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年少时曾有一位挚爱。

不过，他不是一个可以和外人说起的对象。倒不是他有多么不堪，正相反，他很好，好到我最后决定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是的，我从没有和他说过我的心意，一是因为没机会，二是因为我不能。更何况，我在这个星球上已经没有什么熟识了，真正了解我的人都已远去，所以我不知道该对谁提起。

不记得是哪位长者说的：“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

而恰巧，他就是那样的。

在我印象里他总挂着笑，时而温柔时而狡黠，眼睛永远亮亮的，炯炯有神。我们之间没有什么戏剧般的相遇，也没有什么命中注定的缘分，所以誓言对我来说更谈不上海誓山盟。我喜欢他的理由很简单，和大多数人一样，第一眼就被他帅气的样貌给吸引住了。不同的是，他从我记事起就一直在我身边，虽无关风月，可我仍觉得自己和其他人还是有些不同。

我见过他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他不像别人嘴里说的那般完美，也不像是会循规蹈矩乖乖听话的模样。不喜欢的课他会逃掉，逃不掉的，就趴在桌上立一本书挡在自己面前。我至今还记得盛夏的阳光透过绿色树叶照在他的银发上时是怎样的景象，那一根根银丝如同琴弦般牵着我的心，风每拨动一根，我的心就跟着雀跃，直到树影哗哗，风弹不动了，那双眼睛突然睁开，我心里的琴音就在高潮处戛然而止——

他看向我了，又或者说，我被他捉个正着。

他偶尔会躺在钟楼的屋顶晒太阳，天气好时会邀请我一起，那时他的视线总落在天边的云上，我觉得遥远，便偏头看他。那样一双笑盈盈的眼睛竟不避讳我的目光，他不语，只是笑，眉毛扬了扬，似是心情极好。除了这些，他还会作弊、会说谎，让我帮他完成烹饪课的结业考试；在我替他包扎时承诺下次绝不会再受这么严重的伤。我们曾亲密无间……

他惯会撩拨我，却从来不肯明说。

他望向我的眼睛时常像是浸润了月光的湖水，波光粼粼的，视线对上的一刻，总是先冲我一笑，然后再若无其事地将眼神移开。他低身凑近我时，清冽的气息会萦绕在我身旁，我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弹开，站定后发现他的笑声似乎还回荡在耳畔。他和我说过许多以后，一颗新发现的星球，一颗有着花朵与希望的新星，他把它叫作乌鲁鲁星。我虽不记得他给我讲过的空间坐标，可我却记得他说的“我们”。他说，那是属于我们的小星球，对此，我一度深信不疑。

我毋庸置疑是喜欢沈星回的，我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我喜欢他的银色头发，喜欢他笑盈盈的蓝色眼睛，喜欢他嘴角一抻温柔地念我的名字，喜欢他靠近我时那种朦胧的好似月光的香气。我喜欢他的一切，可年少的我是如此胆怯，连一句喜欢都不曾对他说过。

那时候我总以为我们漫长的寿命是上天赐予的福泽，只要我一直在他身边，就总有机会开口。可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

我知道他有一个一直喜欢的人，是他亲口告诉我的。她送给了他一条星星剑穗，时过境迁，即便被磨损得不成样子了，他也一直带着它。会难过吗？当然了，我又不是没有心。当听到自己喜欢的男孩说已经有喜欢的人时，不在他面前当场落泪已经是我能维持的最大风度。毕竟，我也是个要强的人。可沈星回说，她不记得他了。心中将熄的火苗又重新复燃。或许再等等？等他继任为王，我们就可以重新开始——骑士与王，无需掺杂些别的，总归也是相配。可犹豫，就会败北。一念之差，我们错失了两百年。菲罗斯没有举行立储典礼，我也没有迎来自己的王。

再次相见时，是在星降森林。

我半开着玩笑说，或许我也有了喜欢的人呢。其实我是在试探他，想看看他究竟会不会在意我，可沈星回却说，那也很好。那也很好……我反复咀嚼他的话，尽全力维持着自己的表情。他其实不知道，他当时的那句话已经将我完全击碎了。我想起两百年前他还因为误会我喜欢邱诺亚而吃醋，我不信我在他的心里真的一点儿分量也没有。我瞥见了他的那枚星星剑穗，依旧被他保存得很好。我不死心地问他还记不记得乌鲁鲁星，记不记得他曾经说过不要我站在别人身旁。

而他只是抿嘴苦笑：“人总有很幼稚的时候，不是吗？”

我怔愣了好久，久到我以为又过去了一个两百年。直到面上的血色全部褪尽，指尖掐得泛白，我才意识到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把那些话当了真，原来沈星回也会骗人。可我甚至都来不及生出悲伤的情绪，都来不及怨他，因为他又要离开了。我开始慌乱，搬出了许多人和事来挽留他，比起他的喜欢，我想我可能更想在他身旁，可我万万没想到，他离开的理由竟然也是她。

我从没想过让沈星回放下，就像我也从没想过要放下沈星回一样。可我不知道他原来是如此深爱那个人，在觐见王之前，我们那番对话他说得那般轻描淡写，所以我没想到为了她，他可以消失两百年。两百年来，他不管王位、不顾子民、抛下所有的一切，只为能够找到一条不牺牲她的路来拯救菲罗斯。在银弦镇的时候，我们并肩看夕阳。我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知道沈星回说的是对的，可我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再去挽留他。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想着与沈星回的爱相比，我的这点喜欢和私心简直就是微不足道的吧。

但我那个时候也是年轻气盛。仿佛是为了证明我的爱不输给他一样，他可以为了她抛弃整个星球，那我也可以为了他拯救整个星球。我说既然如此，那我也会和你做出一样的选择。在陈述理由的时候，我故意不提到他，虽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可实际上心跳却比平常的快了三分。我们是别扭的人，分明都为了自己喜欢的人做出了如此大的牺牲，但对方却好像全然不知呢。我以为只要我收起对他的喜欢，我们就能回到从前那样，就像我之前说的，王和骑士也没有什么好，而且这次是他自己提出的，等我成了女王就换他来做我的骑士。我还记得那天的风和阳光，他让吟游诗人篡改了歌谣，他望向我时眼神无比真挚，那几乎是我披荆斩棘站在那个位置前唯一的信仰……

可他却让那份信仰碎了——他骗我，是的，又一次。

他要离开我了。

我讨厌说谎的人。

可我该挽留他吗？

我那时到底年轻，轻而易举地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我埋怨他，更多的是气他的背叛。我刻意用冰冷的语气同他说话，可得到的也是他同等的疏离，直到那一刻我才清醒地意识到，沈星回和以前不同了。他不会再哄我，我们最终还是走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我那可笑自尊心到底是不允许自己开口挽留他的。背叛者是他，凭什么要我低三下四地哀求？就那样，我们相互赌气，明知道只要有任何一个人给个台阶就能打破这冰局，可最终谁也不肯说半句软话。

所以直到他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们也没有和解。

他只是半蹲在我面前，牵起我的手，在上面落下一吻。沈星回的骑士礼很标准，我想他这样的人肯定是不用刻意练习的。在他低头亲吻我的手背时，我含泪闭上了眼睛。这枚吻是如此沉重，他的唇瓣轻擦过我的皮肤时，我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一吻即离别，即便我知道他不喜欢我，但这对我来说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回忆。

“愿菲罗斯星永恒。”

