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回睡得并不安稳。
夏末的夜晚最容易突降阵雨,窗户没扣严,雨滴落在窗台上,嘀嗒、嘀嗒。桂花刚开就被打落,零散的花瓣在空中摇摇晃晃,也落在窗台上,成了接纳雨滴的一叶舟。
雨来得快,停得也快。墙壁上的水珠顺着重力下落,滴在窗台上,响了十五声后,沈星回在越蹙越紧的眉中听见了室外的声音,在渐渐苏醒的意识里感受到风卷来的凉意。
——非常虚无的感觉。身体好像依旧沉浸在失重态,漂浮着无法落地,心却沉下来,一下一下,跳得很重,重到摸着床垫都能感受到心跳的振动。耳边依然断断续续地听见你的声音,指着一个日期很雀跃地和他说,沈星回,你的生日到了诶。
事实上他记不清这个日子究竟是他的生日还是什么特殊日期,徘徊了太多年,这只是一个会让他看见并且感到熟悉的数字。但这段想法很显然不属于那时候的沈星回,首先“徘徊”就不是,记忆形成了一种混乱的叠加态,他好像站在了一个同时拥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间节点上。
算不上多重要,沈星回说,生日今年过了明年还会有,以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一天。只是他记得你很真挚地祝福过他,生日快乐,沈星回。
视野在你说完这句话的眨眼间切换,隔着高透的玻璃,外面是墨黑色的天空,身前是精密复杂的飞行器操作台,而另一架飞行器在逐渐失联,在深不可测的宇宙里变得无法寻觅。
耳机里依然是断断续续的声音,在坠入最深的黑暗前,他听见耳机里传来你的声音。
她说,你要带着我的爱活下去,以沈星回的身份。
而他的回复平静到让自己吃惊。
总有一天,他会让他和你之间的距离不再是以光年为单位,而是米。
比起告别,这更像一个誓言,而他日后所经历的种种,无不是为了兑现这个誓言。
——一个跳脱且荒诞的梦境。这不是沈星回第一次梦见,梦里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在地球上停泊的目的,而他不得不在梦里一次又一次看着回溯二号坠入无法挽回的宇宙深处,在他的想象里被黑洞撕扯幻化成一道绚烂的光圈,然后一切都枯萎了。不出所料,因为这个梦,他很难得的再次在半夜醒来,这种情况通常叫做失眠。
沈星回缓缓坐起身,空气里弥散着甜到发腻的桂花香和雨后特有的清新而潮湿的气味。墙上的钟表日期拨到10月16日,今夜拥有一个很完整的满月。
这是他搬进这间房子的第十九年。这是一片很安静的居民区,尤其是半夜,人口流动也很频繁,大部分都是一些儿女不在身边的老人。楼下近期新搬来了一位住户,上一位前不久住进了养老院,等到过完年,他也会从这里搬出去。
细算下来他住进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廖廖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刚住进来的时候这个小区已经存在了很久,是很老牌的一片居民区,小区楼下的建设已经很完善,而他选这里只是因为看中了这附近的小吃街。
每天晚上小吃街都一如既往烟雾缭绕,散发着浓浓烟火气,炒饭炒粉掂着锅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半圆弧,收火,撒上一把葱花香菜,还能再多扣一个煎蛋,黄澄澄又油润的米粒颗粒饱满,出锅装盘。炭火烤肉在架子上翻滚,烤出的油滴顺着架子滴到火上,燃得很高,最后烤出来的肉皮薄而脆,肉软嫩多汁。
但对于他这样的肉食主义,多年来挑挑拣拣,最爱的还是街口焖牛腩和炖羊肉,还有街深处的卤煮火烧和炸鸡烤串。
实话说,这个地方让他挑不出毛病。街坊邻里很和谐,晚上会有老人在楼下唱小曲,上了年纪的人看什么都很开,这里没有人在意别人什么来历,只会家长里短地聊起最近的天气、楼下种的瓜果蔬菜长势如何。
而他作为这里少有的年轻人,被叫了二十多年的小沈。
只是生命周期太长是会有这个麻烦。他不可能一辈子被同一批人叫小沈,在地球人的正常生命周期中一直存在于同一个地方,尤其是在这样亲切而融洽的社区环境里。习惯后再打破重建,然后再循环,没有尽头,这是作为长生种必须忍受的命运规则。
他不爱出门,睡醒的时间又总撞上老人们的午休时间,长久以来和其他住户之间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很多人都知道这里还住着一户很年轻的帅小伙,总是很神秘,除了偶尔碰见问个好和顺便搭把手,几乎再没有和他有过任何交流。但不知为何,不知道是谁散播的碰见他在夜市一个人点了一桌烤肉的消息,打那之后小区里的老人总爱有事没事给他送些吃的过来。
扪心自问他的生活过得寡淡如水,好像小区池塘里在边缘经久不修的水草,理应没有人会在意一棵水草在或者不在,但看起来这里的生活因为太悠闲而让人有时间去关心任何事物,连他也变成了老人们会关注的对象。
偶尔会有老人在出远门前叫他帮忙照顾小猫小狗,在社区的歌舞表演前叫他下来看他们表演彩排让他评价,沈星回来者不拒,一一答应着。老人们知道他一个人住,经常做饭会做好些送过来。他们儿女都不在身边,连带着看小沈这样独身的年轻人都带有同病相怜的恻隐之心,也没有试着去在他身上打探些什么。
小沈这个人,小区里的每个人谈起他都会叹一口气,然后微笑道:“大家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做什么,但在他身上总能感受到和我们类似又不太一样的气息,那个词怎么说?哦对,岁月的痕迹。”
“这就是他的秘密了。我们也老了,日子平平淡淡地过一天算一天,没必要再去插手别人的秘密。”说这话的老人乐呵呵一笑,“但在社区里,他就是小沈。”
“嗯,工作调动。”决定搬走的那天,沈星回挨个接过老人们送到他手上的礼物。他推辞不掉,因为他们一直说只是些自己家酿的卤的腊的不值什么钱,“谢谢阿姨,谢谢叔叔,您太客气了。”
“再出去住也要照顾好自己,学学自己做饭。”老人拍着他的手念叨,和自己孩子一样,“现在年轻人都不容易,想什么时候回来看看也好。”
离别照常感伤,经常给他送吃的老人眼里沁泪,好像大家都很不舍得他离开的样子。他没法对老人们的好意说不,在这里生活得太久,老人们好像也把他当成了家人。
有根隐形的线绊住了他的脚步,他感到很陌生,因为他本不应以这样的身份在一些人的记忆里留下太多的痕迹,需要抹去无痕。某些人就此从生命中消失,成为被他折叠的人生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搬走的前一夜,他在书柜里找到了曾经的证件,来地球的这些年他有过很多或长或短的身份证明。他不爱留着这些,但这张可能是某一次收拾东西时忘记放进丢弃箱的幸存品。
这些证件不仅仅象征那些短暂存在于世的一个身份,更存放了一段似乎并不属于他的人生,有些证件的有效期甚至足以囊括一个地球人全部的生命周期,有效期一过证件的存在就会和那些经历一样戛然而止。
他有时候会怀疑自己是否拥有过这么一段过往,对自己的认知在时间的流动里被冲刷磨平,最终只剩下一个单薄而苍白的名字。
沈星回。
没有身份。他只是沈星回。
在过年后,他如期搬走,找到了新的住处。
又过了很多年,他从新闻上看见了小区拆迁的消息。他没有什么感觉,那里的人们搬去了新的地方,继续开始和往日一样的生活。新建起的楼盘将往日的居民区压在地底,他在拆迁后从那片老旧的居民区前路过一回,满目碎石残瓦,空气里都是白蒙蒙的烟土和尘埃。
沈星回在路边静静地回忆了一下这里原本的面貌,忽然发现那段记忆也如同雾里看花了。也许未来的某一天,他会再次路过这里,看见一座崭新的楼盘。
沈星回想起当年老人对他说的话。回来吗?他想,真是完全确定不了的回答。
新的季节要来了。
*
今年是临空灾变后的第十年。
一个新的开春。
猎人协会成立后,这几年的流浪体异动都还算稳定,没有突发的异能暴动,社会平和,一切欣欣向荣,好像从未在这里发生过什么灾变。新搬进来的小区很不错,绿化设施建得很好,草丛里有很多流浪猫,每个都长得胖乎乎圆滚滚,见有人来就会亲近地蹭上去,等要到吃的又非常不客气地摇着屁股转身就跑。
沈星回很喜欢坐在树丛里的长椅上逗猫,看它们盯着他手上的猫条眼巴巴的,只有这时候眼睛最亮。他说不上有多喜欢这些毛茸茸的生物,只是经常会想起以前会和什么人一起蹲在地上喂它们。猫总亲他,他摇着一根狗尾草就能轻松把它们从她手下逗过来,然后看她气急败坏地叫他“沈星回!”
