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物冬生

何物冬生

地球蓝得像一颗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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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青

401

·开放式结局
·第一人称,全文1.5w
·给夏天的礼物,推荐bgm为雨声

 

沈星回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

每当我用这句话作为开头向人介绍他,大多数听众都会期待听到一个关于灵魂伴侣的故事,关于一个天才导演和她同样天才的演员爱人,就像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那样,写出完美的剧本再拍成完美的电影,从住出租屋的新人一路声名鹊起,直到走到最高的领奖台,把对方写进辞藻华丽的获奖感言里,变成一段传世的佳话——非常庸俗又浪漫的套路对吧,小说里都这么写。
但是没有。
我认识沈星回的时候,他已经不演戏了。

他最后一场电影的杀青宴在午夜,四桌人轮流笑着去敬酒,规规矩矩喊着沈老师、沈哥,场面话漂亮话流水一样地从杯子里淌出来,半分倒不进沈星回的耳中。
沈星回不喝酒,回敬的时候杯子里是茶水,青绿色的茶叶茶汤,与稠红的酒对比鲜明。他作为主角却坐在没有灯光照射的角落,手里不知道谁散的烟,没有点燃,在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

那晚最后一场戏的服装是一件暖色调的大衣,他穿在身上,没有换下来,就好像还在戏里,周遭的闪光灯与灼灼视线都是剧情。可沈星回这个人是彻彻底底出了戏的,神情很淡漠,不笑的时候显得眉眼尤其锋利。

有好事者把话题递来,要他讲几句。很多双眼睛望过来,殷切的,探究的,想听沈老师展望新奖项、描绘新蓝图——功成名就的人总是很擅长这种事,给后辈以飘渺的希望和鼓励,经营自己的好名声。
在这样喧闹又老套的场景下,沈星回想了一会儿,把那支烟搁在桌上,说自己要息影了。语气平淡到像在宣布明天早饭吃白粥。

一碗白粥,不加小菜,寡淡无味至极。
和沈星回这个人一样,不在戏里的时候,看上去淡得了无痕迹。

这一幕发生的时候,我和他隔着两张桌子,无数的人,埋头忙着自己鸡零狗碎的事情,根本不想分心去考虑为什么这些人突然静默,又转瞬再次沸腾。

是的,我只不过在这家饭店兼职服务生,和电影沾不到一点关系,或者说完全是两个世界,和沈星回,和他告别的事业,是两个不同的生态圈里的物种。
我和这件事唯一的交集就是拍了一张沈星回的照片——人之常情,那样的一个人,那么漂亮的一个场景,看见他的眼睛,就感觉看完了谁波澜壮阔的一生。

不过,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和电影没什么关系。
虽然我后来成了一个导演,我同沈星回之间的故事,也依然不是一场有头有尾的电影,它平平淡淡地发生,又平平淡淡地转折,没什么戏剧性,就像这张模糊的照片,他低着头,分辨不出五官和神色,可以是任何人,只有我知道这是沈星回。

可能是好事。

和沈星回正式认识,应该要从他搬到我楼上那天开始算。两个行李箱,一个背包,站在两层楼相接的楼梯口,给房东打电话说没有带钥匙。
他讲话声音很轻,倚在楼梯边的墙上,脚尖在地上慢慢地碾,用眼神对我经过时漫长的停留表示不解。

你这么靠着墙,马上衣服就要毁了。

我刚拿完快递,身上还穿着睡衣,顶着一脑袋杂乱的头发和被发丝缠住的夹子,站在离沈星回两级台阶的地方,指了指他的身后,扑簌落灰的墙面。
老小区的墙面总是这样的,墙皮脱落,摸一下就一手的白灰,而沈星回的那件暖色大衣看上去并不廉价,我对昂贵的东西都怀有这样心痛的善意。
谢谢。他说。然后站直了,轻轻拍掉袖子上沾到的灰。

我其实有点想听沈星回作为一个邻居的自我介绍,但是为了礼貌,在这句提醒之后就继续拎着包裹向前走,直到自己家门口停下,打开门,走进去,关上门,隔绝来自楼梯口的视线。
然后背抵着门,慢慢地滑下去,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花了一点时间来接受他搬过来这件事。

