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打起精神来,盯好货!”一句浑厚的男声传开。
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的风中,山路蜿蜒,走得车夫昏昏欲睡。打个哈欠,药材味闷在鼻腔里,又让他清醒了些。
“……等等,好像有个人站在那儿,你们看见没?”
车夫侧头与同行的护卫长悄声言语。那护卫长双眼一眯,隐约见一个高挑的黑影拦在不远处。
“谁?”他喝一声,上前两步,那黑影却眨眼间消失。正当疑惑,视野里陡然炸起一阵白,亮得他与众人瞬间失明。
紧接着周边一片吃痛的呻吟。他还未能清楚缘由,侧脖处便被击了一道,麻痛难忍,而后天旋地转,身躯直直倒下,失去意识。
夜如稠墨。大路中央,马嘶了几下,跺着蹄子撒欢儿地跑远。一把燃着的木柴划出抛物线,落下去引起热烈的焰光。他驻守在火堆旁,分明的下颌在光影中跳动。
有落户偏僻的人家,拴在门口的犬敏锐地醒来,冲着这片突兀的亮色狂吠,吵得主人无奈起了床。出门朝这边望,才发现竟真有火烧起来,怕是山火,于是舀了水急向这边冲来。
恍惚中好像有人立在那里,他呼一声,看到那人应声转头,火光一晃又不见。
只记得烟灰缭绕、草渣飞旋间,一双幽寒的蓝眼。
——
白雨乱跳,打在成群的叶上发响。冷风裂出无数分身,在街砖上胡走,挑着人户搬弄窗框的木条。淅沥中的夜晚比平常更危险,村庄假意酣睡,屏住呼吸躲在一片浓黑中。
村头的老者颤巍巍吹灭最后一盏昏光,像干枯的树木牵动皱纹,吐出朽涩的话音。
【天黑请闭眼】
不知从何时起,村庄里的人被印刻上诅咒。每月总有几日夜晚,狼成群地来,伴随着令人脊背一凛的嚎叫声,扑咬街上的落单者。
村里最智慧的长者被人们拥簇为先知,推算出群狼下山的时日,以“天黑请闭眼”的暗语,告知村民。
人们默默遵守这条规则,数十年如一日。
规则自然有它的作用,像一道守卫安全的屏障。但总有人游走于规则之外,也许是因为好奇,也许是因为不小心。
我在森林中费力地摩擦着石块,企图点燃木头升起一点火光,暖和暖和被淋僵的身子。无奈周围实在太过潮湿,努力了半天也没见几粒火星,只好又站起身,背上长杆子猎枪,开了手电,慢慢摸索出去的路。
有些后悔。大约不该贪那点狩猎的时机,日落西山时还要独自深入。更不该前一晚睡觉前忘记给手电充电,现在它已经临近下岗,只能勉强给个心理安慰。
树木种类纷杂,身上又没有任何帮助辨认方位的东西,我只能祈祷今夜是个平安夜,不会碰见师傅讲的那种东西——恶灵骑士。
从我真正成为一个猎人起,就知道了恶灵骑士的存在。
“恶灵骑士论不清神鬼,经常隐在狼群里。祂同狼群一起行动,杀人于无形。先知目前无法预言他的位置,村里的药师也无法配毒验证。村里猎人的枪可以赶走狼群,但赶不走恶灵骑士……”
“而你,孩子。”师傅将自己的猎人徽章摘下来,戴在我胸前,“你是村里唯一一个可以猎杀恶灵骑士的人。”
“唯一一个……为什么?”
“上天选中了你,我的孩子。”他粗糙的指腹抚过我的面颊,两道拖出彗尾的花白眉毛浅浅弯起,“但也是对你的考验。”
我拨弄着那枚象征猎人荣誉的徽章:“恶灵骑士,是必须杀死的吗?”
