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淡的故事,沿用原作背景,1.3w
•谨以此文献给生生不息的我们
•BGM-《Una Mattina》
天气不好,云是铅灰色的,压在地平线上。天气预报三天前就说有雨,短信息像狼来了的故事一样连发三条暴雨红色预警,但现在还没有落下,空气干燥辛辣得要命,那场没有影子的雨可能要跟着月末的台风一起轰轰烈烈地刮进这座城市。人对于即将到来的某种灾难总是有迟钝的感知,在这一点上远不及动物。
协会包了一辆二十座的中巴车,停在殡仪馆的建筑门外。车前的两条流浪狗在路边翻垃圾桶,皮包骨头,把附近工地上吃剩下的盒饭摊开在地面,汤水流出来,吸引一线乌青的蚂蚁。
它们的运气不错,有一块完整的猪排,油炸的表面被其他菜的汤汁浸泡得呈现一种糯感,被四排尖利的牙撕扯成大小不均的两半。这简直没有道理。于是两条狗暂时放下饥饿,猛烈地缠斗起来。
中巴车的喇叭被人按下去,迅速而急躁地响了一声,把两位斗士惊吓到逃窜狂吠,叼在嘴里的食物残渣掉下来,砸死了几只辛勤搬运的蚂蚁。一切都乱了套。
按下鸣笛键的人有一双蓝眼睛。车上没有司机,乘客也只有这一个,其余十九个人整整齐齐排着队进了殡仪馆和所谓逝者做最后的道别,哭声混合着某种悲戚的呜咽从墙内传来,喧闹得有点令人头疼。
他在犬吠声止息后坐回最后一排,车尾靠窗的地方,我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他戴上耳机放音乐,连续切掉几首,都是节奏缓慢的钢琴曲,在这时候未免显得过分悲凉,于是又点开置顶的聊天框,一条条放着语音。人声被限制在耳机里,车内依然寂静,他闭上眼,整个人如同一尊新造的石像。
我在他身边安静地陪着,不说话,好像我们是这段旅途中对方唯一的同伴。
结束仪式的同事们从殡仪馆走出来,三三两两坐回各自的位置,连司机在内刚好十九个。看到车尾这个人的时候,每张悲伤的脸上都写着欲言又止,最后默契地把安慰和质问都咽下去。
我为他们的沉默感到庆幸。
司机点燃发动机,导航的目的地写着临空郊外的墓园,轮胎再次移动的时候车身发出吱呀呀的噪音,在两段语音的空隙插进来,好像强制把戴着耳机的他拉到真实的世界里来。
一只手拿着一包纸巾递过来,拍拍他的肩膀。有人说:沈星回,你哭了。
沈星回说了一声谢谢。中巴车穿过隧道,昏暗的环境把长途行驶后雾蒙蒙的玻璃变成水银镜,他对着这面镜子展开纸巾擦掉眼泪,我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倒影里只有一双潮湿的蓝眼睛,眼眶被纸巾用力揉搓到发红。没有我。倒影里没有我,就像二十座的中巴车,没有我的位置一样。
其实我不知道这个故事要从哪里讲起。
讲一个死人如何参加自己的葬礼,还是讲一道魂魄如何同爱人作最后的告别。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像一个局外人,在无尽的泪水中看着台面上的一件制服被盖上白布——连像样的尸骨都没有,只有平时放在协会储物柜不常穿的猎人礼服——然后开始关于光荣牺牲的漫长宣讲。
从演讲者的口中,我得知自己的死因。这听起来像荒诞小说,但我漂浮在人群中,作为一只幽灵适应着半透明的新身体,四肢健全,没有被流浪体撕成碎片,质地有点像柔软的水晶,不包含折射的功能,但足够剔透,我透过我自己的胸膛观察殡仪馆的地面,灰色的大理石,在脚步的踩踏中磨得温润。
他们说,我在和新型流浪体的战斗中同归于尽,尸骨无存。幸运的是我不记得了。
死亡过程很迅速,我来不及体验一寸寸被撕开的疼痛,不记得那种折磨的煎熬,意识断了线一样在某刻戛然而止,只知道自己阻止了一次小小的浩劫,并为此感到庆幸。
事发地点不到三公里的地方是一所中学,下课的铃声刚刚敲响,我几乎在迷蒙的雾气中看见学生们匆匆下楼避险的背影,他们无暇顾及正和流浪体缠斗的某位陌生猎人,但或许在那个时刻,曾经有几道无辜的视线透过层层叠叠的建筑投向我,见证我在磁场解除后化为尘埃。
实话实说,那感觉不算太糟糕。
猎人协会做过很多次这样的培训,如何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减轻自己的痛苦——停止共鸣,放空大脑,想象自己是一棵树,在深秋的土地上凋零,并即将于来年春天和这个世界重逢。特别乐观的一种洗脑方式,就像试图去安抚排队等待打针的孩子,告诉他们,那些举着针筒的都是真正的天使。
沈星回总是在这些讲座上睡着,坐姿尚且端正,蓝眼睛却已经阖上,整个人陷入座位里,因为周围的环境嘈杂,纤长的睫毛还在不安稳地颤抖,困到极点时,要我提醒他什么时候散会,然后彻底安静下来。我一直觉得沈星回和真正的树拥有很多共同点,不悲不喜,大彻大悟,适合上台去做讲师,安抚听众席上这一群游走在生死间的猎人们,说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世界不会毁灭,明天照样是明天,组成我们身体的原子终将在亿万年后重新组成我们。