这时候我还不是一个导演,只是一个异想天开的记录者,相册里几万张照片,只有一张关于那个当演员的沈星回,昏暗灯光下模糊的五官。
那张照片被我从相册里调出来删掉,手指按下确认删除的时候停顿了一秒钟,只有一秒钟,按下去,我的生活里只剩下门外那个沈星回。

咫尺之遥的,我楼上的新邻居沈星回。

我很快发现沈星回是一个不爱热闹的人。
住城郊的小区,很少人拜访,也没有车,出行都是坐公交,日常生活就是养他阳台上的花花草草,偶尔在楼下喂猫。和荧幕上不一样,沈星回融进人群里的时候,没有一点聚光灯的影子,似乎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有人见过洋灰地吗,我二十岁这年住的这间城郊出租屋,楼下是一片洋灰地——其实就是水泥地,向来布满了自行车的车辙印和灌木的落叶,下雨的时候盯着洋灰地看,一滴一滴的雨水落下来,洇出一圈深色的痕迹,然后渐渐消失不见,会弥散出独有的、淡淡的属于大地的腥气。

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味道,完全是因为沈星回。
他每天日落时分带着饼干和猫粮下楼,会经过我的门口,我往往在伏案写剧本,透过书桌前的窗户能看到一道撑着伞的人影,蹲在花坛转角处。
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一片洋灰地,而那时正值夏日的雨季,雨水从头顶梧桐树的叶片中沥下来,一滴一滴,把浅色的地面洇出一个个深灰的圆点,只有沈星回伞下的一小片是干燥的,脚边围着几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
其中一只很亲人的小三花总是叼着他的衣角,雀跃地打转,脑袋上停留一只宽厚温暖的手,轻轻为它顺着毛。

我打开窗户,面前的纸张很久翻不过去一页,视线落在他身上,看梧桐树的叶影摇曳着,水汽在地面蒸腾出淡淡的雾。这样的天气里,即使没有积水,人踏在地面上,热度会从脚底一直熨到脚踝的位置,像踩在温吞的水里,走过夏日的河。
沈星回沾了雨水的脚印留在台阶上,我经过楼梯的时候也照着模子一步步走,时间所隔不久,印迹没来得及蒸发,边缘依然清晰,我把它们当作引路标,但是到了五楼就不得不停下。

虽然住在同一栋楼的上下层,除了这种自娱自乐,我和沈星回也并未产生什么交集,偶尔擦肩而过,互相点头打招呼,没有其他值得寒暄的话题。
和从前一样,我对沈星回最大的了解依然来自于媒体的渲染,和荧幕上变换着姓名身份的角色。如果有人在这时候要我形容一下他,除了那几只伞下的流浪猫,我还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直到夏天来临,临空进入漫长的雨季,梧桐又绿。
我一向是喜欢夏天的,有脆甜的西瓜,各色的冰棒,很多事情没有春秋的计较,可以很潦草地忽略掉,在停电后摇着扇子无所事事,待在自己的鸽子笼里。
可好处跟坏处往往是一起来的,人过得潦草,生活也就变得像树上的蝉一样躁动,难以预料。

居民楼停电的频率增加,新加装了高瓦数的声控应急灯,只是过于敏锐,日落后,脚步声点亮一片夜色。
我的窗帘遮光性极差,走廊的灯光往往轻易透进屋子里,失眠的时候抱着枕头坐在沙发上,猜测着谁家的孩子下了自习,谁又换了夜班匆匆忙忙地去。
家长里短,这是顶无聊的事情,可是停了电,又没有第二个人一起消磨时间,就不得不从无趣之中自己找趣。

你好,电路检修。门口传来人声,灯光随之亮起。

似乎的确有检修这回事。我停止发散思绪,起身开门,却对上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来人口罩帽子手套齐全,提着工具箱,几乎没有皮肤露在外面,周身被应急灯照得雪亮,苍白得过分。
我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没穿工作服,心沉下去,向后退半步,把门半掩上,用手肘抵着。