他把手中的猫条举高了一点,又举高了一点,长椅下的橘猫终于忍不住跳到椅子上,摆出一副楚楚可怜的作揖姿态央求沈星回把猫条递到它嘴边。
“你很胖了,再吃会走不动路的。”沈星回的手支在腿上,撑着脸,有一搭没一搭地戳橘猫的脑袋,“是不是又圆了一些?比我刚住进来看起来还要胖。”
橘猫埋头苦吃,并不搭理他。
等到一根猫条吃完,橘猫才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跳下来,不忘踢沈星回一脚,随后不留情面地扬长而去。
沈星回看着腿上的猫爪印默然。林子里潮,猫爪上也湿漉漉的,在他的休闲裤上沾留下一块深色的水迹。
自尊心非常强的一只胖橘。沈星回默默在心里给猫下了结论,拍拍裤子起身,喂完猫也打算去填饱自己的肚子。
他搬来这里不久,对周围的环境还不算多熟悉。选小区的标准其一,就是周围要有足够多的饭店。很多时候吃什么都是人生难题,沈星回在三家店面前站定,纠结了好久,选择了这家看上去人最多、正在举行促销活动的火锅店,店门口的牌子上挂着消费满200送一盘羊肉卷,一个完全让他无法拒绝的诱惑。
这家火锅店你常来。装潢很干净,品类很完善,最重要的是——每盘菜都份量都很足,火锅底料有别家都模仿不出来的独一无二的风味,这是你在尝过家附近所有火锅店选中的优胜店。
夏以昼他们高中放假晚,为了吃火锅你等了他好久,他之前答应你期末成绩考到班级前十就请你和奶奶来吃火锅,到时候想吃什么随便点,他用奖学金给你结。
进店的时候你正叫嚣着要吃空夏以昼的奖学金,说要把爱吃的所有都点一遍。他校服还没脱就被你拉来,书包单肩背在远离你的一侧,在你的脑袋上狠狠揉了一把:“就你一个妹妹,哥什么时候没点你爱吃的,哪次不是等你点完我再点。”
“知道知道,我哥对我最好了!”你抓着奶奶的手,另一只手推夏以昼向里走:“奶奶,还没和您来吃过呢,这家店特别好吃,您一定要尝尝。”
“听你念叨很久了,就在等以昼吧。”奶奶笑眯眯地把你戳穿,“你们兄妹俩真是一天不吵闹就不安生。”
你避开夏以昼看向你似笑非笑的目光,佯装无事道:“先挑锅底吧,我要红锅、加麻加辣!”
“之前电话里不是说口腔溃疡刚好,吃得了吗?”夏以昼失笑,放下书包把菜单推到你面前,“真想吃就给你点,但要鸳鸯,奶奶吃不了辣。”
你坐的位置在沈星回斜对面,听见你们交谈的声音,沈星回下意识抬头,正看见你把菜单唰唰翻得飞快,手指在页面上点了好几下,认真道:“牛肚,现切牛肉,牛里脊,牛上脑,乌鸡卷……”
你在点餐,夏以昼坐在你旁边拿手腕上的皮筋帮你编麻花辫。你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裙子,夏以昼捞过一旁的围裙替你套上,在你身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
他绝对不会认错,这就是你。当年被他从流浪体手中救下的小女孩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五官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能在这张脸上看见故人的影子,他在你那声“哥哥”里轻微愣神,想起了很久之前的相似称呼。
沈星回摇摇头,把回忆打散,只轻轻扫了你一眼便收回视线,目光在菜单的某一页停留了很久。是选择困难还是因为什么,他好像很难在琳琅满目的菜品中找到最想吃的那一样。
“……还有鳕鱼丸,手打牛丸,虾滑。”你“彭”地合上菜单,“我要这些!”
夏以昼在你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怎么只吃肉不吃菜,再点点素的。”
你捂着脑袋把脸皱成一团:“不是你说只要点我想吃的就行,剩下的你来吗?我不会点素菜。”
夏以昼接过菜单:“娃娃菜?”
你点头。夏以昼又问:“青笋?”你再次点头。
“土豆,金针菇,鸭血。”夏以昼对着服务员点了点头,“先上这些,不够再加。”
“…先生,您需要我给您推荐几个吗?”
沈星回把菜单还给服务员:“不用了,”他再次看向你的方向,微微颔首,淡淡道:“和那桌一样就行。”
想了想,沈星回补充道:“但是肉要两份。”
从那次灾变之后,你拥有了一个新的三口之家。你,哥哥和奶奶。你在正常而平静的环境里长大,远离小时候的遭遇和那些无依无靠的孤单,有爱你的家人,会认识很多新的朋友,拥有新的际遇,然后在每个成长的时段都能有相伴在身边的人,他只要偶尔遇见你、和你拥有转瞬即逝的时空交错,这样就很好。
那他自己呢?