沈星回。
如果没有在那一刻想起沈星回,我的痛苦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可我想起一双疲倦的蓝眼睛,想起自己答应过他说要回家,于是意识剥离躯体的过程被无限延长,我仿佛走过了上百年,才终于,站在了自己的葬礼现场。
我没有在吊唁的队列里看见沈星回,但我清楚他不会缺席这种场合。于是我越过穿着深色制服的同事们,从这间白炽灯光崭新又耀眼的屋子走出去,坐在车尾,回到那个哭泣的人身边。
他这个家伙呢,从前总是在该脆弱的时候坚强,所有的情绪堆积到现在,像一只不堪重负被打破的陶瓷罐子,源源不断地往外淌水,怎么堵都堵不住。
沈星回来取我的遗物,金属的猎人铭牌,血液深深地凝固在镂刻字符的空隙,氧化后变成锈红色。他用指腹怜惜地摩挲着,直到指纹印满光滑的铭牌表面,才停下机械性的重复动作。
从前我听过一种传言,人死后还魂七天,变成长羽的白鸟回到爱人身边,直到被认出来才算真正死亡。可我没有变成白鸟,沈星回也没有看见我。我只是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陪他静静地坐着,直到那滴泪穿透我接在他胸前的手掌,落在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心里,那枚铭牌上,看着他像被灼痛了一样攥紧,直到有人终于给他递一包纸巾。
我想说不要哭,但失去了讲这句话的立场,在所有为我悲伤的人之间站着,隧道灯光和他们的呼吸声全然穿过我。我有一瞬间感到难过——我惊讶于这种情绪竟无需依托人生物意义上的肌体,在看到爱人眼泪的刹那,即使一片魂魄,也会为此诞生沉痛的感受。
我蹲下来,伏在沈星回膝盖上,车辆离开隧道,天光代替暖黄的壁灯一点点回到我们身边,揭开幕布似的,光呛得人眼眶里全是泪水,沈星回用手背擦了擦,把耳机摘下来,收进了口袋里。
我看见他常亮的手机屏幕,聊天背景是最新一张合照,我死亡的前两天,新开的写真馆夏季折扣,冷白的灯光照得人气色很好,摄影师说怎么摆姿势都可以,于是我们局促地牵着手对视,我没站稳,半边身体靠在沈星回胸膛上,抬眼悄悄看他,眼底全是对方。
最后一条消息停在我的语音,他从禁猎区回来,照旧长时间的沉睡不醒,没有来得及回复。
那条语音说:我要去出任务了,你醒来就能看到我。
葬礼结束后,暴雨反倒应景地来了,把干燥的空气不留情面地劈开,草地吐出青绿色的湿润气息,散在墓园的人们奔回车里,有些手上还夹着没吸完的烟,上车前才大梦初醒似的,摁灭在雨里。
猎人协会不倡导这样的麻醉方式,烟草有成瘾的隐患,但情绪决堤的时候,总要有个泄出口。烟灰黏在地面上,很快被雨水冲刷掉,寥寥的咳嗽声响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抽烟还是淋了雨。
蒋楠和司机一起计算着雨停后再从隧道折返的可行性,答案是个无限接近于零的数字。她的脸色尤其苍白,讲话的时候嗓子哑到像砂纸摩擦过,在失去一名队员后再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最后皱着眉宣布全体在郊外的旅店待一夜,次日再返程。
沈星回没有下车,似乎执意要这样睡在雨声里。没有人劝诫他,实际上他选择安静地补眠而非在暴雨中冲回禁猎区进行一轮血洗,已经是意料之外。他到现在的表现平静到有些恐怖,我想很多人都疑惑过愤怒过,想揪着他的领子问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去见我最后一面,但沈星回的神色已经说明了一切。他不是一个爱哭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容易感到悲伤的人,却在拥挤的车厢里落下连绵的泪,手心攥着我的铭牌紧到要嵌进去、扎出血来。
你还好吗?蒋楠问。
我没事。沈星回说。他摇摇头,试着扯出一个笑容,干涸的下唇因此裂开一点,渗出浓稠的红色。
我看见蒋楠还要说什么,沈星回已经偏过头去,抿干新鲜的血痕,封闭了和人交流的意愿。
她叹了一口气,在自己位置上坐正了。猎人制服的领口沾了灰,她把上面别着的一朵白色小花取下来,用队员的眼镜盒装好,再轻轻放回背包里。
这是我加入机动先遣组的第一年,她当我队长的第一年,我们甚至没来得及一起庆祝这支小队的一周年纪念日,她却先来参加了我的葬礼。
看见蒋楠仰着头把眼泪忍回去,我的愧疚潮水一样涌上来。我离开的时候太过突然,没有多少疼痛,但是对这些活着的同伴而言,怀念我、习惯我已经不在的过程是一场无比漫长的雨季。
不仅仅是沈星回。但尤其是沈星回。
玻璃上的灰尘被暴雨冲刷干净,同事们和他打了招呼,疲惫地下车走进旅馆。
