵既偏爱此子,那便……带他去吧。”
点燃的火折子落在木枝之间,我看见沈星回在渐渐扩散的烈火中笑,笛声凄丽无比,吹的却不再是祈雨谣,而是乳母曾哄我们入睡的小调,“月光光,照地堂,骑竹马,过横堂。横塘水深不得过,娘子牵穿来接郎。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仿佛蓬莱仙人现世,白衣如振羽,银发似天河,在众人的惊愕中倾盆的暴雨自天之痕淌下,问仙台的火还没彻底烧起来就熄灭,沈星回随手拎起一根焦黑的木枝就地舞剑,栩栩白衣掠影浮光,炭化的尖端在地上撇捺竖折,写作偌大一个“听”字”,又被雨水冲散。
听惊雷滚滚而来,送逝水东流而去。
我站在疾风骤雨之中,静静地遥望问仙台上舞剑的身影,好似世间只余下这一个影子,不是神仙,也不是妖鬼,是我的王兄。
他立在山与云之间,将折断的枯枝扔下高台,撩袍跪地,对着黄天厚土一步一叩,仰头高声笑道:“云汉储君沈星回,敬谢神灵——”
*
王兄搬回东宫的那天,带了一只檀木箱子,说是给我的答案。
“什么问题的答案?”我用缠着绷带的手轻轻抚摸箱子的漆封,笑着问他。
“关于这六年。”沈星回的手掌覆上我的手背,薄薄的匕首划开封口,沉重的箱子应声而开,他说,“对不住,卿卿。”
“你要同我讲真话了吗?”
“我从未对你说过假话。”
糕饼,纸鸢,木剑……我拿起一件件物事,温热的泪盈满了眼眶。不知道他要如何困难,才能在囚禁与流离中保留下这许多的记忆,待风波止息再一一呈给我看。
压在最下方的是十余封泛黄的信函,还有我遗失的画卷,画纸上缺少的眼睛全都被人用湛蓝的墨色补了起来,栩栩如生,笑意盈盈。
那些信件横贯六年,有他在东宫软禁期间对我的问候,也有在演武场看见新生的雏鸟,因而生出对我的思念。
卿卿吾爱,见字如晤。
吾爱……我笑着笑着又落下泪来,这句称呼我等了太久,这时候甫一看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悔恨。
“六年沉浮,如今也都要云开月明了……倒是你。”沈星回叹了口气,拢住我的发梢,同幼时一样替我绾发,“玉符和祭典的事,瞒得我好苦。”
我心中一痛。
那时事态紧急,嬢嬢的尸身口含玉符出宫,与外祖留在天象阁的前朝心腹交接,才为王兄博得一线生机。此招甚险,一旦不慎败露,只怕民心动荡、伏尸千里。
天象本就莫测,一直到擂鼓长歌的时刻我都在惶恐,万一,万一真的无雨,便要眼睁睁目睹沈星回被焚烧而死。我赌不起,却不得不赌,正如沈星回从前决绝地将我送入东宫,不达目的,便万劫不复。
“此等险招,往后与我商量了再用。”他后怕地拥紧我,失而复得,幸甚至哉。
你我都不知道还能活几日,瞻前顾后有何用。这句话我没有说,缩在沈星回怀中苦笑着,闷闷地出声,“王兄当我是反悔也好,自私也好,东宫太冷,我不要一个人待。”
如今的东宫才是真正的囚笼,皇帝震怒又无可奈何,沈星回自问仙台下来不多时便被人押入东宫,美其名曰“储君复位”,其实不过盯着死囚般共同看管。
只是死期未定,谁也不敢说什么,吃穿用度照旧,我们倒安于此事,难得清静——毕竟,死前给皇帝唱了那么大一出好戏,也不枉来此一遭。
我记得他青白的脸色,比下令乱箭射死外祖父那日精彩得多。这个从未得到、也从未施予过亲子之情的男人,本想将一双儿女逐上高台,再看我们众目睽睽之下跌死,却不料马失前蹄的是自己。
乾元殿内,皇帝面如静水,桌案上铺满了奏章与信函,拆得七零八落。
“秋猎的事情准备妥当了吗?”
“都已经吩咐下去了,各位亲王也纷纷回信,表示追随陛下,只是……十一王爷传了一句话。”总管从那堆东西里择出一封,颤颤巍巍地说。
“什么?”皇帝问。
“十一王爷要陛下给个答复,若是最后活着出来的是二位殿下,而不是他们的儿女,白白陪您演了一场,该当如何?”