可能早就习以为常了。他感觉自己站在忒修斯之船上,看着木板一块接一块地更换,然后再次开启新的航程。
脑海里有什么被轻微地拨动了一下,发条开始转动,如同一个年久失修的八音盒,重新开启了它的工作。他想起那个梦,光年的距离在时间的奔逝中缩短,他和你最近的距离变成了两米。
*
接到电话的时候沈星回正在家里熬南瓜粥。
他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水放的太少,锅里的米黏黏糊糊地化开,南瓜瓤碎成小块融在粥里,明明每一步都是按菜谱来的,但沈星回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正是南瓜上市的季节,队里的同事家里寄来了好多南瓜,拖到办公室的时候都用的是麻袋。同事挠了挠头,说南瓜这么大冰箱也不好放,太多家里也吃不完,放着也是浪费,硬要给同事每人塞几个。
“我老家盛产南瓜,南瓜之乡,听过没有?”同事提起家乡一脸骄傲,“最甜最大的南瓜都来自我们那儿——哎小沈你先别走,给你也带几个回去。”
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到点下班的青年闻言抬起头,突然被叫到让他有些困惑,嘴里还叼着半片去了面包边的吐司。
“谢谢,但——”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同事已经吭哧吭哧从袋子里挑了两个抵得上他两个头大的南瓜,叠在一起摇摇晃晃地搬过来,放在了他的工位上。
“看看,”同事拍了拍南瓜,“给你挑了两个最大的。”
沈星回接上了刚才没说完的话:“可我不怎么开火。”
同事嗨了一声,“这算什么事,南瓜随便蒸蒸都好吃,放锅里熬粥也行。”
沈星回还想拒绝,同事又从兜里拿出一袋腊肉放在了给他的两个南瓜旁边,不太好意思地一笑道:“我爸妈腌的腊肉,也给你。这就别拒绝了吧?”
沈星回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从善如流地吞掉了转折:“谢谢。”
“不公平啊!”其他同事嚷嚷,“凭什么只给小沈不给我们?”
同事哥俩好地想揽过沈星回的肩,被沈星回不动声色地推开,往他手里塞进一块巧克力,和伸过来的那只手很轻地碰了下拳。
“都有都有,但我给小沈天经地义,”同事收回胳膊,长叹一声,很郑重地:“关上门也不说两家话,队里的大家没少受他照顾,咱现在能有这成绩也都明白最该归功于谁,我就不用说了吧?”
说话的功夫,队里最大的功臣小沈本人已经背着大包小包从敞开的办公室大门里溜了出去。
“沈哥——!!”电话刚接听,沈星回就听见那头传来同事的嚎叫声,有求于人的时候连称呼都会变,混着不知道是什么机械的轰隆声,他把耳机从耳朵里拿远了些,“你现在有空吗?我今天跑外勤,忘了我女儿今天开家长会!”
那边声音太吵,对面似乎兜兜转转总算找到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声音也稳下来,语气带着惭愧地央求:“你要是有时间的话,能不能替我去开?”
沈星回刚想拒绝,但看着锅里的南瓜想起它的主人正是电话里的人。两分钟没搅拌而已,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隐约好像闻见了什么东西烧焦的气味。
他心神一动,有什么指引他用勺子在锅底铲了两下,凹凸不平得很明显。
“沈哥,你在听吗沈哥?”
沈星回沉默了片刻,关掉煤气,解开围裙,看着这锅粥莫名生出点愧疚之情,还有里面稀碎的南瓜。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平静:
“……时间地点。”
一个小时后,沈星回如约出现在临空二小的门口,颇为自信地在校门口摆放的地图前扫了一眼,找到将要去的班级后顺着拥挤的人潮向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十分钟后,目标明确但并不清晰的一日临时家长沈星回先生出现在了A教学楼一楼的教师办公室前,非常礼貌地敲了敲办公室的门,问道:“打扰了,请问四年级二班怎么走?”
又过了十分钟,晕头转向终于在B教学楼二楼找到四年级二班的沈星回看见了站在教室门口像罚站一样的小姑娘,小姑娘踮着脚东观西望,看见他出现在楼梯拐角,一头银发张扬得让人绝对认错不了,遥遥冲他招了招手:“沈叔叔,这里!”
沈星回点了点头,快步走过去:“我来晚了吗?”
小姑娘向教室的方向努了努嘴:“没有,还有好多同学的家长还没来。沈叔——”话音未落,小姑娘忽然眨巴着眼盯着他看:“……爸爸让我叫你沈叔叔,但你看上去比我爸爸年轻好多。”
“……嗯。”沈星回抬起手,蹭了蹭自己的鼻尖:“叫我哥哥就行。”他不太想就着称呼的问题继续和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探讨下去,岔开话题:“你的座位在哪儿?我先进去吧。”
“靠窗户那边倒数第三排,”小姑娘抓住他的手指晃了晃,和她爸爸一样活泼,“沈哥哥那我先去操场玩啦,朋友在等我呢。”
“好。”他抬起手,放在小姑娘的头发上揉了揉:“放学我去接你回家。”
家长会开始后的二十分钟,沈星回就发现,答应来兴许是个错误。他还从没给人开过家长会,上一次坐在教室里好像已经是几个世纪之前的事,临时起意答应的一部分原因是新奇。
只是家长会,比他想象的要无聊得多得多。
老师在讲台前激情澎湃地讲班级的平均成绩,谁谁谁在年级上获得了多么优异的成绩,谁谁谁又比上次取得了多么显著的进步,空话长,空话短,话里话外都在夸赞家校配合和学生的努力,偶尔不忘穿插几句捧一下带出这样优秀班级的自己。
现在小学的卷子比他们当年好像要难不少,沈星回竖起一只耳朵,低头看了看桌面上的成绩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刚大家为什么向他看过来,又为什么冲着他鼓掌。
……原来被老师点名表扬的正是刚一蹦一跳跑下去玩的小姑娘。
压在胳膊肘下的几张卷面都拥有很漂亮的分数,沈星回拿起卷子一目十行地翻了翻,无所事事地捞过一旁分发下来的白纸,拿起笔对着卷子上的题目挨个做下来。和他有印象的小学题目不太一样,但他还不至于连小学题目都做不出来。
沈星回懒懒散散地扫两眼卷子,在白纸上写下一个答案,碰见她做错的题目,会少见的没那么随意,在纸上画出辅助图形,旁边再接上详细的解题步骤。
白纸很快被满页答案填满,沈星回正准备合起笔盖,听见老师说:“……白纸上可以写下家长给孩子的一封信,告诉孩子你们想对他们说的话。”
片刻令人难言的沉默里,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厚重的墨点。沈星回安静地盯着白纸看了半晌,不发一言地撇开眼,思考是再找老师要一张还是就这样把它当做一封信交给她。
教室里是很让人昏昏欲睡的温度。他坐在窗边,完全放空地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教室外的榕树上站了一只麻雀,没过多久又飞来一只,并排站在同一根枝丫上,叽叽喳喳地叫了两声,又结伴飞走了。微弱的风从窗户里钻进来,在老师放开ppt的同时沈星回理直气壮地放下窗帘,借着前排家长和桌面堆起的暑假作业册隔绝了这张桌子外的一切事情,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讲台时,悄无声息地趴了下去,枕着自己的胳膊睡着了。
“沈哥哥,沈哥哥醒醒。”身边有人在推他,声音飘忽恍如天外:“放学啦,教室里已经走空了。”
临时家长沈星回这才算从梦里转醒。他缓缓直起身,甩了甩发麻的手臂,揉着眼睛问道:“……几点了?”