他抬眼看着我，此时的我已经读不懂他面上的情绪了。我不知道他说的菲罗斯星里包不包含我，但那时候我是真的想问问他：那我呢？你也希望我好好地吗？可我最终只是紧紧地抿着唇，什么也没有说。我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身影是那般果决，想着即便我伸手拉住他，也会被他拂开的吧。于是抬起的手就那般悬着，直至他离开大殿，我仍立在原地。

沈星回走了。

起初我并不曾真的意识到他的离开，毕竟他以前也会有过几次短暂的时空旅行，我总觉得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又会突然出现，然后还会像以前一样给我讲些旅途趣闻。只不过他这次的旅行时间有些太久了，久到我都快记不清他的样子，久到他已经许久没有来过我的梦里。我告诉自己不要急，他或许只是迷路了，等他想起来了，就会回家的。可直到月亮缺了圆，圆了又缺，终到下一个百年庆典来临之际我才如梦初醒——我的星星，他是真的走了……他抛下了我，再也不会回来。

于是在那一天，人们没有在露台上等到女王露面。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甚至不敢放声大哭。我狼狈地靠着房门滑下，眼泪花了妆，月上中天时无尽的痛苦和悲戚彻底淹没了我。最后这份痛苦化作了一根小刺扎在我的心上，虽不致命，可每呼吸一口都痛苦万分。我收回前言，无尽的生命一点都不好，它就像一个我永远也挣脱不开的牢笼。

我开始后悔了。

无人的夜里，我冲着星空大叫。

我开始后悔了沈星回……

可我知道，这一次无论我再怎么叫他的名字，他都不会回应我了。

02

或许是真的太久没见到他了，又或许是真的太想念他。所以当沈星回出现在我梦里时，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

睡着之前我在干什么？

听说星降森林的磁场出现了异常，没有人敢进去，只有我这些年奔波往返，巴不得自己累一点，再累一点，累到没有时间再去想别的事情。不过别担心，我也是个惜命的人，太过危险的事我不会做，我来也只是想先探查一番。可我终究大意，刚踏入森林没多久我就与小队失去了联系。这片林子与我年少时碰见沈星回的那处很像，我知道这里的雾会幻化出人们心中最想见的人，它将他们诱至洞穴深处，直至那些人连同心中的执念一同化作星球的养料。但我并不在意，因为如今这样的陷阱对我来说已经无用。我毫不犹豫地挥动手中溯光，白雾驱散、前路将明，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象罢了。我收回剑，盯着那惨白的月亮，许久后眯了眯眼睛继续前进。

他已经不在了，永永远远离开了这片土地。可我没想到幻象是消失了，这里的磁场却能影响我的梦。

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师父的宅邸，许久不见的天花板几百年后依旧亮洁如新。我是被窗外升起的太阳叫醒的，恍惚了一会儿后，发现自己仍穿着以前最爱的那套睡衣，床边伏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我的眼睛眨了又眨，直到眼眶泛酸我才最终确信——是那时照顾了我一整夜的沈星回。我记得那次发烧了，外面还下着雨，沈星回笨手笨脚地打翻了水杯还烫伤自己，可他却无暇顾及，依旧守在我的床边忙前忙后，寸步不离。他为我弹奏钢琴助眠，我难得地撒娇说要牵着他的手才肯入睡。第二天早上睁眼，我看见睡得恬静的少年，心里漾开一丝喜悦，也就是在这一天，我确定了自己喜欢沈星回。

我伸手描摹着他的样子，再次感叹磁场具象化的能力。因为面前的沈星回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和我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啊……好啊，真好……我勾唇笑笑，如果可以，真想就这样在梦中死去。

我凑近他，小心翼翼，就着清晨的阳光和窗外徐徐的微风，我做了年少时的自己绝不敢做的事情——没错，我偷吻了他，即便只是脸颊，可嘴唇触碰的那一刻，我简直像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期。我的脸红得发烫，轻吻了一下便浅尝辄止。我本来以为这样美好的回忆停留在亲吻上就已足够让人释怀，可直到那双蓝色的眼缓缓睁开，我的脑子像被钉入了一根针似的，眼眶变红，仅仅是一瞬间的事。

我不明白怎么可以这么像？就连神态都和他一般无二。

我的喉咙发苦，眼泪不自觉地流下来。我没想到自己会是这般脆弱的人，在他面前不肯流泪的我，却对着梦中的他流下了眼泪。在他开口前，我决定不要错过这次机会，我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当他还处于混沌和发懵的状态下时，我对着那双微启的唇就吻了下去。我从床上跌落，正好落进他的怀里。我得寸进尺地勾上他的脖子，很主动地去吻他。那股清冽之气，那股带着月光般沁人心脾的味道在一瞬间就将我包裹得结结实实。这磁场可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在这样的影响下，连气息都可以模拟得如此真实。

我的技术不好，显然也是因为我没有什么经验。当我试图从他的唇上撤离时，刚松开的手却因为被人拦腰抱起而搂得更加用力。他近乎是只靠单手就把我抱了起来，惊呼一声，失重感之后迎来的是床铺的柔软。

或许是我的梦，所以一切都在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

我瞥见沈星回的眼眶有些红，他的喉结在微微滚动，呼吸较我记忆里的急促了些，能明显感觉到他放在我腰间的手都在颤抖。是因为太想他了吗……所以连我想象的沈星回也会用这种既悲戚又深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将手伸到他的脸庞，他没有拒绝，只是一直看着我。我试图摸了摸他的脸，直到视线被一股温热的液体模糊。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紧紧抱住他，纵使我知道这是假的，但开口时我还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沈星回……我好想你。”

我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我不确定他是否能够听到。可我知道，如果是真正的沈星回在我面前，我绝对说不出这些话来。万幸，这里没有沈星回；万幸，他不会知道被独自留下的我有多想他。

身前的人明显一怔，他松开我，然后学着我的样子也摸了摸我的脸。他望着我，眼中的思念似乎不比我少，然后他小声说了句是梦，我以为他是替我说，便点点头。他就那样捧住我的脸吻了上来，动作轻柔得就像是对待一件珍宝，他的手抚上我的脸颊时，我甚至能感到他掌心的薄汗。他轻轻含住我的唇亲了又亲，一点点地啄着，等我逐渐习惯后再进一步深入。我们的呼吸逐渐交融到了一起，唇齿碰撞间不断发出啧啧的水声。我极力地想跟上他的节奏，可无论是在剑术抑或是在其他某些方面，我似乎总是要比他先败下阵来。沈星回松开我，我们的唇间还连着银丝，我抬眼望他，蓝色的眼里竟然真的全是我的影子。

“我也……好想你。”

他的声音是如此清晰地传入了我的耳朵，带着少有的嘶哑，带着罕见的克制。他拭去了我眼角的泪水，然后又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我承认，在他开口前我还是保有理智的，可在他开口后，无数个由碎片铸成的我又再一次碎得七零八落。沈星回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能令我溃不成军。我现在竟比他走时还要痛苦，那根他亲手扎下的刺，如今由他亲手剔除。我痛得五脏六腑在燃烧，我有多少个日夜思念着他，就有多少个日夜近乎疯魔。我时常坐在床边看着天上的星星，期待着有一艘宇宙飞船的身影，可不知过了多少个日月交替，看了一轮又一轮星辰疏影，我都没有等到我想等的人。