师傅侧过头,半张脸隐在灰暗处,极力掩盖着什么。可话音里的恐惧似乎是从他灵魂深处弥漫出的,抹也抹不去。
“恶灵骑士不死,诅咒就不会消失。如果不消灭他,总有一天整个村都会……”喃喃而语的声量太小,我听不清,只迷迷糊糊将猎杀恶灵骑士这件事压进徽章下的左胸口。
翌日,在我醒来时,将我一手带大的师傅已经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成为一具面色惊恐的骸骨。
颈上有道伤痕,但不是狼的牙印。我疑心这是恶灵骑士所为,于是更加憎恨祂,越发勤恳地训练枪法。如今,我也算勉强能做到百步穿杨,百发百中。
嗷呜——嗷——呜——
群狼此起彼伏的嚎叫声飞箭般嗖嗖而来。我立马架起枪,猫着身子移动。雨声迷乱听觉,枝叶交缠的响动密密麻麻,从四面八方收紧。
原来自己早已落进什么圈套,一双双幽绿的火光在暗处点燃,将我包围。
砰地一声子弹出膛,宣告热战来临。我向四周开枪,期望吓退狼群,给自己开出一条路。
退过半截,子弹没了。一道黑影嘶吼而来,我用生平最快的速度上好弹,对准黑影扣下扳机。
砰!
吃痛的呜咽声在林中层层荡开。那黑影摇晃着后退,夹着尾巴半跪下来。周围的狼见状没了先前的攻势,压着身子步步后退,发出低沉的怒吟。
正抬着枪小心翼翼寻找出路,一匹狼却倒头向另一方奔去。我眯眼去看,那立在不远处的一道轮廓,分明是个一身斗篷、手无寸铁的人。
“小心!”我下意识大吼出声,急忙朝那匹狼开了两枪。子弹皆中,见它慢下来,我才松一口气。
许是群狼也发觉那人比我更好对付,都有扑向那个方位的架势,我当机立断地朝那人影跑去。
全身像被雨丝牵绊住那样沉重,步履拖沓。狼群紧追在我身后,我用尽全力伸出臂膀,攥住那人的手腕。
光一斩而下,撬开夜幕沉默的口,终于让我看清那人的长相。
一个男人的长相。
银色湿发乖顺地搭在额前,晶蓝的眼瞳眸光莹润,像落在湖中沾染水雾的月色。明明是居高临下,那双眼却灵灵地瞄我,瞪得圆整整,反而像只被我提起来的小兔。
我回头查看危险是否咬来,发现狼群竟不知何时逃开,藏进丛林深处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诘问声被姗姗来迟的雷声覆盖。他大概是没听清,凑近了些。
又有小的闪电亮起,光影变幻间,那张清俊的面庞离我一线之遥,银眉蹙起,喉结滚动,似是轻轻疑惑了一声。
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异性靠得那么近。我不自在地咽咽口水,又将话重复一遍:“你在这里做什么,是跟我一样迷路了吗?”
他垂下眼睫思忖半晌:“你要回去?”
音色清朗有磁意,舒舒缓缓,很是入耳。
“难道你不回家吗?雨越下越大了。”我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而且周围还有狼,你待在这里太不安全了!”
那人眉尾垂敛,眼波流转,在雨夜里散发一种令人生怜的孤独气息。
“……先跟我下山吧。和我一起,至少狼不敢来扑你。”
我拉着他,脚踩在草叶断枝上一片响。
走了段路,忽然听见一声微小的叹息,我的手腕被他反握:“走这边。”
还没等我反应,他便带着我换了个方向。我扬扬眉为自己驱散尴尬,不愿承认刚刚只是朝狼群离开的方向反着走的事实。
“你怎么知道往哪儿走?”
“我……记性还不错,来的时候记了路。”
“那你怎么不在日落之前回去?先知已经提醒过今晚不能出门。”我没好气地嗔他,“如果没碰上我,你今晚就被狼咬死了。”
“运气再不好一点,还可能会碰上恶灵骑士,那比狼还恐怖,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他只听着我数落,缄口不言,直至临近村庄门口才道声“抱歉”。
我抬手和他告别,今夜两人都在雨里淋了太久,得赶紧回去换衣服,以防着凉。
刚转身,手腕却又被同样的力量挽留。回头,见他欲言又止。
“你住哪儿?”