小姑娘回道:“六点了。”
他睁开眼,看清了站在面前背着书包整装待发的女孩,不太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脖颈:“抱歉,你等了很久吗?”
小姑娘诚实道:“没有,我收拾好东西就来叫你了。”她有些好奇地问道:“班主任讲的是不是很无聊?她平常上课也好催眠,我们好多同学都会犯困呢。”
沈星回模棱两可地“嗯”一声,不好说是因为讲得太催眠还是阳光温度正好让他生理犯困。他这时才想起桌上的白纸,却没在桌面上看到它:“……你们班主任发了一张纸用来写信的,你看见它了吗?”
“那张全是答案的纸吗?”小姑娘笑眯眯地,“谢谢沈哥哥,我已经收起来了。”
沈星回有些迟疑:“可它不是用来写信的吗?”
小姑娘随意地摆了摆手:“每年我们班主任都发这个。以前我爸爸来开家长会的时候也只会在上面写放学带我去吃肯*基,根本没人会要求必须写什么。”
“好吧。”沈星回也有些饿了,他牵起小姑娘的手:“那就带你去吃肯*基。”
果然如她所言,整栋教学楼都没什么人了。人去楼空,从明天开始,学校里会沉寂下两个月,安静地守候着,直到下一个学期轮回的到来。
走出校门的时间正撞上隔壁高中的放学,街道上熙熙攘攘的,到处都是学生的嬉笑声。沈星回牵着小姑娘走过街角的饰品店,橱窗里的景象精致而华丽。他不由得向橱窗里瞥了一眼,忽然顿住了脚步。
橱窗里,你和同学趴在玻璃窗上盯着一对胸针看,眸子亮亮的,俨然一副被惊艳到的模样,喜欢之情毫不掩饰。你叫店员帮你拿出这一对胸针,捧在手上,对着两个看了又看,忽然生出一副纠结的表情。
是不知道选哪个吗?
小姑娘见他停在原地,抬头看他:“沈哥哥,怎么了吗?”
“没事,”沈星回摇摇头,指了指身旁的店面,“要进去转转吗?”
小姑娘欣然答应。这回牵着人往前走的变成了女孩,沈星回跟着她进来一步一停地转,最终停在了一个货架旁。
“这个手链好好看,这只小猫挂件也好可爱,”小姑娘念念有词,翻开一个价格,又失落地放回去,一边捏着手指算一边自言自语:“零花钱还差一点……”
他站的位置离你不远,货架和橱窗之间的距离不过一米。余光里,你还在对着手上的胸针选择困难,举起来又问朋友哪个更好看,于是一个人的纠结变成了两个人的纠结。
“算了,”你下定决心,“都喜欢不如都要。”
沈星回不着痕迹地弯起嘴角,这种二选一不如都要的性格还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在你发现前,他又倏地收回视线,垂下眼睛,看着小姑娘也在对着两个玩偶摇摆不定,犹犹豫豫的,最后把小兔子放了回去,留下小猫。
沈星回问道:“决定要这个了吗?”
小姑娘点点头,“嗯。”
你和同学叽叽喳喳地从他身旁走过,抬眼的瞬间很轻巧地和他对视了一眼,完全陌生的眼神,随后自然地移开,继续说说笑笑。沈星回看见你很珍惜地把胸针包装袋塞进书包的内袋,和同学聊起来听说哪里的冰淇淋店新上了曲奇饼干味,要一会儿跑去尝尝。
他感觉自己的心跳短暂地快了一个节拍,又在视线分离时找回稳定的节奏。小姑娘拽了拽他的衣角,把他从瞬时的怔愣里叫回来:“沈哥哥?”
“……好,”沈星回回过神,对着小姑娘很轻地笑了一下,接过她手里的小猫挂件,去了收银台结账:“当成我送给你的礼物吧。放假快乐。”
*
去邮局取明信片这天,晴空万里。明信片不多不少十几张,是他之前在别的城市给自己寄的,可惜填错了地址,让它们在邮局孤单地躺了一个星期。
沈星回拿着手里的明信片一张一张地翻看,他没那么好的记性,也没拍照的习惯,每到一个地方就攒一张明信片是最好的选择。其实走来走去不管在哪里都是相似的路,但总有值得走的价值。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落了树上的樱花,沈星回垂下眼看手中的明信片,恍然以为风动来自于其中的照片。他完全没注意到前方一个匆匆疾跑而来的身影,像一阵有形的风,仅仅是从他身边一掠而过。
——然后,撞散了他的明信片,也撞散了自己怀里的书。
“抱歉抱歉,”彼时你正急着去学校听讲座,你慌慌张张地蹲下身捡书,抬头和沈星回对望了一眼:“你有没有事?”
阳光下那双眼睛被映成了浅蓝色,像那一天的天空。
“没事,”他温和地冲你笑了一下,蹲下身帮你捡书,“小心一点,不要摔倒了。”
沈星回扫过你书的封面,上面赫然写着《深空猎人安全导论》。你从来没见过像他这样好脾气的人,被人撞了还能笑一下反过来帮你的忙。但你没空去想这么多,你说“谢谢”,他说“没关系”,仅此而已,也自然没注意到那张在风翻飞书页之间夹进书中的明信片。
他装回自己的明信片,你抱起书,然后擦肩而过,就这么简单。
穿过街角,沈星回听见耳机里的沙沙声,随后传来耳机那头大喘气的声音,语气急促:“沈哥,定位到他们的位置了!”
沈星回神色一凛,眼尾那点还没消散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位置。我现在过去。”
看见书里夹着的明信片已经是晚上回到家之后的事情。你躺在床上翻开书,那张明信片就像蝴蝶一样从书里抖落下来。
你坐起身,好奇地翻开这张莫名其妙出现在书中夹层的明信片。你对此毫无印象,明信片的照片上是随风扬起的花瓣,路上被粉色铺满。旁边的横线里,只写了短短一句话:“春天的樱园很美,可惜下个月就要永久闭园了。花相似,人亦同。”
落款上的名字是——你在洇开的油墨里仔细辨认出“沈星回”三个字,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一年终了,星辰复归于原位。而明信片上的笔迹优雅不失锋锐,清隽十分。这人名字取得好,字也如其名。
明信片被你翻来覆去欣赏,却得不到什么更有用的信息,按照照片上的地址查看,却只能搜到那里蒸蒸日上发展的新开发区,寥寥无几有关樱园的信息,全部集中于二十多年前。
你忽然理解了他写下的那句话。
沈星回按照耳机里的地址赶过去的时候,正撞上中心的两个人在交换手提箱。他踢开门,满屋子的黑衣人包括中间的那两人齐刷刷地朝他看过来。紧接着他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别动。什么人?”
沈星回完全无视了房间里的其他人一般,神态自若地走进房间,目光在房子中间的两个人身上轻飘飘地扫过,很快锁定了他要找的那个人。
那人一把摸过旁边桌子上的枪,对准他,面色不虞:“让你站住别动没听见吗?!再往前走一步别怪我不客气!”