“若是都活着出来了……”皇帝掀开桌上的画卷,一张张姣好清俊的脸,等待着遴选,“亏不了他们,太子娶新妇,公主招驸马,难道不是喜事成双吗?”
“陛下圣明。”总管把卷轴仔仔细细收好,后背早出了一身的冷汗,这一家子都是彻头彻尾的疯子,伴君如伴虎,“只是恐怕他们不从。”
“不从?君令如山,这是赐婚,又不是赐死。何况就算是要他们送死,当初沈星回再不愿,不也还是把妹妹乖乖带回宫来了?他心里清楚得很,违令后第一个死的可不是他自己,一个储君,菩萨心肠,巴巴地给人训成了忠心的狗,你说可不可怜。”
皇帝是笑着问,可总管哪敢回答,帝王的性子比王女阴晴不定十倍有余,一个不慎就是九族陪葬。
“孤这双儿女,可是天底下打着灯笼难找的有情人啊……把他关在东宫的那几年,这孽子竟敢以死相逼,要保他妹妹周全,可后来孤真的要他的命,他却又不给了!情,好一个情深不渝,好一个比翼连枝。早知有这一日,在襁褓中就该掐死他们,免得做出有悖伦常的丑事,损了天家颜面。”皇帝冷哼一声,转瞬又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捧腹狂笑起来,“不,不,就要留着这一对鸳鸯,看他们能闹出多大的人命,怎么和先祖、和他们母亲交代。”
皇帝恨恨地望着金銮殿内明明灭灭的烛火,从亡妻手中夺来的江山美得惊人、美得教他如痴如狂,无论使出什么手段都要紧紧握住,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休想分得一杯羹。
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他从没有信过,可也知道是最有用、也是最无用的东西,一个人有了情,便是上了锁的兽,任凭獠牙尖利,也只在那一亩三分地逡巡,怎么也咬不到自己身上来。
总管来报的时候,我正枕在沈星回膝上听他念话本,庭院里没有侍从,几株新栽的兰花在桌边的花圃中伸出纤细的叶片,我躺在长廊下,纱衣轻薄迤逦,指尖拈一粒红樱桃,懒洋洋喂给面前的人。
他一只手撑在我身侧,五指陷进散乱的发间,低头来衔那枚果子。举止亲昵,毫不避讳,哪里像一对兄妹,分明是情浓的寻常眷侣,似乎没有明日一般温存着。
“二位殿下……”他咬着牙转开视线,不看面前荒唐至极的场景,“陛下有旨,本月十五举办秋猎,以贺储君及冠,不得违诏。”
“知道了,退下吧。”沈星回没有看他,膝上的话本翻过一页,指着插图问我这是哪段情节。
“我瞧瞧……是这郎君为娘子描眉画眼,预备赴乞巧节宴会呢。”我笑眼盈盈地捧着沈星回的脸颊,纱衣袖子滑落,露出一截臂膊,“正好乞巧节近了,既然陛下要你我二人赴鸿门宴,那沈郎也为卿卿画一画眉如何?”
总管实在没压住一口攻心气,大约看我们二人与看死人无异,带着点可怜的嘲笑挥了挥拂尘,古怪道:“二位殿下乃同胞兄妹,如何以夫妻做比较?”
“嗯?总管莫不是年纪大了糊涂,您自己说过的话也忘了?”我面色一凛,故意膈应他道:“我没有兄弟,沈氏只是庶人。”
老总管一时语塞没再应答,倒是沈星回噗呲一笑,替我帮腔道:“无论兄妹夫妻,都是你的主子,总管如此多话,还能在皇帝面前站这么久,也挺出奇。”
他从前做君子,一举一动都在礼官监视之下,憋屈久了,众人便都当他是寡言少语、字字珠玑,现在干脆放开了性子,才知道什么是真的“字字珠玑”,偏袒人的时候话里有蜜,找不痛快的时候又能把人噎得半死。
目送总管离开后,我的视线又落在沈星回膝上的插图上。
哪里是什么民间夫妻描眉画眼,只有持剑的谋逆者刺穿君王的胸膛,朱砂染红的血流成通往黄泉的长河,沿岸仙草亭亭。
分明是残忍的场面,我却看出来一丝畅快与解脱,似乎自己也亲历了一般。
这场秋猎,与其说是庆典,不如说是针对我们二人设下的死局。猎物不是麂子与野兔,而是这个极其诱人的位置,那些蓄势待发的宗室子弟、我们不相熟的族亲,必然卯足了劲,竭尽全力要为自己和亲眷博得千秋万代的荣华富贵。
纵然有后手,沈星回的胜算也不大,何况林中地势复杂崎岖,要一个人的命再容易不过,火烧、蛇虫、陷阱……谁也没有十成的把握。
“待此事结束,我们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定居如何?”我问,“春有百花冬有雪,夏有凉风秋有月,闲时采一采山上的竹笋蘑菇,屋前屋后种些桃花,掘一汪泉,你说好吗?”