夜来得很快,黑暗一层层叠加在眼前,车内没开灯,沈星回也没有用evol照明。他侧躺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身上披着一件其他人留下的制服外套,对着空荡荡的车厢出神。
我想他应该是联想到那件代表我遗体的制服了,所以又把身上的遮盖物掀开,堆在前排的座椅上。
幽灵不会感到累,也就没有找空位置坐下,蹲在这样两排座位之间狭窄的过道,和沈星回的视线齐平。
人在抛弃了尘世的躯体之后反而染上许多坏毛病,我贪心地想争取一点陪伴他的时间,描摹那张憔悴的脸。他在我遇难的时候从休眠中强制醒来,现在状态很差,连睁眼都是困难。只可惜晚了一步。我在某些时刻很庆幸,沈星回没有直面我死亡的场景,但从他的角度看,却更加残忍,要面对我空荡荡的衣冠冢。
世界上没有两侧都是正面的硬币,就像我们的悲剧戛然而止,荒诞又无解。
沈星回又躺下去,一滴泪从他的左眼流淌到右眼,越过面中分割昏晓的那块骨头,眨眼间落在枕在脸颊下的手臂上,袖子被压住的区域迅速湿了一片,于是他不再眨眼,布料上那片深色的痕迹像是死了一样维持原状,虽然事实上死亡选择的另有其人。
这里再次只剩下我们,本该是很好的告别时刻,但我蹲在沈星回面前看他如此静默的悲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说出来也不会有人听见,一个死人和哑巴几乎划了等号。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透过我的魂魄看到车窗外被暴雨和乌云遮住的月亮,只能看着那滴眼泪在此夜崩塌,我想我们已经走过人世间最长的路——从生到死,从一只悲伤的眼睛到另一只。
沈星回。我说。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雨停了。这发疯的天气终于找回理智,淹到轮胎一半位置的水降下去。沈星回坐起身,泪水未及干涸就被袖口胡乱拭去,他的目光穿透我的躯体如一柄腐朽磨新的利剑,直直地投向前挡风玻璃。
我也随之回过头,从那里看天空,乌云中破开一线光明,明亮的浅金钻透深重的钴蓝色,镶在一整片墨水潭边缘,像上帝用手轻轻撕开一条裂缝——这世界真的存在上帝吗。
他站起来,机械性地迈开腿,站在驾驶座的位置,抬头痴迷地望着那片光亮,仿佛要伸手去抓住它,那只无形的白鸟。我站在沈星回面前,不足十厘米的地方,拥抱轻如空气,两只手在他身后互相拉着,圈划出一个没温度的圆,只要他移开一步,这个怀抱就会错位。
车厢内浮现无数的光点,律动着,潮水一样从沈星回的掌心飘出来,他在这没必要的时刻使用evol获得了一点人造的光明,点燃潮湿的雨夜。
旅馆里没睡着的人们拉开百叶窗,看空地上停着的这辆中巴车在午夜变成一轮明亮的满月,自积水的地面升起,玻璃整片整片地被点亮,而造物者终于捂住自己的眼睛痛哭出声。手里的铭牌在他眉骨落下一道长长的伤口,他的血我的血混合纠缠在一起,渗透那个“光荣牺牲”的名字。
我在他背上轻轻拍着。身体内盈满光点,就好像空荡荡的容器被倒进了液体,短暂重获了温度和重量。好像。比喻句是世界上最笨的东西,把两样有关系没关系的东西牵连到一起,我用很多的比喻句,也没办法让自己像游戏角色一样刷新复活,没办法让沈星回像有无限点数的玩家,再睁开眼就失而复得。
葬礼之后很久,我都没办法忘记这个晚上。
我再也没在沈星回身上见过这样亮的光。亮到好让全世界都明了一颗心是怎么彻底碎裂,露出里面的血和火,亮到把全部的自己剖开向众生展示,亮到要寰宇之下的一切,都清楚看见他的痛苦,听见那因为悲恸而显得非人的嘶吼。他在此夜变成一只无所归依的兽,而我能做的只是旁观,沉默着旁观。
毕竟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台风袭来的那段时间,沈星回不出门,坐在飘窗上整页整页地写日记。我告诉自己不要看,捂着脸坐在飘窗前的小沙发里发呆,静静地听他用笔尖和纸面摩擦的沙沙声填满狂风呼啸的夜晚。可第二天他换用录音笔,声音无法阻挡地落入我耳中。第一句就在喊我的名字。他说,我好想你。
我好想你。这是你离开的第十四天,临空依然在下雨。日记本用完了,所以我在家里的飘窗上坐着,对录音笔口述。纽扣电池还有很多,我想,应该可以用到年底。
楼下停着的车被断裂的树枝砸中了,正在响警报,三楼有脚步的动静,应该是那一户的车。没有你在身边的这些日子,我的生活还算不错,只是不习惯手机上除了工作通知之外没人发消息。
天气预报说台风明天就要离开,去往更北边的城市,我们很快就要恢复正常的出勤打卡。以后应该也是这样,睡到午后,接任务去打流浪体。
协会的大家都很难过,但生活还在继续,有新人补上了你在先遣组的位置,当然搭档不是我,楠队自己带。原来的办公桌也给你申请留着了,陶桃每天在桌上放新鲜的小点心和花,昨天是一捧满天星,照片收到了吗?