沈星回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居然真的在原地停了下来。下一秒所有人还没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屋子里忽然迸发出一簇刺眼的白光,紧接着屋顶悬挂的水晶吊灯倏然四分五裂,碎玻璃渣从房间的四面八方砸落下来!
等这阵白光过去,光芒中心的人毫发未损,黑衣人几乎全军覆没地瘫倒在地,动弹不得。而中心的两个人,没有价值的那个已经晕了过去,只留下了那个目光在他身上停留过的人站在原地。
下一秒,那人感觉自己的膝盖后方被狠踹了一脚,腿一软跪了下去。
“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还敢在这儿撒野?!”那人还要站起来,眼里冒火一般看着沈星回,“在这儿闹事你今天能活着走出这间屋子都是见他妈鬼了!”
“然后呢,说完了吗?”
沈星回不以为意。
“我不喜欢话太多的人。劝你只挑有用的说,我问什么你答什么。”
他垂下眼,抬起腿将跪在他身前的男人踹倒在地,鞋尖碾上那人落在地面的手,“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地上的男人眼里抬起一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沈星回,咬牙切齿道:“别他妈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交出来,我可提醒你,知道之后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惜在他的话说完之前,冷冽的剑光在他眼前一晃而过,随后毫不留情地扎穿了方才被踩在鞋底的手。沈星回嗓音淡淡的,带着令人心悸的冷意:“你的话太多了。”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那张因为手心被扎透而痛得面目扭曲的脸,背光下那双幽暗的眼睛看起来像一块边缘锋利的玻璃。
“我说!我说!”那人痛得呲牙咧嘴,嗷嗷大叫:“箱子里装的…装的是新研发的致幻剂…”
“作用呢?”
瘫在地上的男人像濒死的鱼一样大张着口喘息:“……可以在evol发动的瞬间起效,然后麻痹神经……”
“哦。”沈星回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句,懒得和他多绕,直奔主题:
“最后一个问题,密码是多少?”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惊恐,错开沈星回的视线,眼神向左偏移,支支吾吾道:“密码……什么密码?”
“别装傻。”沈星回冷冷道,抬脚踩上男人的膝盖,男人抖如筛糠,想方设法地试图把自己的腿从沈星回的脚下移开,又被沈星回更重地踩了下去。
“最后一次,密码。”
赶在警笛声消失之前,沈星回从房间里出来,和火急火燎端着枪闯进房间的警察擦肩而过。静止的空气在人群的走动中带起一阵风,沈星回若无其事地逆流穿过,眸子里映的灯光被额前扬起的发丝遮挡地严严实实,完美地藏匿在漆黑的夜色里。
出门右转,走过不远是一条街,这间藏在巷子里的酒吧和热火朝天的街市中间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酒吧常年与黑恶势力有勾结,做着见不得光的勾当。穿过这道屏障,一面烟火人间,一面暗无天日。
这个时间街边的很多店都关了门,只剩下小摊小贩还在经营夜市。沈星回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受到轻微的凹陷。从下午到现在他还没吃过饭,现在已经饿过了时候,但不吃会让他浑身散发低气压。
胃很空是会影响人的心情和决断,他想起刚才,猜测利落的解决或许也是出于他饿了。于是他坐在一家摊位前,向老板要了一份牛杂。旁边还有卖鸡腿的,于是顺理成章的,又点了两根烤鸡腿和一个很大的烧饼。
摊位上的凳子和桌子逼仄得让他有些伸展不开,两条长腿只好委屈地缩起来,恰恰好隔开他和桌子上的晚饭。沈星回和咫尺之间的牛杂隔膝对视,叹了一口气,只好选择端起碗,一面吹着吃肉一面再咬一口烧饼,把脸完全埋进碗上蒸腾的热气,坐在街边吃得很香。
各种层面上,吃饱饭后都是很让人幸福的时刻。他现在没有必须要按时按点完成的工作,这样闲散的时间他有很多。沈星回决定晃晃悠悠走回家。
其实他不熟悉这条街道,也不知道路的尽头会通向哪里,但这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他总有办法回家。现在路边还开着的商铺更稀少了,整座城市的灯光很快就会以路灯作为主要光源,小区的灯光会一盏一盏熄灭,只剩下少数的昏暗光芒在为谁而留。
沈星回回忆了一下,确认走之前家里的灯已经全部关闭,锅里也没有正在熬煮的食物,家里没有再让他牵挂的东西,他因此而放慢了脚步。
再往街的深处走,沈星回忽然发现一家冰淇淋店的牌子还亮着灯。店名是一串很长的意大利文,mai dimenticato gelato,意为永远不会忘记的冰淇淋,非常直白的意思。
窗台边的百叶窗还没拉下,沈星回推开门,走进去。老板正在给收银台边的发财树浇水,小小一棵,看起来刚种下没多久,店里暖光的灯光被冰柜的玻璃反射成细碎的光点,和冰淇淋形成一种截然不同的暖色调,很温馨的氛围。
沈星回问道:“现在要打烊了吗?”
老板抬起头,见有人进来,愣了一下,回道:“快要打烊了,但现在还有。”他从旁边的小桶里拿出泡水的冰淇淋勺,重又拉开刚被合上的冰柜:“要吃点什么吗?”
其实沈星回没有很想吃什么,但他鬼使神差地推门进来了,或许是因为这是这条街上唯一还亮着灯的一家。看见放在正中央被主推的曲奇饼干味,沈星回才迟钝地意识到这家店带给他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当时你和同学谈论起要吃的冰淇淋店,是不是就是这家?
“平时关门都关的很早,今天恰巧临时有事在店里多待了会儿…”老板看起来是个很热情的人,一个人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来我这儿的都是学生多,看你面生,你是新转来的吗,上高几啊?”