我想要的很多吗？

我也不求他爱我呀。

我不求他能在我身边，我不贪心的……

我想要的，也仅仅是他的一句——

我很想你……

我哭着吻他，近乎疯狂般地索取他的吻，到了后来我的举动甚至都不能用吻来形容了，因为我咬破了他的嘴唇，一股腥甜的味道在我们口腔中弥漫开来，但我还是不愿意放过他，我要将自己所受的痛全部还给他。可不够，还是不够！我勾着他的脖子仰躺在床上，伸手抚上他那只好看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应该是疯了，否则怎么可能会笑得出来。我努力维持自己的表情，然后用尽量平和的语气朝他开口：“沈星回，我想要你。”

鼻尖是酸的，说出的话也像是生生挤出来的。我当然知道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但我还是想让这一场梦成为自己往后无尽生命中的一点慰藉。我早已被自己这份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折磨得体无完肤。我有时在想这真的是爱吗？还是我内心的执念？我放不下他究竟是因为他不爱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最终那份感情化作了一道枷锁困住我，或许我一直在寻求一个解脱，既然有这样的机会，那为什么不？显然，我梦里的沈星回也是这么认为的。

“好。”

伴随着简单的一个音节，他低头吻住了我。他剥开我的衣服，动作是那么轻柔，好似一个触碰就会弄疼了我。赤诚相见哪怕是在梦里也会令人羞上几分，似是看出了我的羞赧，他拿过一张小毯盖在我的身上。他低身凑近我时，若有似无月光般的香气萦绕在我的周围。

他抱住我，很轻，我也回抱住他。我曾经无数次见过他赤裸的上身，但真真切切地抱住还是第一次。他的身上很温暖，确实和沈星回抱我时的感觉很像。我下意识将脸贴在了他的颈窝处，然后慢慢厮磨。一阵强有力的心跳自他的胸膛里传来，一下又一下地跳。我缓缓合上了眼睛，细细地感受着身前的炙热。

他继续吻我，从我的额头开始。他的唇温度不高，但掠过的地方都仿佛被火燎过一样。他吻过我的眼睛、鼻梁，他的呼吸凑到我的耳廓，送来的气息令耳道的内壁都在发痒。在他亲吻我脖子的时候，我惊地将头扭向一旁，微微颤动的肩膀还是暗示了我的紧张。沈星回略微支起身体，轻轻扳过我的脸，然后俯下身子去亲吻另一边。

“别紧张……”

他贴在我的肩头，轻柔的声音伴随着一些沙哑，沉重的鼻音混合着一些情欲高涨的音调。他从我身上起来，我能明显看到他眼底的那份渴求，一种隐忍又疼惜的视线落在我的脸上，但我没有闲暇去想他为什么隐忍，为什么疼惜。我只是再一次用手环上他的脖颈，看着他那双暗流涌动的蓝色眼睛说出了我的诉求。

“沈星回，我想要你。”我一字一句道。

03

不得不说，沈星回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以前我觉得这样很好，但又觉得他对所有人都这样的话又不太好。可现在，即使是在梦里，他也能这般照顾我，令我觉得这可真是太好了。

他的手抚上我的腰时，我仍旧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他把我抱进他的怀里，然后身上的小毯顺势滑落了下来。我惊呼一声，随后就被他用吻堵住了所有的音节。我喜欢他吻我，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都是温温柔柔的，只可惜这份温柔我拥有过，但这份吻却从未。前戏的时候他问我疼不疼，我在他怀里轻轻颤动着，或许临了还是紧张，我逐渐抱紧了他。我不是没有自己做过，我做的时候通常都会想象他会如何爱抚我。他会亲吻我吗？会在我耳边说爱吗？他真的会因为我而动念吗？他那双清明的眼睛染上情欲时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象过许多，可这一切的前提我忘了——就是他得先爱我。

“有点……”我从唇缝里挤出一句话。

他听我这么说，便放轻了手上的力道。他一边亲吻我，一边说着放松。我呜呜吐出几个字，痛苦伴随着快感瞬间侵入我的身体。他仿佛知道如何取悦我，可我受不了这样的作弄。许是我真的有些急不可耐了吧，毕竟我太想和他结合了，于是我咬牙按着他的肩膀跨坐到他身上，一个滚烫的东西抵住了我。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我的，但那蓝色的眼里明显闪过一丝错愕。

我几乎是命令他，几百年的从政生涯使我习惯了发号施令，即便是在性爱这件事上，一时半会儿我也难以改变我的口气。我吻上他，随后发出了些含糊不清的声音。我知道这样很下流，可此刻我已全然是欲火焚身的状态。我心痒难耐，且顾不得面子，我学着其他女人的姿势勾着他的脖子塌下腰。我恬不知耻地拿自己的鼻尖去蹭他，将炙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唇上，我攀上他的肩膀，用一种几近魅惑的声音在他耳畔呢喃：“进来……”

没错，我在勾引他。

但事情没有朝着我想要的方向发展，一声沉闷的叹息过后，沈星回拉着我的胳膊把我从他身上轻轻移开。我愣住，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他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许久后我又一次朝他伸手，手悬在半空的时候却毫无准备地听到了他拒绝。

“不行……”

他抬头看我，蓝色的眸子里又再次添上了几分复杂情绪。我太过熟悉他这番神情，那是后来他每每与我讲起那个她时常有的神态。时至今日，我以为不会再痛了，可看着他的眼睛时心脏还是不可避免地抽搐了一下。为什么？刚刚眼里不还是我吗？为什么现在你又想起了她？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在谁的梦里？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笑话……我缓缓吐出一口气，感到身体又一次瓦解，这次不再是碎成碎片，而是慢慢化作齑粉。那些同他谈起她的回忆又一次变成利刃刺向我，我想我是该哀求他的：你能不能不要在我的梦里也喜欢她……可我没有开口，眼里逐渐蒙上一层雾，我怔怔坐在那里，直到眼前的水雾凝结成泪流下。我虽盯着他，但眼里什么也没有，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被人抽了魂的泥塑，推都不用推，轻轻一碰就碎得彻底。

我的躯干是空的，原本唯有心被他填满。可如今，这颗心也被他掏了出去，他怎可如此作践我？眼中的情欲已完全消退，我冷眼看着他。

——好一个不行。

“就算是在梦里，你也要拒绝我吗……”

我冷笑一声，随后又抚上他的脸，我亲吻他的唇，然后便给予了他一个灿烂的笑。我按着他的肩膀把他推倒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我想过无数次的那样。沈星回当然看得出我要做什么，可他来不及阻止我了。我痛恨他，没想到这种事情最后竟然还是要我自己来做。那个瞬间，我觉得整个人都被撕裂，没有所谓的满足，只有令人难以承受的酸涩和苦楚。我的手按在他小腹上，泪水混杂着汗水滴落在他的身体上。我慢慢把重心全部都放到了那里，忍着剧烈的疼痛逼着自己下滑，依旧倔强，不服输地同他抛下我那天般固执。

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拒绝我，这明明是我的梦。可随后我便笑了，原来答案是那样简单……是我自己，是我自己都觉得，沈星回不可能爱我。他让我停下，我抬头，一股哀戚抑或者是怜悯的视线刺得我生疼。我收起脸上的笑，又换上一副冰冷的视线盯着他——破罐子还是决定破摔了。