听说,你离开的地方要种一排防风林,具体的树种还没有确定,十年二十年之后,你再去看的时候,应该已经是郁郁葱葱的一片绿——另外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的响应率终于突破10%,还因此被表彰了,照这个增长幅度,等到年末,说不定可以评选最佳猎人奖。你一直想摸的那个奖杯,到时候,我带它去看你。楠队和我说你本来想用奖金请队友聚餐,我记下来了,吃火锅还是自助?不过我被附近好吃的自助餐厅都拉黑了,还是火锅店吧。楼下那家火锅店的老板昨天发消息让我和你去尝试新菜品,我说你很忙,在出差,有机会再去,他很遗憾的样子,讲有些食材过了季节就不爽脆了。
……
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个季节好像太长了,怎么也过不完一样。
录到最后,已经没有可讲的事情,只是一些细碎的念叨。沈星回在末尾填上一段良久的沉默,按下停止键,抱膝看着窗外的雨夜。
我想,我葬礼的那一天下着雨,所以每个雨天,大概对他来说都是一次回忆的凌迟,想起隧道里轰隆隆的回音,和那一线撕开暮夜的天光。他像被一层柔软的果壳包裹住,情绪被隔绝在很深的地方,修补好破碎的罐子,看不出是难过还是平静,这样的沈星回我没有见过,找不到合适的参照物,只觉得他太孤单了,好似踽踽独行几万里的那样一个旅者,喝掉赖以生存的最后一口水,是比绝望还透彻的一种悲凉的心情。
他望着世界的眼睛里没有东西,一片空荡荡。我钻到飘窗上,拗着姿势把自己折叠进他和窗户之间的余裕,抚摸他的眉骨和脸颊,被铭牌划出来的伤已经愈合了,留下很浅的一道疤,不贴近了就看不见。
我在那里落下一个吻,一只身载着旧日的幽灵,徒劳地同他额头抵着额头,要从果壳风化的缝隙里钻进去。
雨季过去之后,我还是留在沈星回身边,名字写在他贴身口袋里的铭牌上,洗去血迹后金属的质地银亮崭新,被摩挲的时候印上指纹,他会擦一遍再收起来。
或许正因为如此,迁徙的白鸟群也没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常常站在沈星回身侧,望向他所望着的天空,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最常去的是闹市区,人多的地方便于消磨一点孤独。我倚在便利店橱窗玻璃上对着牛骨风铃吹气,把阵风吹过造成的声响归于自己。冰可乐三块五一罐,沈星回低着头排队,在收银台扫码付掉七块整。这物价很多年没有变过,在景区会更贵一点,便利店就都一样。
晴空广场人潮涌动,没人在乎一个普通猎人抱着两罐冰可乐坐在广场边缘的长椅上看落日。一罐打开后自己喝,另一罐放在身边的长椅上,空气中的水蒸气在易拉罐外壳凝结成潮湿的一滴滴,幽幽地散着凉气。
我站在长椅后,弯腰趴在沈星回肩膀上,观察地上连成线的蚂蚁群。直到太阳落下地平线,跳操聊天的人群都散尽了,他捏扁手上的空易拉罐丢进垃圾桶,再把另一罐没人喝过的带回家,放进冰箱配夜宵。
我走在他身边,一步半的位置,从晴空广场走到寰飞商厦,途径我们常常见面的咖啡馆,和牵着手互相打趣过的写真店。夜里的街灯渐次亮了,绵延到路的尽头,几声汽车的鸣笛从身后响起来,他往道路外侧让开一点,车辆载着时间疾驰而过。
从车窗的倒影里我看见沈星回,额前一片疏于打理而变长的头发,柔软地垂落下来,又被风吹卷,露出沉静的眼睛。唇纹明显,不笑的时候抿成平直的一线,显得很严肃的样子,但其实没什么情绪。
通讯器响起任务通知,他这些天来第一次按掉,指尖久久停留在拒绝任务四个字上,最后落下去,回到主页面。他又打开我的聊天框,拍了一张淡到快要隐没在暮色里的云发过去。我看见输入框里编辑好又被删掉的一行字,反反复复地改,最后的最后除去一切多余情绪,好像终于下定决心发出去。
他说,我醒了。
页面上只剩下一条语音一行字,隔着大风过后的一片云对话。
你醒来就能见到我。
我醒了。
像沈星回自己说的一样,这种生活看起来没什么不好,甚至少了总是冒险出任务的我要烦心,比从前还安稳得多。
只是他莫名地抵制睡眠,大部分时间保持着清醒,我想直接原因大概是那场让他错失营救机会的休眠——这就意味着减少evol的消耗,似乎那一夜已经把他燃烧殆尽了,钨丝灯烧毁,萤火虫灭绝。
他很快考到新版行驶证,申请了我那辆HM270的权限,比起闪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更习惯于这样的交通方式,在限速之内行驶,而我也可以方便地跳上摩托车后座,抱着他的腰,一路平稳地前往任何地方。
从前我开这辆车的时候载过沈星回,一双手臂严丝合缝卡在我制服的腰带附近,胸膛贴着我的后背,讲话的声音和风声呜呜地混合在一起,往往要扭过头让他再重复一次。