我家没停电,你找错地方了。
我腾出一只手迅速联系安保,说这栋楼进了可疑人员。
是吗,通知上写的502,我进去看一下好吧?
那人顿了一下,用脚尖把门卡出一条缝,还想伸手推开,却被身后的声音叫住。

怎么了?
沈星回走过来,语气很冷。

他刚从外面的便利店回来,手里的伞还滴着水,看起来只是出了趟门。沈星回不笑的时候看起来是很锋利的,尤其此时低着头,顶光把面部骨骼勾勒得很清晰,显出一点迫人的气势。
他站在我的门前,隔开陌生人与我,抱臂打量着对方。有其他住户被常亮的灯光惊动,推开窗观察情况。

我看过沈星回早年的一部刑侦电影,饰演卧底的警察,有着和此夜一样的眼神,像要把人的骨肉皮剖开,分毫不差地梳理着真真假假的线索。
那眼神比惨白的应急灯光更直接,被盯上的人,似乎没有一点遁形的余地,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什么都交代出来。

见沈星回面色不善,围观的住户又越来越多,那人讪讪地回答没什么,走错了地方,压低帽檐从他身边挤过,想原路下楼,又迅速被赶来的安保按住。
一直到这人被押出这栋楼,沈星回才收回视线,转向门缝后的我。

最近常有这样的事情,要小心。他叮嘱完,从手中塑料袋里选出一瓶温牛奶,递到我手上,说喝一点热的可以安神,早些休息。
行云流水的安抚,语气温和得像在顺一只不小心被惊吓到炸毛的猫。

我捧着这瓶牛奶目送沈星回上楼,伞尖滴落的雨水在五楼与六楼之间牵起无形的轨道。今夜事发突然,他的出现令我安稳许多,作鼓的心落回肚子里。
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谢谢。
意识到这一点,我咬着吸管坐在沙发上暗自懊恼。

我曾经听过有一个名词叫“吊桥效应”,说人在紧张危险的环境下心跳加快,容易对出现的异性产生心动的错觉,那现在我眼前一遍遍浮现沈星回提着伞从楼梯口转出来的身影,重映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也是错觉吗?

片刻后,敲门声再次打断我的思绪。

有了前车之鉴,我立刻警觉起来,先掀开窗帘观察门口,是否那个人又折返,却出乎意料地又看见了沈星回。
他也注意到我的视线,偏过头很抱歉地笑了笑,说自己没有带钥匙,房东那边今天也被暴雨困住,赶不过来,问我是否愿意暂时收留他几小时,朋友已经在来的路上,会接他去酒店住。

进来坐吧。
我没有多说什么,把门打开,给他找了双不太合适的拖鞋。
沈星回放轻脚步走进来,合上身后的门,把手里拎着的那袋零食放在地上,说是收留他的谢礼。
我看着透明袋子里装着满满当当的罐头和速食拉面,悄悄琢磨了一下他的口味,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应该是我要谢谢你,今天替我解围。
听了这句话,沈星回笑着,问为什么这次很轻易就开了门,不怕他也是坏人吗。
你如果是坏人,我早就中招了,不需要这么麻烦。

我从桌上拿起那瓶只剩一半的牛奶,坐回沙发上,捧在手里慢慢喝。
还是温热的,熨得人掌心很暖。

人情往来是最直接的创造羁绊的途径,跳过量变直接质变,我们顺势交换了联系方式。
沈星回的头像很简单,抱着星星的月亮,符合他的风格,朋友圈也没有几条内容,不外乎开机和杀青,楼下的猫,夏天的雨。

他还没有吃晚饭,问我借了餐具,用热水简单地泡了一碗面,加一个卤蛋,吃得仔细而迅速。又拆了两条面包,慢慢地咽进胃里,才终于消去一点眉间的疲惫。
我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几乎堂而皇之地观察着,用眼神描摹面前这张漂亮的脸。和镜头加工之后不一样,隔着这个距离亲眼看的时候,沈星回皮肤上的很多细节都一览无遗,甚至透过宽大的领口,能看到他锁骨附近的一颗痣。

你看起来和镜头里不太一样。
我也确实这么说了。

出现屏幕上都会化妆。沈星回笑着。真人看起来更普通一点对吗?
不是普通,只是不一样。我比划了几下。屏幕上都不是沈星回,是你的角色,现在我面前的是沈星回。
我明白了。他若有所思,看上去心情很愉悦。

