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一起去与神树结缘时,沈星回问过你一个问题。
“你相信吗?”
他没有点明,但你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你摇头。
“我不算有信仰。但要说完全不信,也不是。可能……就当讨个好彩头吧。”
沈星回笑笑,说:“那很好。”
等你再想去追问他语焉不详的部分时,他却又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握住你的一只手,珍重地交叠、摩挲,而后,熟练地岔开话题。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星回觉得自己也是不信的。
在菲罗斯星的时候,女神圣剑碑对他而只是个显眼的雕塑,方便的路标。他也知晓大街小巷中传唱的颂歌,古往今来的神话他也烂熟于心。他只是不会为这一切赋予更多意义,更不会将自己的愿望寄托其上。
沈星回不认为那些在石像前虔诚合掌的人们有什么不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
后来发生了太多太多事,他走进回溯二号飞船,头也不回地走向一片迷雾的未来。
那实在是一场太过漫长的远航。更可怕的是,没有地图,没有航标,甚至连目的地都是模糊的。
沈星回看到同行者们眼中的光日益黯淡,气氛越发凝重,无望的气息从每一处阴影中弥漫开来,无声无息地吞噬每一个人。
沈星回感觉到阴影已经没过他的小腿。他心知肚明,但背脊依然笔直。
哪怕是到了那个时候,沈星回也没有想起过神。
只是偶尔的一次,他路过一位组员的宿舍,看到那个人正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双手紧紧握着一张神像。
那人的声音颤抖,一眼看过去,他好像比他手里的纸片还要单薄——尽管他的身体完全担得起“身强体壮”这个词。
反反复复地,那人呢喃咀嚼着同一句话:
“神啊,请为我们指明出路……”
沈星回沉默着收回视线。在被察觉到之前,他悄无声息地离开。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星回知道,神不会给飞船指明坐标,连加满燃料都做不到,更别说带着这一船人,在一片晦暗不明中走向未来。
这些,是他要去做的事。
后来,他就到了地球。
百年的时光,对于他而言不算特别长。
沈星回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见过很多很多的人。不同的样貌,着装,生活习惯,或喜或悲。不同的文字,不同语言,比他吃过的菜色还要丰富。
形形色色的语言里,总有一个共通的概念。
“神”。
沈星回见过因丰收而向神表达感激的人,也见过因流离失所而向神悲求的人。
他曾经路过一座修道院,恰巧遇上他们布道的日子。修士见他在门口驻足,便发出邀请:“孩子,要进来坐坐吗?”
沈星回将视线从嶙峋的人们身上收回,这片地区土地贫瘠,人们常年与饥饿为伴。修道院布道的日子里,人们会拿到一小块面包,这可能是一天内他们仅有的食粮。他们俯身,朝着古旧的神像弯下背脊,垂首献上虔诚。
沈星回看到人们脸上的表情,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感激,和一些亮闪闪的,却会让他无意识退避的东西。
修士在他身边驻足,沈星回没有迈步,开口的声音很低,仅仅只够他们二人听清。
“可这面包,并不是神给他们的。”
修士依然在笑,温和而平静。
“神会带领他们找到下一块面包。”
“孩子,要进来吗?”
“不了,谢谢您。”
沈星回明白修士想表达的。
人活在世上,总要有点念想。总要有点希望。不然,走不出太远的。
对这座修道院里的人而言,神就是他们的念想。
沈星回想,但他还不需要让神来做他的念想。
至少,现在还不需要。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也就没有停留的理由。沈星回很快便离开了那里,走的时候背影拉成长长的一条,像他的剑一样,不弯不折。
之后又过去了许多年,他偶然在电视上看到有关那片土地的新闻。内容是关于那年的收成,镜头里拍到的是大片大片肥沃的田地,麦穗沉甸甸地垂下头来。
再后来,他又走了许多年。他一直都很有耐心。
只是偶尔,他会在名为变化的浪潮中产生一瞬的晃神。比如街角的音像店,货架上的商品不知何时就从磁带变成了播放器;比如街头的交通岗,站着的不再是人而是机器人;比如某次结账时他拿出钱包,注意到店员的眼神有一瞬的惊诧,好像是看到了什么很罕见的东西;比如家家户户门上的锁,似乎只有他家还是古早的锁孔而非指纹锁。
但好像,也总有一些东西不曾被撼动半分。
比如一座城市中,所谓“怪力乱神”的聚集处,不外有三:
其三是街头巷尾和天桥阴凉地方。
其二是各处庙宇圣堂。
其一是一切医院周遭路边。
沈星回基本没有去医院的机会。他自己的体质不同于常人,也没有什么需要去医院探望的人。只是生活久了,路过总是难免的。
每每走到摊位附近,脚步总是不得不放慢些的。因为摊子前总是有人的。一张打印着八卦六爻的褪色底垫,字迹都模糊了的签筒,交谈的声音很低,于是苦也好难也好希冀也好都被藏在这一块塑料纸里。沈星回看到过很多人,从医院走出来时都是弓着腰,视线低低地坠在地上,出了医院便迫不及待地从兜里摸出烟来。点燃,数一遍钱。然后去水果摊上买几个橘子,几个应季水果,再数一遍钱,之后拎起塑料袋,碾灭烟头,走到随便一个摊位前,求神,求天意。
他看了太久,停留了太久,以至于人从算命毯子上抬起头时,刚好与他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男人愣了一下,视线不客气地将沈星回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而后开口向他搭话。
“看你岁数不大,家里有老人生病了吗?”