我是那样扭曲，觉得什么都不知道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可怜我？他是知道我的眼泪浸透过多少条枕巾，还是知道我在露台上吹了多少夜的冷风？他是知道我为了忘记他经历过多少次生死，还是知道我经历过怎样的心碎才确信他真的不爱我？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不可以再拿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不需要他的可怜！也不需要他怜悯我……心中的伤似乎又添一道，但无所谓，我受的伤又不少。我冲他笑，然后将身体全部的重量压了上去。

于我而言，这样的痛真的算不了什么。

我咬着牙，钻心的疼和灵魂碎裂的声音瞬间传达到我的整副躯体。极度的爱与恨让我几乎崩溃，我感受不到任何情绪，可唯有身体的痛是真真实实。我知道会痛，可没想到竟会是这般痛。我觉得有火焰燎过我的身体，一寸一寸，将我吞噬殆尽。我的视野开始变得不那么清晰，眼前的沈星回也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这个梦似乎要结束了，我虽然不甘心，但也无可奈何。我向一旁倒去，带着伤与痛闭上了眼睛。意识消失前，我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是他接住了我吗？

或许是吧……

恍惚间，我觉得好像有什么人在帮我清理身体。他虽然细心地帮我盖好了被子，却妄图摸我的脑袋。我已经许久没有被人这般无礼地对待过了，菲罗斯的女王神圣不容侵犯，怎么会有这般无礼之人在我身边？几乎是用尽全部的力气，我挥开了他的手。

“不要碰我。”

04

睁眼看到的是遥远又熟悉的天花板，窗外送来的依旧是夹带着星辰花香的微风。我试图翻个身继续浅寐，可身上的酸楚和对面坐着的人都仿佛在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我从床上起来，衣服已经被穿戴整齐，低头向下看，胸口隐隐约约还留有刚才欢爱的痕迹。我皱眉，从另一侧下床，绕过他径直走到客厅。我们向来默契，所以这次也无需开口。其实我是有想问的问题的，诸如你为什么会梦到我，你为什么会想要或愿意和我做那种事之类的。可我只是向外走，快步，逃似地避开他。

我像以前一样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然后到锅炉前浅浅加热了几分钟，蓝色火焰迸发出的高热让我冰冷的身体渐渐回温。来到这里总会勾起以前的回忆。我机械地从架子上拿起两个卡通图案的杯子，往里面倒刚热好的牛奶，直到画着兔子的杯子里的液体快要漫溢出来我才意识到，如今的我根本不用再做这些。只是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即便我不想，一时半会儿也改不过来。我把那只兔子留在桌上，只拿了自己的那份坐到沙发上。许是闻到了牛奶的香味，沈星回也从房里走了出来。他扫了一眼被忘在岛台的杯子，自己走过去端了起来，客厅的沙发不长，他慢悠悠从我眼前走过，到另一端坐下。几乎是下意识，我又往离他更远的地方挪了挪，我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最多也就只能再容纳一个人，但还好他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

许久之后，他率先打破沉默：“还好吗？”

我听不出他的语气，所以只能眨眨眼，继续抿了口牛奶。我不知道他问的究竟是我的身体，还是我度过的年岁。虚荣心促使我开口，原来较年少时相比，我也没有成熟许多。

“还好。”

简单两个字后又陷入沉寂。我只敢盯着杯中倒映的自己，余光却仍不停地瞥向那个朝思暮想的影子。眼睫微颤，我把脸埋进了膝盖。我害怕他看破我的伪装，因为不得不承认，我还喜欢着他。

虽然我极力掩饰，但先前那些血与泪做不得假，只要他不是傻的，只要他不是在刻意回避我，他就不可能不知道我一点儿都不好。显然，事到如今我依然没有勇气去面对他。我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佯装着吹去牛奶的热气，企图靠着那波纹漾开的声音掩盖掉眼泪滴落到水里的声音。可波纹漾开得那样慢，它甚至翻不起花就被从天而降的眼泪打断，我的那点伪装终是徒劳，滴滴答答的声音是那样响。无数个日夜过去，我已经不再盼着他会回来，那种心动一次后又慢慢心死的经历，我实在不想再有第二次。可如今，或许是磁场波动引发的时空乱流，让两个时空的我们又被强行地拉扯到一起，其实我更宁愿面前的沈星回只是一个单纯的泡影，这样至少在面对他的时候，我就不会那样狼狈。

“对不起……”沈星回开口。

“你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我尽量让自己不去颤抖，“要说对不起的也该是我，是我强迫的你，你不需要道歉。”

牛奶和着眼泪一饮而尽，随后我便将杯子拍在了桌上，一声脆响让本就安静的房间更加安静，我从沙发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我快要从他身旁完全消失，他才像要抓住流星末梢般地拉住我的手。我觉得手腕好烫、好痛，纵使这只手让我很不舒服我却还是装作一副洒脱的样子耐心听他说。

“不止那些，还有以前，所有的一切，对不起……”

他说得很认真，但我没有回头，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他对我的抱歉。

“没关系的沈星回，都过去了。”

像是想拂去心头上蒙落已久的灰尘，我抬手便想把手腕上那只粗粝的大手拂开。低头的一瞬，我们还是不可避免地四目相接，我是如此胆怯，仅仅是瞥见那一抹蓝就足以令我退缩。沈星回的眼里盈满了哀痛，我不喜欢那样的神情，他该是无畏的、朝气的，脸上总是挂着浅浅的笑的，只有这样……才像是我记忆中的少年。他也曾在女神圣剑碑前拉过我的手，那时他在我腕间留下的温度恰与如今的重合，只是我没想到，彼时怎么也甩不开的手，现在竟能被我如此轻易地拂去。

我转身进房，又窝回到小床上。我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隔绝外面的一切阳光。身旁的床垫毫无征兆地下陷，我蹙紧眉头闭着眼，又把头上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你还是这样，毫无顾忌地就进我的房间。”

“你也还是这样，一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就喜欢把自己缩回壳里。”

如我记忆中地，沈星回把我头上罩着的被子拿开。我的头歪向一侧，睁眼就能看到按在我枕边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我感到悬在上方的那道阴影在缓缓降落，最终细细的银发在离我大约十公分的位置停止了下移。是我伸手抵在了他的胸前，我闭上眼，忍受着他向我投来的视线颤抖着开口：“我现在还不想见你。”

“可你刚才不是那么说的。”

沈星回的声音带着几分生涩。他握住我的手腕，又一次扳过我的脸让我强行看他。蓝色的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他轻轻地吻下来，然后呼出一口气。

“你说——我好想你。”

旧事重提让我生出些窘迫。我以为我们会默契地给彼此留一些脸面，却没想到最后他还是我行我素地扯坏了横亘在我们中间的最后一层薄纱。他永远都是这样，从不顾及别人的想法。我恼怒、悲愤，我抬手打了他，我恨过了许多年被耍得团团转的还是只有我自己。

“我以为那是梦！如果我知道是你——”

我朝他大喊，挣扎间我想甩开腕上的那只手，明明觉得他抓得还没有刚才用力，可现在却怎么也甩不开了。

“如果知道是我？”

他又逼近了些。

“求你了，离我远些吧……”