吃完之后,沈星回把桌面收拾好,自觉地走进厨房洗碗。电力还没有恢复,我倚在玻璃推拉门处,用手机电筒给他照明。
他在家里大概也是这么洗碗,清洁水池的动作流畅又熟练,做过千百次那样理所当然。水流声一时填满寂静的黑暗,我望着他站在那里影影绰绰的身形,肩宽腰窄,比例绝佳,感觉有点不真实。

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在烦恼于如何消磨夏日夜晚失眠的时间,现在却替认真洗碗的沈星回举着灯,不言不语却默契。原来两个陌生人聚在一起,场景也能浪漫得像一出俗套爱情电影——不过仅此而已,只要离开了这个场景,依然是陌生人。

手机电量堪忧,我把书桌前的小台灯搬到沙发前充当照明。沈星回挑了一包小饼干拆开,放在桌面中间,当作夜谈的佐餐。
是没什么特色的牛奶味,但是嚼起来很脆。他似乎尤其喜欢这个味道,那一袋零食里大半都是最简单的原味。

不过当我提出这个猜想的时候,换来一阵低声的笑。
工作忙到很晚,便利店只剩下这些。他说。

原来是无奈为之。

我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终于放松一点,有了和他同处一室的实感,拈了一块小饼干丢进嘴里。
既然聊到工作,我很好奇沈星回最近在做些什么,似乎一直在早出晚归,忙得都没空吃饭。

现在不拍电影了,给朋友做顾问。

觉得可惜吗?他问我。
我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过了许久声名鼎沸的日子,像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对他来说或许才是珍贵的。

很多人都替我觉得可惜。沈星回说。入戏太久,都快忘了自己是谁,睁开眼闭上眼是不一样的世界,久而久之,对人是一种消耗。

那你现在是在戏外吗?
不一定,或许现实生活也是要演戏的,我在扮演沈星回自己。
这个角色很有趣。
什么?
沈星回,平时会喂猫养花,见义勇为,爱吃零食,这样很有趣。

我没说,我很喜欢这个角色。

等到沈星回的朋友把车停在楼下,我在沙发上已经睡了一段时间。他也闭目养神了很久,起身告别的时候精神看起来好了许多,替我检查了一下电器有没有全都关掉,又细心地把窗帘拉紧。
早点休息,明天见。他说。
同沈星回待在一起格外安心,我的失眠早早被困意取代,此时困倦至极,分不出力气去研究这一句话的含义,轻轻点了点头,说明天见,就又沉沉地闭上眼睛。

楼下,棕色卷发的年轻人在驾驶座上开着窗抽烟,注视沈星回撑着伞走到车门边,利落地掐了烟头。
虽然接到电话的时候就立刻出发,但他很自觉地在路上绕了一会儿。
跟邻居相处得如何,那家伙没跑回来找事吧?他转头看向后座正把伞收起来的人。
沈星回点点头又摇摇头。陪她待了一会儿,看起来状态还可以,没有被吓到。

那行。邱诺亚若有所思。钥匙又丢哪儿了,大善人。
不知道。沈星回扣好安全带。喝酒去吗?
你不是好几年不喝酒了吗。邱诺亚很惊奇地反应过来。

今天想喝了。
沉默片刻后,沈星回解开手机锁屏,看着联系人列表里那个新的头像,久久地出神。
口袋里,一枚钥匙静静地和便利店票据贴在一起。

沈星回说明天见,那就是真的明天见。
次日下午雨停,他发消息问我在不在家,我给出肯定答复之后,就听见楼上的脚步声,从六楼走到五楼,又在我门口停下。
我提前开着门等他,很快看见沈星回穿着一件浅色家居服走来的身影。

昨天谢谢你收留我。沈星回递过来一小盆绿植。这是自己种的,很好养,可以放在窗台上。
我是养花苦手,窗台上之前有一盆,夏天没到就枯萎了。我笑笑,端详这鲜妍的绿,总觉得有些熟悉。
从你阳台上伸下来的那些枝叶是它的吗?我问。
沈星回养了一些垂蔓植物,吊兰和丝苇之类,长势极好,在楼下就可以看到一片绿色的瀑布。