沈星回摇头。男人说的两件事他没一个符合。
但男人似乎是误会了摇头的含义,以为是他不愿多谈。看长相大概还是个学生,家里出了事,确实是挺难接受的。男人挠挠头,从袋子里拿出个橘子塞给他。
沈星回知道男人这是误会了。但他懒得解释,就打算把橘子还回去。
“拿着吧。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见拒绝无果,沈星回便不再推阻,慢吞吞地剥了皮开始吃。男人站在他旁边,又点了一根烟。
“我家里也有人住院,情况挺不稳的。我就想着出来算一下,看看老天爷怎么说。”
沈星回咽下嘴里酸涩的果肉,问:“准吗?”
男人闷哼着嗤笑一声:“准不准的,那谁知道。那谁不希望是准的。”
沈星回不再言语,男人的最后一句话在他心里留下一圈涟漪,很快便扩散开去。
那谁不希望是准的。
等他把手里的橘子吃完,男人早就抽完了烟,此时人已经走到了医院大门口。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脊背比起来时似乎稍微挺直了些。
一圈涟漪早就淡得看不出痕迹,但沈星回第一次产生了想去周遭庙宇看看的想法。
子不语怪力乱神。
可谁不希望是准的呢。
于是,沈星回真的去了那些庙宇。
第一次去的时候,他想了想,只是进去走了一圈,顺便给墙角下的花草补了点光照。
第二次去的时候,他接过了门口免费派发给香客的线香,学着其他人的动作,点燃,捏在双手间。
他弯下脊背。
离开时,他从僧人打扫的水桶里看到自己的双眼。是自己熟悉的眼睛,眼神里却多了点什么。沈星回认得,他曾无数次在他人眼中看到过。
在菲罗斯,在回溯二号,在修道院,在天桥上,在医院门前,在这间庙宇里。
沈星回还是没有找到他想要的。
所以他又开始行走,继续走,继续找。和之前的许多年并没有太大的不同。
唯一一个值得提及的改变大概是,他开始习惯于走进每一间路过的庙宇或圣堂。
弯下背脊,双膝沉进尘土里。手掌交叠,额头低低地沉下去,垂在手背上。
慈悲的塑像缄默着见证他的一举一动。
祈天地,拜地去。
三叩首。
求灵。
子不语怪力乱神。
沈星回想起许久之前读到的另一句话。
未至苦处,不信神佛。
那时他并没太放在心上,反而是过了这么久之后,才恍惚觉得自己明白了些什么。
不是真的信,但是希望信。
所以他觉得,你不信,那很好。
“……沈……”
“……沈星回……”
“沈星回……!”
“沈星回!回神啦,怎么又突然发呆?”
你的声音将他拉回眼下。
你们正站在神树下,沈星回的表情还有点呆呆的,你有点无奈。从自己开始纠结要把福牌挂在哪里起,这个人好像就在发呆了。虽然平日里他也时不时就会走神,但像今天这样,喊了好多声才回神的状况也挺少见的。
“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他张了张嘴,慢慢地说:“在想……很久之前来与神树结缘时,许的愿望。”
“那个愿望,不是已经实现了吗?还是说,想到新的愿望了?”
新的愿望?
也许有吧。
沈星回笑了一下,伸出双臂,准备先帮你把福牌挂到心仪的树枝上再论其他。
不过,这次的愿望,他不打算去找神树了。
因为找到了想要的,因为有了最好的,最不愿放手的念想。
所以,比起神,他现在更想把愿望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