或许他曾经在那阵风声里说过什么尤其重要的话,可惜我没听见,张着嘴拉长了腔调发出“啊”的一声,问沈星回你刚刚说什么,大声点。他笑着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学着我的语气说没——什——么——的,等风停了我再告诉你,然后不了了之。
那些鲜活过的记忆就这样被风吹跑了,我紧紧抱着沈星回的腰,他很有分寸地匀速行驶,后视镜里莹蓝色的眼睛眯起来,泪水迅速地蒸发掉,我好像在空气中闻到苦涩的盐的味道,可是灵魂应该没有嗅觉,我的五感在沈星回的体温中封闭,只有他,只想听见他看见他,如果这条路是绝路我也会继续义无反顾地走,可我的面前没有路,我已经在尽头站了很久,像一块失修的路牌,在他头顶摇摇欲坠,指不出一个所谓正确的方向。
防风林已经种下去,动工的那天,沈星回开着HM270难得超了速,从清晨开始就站在低缓的土丘附近一言不发地看着。有工人在休息的时候问他是做什么的,沈星回笑笑说,只是路过。
听说有个年轻猎人在这里牺牲了,真可惜。有人说。
是失踪了,还没有确认死亡。沈星回轻声辩驳。
哦,那失踪多久了,还能找到吗?对方不知道其中细节,听完也就相信,顺着往下问。
沈星回却又讲不出话,远远看着一排排树苗按部就班地栽下去,笑容渐渐淡了。
会找到的。他说。
楠队很多次打电话要他到协会参加新设置的心理测评,都被按下拒绝键。
沈星回,你就测一次,行吗?无论结果如何这件事都算翻篇,以后再要测我就说你情绪稳定,替你回绝掉。
她带着文件来敲门,声音听起来疲惫许多,直到门内的人用evol逃走,定位一瞬间转移到很远的禁猎区,才长叹一口气。我茫然地留在屋内,看着沈星回刚刚待过的沙发只留下一片空气,走出去几步,跨越墙壁,再次看到楠队的脸。
她穿着挺括的制服,三十岁出头的年纪,鬓角已经有了白发,握着一叠文件,在楼道内踱步,良久终于服输般低下头,给沈星回发简讯。
她说,问卷我帮你填了,写完拍给你,下次问到的时候不要穿帮。又说,人死不能复生,你疯了也没有用。
蒋楠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从楼梯下到五楼,脚步很慢,像近乡情怯。我看着她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眼镜盒,又从里面拿出一朵纸做的小白花,弯腰放在我公寓的门口。
对不起。她说。不该让你一个人去执行任务的。
我对着她的愧疚,试图找到一些话来安慰,可是又清楚地知道她听不见。真的没关系的,队长,在意外面前,谁都不要说对不起。
我想起那天,刚安置好结束禁猎区扫荡之后安稳睡着的沈星回,我坐在沙发边的椅子上,通讯器滴滴两声,提醒有新任务。
威胁等级只有B而已,在训练场上,这种级别的我一个人可以打一群。雷达显示我是离现场最近的在役猎人,状态良好,武器也在身边,似乎没有推拒的道理。
所以我接下了这个紧急任务,在平静的午后赶赴不见底的深渊。只是意外。
没人能料到那是没有数据记录的新型流浪体,但我就是运气差到这种程度,买饮料永远是谢谢惠顾,买彩票从没见过回本,石头剪刀布从三局两胜到五局三胜都是输家,连和沈星回掷骰子决定洗碗人选,点数都小得出奇。
所有的小概率事件都像命运一样迎向我,造成了最后的崩塌,只是没来得及和很多人说再见,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沈星回晚上到家的时候,蒋楠已经离开了。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我靠在墙壁上等他,看他从地毯下面摸出钥匙,打开门走进客厅。我跟上去,发现他后背几道新鲜的伤口,已经上过药,从药水的颜色看,是协会医疗中心的手笔。
我牺牲后,协会更新了试炼场的流浪体数据,和我同归于尽的那一只也在这次迭代的队列里,沈星回定期去参与模拟试炼,现在只要一息的时间就能找到弱点,但代价也是明显的,在这一息之间,他全力进攻,敞开自己所有的薄弱之处,往往带着一身伤走出来。
我想这就是协会要求他做心理测评的原因。一个有策略的猎人比一击致命的猎人有更高的价值,他的所作所为已经脱离防卫维稳的本质,无异于自毁。
从前疲惫的时候,沈星回一天之内会昏睡过去五次。现在却严格地把睡眠时间控制在六小时以内,通讯器信号畅通,随时待命,像一台过载的机器,呼吸和心跳的频率都变得很低。他常常坐在飘窗上出神,我也做一道合格的魂魄,静静地陪伴着。我别无他法。
我好想你。这是你离开的第三十六天,天气晴朗,楼下的积水已经没有了,花坛里的的野花开了很多。你喂过的那只玳瑁养了新的小猫崽,六只,很幸运都在台风里活下来了,居委会把它们送去医院打疫苗,过几天就找人领养。
我本来也想领一只回来,但你知道的,我的作息不健康,这种娇气的小动物和我生活不是个好选择。但回来的路上我去了一趟夜市,有流动的摊贩在卖兔子,十元一对,如果明天经过的时候他还在,我可能会选两只带回家。
兔子会好养一点吗?