我溃不成军。

我拿手盖在眼前，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我总觉得那副温柔又怜爱的眼神会把我再次拉向地狱。我是那么贪婪，我不想要他的怜悯，我想要他的爱；可我知道他不爱我，所以便想要将这份怜悯也一并拒绝掉。我抗拒与他接触，我害怕自己这些年为了忘记他而做出的努力付诸东流。他是如此可怕，仅凭一个吻、一个拥抱、一句慰问就能唤醒我对他的全部回忆。我感到自己费尽心思筑起的高楼快要摇摇欲坠，我也像个纸糊的小人被他戳得乱七八糟。

“不要，我说过了……我也好想你。”

他把我的手拿开，不顾我涕泗横流依旧固执地来吻我。他捧起我的脸，俯身向下，带着牛奶的香气强硬地吻我。抗拒间我又一次咬破了他的唇，直到最后我呜呜着发出哭喊声他才转而抱我。

我不信他的，因为他总是骗我。

“你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明白！！！”

我在他怀里哭着，将眼泪鼻涕全擦在他身上。我想挣开他，可我的力气没他大，我抛开所有的招式与技巧，发了疯似的捶打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他还当我是个小孩子吗，哄哄就好？他分明就不喜欢我，又为什么要主动亲吻我呢？我攥紧拳头，用尽所有的力气砸向他，可沈星回只是闷哼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我年少的时候曾经那么喜欢你，可你却抛下了我！你既然知道那不是梦，为什么还要答应我如此荒唐的请求？！”

我最终还是崩溃了。我不在乎他怎样看我，我向他控诉着我这些年遭受的种种。我的爱慕、我的思苦，我在星降森林时对他的试探；我在银弦镇时同他立下的誓言；我说我后悔在继任仪式的那天没有同他好好告别；后悔自己在最爱他的时候没有对他好好说爱。我是如此怯懦，只敢在错误的时间才将自己的心绪宣之于口，可我知道的，我与他之间从来就没有什么正确的时间。

“我明白，我都明白的。”他把我按进怀里，让我肆无忌惮地发泄。

“刚开始我也以为是场梦，可到了后来……”他又把我抱紧了些，“我不想伤害你……”

这个理由显得如此冠冕堂皇，他说他不想伤害我，可我这一身的伤都是他造成的。我不想去纠结为什么在梦里可以，梦外就不可以，我只知道他是在认出我时就推开了我，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最终的结果就是他不肯抱我。到后来我累了，我也不想听他那些苍白的辩解。我已经将自己剖开送到了他的面前，我对他如此真诚，毫无保留，至于他会不会回应我，怎样回应我，我都已经不在意了。我只是在他怀里缓缓合上了眼睛，在我熟悉的温度与气息间沉沉睡了过去。

我祈祷这一场时空乱流尽早结束，我与他早就该回到彼此的位置各自为营。我们不是恋人、不是朋友、不是师兄妹，我们此时只是迷失在宇宙间的两粒小小尘埃，没有什么特定的命运使我们必须捆绑在一起，即便现在有过短暂的相遇，可最终都会走向既定的轨迹，那是我们一开始就选好的路，我不会回头，他也不会。

05

我以为等我醒来时一切都会结束，可再睁眼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白炽闪着冷光，胳膊上不断起伏的血压计压得我手臂发麻，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不断响起的警报器声令人头痛欲裂。

我曾试图起来，可我的身体仿佛被钉在了床上，这副身体孱弱得不行，压根儿就不听我使唤。很快医生和护士就来了，他们把我团团围住，在看过我的数值报告后个个表情凝重，那样的表情无异于是在宣布我时日无多，可我不记得自己有得过什么重病，所以我很快便反应过来了——这是他的记忆。在他们讨论着芯源病的时候，我环视房间一周，除了角落桌上花瓶里插着的蓝色小花，就再也找不到与记忆主人共通的物品。

这次的空间很奇怪，我无法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行动，我被困在一间病房里，有时候甚至连床也下不了。周围看不到沈星回的身影，起先我以为弄错了，直到后来我在床头翻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我才意识到，原来这里，是他与女主角的回忆。我向来是不屑知道别人的旧事的，可沈星回对我来说不是别人。更何况我还是个骄傲的人，我是真的很想知道那个送了他小星星的人是谁？那个他惦念了几百年，哪怕她忘了他，哪怕她从来都不知道他为她做了什么的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与她相比，究竟……输在了何处。

我颤颤巍巍打开了那本日记，与我所想不同，青春的少女心事扑面而来。日记的主人显然是一位鲜活的少女，她的遣词造句总能让人感到无限的活力。看到他们相遇的那天，我愣住了，我竟不知他们是在上学的时候认识的……我以为他们的初识会在更早的时候，譬如在我还没有来到师父的宅邸之前，又譬如在我还没有遇到沈星回之前，这样我就有理由安慰自己：不是因为我不如她，而是因为我来得太晚……我从不知道同在阿斯翠亚的时候他就已经喜欢上了别人，那时候他明明成天和我在一起，我却丝毫没有察觉。

沈星回给我变的萤火虫给她也变过；沈星回给我买过的街巷小吃也给她买过；沈星回曾经和她大大方方牵手走在阿斯翠亚的校园里，不像我们躲躲闪闪，只能在没有人的钟楼相遇；他们去过好多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们在无人的教室里谈论着未来，亦在流星划过的夜幕下浪漫相拥……那些原本在时光的冲刷下也不曾暗淡的记忆，在这一刻却被我毫不犹豫地从脑海中剔除。我合上笔记，本以为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是可以被留下的吧，可直到这刻我才明白，那些曾经我以为专属于我的回忆，如今也不再独属于我了。

可笑的是，竟然真的一件也没有……

——我究竟是为什么会认为我对沈星回是特别的呢？

后面的，她没有再写，我想是因为她生病了吧。我没想到沈星回喜欢的会是一个如此普通的人，但我似乎也能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她。沈星回向往自由，而她是第一个祝他永远自由的人，就连我，也从未对他说过这句话。

从不甘到释然，我几乎就用了几秒。可理智的认同和感性的悲恸哪有那么容易分得一清二楚。等我意识回笼的时候，已经泪流满面，我想下床去拿纸巾，可这副身体的情况太差，我趔趄一步，碰倒了放着药瓶的推车。黄色的药丸散了一地，心率监视器突发“滴滴”的警报。蜂拥而至的护士将我搀回床上，她们卷起我的袖子给我打了针镇静剂。朦胧间我听到她们说患者的老毛病发作了，可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心率过速的真正原因。

我不知道这里的时间是怎么计算的，有的时候浅浅眯了一会儿护士就告诉我又过去好几天，太阳东升西落仿佛也没有准确规律，我看着日历上的红圈，进来快满一个月了。摊开日记本，我再次盯着上面的最后一行字发呆——和沈星回再看一次流星雨。我伸手摸了摸那个名字，我知道在哪里，在盐湖，日记本里写过的，而我也知道，沈星回一定会来。

许是剧情也是这般走的，从医院偷溜出来比我想的要容易很多。我来到日记里所写的那片盐湖，脚踩在盐沼上发出了细微的声响，望着栈桥下那汪蓝色的湖水，我的心竟然出奇地平静。

我不知道他们第一次看流星雨的时候等了多久，我只知道我在那座栈桥上坐了很长时间。我晃悠着腿，突然想起我好像还没有和沈星回一起看过流星雨呢。从前在星降森林的时候头顶倒是有划过一颗，那时他背着我，我们一起看着天，不过当时只是有一颗小小的，怎么也不及他们见过的璀璨吧。正当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天地间一抹白色的影子朝“我”跑来。我想站起来迎接他，可我仿佛又被强制进入剧情，我只能静静地坐在原地，看着他气喘吁吁地朝我跑来。