“好,都依你。”沈星回吻我的额头,极轻极暖,对待一尊瓷瓶似的。
秋猎当日清晨,沈星回为我画完眉,久久端详着镜子里的一双人影。
“怎么了?”我抬手去摸脸颊,被他捉住手腕,笑着捏在手里揉了揉,薄薄的皮肉贴着骨头,瘦得伶仃。
“在想……我即将及冠,不知道会是谁来行冠礼。”他说,“思来想去,卿卿最好。”
“好,等秋猎结束,我们到没人知道的地方去,不用宫里的礼器和玉冠。”我虽笑着,心里却在滴血。
药毒入骨,我已时日无多,心中所念唯有了却王兄未竟之事,记挂着这个位置也该有个堂堂正正的理由给出去。
是啊……王兄,王兄。
我叫了二十年王兄,小半生的上下求索,最后的日子里也该放纵些了。这一世万般不幸,生在天家,做不成寻常夫妻,可我们还有下一世,生生世世。
沈郎,此去忘川,千难万险,不知何日再见,望君珍重。
铁甲卫围了一圈,整座山固若金汤。
十余名王孙贵族列阵马上,调试着弓弦,擦拭着长刀,看起来只是跃跃欲试于秋猎,但余光时不时向着我和沈星回的方向飘来。
我把背挺得笔直,握着代表储君的长剑,身下的白马被沈星回驯得温顺服帖,鬃毛光滑油亮。
“各位殿下、世子,本年度秋猎改了形式。”总管站在皇帝的轿辇前高声宣读手上的册子,“山上共十五处点位,各有一件宝物,五个时辰内,寻到宝物数量多者胜,日落之时于此处集合。”
“那奖赏是什么啊?”有人懒洋洋出声,吸引了全场的视线,是三王爷的世子,不学无术的纨绔,今日甚至没有穿戴甲胄,耳边簪了朵无名小花就来了。
“奖赏……等你们回来就知道了。”声音从厚厚的车帘后传来,“不会低于那十五件宝物。”
见皇帝亲自作答,三世子也没有继续追问,伸了个懒腰,用脚尖戳了戳身旁的五王世子,问他怎么看。
五世子高大魁梧,拎一柄长矛,似乎很不愿意与他为伍,冷哼一声,“我不在乎什么宝物和奖赏,秋猎,自然以比试武艺骑射为主。”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鼓声一响,他就扬起缰绳朝着林深处奔去,直接放弃了最近的点位。
“五表哥又猎豹子去了。”我看着三世子吃了苍蝇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好笑,“和谁聊天不行,去惹这块顽石。”
但他没脸没皮,调整得很快,没用几秒,就吹着口哨慢悠悠跟上我的马,换了攀谈的对象。
“太子表妹……这什么难听的称呼。”他啐了一口,“还是卿卿好听,像个美人的名字。”
话音未落,沈星回睨了他一眼,后者立刻举起手做投降状,明明只是刚离开营地的视线,已经嬉皮笑脸起来,全然不像刚刚那个懒怠的草包。
“就是可惜这样一个美人,还没来得及见几面,就要玉殒香消了啊——”他长叹一口气,弯起的眼睛里情绪很复杂,“哥哥会给你烧丝绸扇子的,表妹你喜欢苏绣还是蜀绣?”