协会训练场更新了,那只流浪体的影像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恍惚了一下,因此受了一点伤——但是不严重,我已经提前知道他的弱点所在了。唯一可惜的是,我没有看过你的对战录像,你在现场见到它的时候会害怕吗?
……对不起。
也许他们说的对,我有点孤单,快失去和人交流的能力了,就连这样的录音也词不达意。邱诺亚打电话来,说回溯二号没有修好的可能性,我准备再去看一眼,就像他们说找不到你,但我依然想自己试一试。
沈星回是这样一个笨蛋吗,明知不可能,却还是要做,找一个已经举办过葬礼的人,修一架彻底报废的飞船。曾经时间对我来说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一条纽带,现在却更像囚笼,我在原地踏步,怎么也走不出去。
今天的日记格外短。方块大小的屏幕闪烁着,突然熄灭了。沈星回抱着膝盖给录音笔换电池,按下开机键确定不是元件损坏,又打开电脑,把戛然而止的录音导进文件夹。
或许还有想说的话,但是没有从头来过。手腕上的检测仪器发出危险的红光,我凑过去看,屏幕显示他已经超过四十小时没有睡觉。沈星回摘下它,放在手边的桌面上,揉了揉干涩发红的眼睛。
睡一会儿吧,沈星回。我想和他这么说。
但我大部分时候只能想一想,想破了脑筋也没办法传递出去。这时候感到一点做幽灵的不便,只能做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
房间里的灯关着,月光盈盈地从纱帘后透进来一点,在照明方面聊胜于无。电脑屏幕的壁纸是初始图片,微弱的亮光把沈星回的脸染成浅淡的彩色,他编辑着文件的名字,按时间排序,对着整齐的文件夹发呆。
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眼下一片青黑,乌云似的附在脸上,昭示着过分的疲倦。望着这样的沈星回,我心底泛起一阵很酸的疼痛,像一颗石子落入湖心,涟漪久久不散。
据说鬼魂可以影响电力——不管是从哪里听说的,我都准备暂时相信一次,不抱希望地起身到卧室门口,试图用透明的手掌按下灯光开关,一下下拍着。
拍到第三下的时候我笑了,为自己这无用又无知的行为,只想用幽灵没有大脑来解释,可灯泡真的毫无预兆地开始一闪一闪,室内昏暗与明亮交替着,像无数个日升月落,时间在这里飞速更迭着,吸引沈星回的注意力。
他从屏幕前缓慢地扭转过身体,视线落在灯泡上。
以前,我开玩笑要和沈星回一起制定只有我们两个人懂的暗号,用于加密通话,可惜半途而废,现在开始后悔那时候没有实施这个计划,早知道就从a到z地设计一遍,好过现在敲两下停一下,杂乱无章,灯光在我掌心一跳一跳,沈星回的眼睛也一会儿亮起来一会儿又熄灭。他转而望着开关的方向,这样的角度巧妙,可以让我固执地认为两个人正在对视。
隔着生与死,隔着时间的长河,我的幽灵与沈星回对视着,而两人的眼底都空无一物。似乎又回到那个夜里,我蹲在他面前目睹一场绝望的哭泣,月光刺破云层如利刃直插大地,仿佛一则世纪更迭的预言,从风声中传来亘古的挽歌,可周遭静谧至极,唯有电脑散热的声音,和沈星回放缓的呼吸。
他从桌前起身走向我。
或者说走向门口,手掌覆盖在灯的开关上,也因此覆盖在我手上。我翻转五指,假装和他紧扣着,忐忑地注视沈星回站在原地一言不发,只有肩膀因为情绪变化开始耸动。他站得太近了,似乎即将拥抱到我,却在最后弯腰蹲下去,两根手指拈住被地毯压住的什么东西,轻轻拎起来,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是我很久之前掉落的一枚钥匙扣,紫色的玻璃小星球,找了好几天都不知道在哪里,此刻终于因为反射灯光而现身。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命运一说,那就是此刻沈星回眼底因为故人旧物而蓦然诞生的恍惚。他把那枚钥匙扣用酒精湿巾擦干净,和我的铭牌放在一起。我产生一个荒诞的念头——我的衣冠冢在那片防风林,但真正的坟墓与碑,从来在沈星回心里根植着,他在不愿接受我的死亡与悼念我之间反复摇摆着撕扯着自己,以至于坚韧的信念也变得摇摇欲坠,收集一件件与回忆相关的事物来佐证我的存在,并试图在绝望中重塑一个我。就像拼拼图。
