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我们一起去经常和我来往的屠夫那儿交货。屠夫是双胞胎,哥哥性格热情朴实,弟弟要尖酸刻薄些。兄弟俩
的区别在于哥哥的痣长在鼻头,弟弟的痣长在下巴。
忙活的屠夫将砍刀“咚”地一声插进砧板的缝里,转过身。
很不幸,今天当班的是弟弟。
我心下叹气,让沈星回把箩筐给我。不知他昨晚是不是没睡好,照我的指示做了后,又双手抱胸,自顾自打起瞌睡。
弟弟不好对付,很喜欢挑我货的问题,想少给钱。每次都要因为给多给少起争执,再大吵一架,然后各退一步。后来他会补给我些,但我一般拿不回应有的数目。
他拿过猎物称了秤,果不其然又报给我一个比预期低的数字。
“太少了。”我横眉冷对。
“你这肉不新鲜。尤其是这个野兔。”弟弟上前按了按砧板上的肉,“肉都不回弹了,卖不出好价。”
我上前检查,确信他是在胡言乱语:“你别乱说,该是什么价照常给。野兔很难打的,你知道能卖什么价。”
这兔子还是沈星回运气好打到的,要是能赚的钱比野鸡还低,他也许会有些失落。
“不管什么肉,不新鲜就是卖不好。”他一口咬定。我心头火噌噌冒,转头看见沈星回正头一点一点地要睡,又压下音量跟他翻旧账。
“大家赚钱做生意都不容易,哪有你这样每次都找借口吞钱的?你哥就比你爽快得多,从来按斤数给钱。”
可能是弟弟才跟他哥吵过架,我闯到了枪口上。他暴怒起来,朝我大吼:“我做屠夫这么多年还看不出肉的新鲜程度和好坏?自己货不够格还要多拿钱,想得美!”
“你放屁!什么叫多拿钱,你别偷换概念,那些钱明明就是我该拿的!”我不甘示弱地回怼。
两个人都沉不住气,场面越发不可收拾,到最后他的手举起来要朝我落下。我遵守集市的规定没带枪,只好用双臂去挡。
预想的痛没落下,我放下臂膀,发现沈星回不知何时闪到我跟前,稳稳擒住了屠夫的手臂。
“安静。”他开口有浓重的愠色,“需要我教你吗。”
平常沈星回都睡得很饱,起来时对我说话语气也很和缓,以至于我不知道他睡觉被打搅会反应这么大。
屠夫面露惧色。毕竟他常年割肉砍骨,手臂的力量不小,但面前的青年看着比自己瘦,手却锁得他动弹不得。
“还差多少钱?”
大概是不想把气撒在我身上,沈星回问这话时没有面对我。作为吵他睡觉的另一个罪魁祸首,我识相地飞快报出相差的金额。
“哦,原来有的人不仅学不会安静,也学不会算数,只会为难他人……”
一阵剧痛顺着手臂往上爬,屠夫的五官皱在一起,呻吟出声。
沈星回的唇角绷着,眉头压下,眼神也越来越冷,周身都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惮的气场。
“沈星回,不可以动手!”我心叫不好,连忙将他往后拉,拇指揉搓手背安抚他的情绪。
沈星回被我牵住,乖乖站在身侧。我对屠夫说赶紧拿钱,我们走人,从此两不相欠。
他恨恨剜我一眼,想骂点什么,又被沈星回眼尾一削吓了回去,只好一言不发地将差的钱从柜子里找出来,塞到我手里。
回家路上,我意识到自己还牵着他的手。松开的那瞬间沈星回就追上来反握住,不让我走。
“……沈星回,没睡好就会像这样生气吗?”我试探性地问。
“没有。”他否认,“没有因为被吵醒生气。只是觉得他那样为难你,还要对你动手,很没礼貌。”
过一会儿,沈星回又不好意思地挠挠脸:“……好吧,其实被吵醒也有一点不开心。”
他眼睛亮亮地望向我,是想要我相信:“就一点点。”
我被沈星回诚实又可爱的表情逗乐,禁不住想踮起脚摸摸他的头。他看懂我的心思,主动俯下一些身子。
我如愿以偿地揉起他的发丝,感叹真是又软又蓬,像在摸一团轻盈的云。
“谢谢你。”我由衷地说,“我还从来没在他手上拿到该拿的数目。”
沈星回凝视我几秒,语气又带上一些不快:“那刚刚该让他补上之前所有欠你的钱。”
我被他认真的神情弄得好笑又无奈,晃一晃臂膀:“好啦,也没多少钱。还是赶紧回家补觉吧。”
未曾想抬头又碰到先知菲特先生。他似乎也没睡好,面色如土,土得甚至有些发黑,神色慌慌张张。
“菲特先生,你还好吗?”