“她可能喜欢你的人皮绣。”沈星回冷不丁出声,讲话也诡异,吓了三世子一跳。
“那不成,我的这张人皮要留给怡红馆的小琴,给她睹物思人用。”他乐观地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安静下来,收起情绪,再次面向我的时候已经两眼泪痕,“带不回去的话就算了。”
他都知道。
这片树林里能活下来的人,估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有时候还挺羡慕那个莽夫,什么都不知道,活得和野兽一样。”他望着五世子消失的方向,又一拍脑袋,用手肘来撞沈星回,“哦,忘了你也是那种野兽似的人。”
“表妹,你还不知道吧,你这好哥哥,用刀抵着我的脖子,逼我给他钱招兵买马呢,那可是我攒起来给小琴赎身的钱,一分都没留,可怕得很。”三表哥抹了一把眼泪,故作夸张,“后来我才知道那刀没开刃。”
“你那是后来才知道吗……”沈星回失笑道,“连害怕都不会演。”
“那怎么演,现在像吗,我怕死啦——”
看着面前两个张牙舞爪的青年,我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那六年里,到底发生了多少事情呢,让一个小时候被誉为奇才的孩子变成假纨绔,让一个完美无缺的谦谦君子变成使诈的谋臣,让我们都变得好多。
三表哥演完,解下手腕上的一串菩提,让我伸手,说是要补及笄礼。
这次沈星回没干涉,任凭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神情温柔地给我套上。
“这还是我出生的时候,王后姑姑赠予的,说是能保平安。”他拨弄了一下那串珠子,“现在还给她女儿,希望到了下面,她别敲我脑袋。我可能就是这么被敲笨的,现在才会心甘情愿站在这里当牛做马。”
“沈星回,我走了。”他扬起马鞭,狠狠抽向身下养得极好的骏马,不忘向后招招手,“老二家的和老七交给我,保证不让他们走到咱们卿卿美人面前碍眼,至于多的我就不管了,牛马也会累的。”
语毕,人影消失在山中,只留下空远的回声,还有他鬓边的小花,被风吹落在我的马蹄前。
“二位,记得在村里给我留块地放墓碑,要在月季花边上。”
“下辈子见——”
到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位表哥的话实在太密集,几乎是独角戏,实在不容人插进去回话。不过,他大概也不想听到挽留之词吧。
无论是害怕还是果敢,有没有后悔过憎恨过,他最后的选择都是自愿站在我们身前,为我们开路。
“他死了之后,小琴怎么办?”我想到这一层,开口问。
“小琴已经走了……”沈星回也有几分动容,“那是问仙台的宫人,和老三自幼相识,本来到年纪就要放出去成婚的,我被剥去储君之位那日,几乎所有宫人都获罪抄家,她也难逃厄运,到怡红馆没几天就自裁了。”
“他喝多了酒翻进问仙台,要爬上去找小琴,我从演武场路过把人扒拉下来,挨了好一顿破口大骂。”沈星回似乎不忍心再说下去,可他不说,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记得这样一对苦命人,“他骂天家,骂神佛,说你是个聪明人,敢烧神台,他现在也想烧。我用木剑抵着他的脖子,发现他根本没醉,只是在哭,抱着一个香囊拼命哭,咳得血都要出来了。”
“我问他要不要报仇,他说要。”
“所以他就站在我们这边了。”
我脑中一震,突然回忆起某次祈雨祭典,一个悄悄靠近队伍的宫女姐姐,素白的裙裾,端一盘热酪盏,问我们这些孩子饿不饿。
现在想来,她的视线分明就落在三世子处。
造化弄人。
我沉默了很久,转着手腕上的珠子。
三表哥,你的话我都记住了,要在月季花园子里给你立块碑,要把小琴姐姐也接过来和你住在一起,下辈子也要见面。
就算我没记住,沈星回也会记住的,他记性好,一桩桩一件件,不会忘了你的。
“我要皇帝死。”平复情绪后,我对沈星回说,语气淡得像在说今天是个晴天。
“好,那就杀了他。”沈星回应声,也没什么表情变化,低头观察着泥土上的马蹄痕迹,判断其余几人的方向。
这次一共十人参与围猎,除去我和沈星回,还有八人。如今明确阵营的三世子解决两人,五世子无心争斗,实际上要对付的不到四个,胜算比我想得要高。
至于所谓宝物点位……不过是方便他们埋伏我们罢了。从上马开始我就清楚,这场游戏只有一件真正的宝物——我和沈星回的命。
我疯得太久,可还没试过和皇帝这个真疯子比一比,到底是谁的心更狠,手更辣。
两个时辰过去,太阳已经西斜,我们也收割了两条在点位旁埋伏的性命。
小九死的时候没有怎么挣扎,只是轻轻喊了我一声姐姐,指着自己破开的腹部说好痛,要我给个痛快。
他今年十四岁,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夹在中间难做人,被父亲半是要挟半是逼迫地送到这里来,连剑都抓不稳。
“他说,一家子人这百年的富贵显赫都压在我肩膀上啦。”咳血的孩子捂着嘴笑,“可惜我和姨娘在柴房从小住到大,吃过的白面馒头还没馊饭多,实在不知道哪里来的富贵。”
我蹲在他面前,剑尖一寸寸划开他颈侧的脉搏,目光涣散之前,他呢喃着最后一句话。
“姐姐,你吃过米糕吗,是甜的吗?”