等他驻足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他的脸和手上覆盖着深深的伤痕。在我的印象里，沈星回从没有这么狼狈过，即使是真的受伤他也总会藏好不让我发觉。我不知道他是经过了一场怎样的鏖战后才赶来这里，难道仅仅是为了完成与“我”的约定，所以就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吗？看着那些伤痕，一瞬间，我的心好痛，我甚至都生不出气恼和嫉妒。我只是单纯地心疼他，心疼着这个为了爱横冲直撞的少年。

他在我旁边蹲下，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枚小小的芯核，正折射出璀璨的光。我的少年向来是肆意潇洒的，他看我时眼底总蕴藏着浅浅的笑意，即使后来我们分开，他的眼里也从未闪现过慌张与迷茫。这是他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我，一种近乎哀求的恳切，他快要落泪了，可我连帮他拭掉眼泪都做不到。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我，即使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我的心仍旧不可避免地抽痛了一下。直到他再次向我靠近，我才注意到他的脖子上有一个像项圈一样的东西频繁地闪烁着令人窒息的红光。

“……这是你用自由换来的吗？”

“我”开口问他。

沈星回点点头，他说能救我性命的那颗芯核他找到了。我如坠冰窟。他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意识到，原来沈星回在那么早以前就曾经为她舍下过许多重要的东西——他是如此冷静聪明，他怎么会不懂……但他不在乎任何伤痛、不计较任何得失，他拿他最向往的自由为交换，只是为了让他心爱的女孩再活得更久一点儿。我突然发现在这一点上，我与沈星回还是相当默契的——我是傻的，但沈星回，你也是啊……

“你答应过我，我们会一起再看流星的。”

“人各有命嘛……有些事情不能强求的。”

“我”开口说话，像是说给他听的，亦像是说给我自己听的。“我”虚弱地朝他笑笑，随后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我知道她哭或是因为感动，抑或是因为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无法与恋人相伴的遗憾。而我哭是因为我知道，沈星回的心里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的分量能与她抗衡了。难怪他曾经说过，她是他的愿景，是他的引路星火，是他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光。而我与沈星回的感情就像是一束烟火，即使有过短暂的绚烂，最终也将湮没于黑夜之中。

毕竟人各有命嘛……

我懂得。

有些事情不能强求的。

我懂得。

后来他搂着“我”，“我们”畅想着没有得病的未来。他说他还会陪“我”去看更多次流星，不止流星，还有山川河流，日月星辰我们都会一起去看。沈星回说他会等“我”，无论“我”休息得再久他都会等“我”。到了现在，我发现这场时空轮流好像也没有那么不好，毕竟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听到沈星回对我如此深情的告白。

最后的最后，他又一次为“我”亮了一次他的那颗流星。“我”轻轻闭上眼睛许愿，说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沈星回。但我想着，我和沈星回之间总要有一个人能落个好的结局吧。在你爱我和你幸福间，当然，毫不犹豫地，我选择了后者。许愿前我又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我用眼睛描摹他的五官，我用身体铭记他的触感；我把他装进心中的匣子，然后拿一把锁锁上，我拍了拍箱子确定他不会再跑出来后才恋恋不舍地闭上眼睛。

我希望沈星回能够摆脱命运的枷锁，我希望沈星回能够放下菲罗斯的一切，我希望沈星回能够和他喜欢的女孩重逢，我希望沈星回能够幸福……突然，我想起了他脖子上的红圈，心中一滞。想着虽然这句话别人已经抢先说过了，但现在我借用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吧。

我许愿——希望沈星回永远自由。

“……会的。”

他轻握住“我”的手，很轻、很温暖。我偷偷抬头看他一眼，蓝色眼睛里蕴含着无尽的哀痛与神伤。那是我曾经望向他的眼神，深藏着爱意，却隔着银河遥遥相望。我缓缓地合上眼，我知道这场梦快要结束了。一束又一束的星光在我耳旁燃烧，我清晰地感知到沈星回抱住了“我”，但我已经不能再回抱他了。

06

我并没有芯源病，所以我的死亡也不过是跟着回忆走的剧情。在我去世后，沈星回依旧抱着我，我不知道回忆结束的分界线在哪里，当我发现自己能动的时候，沈星回似乎还沉浸在失去她的悲痛中。

我睁开眼，抬手向沈星回伸去，眼前的他早已被眼泪糊成一团。那天，风从我的指尖划过，好像是在阻止我触碰他，可我看他那样难过，又怎么可能真的忍心不管他。我的手抚上他几近褪色的脸，好凉，指腹轻拭过那些深深的伤痕时又觉得好痛。他的眼睫颤动着，眉毛也拧作一团，蓝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直到变得好红好红。

“没事了沈星回，没事了……”刚刚哭过的嗓子还有些哑，所以发出的声音并不好听。

沈星回在我开口时便紧紧地抱住了我，他将头埋在我的颈窝，肩膀也一抖一抖。我的手穿过他耳后的碎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就像以前无数次他安慰我一样，这次，轮到我来安慰他了。

“我以为这次……你也再也不会醒来。”

我们为彼此拭去了眼角的泪花，我知道他说的不是我，可我现在已经不介意以谁的身份去安慰他了。

“我这不是没事吗。”我冲他笑。

等我们都冷静下来后，再一次，我与他并肩坐在盐湖的栈桥上。沈星回没有同我解释这场梦，他只是垂着头，静静地望着盐湖里倒映的星星，许久没有开口。晚风吹进林子，引得树影躁动；盐湖上泛起的涟漪，逐渐将我们的倒影交融。

“如果……你早些告诉我就好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低头看水里的幻影，“这样，我就不会喜欢你了。”

盐湖上再次陷入一阵沉寂，我低下头，心中的郁结仿佛也没有因为说出的话散去。我决定收回对他的喜欢，不是放下他了，而是决定放弃要他爱我了。我把手按在栈桥上，沿着远离他的方向移动，我看着水里剩下的星星，决定从此以后不再参与他与她的故事。手腕被拽住是一瞬间的事，炙热的温度由他的手心传递到我的手腕上时好像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枷锁。我心间一颤，那个好不容易被我封印的箱子里不断传来拍打，一下下，越来越重，一下下，越来越清晰，上面的锁不断抖动着，连带捆着它的铁链也一起发出了刺耳的声音。

“不行的……你要喜欢我的……”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放我出去！

我僵在那里，不敢抬头。我用另一只手捂住耳朵，飞快地闭上了眼睛。

我不想听……

我不想听。

我不想听！

他将我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下来，抬头的一瞬，星星连同月光落在我的眼里。我许久没有这般直视过他的眼睛，无数神色在他眸间涌动，最后汇聚成了隐隐泪光。我流下了泪，与我一起的，还有沈星回。

“因为我喜欢你，我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一声脆响，盒子被打开了。

我看到少年从盒子里钻出来，他拿着一束蓝色小花，东张西望。他在发现我后快步向我走来，他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不断向我招手，一如我初见他时那般自信张扬。他把花塞到我的手里，见我发懵，便刮了刮我的鼻子，他低头凑到我的耳畔，喃喃说着喜欢。在我的想象中他该是这样和我告白的，而不是现在，在经历过他与她的故事后，在属于他们的回忆里向“我”告白。

“不…不是我……不是我！！！”