沈星回回神,摇摇头:“没有,我已经很久不上学了。”他点了点面前的冰淇淋盆,“麻烦给我一个曲奇的。”
不知为何,从老板眼里沈星回莫名看出点惋惜之感。他几乎是立刻明白过来老板误解了什么,想说不是老板以为的那样,但话到嘴边又觉得好像没必要解释太多,话就和退潮的水一样又被吞了回去。
老板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不容易啊,孩子。难得这么晚还能碰见客人,也是缘分,曲奇剩的也不多,我全给你吧。”
沈星回接过手上比平常大了三倍不止的冰淇淋球,道了声“谢谢”,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已经毕业很久了。”转身出了店门。
他慢悠悠地走在路灯下,蛋卷超负荷地托着他的冰淇淋,好在老板手很稳,冰淇淋叠在一起反而不容易倒。只是风一阵一阵从他身边经过,加快了冰淇淋的融化,酥脆的曲奇颗粒在化开的冰淇淋里被泡得更软,他吃的速度终究抵不上冰淇淋化的速度。
沈星回咬碎嘴里的曲奇颗粒,软化的曲奇在舌尖留下蛋糕般的口感,混着饼干渣的冰淇淋像融化的奶油。他忽然后悔刚才没有向老板多要两张纸,否则他也不至于像这样狼狈地四面八方用舌去接蛋卷边融化滴落的冰淇淋。
但冰淇淋并没有他料想中那样好吃,时间赋予的滤镜被累加在了味蕾上,他并不否认的确有特意绕远为它而来的价值,只是冰淇淋好像还欠缺点什么他说不清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并不来自于感官。他想起听到这间店的情形,你还在上高中,身上穿着蓝白色的校服,头发被梳成高高扬起的马尾,在说话间从肩头扫过,眼睛里有什么在闪闪亮,他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青春期特有的对未来的期望。
白天碰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把头发披散下来,长度也变短了,但依然会在动作间扫过肩头,侧身而过他闻见了你发丝上的清淡花香。
时间很难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只能通过旁人来感知时间的变化,而他自己却长久地活在静止的时间里,隔着一层引力界站在黑洞的两端,就好像命运因行星如何运转而决定,而在数十亿人中找到一个人本就是奇迹。
他不信命,却无法否认奇迹一而再再而三的巧合。也许下次见面,他将重新认识你,再一次向你介绍自己,如同平行线外的另一时空,重蹈覆辙,不厌其烦——
“你好,我是沈星回。”
*
沈星回从来没和我提过他的生日。
但这并不奇怪,有关他自己的信息他本就提的少之又少,提起过去他总是会微微愣一下,露出一种状似茫然又似曾相识的神情,好像有关他那段可以被谈论的过去距今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快要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回到最初的最初,空无一物的状态。
于是我决定在协会的总机上调查他的档案。
加载他的界面耗费了很长时间,几乎让我怀疑协会的网速。在鼠标反复点击了四五次刷新过后,一张清晰的证件照率先映入我眼前。照片上的银发青年微抿着唇,眼睛只张了半开,一副没睡醒的模样。被从睡梦里拉醒让他来拍证件照似乎很令他不爽,照片里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冷。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抬起手戳了戳屏幕上青年的嘴角,随后视线挪到旁边那一栏里:
沈星回,男,出生年月……
10月16日。
目光在这一栏里停留。这个日期看上去似乎近在咫尺……
我掐着手指算了算,今天是周五,而十六号是下周三。我默然闭上眼,忽然庆幸起自己奇怪的直觉让我在今天点开他的档案。
我抬眼望向一墙之隔外即将在不到一周后迎来自己生日的寿星,寿星本人正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势窝在懒人沙发里睡得很沉,如果戳他偶尔还能得到几句类似“红锅加麻加辣”之类的梦呓,如同一只蜷缩在大型猫窝里的猫。
这是我和沈星回认识以来的第一个生日,我并不打算让这个生日在秋风过耳里一笔带过。然而当我怀着满腔热情苦思夜想两夜也没有指定出任何一个成型的计划时,我妥协了。
给沈星回过生日是一件很让人苦恼的事情,他好像什么都不缺,也对什么都没有兴趣,不咸不淡的,对任何事都见怪不怪,像一棵长在深林里的树。为他绞尽脑汁设想出一个令他只会配合地“哇”一声的惊喜,还不如直接问他本人来的好。
趁着沈星回吃泡面的空档,我走过去,“彭”一声将手支在他的桌子上,一本正经地询问:“沈星回,快到你的生日了,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银色的脑袋缓缓从泡面里抬起:“生日?”他似乎在回忆自己的生日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已经很久没过过生日了。”
“那怎么行,生日这种日子当然是要特殊对待的!”我冲他晃了两下食指,反驳道:“纪念人从空手而来到拥有一切,好好对待它是刻在我们地球人基因里的认知。”
沈星回缓慢地眨了眨眼,带着困惑的神情:“可是今年过了,明年不是还会有吗?”
“是会有,所以每年都很重要,”我恨铁不成钢地伸手揉他的脸,“我们地球人过生日都很正式的,要收礼物,要吃蛋糕,要做平时可能很少做但很喜欢的事情。”
“总之就是要好好过。”我下了结论,不死心地接着问,抱着一丝希望想要从他这里获取一些筹办的灵感:“你真的没有很想要的东西吗?”
“真的没有了。”沈星回冲着我弯了弯眼睛,捉住我的手像打招呼那样小幅度地晃了两下,我莫名从他的眼神里品出一丝狡黠的意味:“况且,我最想要的已经得到了。”
直球计划宣布失败,还反方向地中了一击。
“好吧,”我只好暂时放下直接从他这里得到答案的想法,屈从道:“只好让我来自由发挥了,一定让你入乡随俗。”
小外星人似懂非懂地笑了一下:“那我就等着了。”
好在在我三番五次的打听下,还是从他口中获取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和平常一样,睡到自然醒,看书,练字,喂流浪猫,然后花很长的时间发呆思考下一顿该吃什么,以及最重要的,和楼下的邻居建立起每日维系感情的聊天。
非常、非常沈星回的生活。我放弃了打破他一日生活常态的想法,转而另一个思路渐渐成形。
生日当天,我失眠了几乎半个夜晚。从给他零点道完生日快乐后,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来回,脑子里排演了好几遍明天——准确而言是今天,将要发生的事情。首先要带着蛋糕材料上去找他,和他一起做生日蛋糕,材料已经准备充分,正安安分分地躺在我家的冰箱,接下来……
意识渐渐涣散,闭上眼的前一刻,我收到了沈星回回复的消息。看来他也没睡着。
⭐️🐇:[表情]星际小宝:谢谢
⭐️🐇:已经在等你带我过生日了。
⭐️🐇:[表情]星际小宝:开心
我笑了一声,合上手机,转身沉入梦乡。
睡得很晚,醒的却很早。手机一会儿息屏一会儿又亮起,我在客厅亳无目的地转圈圈,猜测沈星回什么时候才会自然醒。
⭐️🐇:早安。
⭐️🐇:看你正在输入中很久了,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吗?
⭐️🐇:你可以直接来找我的·v·
有他这句话,我拎着蛋糕材料火速上楼。门已经为我张开一条缝隙,我站直身子,清了清嗓子,礼节性地敲了两下门:“这位沈星回先生,您订购的蛋糕已送达,需要我给您送进去吗?”
沈星回的声音遥遥传来,“那就麻烦这位外卖员小姐了。”
我进门的时候,他正从橱柜里拿盘叉。但我手上并没有如他所愿地出现一块巨大而完整的蛋糕,只是一袋材料包,沈星回动作一顿,眼睛微微睁起来:“……蛋糕,是长这个样子吗?”
“当然不是,”我冲他晃晃手里的东西,“我是来找你一起做的。”
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露出略显失望的神情,但沈星回眼睛明显更亮了,出乎我意料的兴致勃勃。
让沈星回开火是一件难以设想后果的事情,因此我十分明智地提前在附近的蛋糕房订购了戚风胚,而我和沈星回要做的只是切开、在其中添加想吃的东西和抹面,保险起见,我甚至带的是做冰淇淋蛋糕的材料。
但生日当天指使寿星十分不道德,真的这么做我也会良心有愧。我把材料像献宝一样向他面前推了推,还贴心地在上面覆了做法说明:“悉听尊便。”
难得拥有在厨房的主动权,沈星回一脸怀疑:“真的可以听我的吗?不是在骗我吧。”
“想什么呢,我明明是说一不二的人!”