“我没有住的地方。”
我凝视着对面人抿直的唇角,回忆起师傅经常同我提起的那个模糊的雨夜。那时我也像这样一个人,怯生生地走在潮湿的街巷,恐惧的洪流从眼眶流出。
刚打完猎回来的师傅见我一个小孩没家回,可怜巴巴的,就将我一把捞了回去。没想到一带,就是十四年。
我开始怀疑在夜晚的街上收留无家可归的人是不是猎人的传统。
眼前的人虽不是小孩,垂着头的模样却也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让人心一阵软。
关爱弱小是基本美德。我为自己开脱,牵起他的衣袖朝家的方向走。
“你……”他似是没反应过来,“是要带我去哪儿?”
“我家。”
急急赶到家门,太阳穴鼓胀的痛楚袭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脑子上像顶了半斤铁。我被身体突如其来的不舒服惹得烦躁,钥匙怼进锁孔,一脚踹开了门。
双臂毫无征兆地爬上一段寒冷,像落入深谷冰潭,鸡皮疙瘩瞬间立起。我在心里骂一声怎么病来如山倒,还这么巧——我才刚把一名陌生男子带回家,这是何等危险!
强撑着进房间,我在衣柜里拽出几件以前乔装男性时穿的衣服,扔到他怀里。
“勉强应付下,明天去集市再换新的。”
“谢谢。”他感激地应一声。
想到床边坐下缓缓,我步履飘旋地朝那边走,状态有点像喝了酒的醉汉,慢吞吞,东倒西歪。
“还没问呢,你叫……什么……”
终于受不住双腿一软,眼前一黑。我的脸抵上略显潮热的胸膛,耳边心跳稳健,如催眠的鼓点。
“沈星回。”
他的话像一线流星划过耳畔,利落而短暂。我试图撑开上下眼皮,想看着他再问一遍,但以失败告终。
全身都在颤栗,我现在急需一只点燃的火炉,拯救自己感官上的“失温”。
“冷……好冷……”嘴唇哆嗦,呼出的气却滚烫,我处在暴雪与岩浆的交界带,难受得呻吟出声。
身后的手臂收得更紧,我双脚离了地,整个人飘飘然,又落进柔软的床被。
“别乱动,免得着凉。”
再后来听不见也看不见,到视野又出现画面时,是在原野上,身边好像还有一个人。
猎猎的风盖过了他说话的声音,我想听清,所以努力跑动,期望再靠近一些。
但事与愿违。一双幽蓝的眼在面前不住闪动,他的背影却仍旧坍缩,像画纸上铅笔戳出的一个点,风若有一缕再烈些,就能擦掉。
不要。
不要走,不要走……
“不要走!”
身体从床上弹起,和那张略显无奈的脸鼻尖对鼻尖。
脑子生锈,连带着眨眼都感觉有吱呀声。我半只脚还在梦里,只直勾勾地盯着那有些陌生又熟悉的蓝眸。相视几秒,他率先瞳孔下移,掠过自己露出半截的肩胛一直到我紧攥衣袖的手。
“对不起。”我愣愣地道歉,有些出神,又被额头上滑落的温毛巾吓一跳。
他平静地接过,叠好,问我感觉怎么样。
“还有点晕。”我的视线落到毛巾上,“这个,是降温用的吗?”
“嗯。”
“……你不会一晚上都在给我擦手心和额头之类的吧。”
他大方地点了头。
一阵感动涌起,我又看了看那双蓝莹莹的眸子,心想怎么是只这么知恩图报的小兔子。
照顾病人一夜是很辛苦的,至少我要道声感谢。
“沈……幸会是吧?”
他嘴角浅淡地弯起:“借下你的手,可以吗?”
我伸出去,被他的掌心托住,另一只手在手心里一笔一划写。
“星回。”我喃喃念出,在他略带笑意的目光中感到有些难为情,“沈星回,谢谢你。”
烧退了些,人精神不少,我便兑现昨晚的话,带着沈星回去集市上逛,给他挑点儿合身的衣服。
四处用木条支起五彩的篷帐,两人在弯弯曲曲的街道上悠闲地逛,随意聊天打趣。我好奇他昨天为何那么晚还待在密林里,他说,是因为在找一个人。
“找人……那个人是和你在林子里走散了吗?”