我找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哪怕一块糖,崩溃地站在原地捂着头。沈星回把外袍解开,轻轻披在小九身上,又来抱住发抖的我。
“那边的灌木丛里有野浆果,紫色的,很甜,我们去采一点给他好不好?”他温声安抚。
我疯病发了一半,被这句话压着,温顺地跟在他身后,用手掌接了一兜浆果,回来碾碎几颗,把汁液抹在小九失去血色的嘴唇上。
“甜吗?”我问。
可他不会再回答了。
这些死去的人们,母亲、外祖、嬢嬢、三哥,小九,都成了记忆里沉默的证人,为这座城的吃人罪名作证。
在这里心比天高也没用,因为命比纸薄。
都不需要阎王爷一挥判官笔去划名字,轻轻一阵风来,生死薄翻过一页,便有数不清的人走到尽头。
“我做储君很多年,可是能做到的事情却很少。”沈星回和我并驾齐驱,银白的发沾上许多血迹,黏成一绺一绺的,在脸颊上也划出干涸的痕迹,“后来不当了,自己从云里下来,才知道东宫外的云汉城到底什么样,有多少人在吃苦,多少人在受罪。”
“我们年年问仙,可什么答案都问不出来,该死的不该死的,一个都逃不掉。”他指着日落的方向,“西边的战事持续了四年,将士们饿得杀马果腹,南边的蝗灾每年都复发,可在他们眼里,税赋比蝗灾都可怕。”
“天家无情,对内对外都是一样的无情,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那个位置上面的人闭着眼做梦,那我们就要把他叫醒,用刀子用斧头,什么都行。”沈星回的面色从来没有这么冷,“我只要他睁眼看看自己把天下管成了什么样,然后给我从那上面滚下来。”
皇帝是个糊涂的人,这辈子只明白过一件事情并避如蛇蝎,那就是沈星回远比他更适合那个身份。
我看着这个一条条分析利弊得失的年轻人,却不觉得陌生,他和那个在马车里给我分饼的王兄一样,从来没变过,只是成长了。
从前他只是把饼偷偷分给我,现在有能力分给天下人了,而且会有很多很多同样的有志之士加入进来,这世道还有救。
只是……他想分饼,不一定想当皇帝。
剩下的浆果被我握在掌心里,经过二世子和七世子尸身的时候自己吃了几颗,用来平复情绪。可是一直没有看见三表哥,我心底还揣了一丝他仍旧活着的希望。
绛紫色的汁液把唇齿都染了色,我停在一汪泉水处,意欲下马漱口,却被沈星回牵着袖口拉开。
“水不干净。”他想捂住我的眼睛,我却快一步,已经看向上游。
五世子和他的豹子都在那里,全身骨头以一种奇怪的形状折断,像是从山上摔下来了,此时栖身的那块岩石隐隐松动,正把他们往下面的泉水里冲。
我立在原地,一直到那两具硕大的身体靠近了,才看清五世子脑后插着一支精巧的弩箭。
不是意外,是人为。
倏忽间,树后闪过一道陌生的人影。
看见一匹高头大马穿出的瞬间,我瞳孔骤然放大,果决先于恐惧出现,狠狠一夹身下的马腹,让自己横在沈星回和那人的视线之间。
可是来不及。
“小心——”
眼看着那人已经抬起手臂,袖口弩箭的寒光摄人心魄,我翻身滚落下地,随手夺过身边尸体背上的弓,弦拉至满月,对准敌人,松手时箭羽劈开空气,发出嗡鸣的刺响。
五世子擅长矛,所以携带的弓箭是宫里统一配的,否则按他的身材,我连抬都抬不起来。
一击即中。
马上的人大概没想过一个病弱的女子可以拉动这样一张弓,连闪避都来不及,瞪大了眼睛,在如血残阳中倾倒在地。
我认得那双阴翳的眼睛,是十一王爷的次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戾角色,少年时便因为磨墨的速度慢了几息,就暴起劈死书童。
如今死得比那还利落。
他的袖箭已经离弦,幸好偏离了原来的方向,深深扎进沈星回耳边的树干,再近一寸就要洞穿他的左眼。
万幸。
我大口喘息着,胸腔中脆弱的心脏因为一瞬间的爆发几乎跳出身体,乱鼓似的敲,五脏六腑被这一摔移了位,翻江倒海地痛。
太疼了,疼到我没有力气抬手去擦沈星回惊慌的眼泪。
“别……哭了。”我怜惜地望着他,那双剔透的蓝眼睛洗去我脑内最后关于死者的暴虐回忆,仿佛一剂定心丸,安抚着作乱的五脏,“是药……的问题,我没有……受伤。”