我暗自叹息了一声,看着面前这个人,看他熟悉又陌生的脸,想伸手去触碰他的眼睛,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又变淡了一点。
从来没有什么白鸟论。
即使有此还魂的奇迹为我们降临,它也即将结束了。
从葬礼之后,每一天,我都像褪色的古画,飘荡的灵魂越来越轻盈,如同褪羽一般,直到和沈星回一起站在回溯二号的遗骸之前的时候,我的身形已经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半透明的水晶变成薄薄一层水洗过的玻璃,更令人难过的是,似乎意识也在渐渐消失,我难以理解沈星回日记的内容,语言和音调对我而言失去了意义,只是游荡在空气之中,依附在他的身旁。
有人说灵魂的重量是二十一克,对现在的我应该不适用,阵风吹过就要雾气一样弥散似的,半晌才又恢复形状。
我们并肩抬头看着这庞大的机械遗体,沈星回用带着泥土的指尖抚摸它掉漆的外壳,从模糊的编号到裂开的缺口,曾经承载时空旅者的容器此刻在此永眠,所有的责任和使命都已经破碎了。
站在这里的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猎人,拥有树一样的平静,但内心正接受着源源不绝的虫蚀,他的虹膜上倒映一片深林的藤蔓与落叶,层层叠叠,把悲伤也遮掩住了。
邱诺亚在一旁焦躁地踱步,重复着,说你不要再想这件事了。
哪一件事?沈星回问。
邱诺亚不说话了,他的肩膀塌下去,注视着沈星回又蹲下去,继续用手在飞船遗骸前的土地上掘出一个个浅坑,像埋下一枚时间胶囊那样,把玻璃钥匙扣和铭牌都埋进去。神情很淡,淡到让人有些恐惧,好像即将消散的不是我,而是这个半跪在地上的男人。他最后一次摩挲金属片的眼神过于温柔,温柔到有点残忍,我不知道沈星回到底是在埋葬我,还是埋葬他自己。
这看上去像某种古老的仪式,献祭死者的遗物来召唤亡魂,可我就站在这里,悲戚地看着沈星回,看他独自为我掘墓立碑。
事已至此,我们绝无可能再有一个好结局——绝无可能,这四个字的意思是迟早有一天我存在的痕迹会被时间抹去,尘归尘,土归土。
又或者换种说法,是沈星回用凌迟自己的方式延迟了结局的到来,其实我们早已走到尽头。他把自己的剑留在这里,深入泥土,预备永世地守候着地底零碎的东西。
那像一块高高的碑,在地面的投影又像拉长的十字架,和沈星回的身形嵌合在一起,恍惚看来,仿佛他甘愿被永久钉在了以我为名的坐标轴上。
邱诺亚问他往后要去哪里。沈星回说,哪里都不去。和他的剑一样。在对方叹着气离开之后,沈星回依然坐在这里,像决意变成一尊石像,风化剥落,直至剩下一捧尘沙,随风而去,与我同行。
我在沈星回身边坐下,把头轻轻靠在他肩膀上,就好像无数次任务后在废墟中休息那般,灵魂被无尽的长风穿透。我给他唱歌,没有歌词,只有凌乱的曲调,似乎退化成一只小小的低等动物,于寒夜中,在濒死的困兽之侧索求一点温暖。那像一支摇篮曲,沈星回抱臂坐着,本就低着的头更低了,疲倦潮水般涌上来,让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下去。
睡吧,沈星回。我再次附耳于他,轻声唱着歌。
视线所及,我的下半身已经开始消失,缺失的部分融入空气之中。我很幼稚且固执地想,虽然沈星回不会察觉,但至少要等他睡着再离开。
一曲又一曲,沈星回的眼睛终于彻底阖上,睫毛不安稳地颤动着。我眷恋地在他瘦削的脸颊落下一吻,起身准备离开。我也不知道要走去哪里,或许林深处,或许暮色中,从此与万物共生,等待着百年后两粒尘土的重逢。
可是手腕上传来陌生的阻力,仿佛一道破土而出的藤蔓,阻止了我迈向远方的步伐。
我回过头,看见本应睡着的人牢牢牵着我的手腕,眼眶通红而无助。我在这一刻拥有了实体,像被揭下隐身衣的窃贼,在悬日之下无所遁逃,目睹沈星回的绝望。
你还是要走吗。他问。
我没有认出你,你还是要走吗?