沈星回扮无辜:“可是你有前科。”
我一噎,只好转移话题:“总之…总之今天是真的!”
“没关系,我相信你。”沈星回笑了一声,低头摘下袋子上的便利贴:“冰淇淋蛋糕配方……戚风胚×1,淡奶油×1,爱吃的夹层馅料,不限……大桶冰淇淋×1,”沈星回忽然抬眸,脑袋微微倾斜:“冰淇淋为什么不能直接吃?”
“因为要走形式主义地过生日,”我义正辞严,“对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夹馅吗?”
沈星回打开冰箱:“还有两颗黄桃、一串葡萄和,”他把封了口的饼干从冰箱里拿出来,向我晃了晃:“要不要试试在里面加曲奇碎?看起来很不错。”
我言听计从:“请寿星大人下发第一份命令。”
打发淡奶油的活沈星回交给了我,他在一旁切水果丁和碾曲奇碎,然后又无所事事了起来,在餐桌对面趴下,头搭在胳膊上,视线落向我盆里的奶油,又轻飘飘地移向旁边的冰淇淋桶。
我佯装无知,在沈星回偷偷看我的第三眼,手即将伸向冰淇淋桶的同一时刻,像忽然想起那样惊讶道:“哎呀,忘记要切戚风胚了,还要把中间掏个洞塞冰淇淋的。”
“可是我现在没空,”我冲沈星回眨了眨眼,“沈星回,你能去切吗?”
蠢蠢欲动的手僵在原地。沈星回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又若无其事地端着蛋糕胚回来,似有若无地散发出一种幽怨的气息。
很明显有一只兔子需要被哄。我忍着笑把他叫过来,忽地起了点捉弄的坏心思:“提前吃一点也没关系。”
待沈星回老实凑近后,我抬起手在他反应过来之前迅速地在他鼻子上蹭过,留下一团雪白的奶油。
“寿星的特殊优待。”
沈星回居然就这么乖巧的没擦。我直觉不妙,正打算拔腿就跑,被沈星回捉住了手腕:
“寿星的特殊优待,我不介意和你一起分享。”
理论上像冰淇淋蛋糕这样简单到新手都能零失败的蛋糕不应该出什么岔子,但做的过程远比我想象的要鸡飞狗跳。等到把做好的蛋糕塞进冰箱、把两张花猫脸洗干净和一片狼藉的厨房餐桌收拾完成后已经到了午后。
肚子很响亮地叫了一声,分不清是我的还是沈星回的。我们肩靠肩瘫在沙发上,像两只融化的仓鼠饼。
“今天是兔咪的周年庆。”
沈星回“嗯”了一声。我转过头,和他对视,那双蓝色的眼睛明晃晃的。沙发下,沈星回勾了勾我的小指,明示:“我饿了。”
十分钟后,穿戴整齐的沈星回和我出现在了兔咪火锅的门口,门前的招牌换成了“周年庆特惠,全场肉类半价”。这无疑是一个对我们而言极为友好的活动,
和沈星回吃饭实在让人舒心,论吃,没有人比他更在行,论口味,我也没碰见过和我如此合拍的人。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巧合,碰到口味相似的也不奇怪。
沈星回扫了一眼菜单,开始像往常一样报菜名,时间久了,听起来有点像贯口。
我支着头,发自内心道:“沈星回,和你吃饭真轻松,喜好都一样。”
沈星回把菜单递还给服务员,转头学着我的样子也支起头,弯起眼睛看着我:“因为你喜欢的我也喜欢。”
“知音难觅,饭友难寻,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端起茶杯和他的杯子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沈星回低下头,看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片刻又抬起眼,道:“不是巧合。”
我一头雾水,然而沈星回却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正当我准备继续追问的时候,红锅汤底端了上来,沈星回的身影模糊在蒸汽之后,雾蒙蒙的,我想起了他那段空白到几乎不像是正式文件的档案,喜好质朴而纯粹到只包含食物。
直到吃完饭结束,我也没再从沈星回口中听见有关他这句话的任何信息。而后沈星回提议去公园里散步,我说“好”,就是这样一种微妙的默契。无关搭档或是什么,反倒更像是与生俱来。
生日计划截至目前一切都照常进行,我反而愈发紧张,因为在接下来的计划里,我将交还一件陪伴我近两千日夜的物品。
我知道这对沈星回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我只是想告诉他,在他向我介绍自己之前,我早就在很久以前认识他了。
——那张当年被我撞散、又落入我书中的明信片。明信片的边缘已经在岁月的镌刻里泛了黄,油墨更深地印进纸片,在边缘洇出细小树根般的轮廓。樱花一如既往地在画面中扬起,却已经也掺了明显的由时间带来的色差。
我决定物归原主。
我的左手被沈星回牵在手中,而右手藏在自己的口袋,摩挲着那封多年后才找到原主的明信片。他的身影被光点亮,走在我身侧,我抬眼看过去,沈星回的肩膀上披着柔和的余晖,发丝在走动中微微浮动,恍神的瞬间,我忽然觉得好像这样华丽如落霞的披风本就应该在他身上。
临空的下午到日落之间有一段略显突兀的过渡,日光会在半小时之内减暗,天边在瑰丽的由橙到紫的转变中迎来被称为夜晚的时刻。不远处的摩天轮缓缓启动,开启它独属于夜晚的浪漫工作。
我拽了拽他的袖子:“要不要去坐摩天轮?”
“这也是你计划里的一部分吗?”沈星回偏过头,莞尔道:“我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吧?”
我“哼”一声,佯装赌气:“如果你想拒绝也可以。”
“不可以。”沈星回微微弯下腰平视我,那双蓝眼睛里映着粼粼的波光,微笑道:“你不邀请我,我也会来邀请你的。”
“要不要考虑一下,答应我的邀请?”
摩天轮依旧在绕轴缓慢地转动,我牵着沈星回的手往摩天轮的方向跑,晚风拂过我的面颊,心里却生出一丝畅快,好像在做什么灰姑娘拉着心爱的小王子私奔这样的浑事。好在溺于爱情的小王子也只想和心上人在夜色里奔逃,更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从我的身后追上来到与我并排,在摩天轮的又一个座舱与阶梯平面水平时,猫着腰钻了进去。
毫无意义的奔跑。我和沈星回在座舱里轻喘着气,忽然同时笑出了声。摩天轮慢腾腾地爬升,曾经路过的每个街角灯光,此时都映在眼底了。
“对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这个……”我从衣服口袋里翻出那张明信片,递还给他:“它在我家待了好久好久,现在我要把它物归原主了。”
明信片上除了时间留下的痕迹,依旧崭新。而沈星回在看见明信片时,眼睛闪烁了一下,流露出半分不敢置信和半分复杂的情绪。这好像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在有关他的过去时的第三种表情,像是怀念,我说不清。
“还有这个。”我郑重其事地把胸针从外套胸前的口袋拿出来,双手交付给沈星回:“很早之前买的一对胸针,我都很喜欢,但总觉得其中一只应该有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我直觉它会很适合你。”
沈星回从我手中接过,眼睛垂下去,借着透过玻璃窗的月光,我看见他的眼睫微微颤动,将灰蓝色眼瞳里的一切情绪包裹在内,好像他眼里的那颗星星发生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波动,足以影响整个星球的命运。
他的神情一下变得很轻松,笑里有我看不懂的释然:“谢谢。”
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长夏,回到街角的惊鸿一瞥,回到那个明信片像樱花般散开的下午,让记忆中的身影和眼前渐渐重合,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极为不真实的虚幻,好像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时刻,又好像这是隔雾看花的泡影。说“谢谢”的人变成了他,说“没关系”的变成了你。
摩天轮升至最高的顶点,一道流星倏然划破长空夜色,紧接着一簇、一簇,绚烂而短暂,时间的流逝在这一刻停止,我睁大眼,忍不住抓紧沈星回的手:“沈星回快看!流星都在祝你生日快乐,快许愿!”