沈星回轻轻否认:“是很久以前,就走散了。我一路找她,一直找到山上的这片树林。”
也许,他还得在村里待上一段时间,方便在四周继续寻找。沈星回又将目光转向我,拜托我能否再多收留他些时日。
亮蓝的眼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被晃得晕乎,深刻地怀疑自己其实是只乌鸦变的,对闪亮亮的珍宝毫无抵抗力。
“咳,可以。”我极力装作自然,“但我不收闲人。”
“想留下来,至少得能赚钱。平添一副碗筷的事,我可不干。”
“我可以帮助你打猎。”沈星回的头双重强调般地点两下,仿佛这样就能加强可信度。
我上下扫了眼面前的青年。身高腿长,皮肤白皙,面庞两侧甚至有微凸的脸颊肉,看起来不像是常年劳作的人,能追得上只野兔野鸡不?
不过我还是尊重他的选择,选了套猎装,推他去换。
最开始遇见沈星回时,宽大的斗篷遮住他的全身;到我家后,他又一直披着我的衣服——一件遮掩身材的大衣。
所以在沈星回换好衣服出来前,我一直以为他应该是个清瘦的架子。
事实是这张脸太具欺骗性。迷彩服一穿,马甲一束,宽厚的胸背就凸显出来,连着有力的腰肢。腿环圈锢出大腿肌肉的线条,脚上的皮靴收拢裤脚,腿被拉得又直又长。
他正垂头认真给手掌缠上绷带,我才发觉这张脸锋锐的地方不少,比如细长的银眉,直挺的鼻梁,微尖的唇角。
也许是感受到打量的视线,沈星回撩起眼皮,毫无预兆地飞出一记眼刀。我一秒心虚地移开了眼,再看过来时,他却还是原先那澄净无害的模样,仿佛刚才只是我的错觉。
“你说你不怎么习惯用枪,那用刺刀?还是……”
“一把木剑就行。”
“木剑?攻击性也太低了。到时候出去打猎你要是什么也抓不着,别怪我当天晚上就把你赶出家门。”我故意压声说,实际上是提醒他不拿枪会很危险。
沈星回只是嘴角轻轻一翘,不置可否。
“嗯,我会很有用的。”
我颔首,盯着他因为展露笑颜而稍扁的眼尾,莫名回忆起方才不经意飞出的眼刀。
心脏后知后觉猛跳一下,脊背发凉……是因为那一眼有蓝色的冷调加成吗?
猜不透。我摆摆手让沈星回把衣服换回去,打猎的时候再穿。
出了店门,正巧碰见一位老翁不小心打翻了手上装着柑橘的口袋。黄澄澄的小灯笼满地滚,他拄着权杖,蹲起的动作十分吃力。我和沈星回对个眼色,各自帮他捡了一半,装回袋子里。
老翁笑起来,露出不甚齐全的牙。
“谢谢……谢谢,两个善良的孩子。”
语罢,老翁感激地和我握了握手。转向沈星回时,他松垮的眼皮陡然撑开,勾勒出一个三角,显出有些浑浊的眼珠。
“孩子,你……”
他身子骤然颤抖起来,哆哆嗦嗦地收回了手。沈星回沉默地站在他面前,目光平静。
那老翁退后几步,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什么,步履蹒跚地离开了。
我惊诧地看着这一幕,疑惑满头,直到沈星回跨步行至我眼前,弯下腰来对我温柔地笑起。
“要回家吗?”
我应是,让沈星回带路,说再测试下他的记性是否真有这么好。沈星回迈开长腿找路,我跟在他身后,悄悄转头,去找那个如同雪堆的佝偻身影。
若是别人,我是不会多想的。但方才那位须发皆白,手握一根雕着猫头鹰的权杖的老翁,分明是村里最有智慧的长者——那位能预言未来,推算狼群下山时日的先知。
他看起来似乎有些惧怕沈星回,为什么?
(未完待续)
女神你太会写…
我感觉是不是我们曾经是小兔的爱人,然后因为什么原因失散了,我被老猎人领养,小兔找了我们很久才找到,严重怀疑先知是知道我身份的,所以才说我们是唯一能杀死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