有烟花在我的灵魂中绽开。
似乎那则预言终于被揭示,那一夜钴蓝的夜幕中,沈星回到底看见了什么,才会爆发出撼人心魄的光芒来宣泄彻骨悲伤。那一天明明灭灭的灯光中,到底是否有一刻,我们真正地对视。那一程程驶向防风林的路,那一日日语音的记录,无数次的沉默无数次的泪水,到底目的为何。他有多少话要和我说,有多少事为我而做,摩托车的后座紧紧环抱着他的、逝去爱人的亡魂,是拯救还是牢笼。
你在想什么呢?
在我拥抱你、安慰你、亲吻你的那些时刻,在我仗着飘忽的魂魄肆无忌惮地假装自己还活着的时刻,仿佛还和你一起生活从没变过的时刻,你在想什么呢,沈星回。
我好想你。这是你离开的第五十一天,十月就要来临了。现在我的响应率是87%,比你还差远了对不对,但已经是协会的第一名。大家都默契地没有超过我,但不是为了那顿火锅。我再也没有在夜市上看见那个卖兔子的人,所以把准备好的零食和玩具都送给领养小猫的家庭了。
今天看到一句话,穷途末路的人才对过去念念不忘,我是吗?回溯二号坏得彻底,再也没办法穿行于宇宙之中——我有时认为这是对我从前一次次戏弄时间的惩罚。
你看,我就这么轻易地失去了最后一次弥补的机会,即使把那条从家到防风林的路走一万遍,闭着眼都能开过去,即使能在一秒钟之内解决那只流浪体,也不会真的回到那天了。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那天及时赶去把你带走,带到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早五秒钟十秒钟睁开眼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世界上没有如果,就算曾经有过,现在也都被我浪掷了。
你当我是逃避事实的胆小鬼也好,什么都好,其实我一直在骗你,没有你,我根本没办法好好生活,清醒和睡眠是同样的错误,我无时无刻不在回忆那一天你的葬礼,和月光下渐次显现的你。我甚至想过接受往后的百年千年如此生活下去,与你的幽灵一起,装作我们从未相爱,装作我可以对你的一切视若无睹。
我想我能做到。
可是我好害怕,害怕那个传言从头到尾都是假的,即使没有认出你,也逃不掉分别。
我从前不知道,沈星回的演技这样好,好到骗过与他朝夕相处的我。我想说对不起,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只能在意识的混沌中用尽最后的温情,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沈星回。
阳光透过树影,又透过我,在地面上印下斑驳的痕迹,和十字架的碑交错着。我看上去一定很苍白,所以沈星回眼里的蓝也随之褪色。
见挽留无用,而我亦痛苦万分,沈星回终于不再徒劳地试图抓住空气——他是最舍不得我痛的人——在退无可退之后,固执地要为这段时日求一个答复,妥协般轻声问我:你在哪里。
我知道他不是问这一道魂魄的去向,而是来源。如果我的身体还完完整整地躺在某处我一定会立刻告诉他,没有人比我更希望自己在爱人面前离去的时候安详如沉眠,可事实就是残忍的。我的确尸骨无存。
多凄艳的画面,万物无声,唯有我们望向对方决绝的眼底,如果从时间的长河中选择一刻让世界毁灭,我会毫不犹豫选择这一秒,指尖最后停留着沈星回的体温久久不散。可是我舍不得。我希望这个仍然存在着沈星回的世界周而复始平稳运转着,历史继续翻页,昼夜继续更替。
那片防风林的南边,我在那里,去找我吧。所以我说。
话音落下的同时,最后一片魂魄也消散,倏忽间所有温度和声响都消失了,永夜来临,我还没有来得及亲吻沈星回渗血的唇。
这是善意的谎言。那里没有我的身体,但是有大片的蓝色花海,在山谷里悠悠地盛放着,清晨的时候有细密的露珠在花瓣上诞生,到了午夜,蛰虫苏醒,共奏一支曲目。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他应该会喜欢那里的。
等他如约拿到最佳猎人的奖杯,可以带着它去那里看我,告诉我关于火锅店的一切,关于沸腾的烈酒,和氤氲的薄雾,关于他余下的爱与愿。
我们的路就到这里,而时间的河流继续生生不息地前行,带着骨头上的钉子,血管上的疤,它千疮百孔地流向远方,每一处细微的洞穴,都在风吹过时呜呜地响,或许沈星回能在那里面听见我呼唤他名字的声音,此后我是他行路上的每一座滔滔山川,每一株罅隙中挣扎繁茂的野草。
我爱你。这本该是我最后的遗言,忘记说给你听,如今交由长风代答。
我爱你,正如你爱我一般,从生到死,经久不息。
-END-
最喜欢的be…但是又是he…鼻子酸了又酸…好伟大的文…😭
omg,好会写……T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