他抬头见了我,准确地说是见到一旁的沈星回后,神情霎时又转为苍白,慌里慌张地从我身侧闯过,撞得我失了重心,沈星回及时扶住我。
“那位先生……怎么了?”
他迷茫地问我,可惜我也不知道,只有摇摇头说先回家吧。
到家我让沈星回休息,去院子里把外面晒的衣服收回来。邻居温太太见着我,开心地跟我打声招呼,聊聊家长里短。
“诶对了,你家里那位……”
是我的搭档。我该纠正她,却回想起不久前他心甘情愿垂下头让我肆意揉搓的样子,又闭了口。
“他是上着夜班吗?我昨晚有些失眠,走到院子,蹲下来给花松松土。然后就看见一个银脑袋经过我的院门,从窗户翻进你家了。”温太太兴致勃勃地讲,随即又迷惑起来,“这是你家夜出的规矩吗?他怎么不走正门。”
“噢……那个,他不太爱走正门。”我应付一句,而后讪笑两下,抱着衣服回屋。
慢慢叠着手中的衣服,我也慢慢捋着思路。其实沈星回于我而言的确有很多秘密。他从哪儿来,以前是做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好的打猎技术,力气怎么练得比屠夫还大……这些他从未对我提起过。
昨晚夜半三更的,他去了哪里?
不安和失落同时在心墙上牵起藤蔓,攀爬缠绕,揪得我呼吸都放轻。
这时,卖报员的喊声越来越近。令人身躯一震的消息落进耳朵里,我狂奔出去,递给他钱买下一份。手颤抖地打开,那标题分明油黑,却在我眼里染上猩红,一片锈味。
【村庄金发药师神秘失踪 在店里留下一张纸条“他来了”】
他来了,指的是谁来了?威琴女士,是被绑架了,还是已经……
思绪纷乱间,大脑一阵针扎的痛袭来。也许是没提前吃药,今天比平常要痛十倍百倍。我痛得蜷缩起来,伸手去扒房间门,却难以实现。本想忍忍就过去了,但还是憋不住漏出几声呻吟。
意识都开始模糊,直到有人在面前拍了拍我的肩,问我怎么样。
我眨掉阻挡视线的泪水,看到沈星回满是担忧的脸。
“沈……沈星回,帮,帮我拿下药……药。”
他犹豫了,但我身体里的痛没有给他的犹豫预留余地。
“求……求你了,快……”
沈星回咬牙起身,问我在哪儿。
我让他从床头柜上拿来,他照做,将我抱起来,抬着我的脸喂下去。
痛意的躁动渐渐平息,我的身躯内好似他刚打过一场战争,处处百废待兴。
我刚强撑着要站起来,就被沈星回抱到床上。
“先好好休息。”
房间内一时沉默。我不敢直视他的表情,偷偷瞥一眼,才发现他在看先前的报纸。
“威琴女士应该死了……”
“报纸上只是说她失踪。”沈星回平静地将报纸折好,不轻不重地搁在柜子上。
又是一时沉默,我还是瞥他,见他凝起眉要说话,立马抢先开口。
“我没有不告诉你,太痛了,我喊不出来。”
“……这就是你说的小毛病。”
“不说也是有我自己的苦衷啊。”
沈星回先前一直拉着一张脸,听到我这句话深吸一口气,神色缓了些。
“你是不是每个月都会这样。”
我诚实地点了头。反正都被他发现了,再隐瞒也没有意义。
“之前一直有威琴女士的药帮忙压制。不过最近药效越来越低了,就算这个月按时吃了她的药,估计也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沈星回垂在腿边的手握成拳,指节用力得泛白。
“唉没什么。师傅说我是村里唯一能杀死恶灵骑士的人,大概是有这份能力,才要承受相应的痛苦。”
“……可以抱一下你吗。”
我沉浸在愁绪里,没听清,直到上半截身子被沈星回带进怀里。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拥抱。
鼻尖闻到月光下的花香,他的手顺抚在我的脊背,安心得令我有些困倦。
“沈星回……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他不作答,只是问我要不要睡一会儿。沈星回的声音太过轻缓,像夕阳里悠扬的风笛,听得我浑身疏懒下来,我便松了劲,沉沉睡了去。
半夜,我从一片漆寂中惊醒。伸手开灯,发现床边空无一人,好像一切只是个梦。
身体有力了一点,我走出房间,去敲沈星回的门。
“沈星回,沈星回你在吗?”