我疯了似的尖叫，手掌攥成拳头，绞得骨节泛白。我狠狠推开了他，亲耳听见心中冰层碎裂的声音，我低头向下看去，发现那些被我刚刚才冻上的爱竟生出许多裂痕。我不想去岸边，我想就这样掉下去，我如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野鬼，最终要被自己的念吞噬殆尽。我轻轻后退一步，便听见蔓延开来的咯吱脆响，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形容一个人眸光熄灭的，我只知道我的眼睛确实快要看不见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沈星回抱我，他把头埋在我的肩上。我木讷地听着他的道歉，喉咙里发不出一个音节。望着远方的山，宇宙的尽头似乎是漆黑一片。他将我抱得很紧，好像生怕我也会同那些坠落的流星般离他远去。我感觉到颈窝间多出了某些温热的液体，那是沈星回的眼泪吗？可他为什么哭，又为什么道歉呢？

“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他的声线发颤，痛苦与悔恨充斥着每一个音节，“我从没有把你和别人弄错过，我也没有忘记过你。是你把我忘了，是你把我忘了……”

他松开我，嗓音低沉沙哑，蓝色的眼里闪着粼粼波光。他脸上的神色无助又令人心疼，像是一个走在黑暗中的独行者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光亮。近乎是本能般的，我想帮他擦去眼泪，可他却擅自贴上我的手，并将泪落在我的掌心。

“求你……别走。”他哽咽着，几近哀求。

“我在。”

我的声音仿佛从遥远地坪的另一端传来，它掠过山峰、经过湖面，在到达沈星回的耳里时已经褪去了原本的温度。

“可你看起来快要离开我了，就像之前那样。”

沈星回颤抖着捧起我的脸，他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接近我。我没有办法回应他，只是任由他抬起我的头，眼眸却依旧朝下，直到那熟悉的气息再次接近我，我的眼珠都不曾转动。当滚烫的泪珠从我的面颊上滑落时我才疑惑地抬眼看他，我感到睫毛湿了，可我明明没哭啊。啊……原来是他的泪落到了我的脸上，当那颗泪从我的脸上掉落时仿佛真的是我在哭一样。

他今晚怎么总是哭呢？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给他擦眼泪了啊……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原谅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呢？”

他又来抱我，我仿佛坠入了裂开的冰湖。湖水很深，正好隔开外面的声音；湖水很冷，正好冻结我失常的心跳。失去意识前，我仿佛听到了沈星回在我耳边说了许多话。他说他爱我，他说他在很早之前就喜欢我了。他给我讲了许多我不知道的我们的故事，他说他还记得乌鲁鲁星，还记得我们的小星球。再到后面，我听不清了，他的那些话仿佛背景音一般传入我的耳朵，我伸出手，摸了摸沈星回的头。

神奇地，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我竟又是在沈星回的怀里。

07

等醒来的时候，眼前是我无数个午夜梦回的场景——王座大厅、继任仪式。

高高的尖券在我头顶汇聚成菲罗斯最华丽的殿宇，两侧高墙上嵌入的玫瑰花窗绽放出绚丽浪漫的色彩。圣光从我的背后倾泻而出，它洒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反射的冷光刺得人眼睛生疼。我依旧穿着繁复的礼裙，华丽的绸缎将我捆绑在原地，我头上戴的是菲罗斯至高无上权力的象征，那顶王冠，谁都想要的，却压得我透不过气。我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而王座下方的，是我的首席圣剑骑士——沈星回。

我们隔着长阶相望，眼眶红了，彼此仿佛都还置身于刚才的那场纠葛中尚未回神。外面人声鼎沸，欢呼声与喝彩声衬得这座宫殿更加寂寥，所有人都在等着一睹女王的风采，而我与他却不舍得走出这座大殿。

我有一种预感——这里应该就是最后。

我从王座上起身，而他拾级而上。他的身影逆着光，白金的制服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他缓步走到我身边，我突然想到还没有好好看过他穿这件衣服。当时也是费了些心思的，在我知道成功后便开始着手准备。那个时候很忙，但我还是亲自选样，耐心看过每一批送来的料子，确定好形制后就着人去办。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与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并肩站着，所以总想做得完美些，可时间还是仓促，我只来得及在他的袖口秀两颗歪歪扭扭的星星。我想着下次就会再熟练些了吧，却没到那次就是最后……

“很好看。”他指了指袖口的星星，“无论是这个还是你，都非常好看。”

他的眼睫又弯了起来，原来当年他就注意到了。我的鼻尖开始泛酸，睫毛如蝴蝶的翅膀扑闪着，强忍着落泪的冲动对他说了声谢谢。

“你有……什么遗憾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触及墙壁后又如一道抛物线落在我的耳里。他抬起眼，目光笼上一层薄纱，我抬头看他，目光流连在他的身上，心中有千万个遗憾呼之欲出。我想和他再去一次阿斯翠亚的钟楼顶上看夕阳，我记得当时琥珀色的天、飞鸟和悠远的钟声；我想和他再一次在神圣的女神圣剑碑下切磋，我记得那晚的皎皎明月、绷带和肆意挥洒的汗水；我想和他再去一次期末试炼的冰湖，缴断那些缠人的树枝，再看一次替我放哨的萤火；我想让他再背我一次，像从前那样伏在他的肩头，和他一起在浩瀚无垠的星空下一直走……

我想跟着你离开，沈星回。

——可我不能。

我原本是打算咽下心中所想的，可抬眼的一瞬，视线触及他那双波光粼粼的眼，我想我也该为自己争取一次的吧。再一开口，我叫住了他。

“沈星回，我不想做女王了。”

鼻音轻颤，我对他笑，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后面的那几个字。我只是殷切地看着他，手指都攥得发白。我的心脏仿佛被人揉捏着，每一次跳动都让我觉得自己是在妄图挣脱这痛苦的牢笼。我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能对我说出我想要的那个回答，殿内的光仿佛暗了一瞬，沉寂许久后，我看到沈星回深深地叹了口气。

“好。”

他抬手向我，摘下我头上的王冠，他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菲罗斯历代珍视的权力象征就那么被他随意丢弃。我看到它从高台之上滚落，一路磕磕碰碰，到达长阶底端的时候已经生出许多裂痕。那王冠暗淡无光，时至今日我也想不明白它到底哪里好。

“既然你不愿意，那我们就走。”

他继续除掉我身上的东西，把那些压抑着我、禁锢着我的珠宝首饰统统摘下。他扯断我胸前的项链，红色的珠子如同泣血的眼泪般散落在地，它们滚落时发出呜呜的声音；他撕开束在我腰间的绸带，连着金色链子一起抛向了无人的阶梯。满身珠宝落在地上，往日华丽的礼服现在也不过变成了最普通的衣裙。身旁的窗映出我的倒影，那身影虽有些狼狈，但确实是我原本的样子。

“你可以不做菲罗斯的王，但我一直是你的骑士。”

他后退一步跪在我的身前，像从前那般牵起我的手，他的唇轻触我的手背时，我仍不可避免地浑身发颤。我还记得他那时决绝的身影，他跪在我面前也是这般行礼，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再说愿菲罗斯星永恒。他看的是我，我知道的，只是我，原原本本的我……他站起来，凑过来吻我，如羽毛一般的吻浅尝辄止。我的心不由自主地随着他飞远，越过高山、云霞，我同他一起去到了星际间，我们遨游在浩瀚的星海里，最终他又带着我穿越银河落回到眼前的那片小小蓝色湖泊。