“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沈星回跪在我面前,的声音颤抖,竭力镇静下来,把我的身体放平,割开自己的手腕,淋漓的血滴下来,染红了地面,“我已经差人去找解药,只要走出这片山林,你就能活下来的。”
“是吗……”我笑着,心口的钝痛更甚,“我相信了。”
可我不信自己能走出去。
脑中一片混沌,只有风声和泉水汩汩冒出的声音,似乎有什么在往我口中渡。
我平躺在落叶上,斑斓的火烧云从林梢的空隙中透出来,照进我的眼睛,刺痛到落泪。
就这样死了也不错,我想。
爱人伴身侧,悬日正西沉,比起某日毒性发作而死,就这样化为尘土滋养山林似乎没那么可怕,甚至是美好的。
我还很开心,自己是为了救他而死的。
沈星回,你要记我一辈子了。
可是口中源源不断的泉还在流,我咽下一口血,腥甜浓稠,像放久了的蜜,人的血会是这样吗?还是蓬莱仙人真的眷顾我们二人,无声无息赐下了仙草与甘霖?
我勉力睁开眼睛,泪水模糊中,沈星回因为失血而颤抖,他伏下身子,用手肘支撑身体,唯独贴在我唇上的手腕,仿佛铁铸成的一样岿然不动,输送着生的希望。
他不想我死。
真心要我命的人很多,他从来不是其中一员。
无论多痛,我想为他活着。
不远处传来马蹄声和盔甲碰撞的声音,我唯恐是敌人,竭力推着沈星回的胸膛要他离开。
他却伏得更低,以拥抱的姿势把我护在怀中,“云汉城不会只有一个王,但我只有一个你。”
他贴在我耳畔,苍白的脸和干涸的唇,带着释然的叹息,“说好了我带你走,这次谁也不许再反悔了,卿卿。”
“表哥,表姐。”
霞光中,意气风发的少年牵着马小跑过来,跪在我们面前,“逐云卫已在山下集结完毕,林子也清扫过一遍了,都听您的,一个不留。”
我怔愣着,在逆光中辨认来人的眉眼。
是丹殊,八舅舅的独子。
上一次见到他,还是祈雨祭典出事那日,排在沈星回身后扶着小郡主叫苦不迭,如今已经是个大人了。或许是因为八舅舅前些年领军出征战死沙场,他世子即位、早早当家,统领三军,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得多。
我也是此刻才知道,沈星回这几年暗中联系的人不是前朝遗老,也不是什么德高望重的谋士将领,原来是这些人,只是这些人。
也对,孩子们在长大,云汉城在变老。
在丹殊的帮助下,沈星回背起我,把我轻柔地放在马鞍上,小心翼翼生怕碰到伤口,自己则安抚马匹,牵起缰绳。
“皇帝呢。”他冷声问。
“已经押到山下等着了,我来引路。”盔甲加身的丹殊答完,欲言又止地看了马背上的我一眼。
“没找到解药吧……”我抱着怀里的剑保持稳定,倒是很无所谓,疲倦地笑了笑,“他从来没想给我活路的。”
“不,有解药。”出乎意料地,丹殊摇摇头,又看了一眼沈星回,下定决心似的闭着眼说,“只是要药引子。”
“是什么?”我问。
“至亲的血。”答的是沈星回。
我惊讶地望着沈星回,他手臂上的伤口太深,现在还在流血,那种甜腻的腥味此刻还在我的唇齿间久久不散。
他真的,从未对我说过假话。
“你……早就知道?”我问他。
“不算早……母亲去后,我翻遍了典籍,想寻个明白。”沈星回轻轻放下袖子,遮住那道伤口,语气平淡,却有千钧重,“万幸,我找到了。”
*
到了山下,林立的铁甲卫看见我们走出来,只有一片秩序井然的静默。
丹殊带兵很合格,比他的父亲更合格。
至于我们的父亲——我看向那个狼狈的身影。
鸟雀安稳地停在林梢,又被跪在地上一脸不忿的人惊飞。他似乎还没意识到败局已定,还以为自己是九五至尊,摘下冕旒之后露出斑白的头发,干枯得像草。
他老了。
“卿卿——”这个苍老的男人伸长脖子,目眦欲裂地看着我们,他此生唯一一次唤我的小名,是在为自己的卑劣行径狡辩求情,“你可知道,你王兄,他是在利用你啊,自己不想当储君处于监视之下,便把你亲自送到我的手里受折磨,好韬光养晦,什么救人于水火,什么此情不渝……只是磨刀霍霍向我们父女罢了!他如此恨这一身的血,难道会真心待同样是我女儿的你吗?卿卿!”