压下把手,门没锁,我大着胆子如有所感地推开,房间里果然空无一人。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
心脏紧张地跳到嗓子眼,我火急火燎穿起马甲,背上枪,出门寻人。
村庄不大,四下安静,只有我的猎靴踏着石板砖响。我尽量把步点放轻,脚尖朝着村头的方向。
薄云移让,凸月清凉的光洒下来,在秋夜里如水淌了一地。人踩在地上,脚掌起落都仿佛有滴落的声响。
向前再走几步,我停下来,困在一片红月的沼泽里。
锈味弥漫鼻尖,冷得我打颤。朦胧中有一人立在不远处,脚下的白衣老者正双目呆滞,奄奄一息。
“菲特先生!”我惊叫出声,飞奔而行,将枪口对准那个站着的挺拔身影。
这几步路里我无数次祈求预想的事不要发生,可命运就是爱捉弄人,或许它才是最顽劣的恶魔。
那身影转过来,面向我,银色的发丝与月色相迎,一双无机质光泽的蓝眼似飘悬的灵火。
我以为人崩溃的时候会像影视作品里那样大吼大叫,疯狂地问着为什么。可我只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坍塌瓦解,一个字也说不出,在夜风里摇摇摆摆,成一具干枯的空壳。
他一步步走来,而我像被钉在原地,举着枪动也不动。我看到他手里的长剑,锐利得稍微一拉就能让我断气。他的胸膛怼上我的枪口,修长的手指压在枪杆上。
他启了唇,神色平淡得不可思议。
“要开枪吗。”
啪嗒——
在那一刻我才真正感到自己不战而败。身为一个猎人,枪却落了地。可就算不落地,我也知道自己僵木的手指也无力扣下扳机。
沈星回,你简直在用最残忍的手段折磨我。
“师傅……”我颤抖地开口,才感到泪水不住地往嘴里涌,咸苦难捱。
“师傅是不是你杀的……他养我这么多年……”再也说不出话,我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却只能从中看出无奈和心疼的神色。
我看不懂,我没有力气再去猜了。
有些失魂,好像与沈星回经历过什么,心里对他有过什么念想,都记不太清了。我迷茫得像一张白纸,直到痛楚如一根针管笔的尖头刹那刺破纸面。
大脑又开始刺痛,身体的经脉如同麻绳拧绞在一起,被割断,打乱再重连。内部好像有一座沉睡的火山终于爆发,岩浆像在汩汩而出;可又一会儿像把我摁进雪里,冰冷得窒息。
明显有什么在我身体里不安分地窜动,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听见一声狼嚎,但不知从哪里传来,在我的大脑盘旋。
沈星回强制性将我禁锢在他怀里。我又闻到熟悉的月光下的花香,身子奇妙地舒缓了些,但厌恶的情绪还随着痛翻腾着,我胡乱地推开他,跌跌撞撞向外跑去。
好像他的声音在背后急切地唤我,可我听不清。模糊的视野里,我惊恐地发现身上的衣服好像裂了,手脚开始长毛,指甲也变尖变长,怎么看都像……一只狼。
我不知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求救般地离开这个地方,出了巷子,又毫无预兆地被一片又热又亮的光刺痛双眼。
我用长满毛的手臂遮挡,再放下来,看清自己正置身于人群中央。他们吼着消灭恶狼,一齐将火把对准我。有火星飘到我手上的毛,灼起细密的痛。我本能地感到害怕,不住后退,想逃出去,转身发现后路也被人封堵。
身体里的能量又不合时宜地上蹿下跳,我痛得蜷在地上。
已经有些放弃了。耳边人群的喊骂声尖锐刺耳。火烧得周边的氧气稀薄,我快要无法感受到呼吸的频率。
记忆就在这时如洪水般要把我吞没,混乱无比。
我想起原野,想起狼群,想起被抓的雨夜,想起第一次被灌下药水,想起半夜失控杀死了养我的人。
不,他不是养我的人,他是看守我的人,是加害者……
又断了片,我开始呻吟,但听起来更像狼的哀嚎。
“抓紧。”
一双有力的臂膀将我与地面分离,我下意识紧抓这根救命的稻草,困难地睁开眼,隐约辨认出一双温润的蓝眼。
哇,没想到我的身份是狼人耶,我只猜到了先知他们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没想到是看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