我扭过头,沈星回合紧双手许愿,再次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里是比流星还要耀眼的光芒。他的眼里噙着柔软而湿润的笑意,如同初春时融化的冰川。
他问我:“已经许过愿了,流星会实现我的愿望吗?”
“当然会,”我坚定地说,“这颗流星就是为你而来的。”
摩天轮第二次升到顶端,未逝的流星下,沈星回捧住我的脸,眸光里映了两个清晰的、小小的我。他的视线顺着我的眼睛缓缓下移到我的下半张脸,像这样近的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晕着红色的脸颊和眼尾。我忽然感到自己仿佛被捕获,因为他在黑夜里熠熠发光的眼睛。
“你说的,”他的呼吸温和扑在我脸上,嗓音缱绻:“……我的愿望会实现的。”
唇上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的手从我的发丝间穿过。
传闻中说,如果在摩天轮的顶点接吻,相爱的两个人就会永远在一起。
“怎么办……”沈星回贴近我的耳畔,轻声道:“……我好像开始期待以后的生日了。”
我笑起来:“本来就应该这样。这一天本就属于你。”
“那你呢?”沈星回轻轻碰了碰我的唇角:“……你也是吗?”
我说:“唯一的我,属于唯一的沈星回。”
我直起身,抬眼望进他的双眸:“……你知道吗?声音的传播速度是340m每秒,光的传播速度是三亿米每秒,就好像我在不远处叫你的名字,你回头,就会同时看见我和对岸的银河。”
“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斟字句酌:“不论未来你在哪一片星海里穿行,也总会有另一颗星星在你看向它时,听见她说很想你。哪怕光年之外,她也会等你。”
沈星回的发丝穿插过我的,他贴近我额头,轻轻蹭了蹭。
“我听见了。”他的呼吸和我的纠缠在一起,“请帮我转达那颗星星,哪怕我不在她身边,我也一定会去找她。”
“无论有多远、无论在哪里,这颗星星的轨迹都围绕着她运行。”
我和沈星回回家的时候,距离零点还差三十三分钟。蛋糕已经成形,我从冰箱里端出来,在正中央插上蜡烛,推至已经端正坐好的寿星面前。
寿星配合地戴上生日帽,小王子终于又重新戴上了他的王冠。
沈星回十分会现学现卖:“是不是还有什么仪式?”
“猜得不错,”我划开火柴,关上房间的灯光,霎时间,整个空间里便只剩这一隅暖黄色小小烛光:“还没许愿呢。”
沈星回歪过头表示不解:“可是在摩天轮上不是已经许过了吗?”
“鉴于你看起来很久没有正经过过生日,所以欠了很多愿望。”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更何况这才两个而已哪里多了?神明特别允许你许两个愿望。”
沈星回看了看我,笑起来,一双蓝色眼睛亮得好像宇宙里的水晶球:“那是不是我许什么愿望,神明都会答应?”
“也不一定……”我沉思片刻,“要看神明能不能做得到,并且要看想对哪一个神明许。”
沈星回说:“对天上的神明已经许过了,这次要对着面前的神明。”
“哦——”我故意拖长音调,坏心眼地揶揄道:“可是神明听见某个人不是说他没什么想要的吗?”
沈星回安静地注视了我几秒,声音很轻,像浮在梦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现在有了。”
“就让我贪心这一次。”沈星回嗓音微哑,近乎气音,里面含着清浅的笑意:“我希望神明可以永远记得那颗为她而来的星星。”
“我希望我可以永远在你身侧、不仅要记住我,还要时时刻刻都能想起我。”
他的眼睛映在烛光里,眼底的火苗明明灭灭,仿佛恒星周期性的脉动。
“神明听见你的愿望了。”我凑上前,亲了亲他的鼻尖,弯起眼睛:“我会记得,我永远都记得。”
我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让他亲自感受我的心跳:“已经被某个人塞满了,没有空位再塞别的了。”
“现在还没过十二点,所以一切都来得及。”我搂过他的脖颈,贴在沈星回耳边,真诚地祝福道:“生日快乐,沈星回。”
“永远自由、永远幸福、永远能够得偿所愿、失而复得。”
我钻进他怀里,这些天熬夜失眠带来的困意在一瞬间侵袭了全身,让我睁不开眼。我生怕他听不清我的祝福,于是凑得更近了些。沈星回十分善解人意地抬起手搭在我腰间,我闻见他身上衣服上沾带的奶油甜香,声音渐渐轻下去:“……还要你不仅是路过人间,也要多停留一下…至少这人间,还有人在等你……”
沈星回又把我向他的怀里带了带,力度大到似乎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我也听见了。”沈星回说,“你的生日快乐也说了两遍,今天零点你也说了。”
“我知道,”我打着瞌睡哼唧,“……我就是想和你再说一遍。”
沈星回似乎笑了一声,在我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轻拍。“…我没有只是路过人间,因为有人希望我留下,我已经找到了停留的理由 。”
我扬起脸,心满意足地蹭了蹭他的下巴:“你还要陪她过很多的夜晚。现在是晚安。”
看着你在他怀里睡着,沈星回如梦初醒,吹灭燃烧殆尽的烛光,借着月色安静地凝望你,像无数曾经入梦的画面。但你只是在他怀里平稳而安心地沉入睡眠,呼吸均匀,眼睫偶尔轻颤,在他下一次睁眼时依然会在他身边,然后笑着对他道早安。
时间和空间在宇宙里纺起经纬的网,那些错开的时空,最终重合在了同一个坐标。沈星回这才明白原来多年前的雨一直被冻结在时光里,他想起一切奇迹的伊始,从两米的距离到现在,他足足走了十年。
他忽然感到脸上一道微凉的湿意,沈星回用指关节蹭过,发现是一滴泪,仅此一滴,毫无来由,结束了那场潮湿而漫长的雨季。下一个春天破土而生。
“晚安。”沈星回很轻地扬了扬唇角,宛如月光流过:“我知道这句是开场白。”
眼皮越来越沉,在阖上的前一刻,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自己和你的身上有光的轮廓。
Fin.
写得太好了吧劳斯!!!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