“陛下,您疯了。”我被沈星回搀扶着翻身下马,蹒跚落地,提着剑走向他,身上血迹斑斑,裙摆曳地,“王兄的所作所为,卿卿自然……全都知晓。”
皇帝,不,先帝的脸色在我把长剑架上他脖子的时候彻底白了,但我只是稍稍下压,割出了一道血痕,没有直接发力切断他的脖子。
这是我们外祖父留下的剑,镇邪祟,斩小人,虽然没能为自己劈开一条去蓬莱的路,却为孩子们破开了最后的生路。
用来杀他,太不值得。
而且——我望向一旁的空地,一具没有穿戴甲胄的青年尸体躺在那里,如果忽略四肢插着的几支羽箭和胸口的斑斑血痕,静谧得像是睡着了,只是鬓边少了一朵花。
还有人正等着见证报应呢。
他身上都不是致命伤,我几乎可以想见那场景,遍体鳞伤的青年以一敌二,片刻不停地纵马狂奔下山,只为了在日落前赶回营地,死也要死在这里,用自己碑一样的尸体告诉正等得心焦的帝王:不是所有事,都由着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既然从未把我们当作人来养,那现在面对两头兽,又谈何后悔?”沈星回向前半步,“何况,我现在倒是由衷感谢自己身上流着这种血。”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曾经的君王,似乎不再有话想说,招招手让亲卫把人拉回乾元殿,凄厉的惨叫响彻云端,“陛下疯癫,不便示人,乾元殿也沾了晦气,带回去和问仙台一同烧了吧。”
一连的吩咐与动作下来,在旁边站着的丹殊早已识趣地闭上嘴,弯腰低眉,极其恭敬地从沈星回手中接过玉符。
从这一刻开始,他就是云汉城新的掌权人了。
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你知道该怎么做,对吗?”沈星回拍了拍少年的肩,垂眸问道。
丹殊直起身子,又重新弯下去,更镇重地朝我们二人深深作了一揖,“秋猎事变,十一王谋逆,设计弑君,二位殿下为诛杀贼人而牺牲,此等大义,我……孤铭记于心,若有来日,必建庙立碑,传颂后世。”
“建庙立碑就不用了。”沈星回释然一笑,远远地眺望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那么熟悉,又如此陌生,“云汉城还是种杨柳树好看。”
连天的火焰中,乾元殿方位的宫室终于被光亮和热度扭曲,那场隔了十余年的烈火终是烧到了垂死的窃贼身上。而我们两只被困多年的樊笼雀,很快便要从此脱身,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莳花弄草,换一种人生。
或许二十年后的春日,载着一车桃花枝再次经过云汉皇城,会看见密密麻麻的杨柳树,在风中卷着鲜嫩的枝条,一如当年,铅华洗尽。
我低头看着沈星回斑驳的笑颜,抬手替他拭去脸颊上的血痕。
这个浑身盘踞着无数和我如出一辙伤疤、把血喂给我的人,我的王兄,我的沈郎,咳嗽了两声,把下巴搁在我肩上,扶正我鬓间那枚简单的金簪,眉眼盈盈地轻笑道:
“卿卿,我们回家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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