“那你呢沈星回……你的遗憾是什么？”

他捧住我的脸，我看到他蹙紧了的眉。他的眼神躲闪着，似有一种化不开的愁绪藏在最里面。他望了我许久，随即在嘴角扯开一抹苦涩的笑。

“我遗憾……没有在我离开前告诉她我爱她。”

望着那汪频频闪烁的蓝色湖水，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抚上他的面庞。我轻轻踮脚，脚下踩着的是刚刚碎裂的玉帛，我轻轻捧着他的脑袋，含泪在他的唇上啄了又啄。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

“那她现在知道了……”

面颊微凉，我把头抵在他的头上，不一会儿沈星回又来吻我的眼睛。他的手环过我的腰，我们之间的空隙被压至最小。我的胸膛贴在了他的胸膛上，呼吸沉浮间，心跳吵得叫人受不了。他从眼睛吻到了我的鼻子，又从鼻子吻到了我的唇，他松开我，眸间似乎又有泪花在闪耀。

“我可以吗……”他低声问我。

一些星星点点在我们周身浮动，小小的、金色的，一闪一闪的。我想我是无法不去爱这样的一个少年，我爱沈星回，亦如同他也爱我。我抱住他，和他接吻，这次不是我们的臆想，也不是梦。我们的两颗心是如此笨拙，竟然要靠一场时空乱流才能明白彼此的心意。在眼泪流尽前我说可以，他抱起我，将我重新放回了王座。他说本应该在一个更舒适浪漫的环境下才对，可眼下的我们似乎并不被允许离开这里。

礼服在之前就已经被扯得不成样子，他一抽系带，光滑的绸缎便从我的胸前滑落到腰际。伴随着几颗零星的珍珠落地，他的手指触碰到我肩头时，我颤抖着别过头去。我按住胸前那点仅剩的衣料，一种无法言喻的紧张让我的身体变得僵硬，我觉得呼吸与心跳仿佛都不再属于自己，它们化成了这场舞台剧的背景音，但是只有我们能知道其中的含义。

银色的脑袋凑近我，他把手按在我身旁空余的坐凳上。我被禁锢在王座与他之间，退一步是冰凉的背板，进一步是他灼热的胸膛。细碎的发轻扫过我的眼睛，他的鼻尖划过我的鼻梁，柔软的唇轻点我的唇角。他捧起我的脸，然后慢慢去加深这个吻，一丝清甜在我们的口中绽开，明明这枚吻比之前所有的都生涩，却最令我动心。他抬手擦掉我眼睫的泪珠，蓝色的眼频频闪烁着。往日里总是静谧的湖水仿佛荡起了涟漪，一层层水波自他的眼中漾开，拍到岸上，打湿了我心房的花蕊。他牵起我按在胸前的那只手，指腹缓缓摩挲在我掌心，我面颊一热，他又在我的耳旁亲吻。

“我可以吗？”

他又一次问我，眼神中带着些许不安。他小心翼翼征求我的意见，随时做好我后悔的准备。

可我怎么可能拒绝他。

我从年少时就喜欢沈星回了。我喜欢他的银色头发，喜欢他笑盈盈的蓝色眼睛，喜欢他嘴角一抻温柔地念我的名字，喜欢他靠近我时那种朦胧的好似月光的味道，我喜欢他的一切……

“沈星回。”我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学着他的样子吻了吻他的眼睛。我是如此挚爱眼前的少年，可年少时的我是个胆小鬼，连一句喜欢都不曾说过。所以如今的我攒起所有勇气，只为大声和他说一声喜欢：“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真的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

带着哭腔，几乎是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仿佛看见年少的自己与他坐在女神圣剑碑下。皓月当空，星辰作陪，我们彼此手拉着手，一起畅想遥远的未来。我向身旁的少年委婉表达爱意，而他则撩起我耳边浅浅的碎发；我忐忑地望着他说我喜欢你，他频频闪动着双眸说——

“我也是。”

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为眼前的少年，也为年少的自己。我紧紧地搂住他，疯狂地亲吻他，我们的呼吸和眼泪交融到一起，一刻也不想和对方分离。沈星回总是适时来吻我，我喜欢他的亲吻，他的气息会全部喷洒在我身上；我喜欢他的拥抱，他的温度会席卷我整个灵魂。我们在无人的大殿肆意拥抱对方，神圣的大厅早已变得污秽不堪，外面天光渐暗，一束束盛大而又浪漫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五彩的光照射到我们身上，我知道梦该结束了，随着最后一束烟花的炸响，我们很快就会回到原本的轨迹。

“找到我……你一定要找到我！”

我伏在他的胸口放声大哭。

我挚爱的少年啊，我该让你走吗？

“会的……”他抬起我的脸，望向他的那一刻，我觉得宇宙在我们眼间流转，“无论多少次，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

烟花，攀升到大殿的上空，随着一声巨响，深蓝色的海域中升起彩色的星辰。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我渐渐看不见了，也渐渐听不着了，我呜呜地哭着，大声和他说着再见。在最后的最后，他似乎又轻轻吻了吻我的眼睫，他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同样对我说——

再见。

08

我仿佛做了一个悠长的梦，迷迷糊糊转醒时只觉得身上酸楚。费力地扭动身躯发现原来是胳膊抻住了，抬头一看，罪魁祸首竟搂着我的腰怎么也不肯松手。柔软的光轻而易举将我们拢在一起，沈星回睡得很熟，看起来没有要醒的意思。电视上依旧放着流星雨的转播，可抬头看一眼时间却发现完美错过。

我愤愤地戳了戳某人的脸，想着明明说好叫我的，怎么就跟着一起睡着了。蓝色的眼睫缓缓睁开对我说了声早，我扬扬下巴有些不悦指了指时钟的方向。他的手绕到我的颈后，按住我的脑袋笑眯眯地亲了我一口。我虽难抵美色，却还是佯装推开他拿拳头砸向他的胸口。他倒也不喊痛，只是在我耳垂末梢狠狠咬了一下。我吃痛地捂住耳朵，抬手的一瞬，肩头盖着的披肩滑落到沙发上。一件略显单薄的衣服展现在他面前，我羞恼极了，想伸手去打他却被他反手握住。

“过来一会儿。”

他笑呵呵把我拽到怀里，然后贴着我的背将头埋在我的肩上。沉重的呼吸声在我的耳畔响起，一时间勾得人耳赤面红。他让我看着他，然后又掰过我的头吻我。电视上的背景音还是不够大，连我们的叹息声都遮掩不住。我发现他有时候特别喜欢让我在上他在下，可偏偏每到这个姿势的时候我都有些为难。我总到最后关头才噘起嘴向他求助，而他也坏得很，在我开口前只是一味折磨我从不催促。他的眼尾弯起，眸子里全是笑意，我知道为什么——他这是在报复我！

“坏兔！”

“嗯？”

沈星回的眼里闪过一丝无辜，那是我最熟悉的，扮猪吃老虎的神情。他轻笑一声，随后便凑过来吻我。蓝色眼里流转着虹色的光，就像许多年前王座大厅里的玫瑰花窗一样。

“沈星回。”我唤他，“谢谢你找到了我。”

“应该是我谢谢你。”他牵起我的手，轻轻吻了吻我的唇，“谢谢你再度来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