他嗯了一声。这一盆就是从那上面剪下来扦插的,夏天长得很快,如果枯萎了可以和我说,我再剪一点就好。

出乎我的意料,这盆突然迁徙的绿植顺利适应了我书桌前的环境,郁郁葱葱地伸展着,似乎成了一条纽带,主体从沈星回的阳台上垂落下来,子个体又通过我的聊天框长到他的手机里。

比这更牢固的纽带是我新加入的项目,工作人员名单翻到十四页,顾问那一栏,沈星回的名字,再翻到十五页,我的名字。
如果这几张纸足够薄,举起来透过阳光去看,我们两个的名字在光照下会交叠在一起,就像五楼六楼,从天空和大地的角度看起来,也是重合的两个点。

开机那天,大家照惯例聚餐。
我喝了一点酒,坐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安静地看沈星回和朋友们寒暄。
这时候我们已经熟悉了很多,沈星回总是给我分享很多关于如何改善睡眠的公众号,或者在小区附近吃到什么新开的火锅店。
我像一棵贸然发芽的野草,在他的生活中扎根,朝着太阳的方向伸去,被轻轻碰了碰叶子。

沈星回和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差别不大,只是端着茶杯,幅度很小地摇头,婉拒其他人递过来的烟。衬衫的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很流畅的肌肉,手腕上空荡荡的,没有戴表,能看见关节处凸出来的那块骨头,随着手部动作浮现。

我总是喜欢观察他身上的这种小细节,像一个收集零碎玩意的孩子,把每一次观察的结果放进自己的口袋,互相碰撞,清脆地响。

他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酒精作用下大脑的反应速度变得很慢。
有人关切地拍拍我的肩膀,问是不是喝醉了,我则拥有着每个醉鬼都具备的品质——嘴硬,坚定地摇摇头,又咽下一口酒,呛得咳了几声。

我确实是没有醉得厉害,只不过心里莫名其妙地烧,喝得越多,就越是沸腾。我将其归结于此处人群密度太高。近几个月来,我都坐在带窗的桌前,唯一的社交活动是点赞朋友圈,一时间被拉到这样的场合,自然会不习惯。
我的视线长久固定在桌面的一个点上,几乎要把它盯到烧穿,直到沈星回结束一场聊天走过来,才缓慢地偏移,落到他带笑的脸上。

他问,临空今天大雨,末班车不在这一站停,我们要不要一起回去。

有点像私奔。这个词不算好听,但却实很确切地描述了我和沈星回的行为,提前告别热闹的宴席,经过旋转门,从灯火通明的餐厅走到寂寥的街上。
时间已经不早,唯一的光源只有昏黄的路灯。几乎是心照不宣,两个人并肩慢慢走到下一个站台,其间没有说什么话。我踮着脚踩水坑,沈星回跟在后面,一只手撑伞,伸出另一只手护在我身侧,以免我失去平衡绊倒。

雨越下越大,伞面狭窄,寻常只负责遮住沈星回和几只流浪猫,今天用来遮住我们两个人,不得不靠得很近,沈星回领口属于洗衣液的皂香持续飘过来,导致我的酒意散尽之后,脸上依然是热的。
幸好环境很暗,他应该发现不了。

地面积水反射路灯的光,有烟花的质感,我从倒影里看自己和沈星回并肩的身影,像在照镜子。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我们每一天都是如此,在同一柄伞下走过春夏秋冬,走到时间的尽头。

但在这个时刻,思绪放空的代价很快就降临在我的身上,一脚踩进因地砖破碎而积出的大片雨水中,苦着脸看沈星回蓦然展开的笑容,比面对任何天花乱坠的赞扬都要灿烂。
他笑起来的时候手里的伞举不稳,肩膀上落到几滴雨,却把伞面更加倾向郁闷的我。

沈星回。我叫他全名,用这种没有攻击性的方式对出现在这张脸上的笑容提出小小的抗议。

他说了句抱歉,慢慢把笑容收起来,但眼角眉梢都是轻盈的愉悦。
我熟悉这神情,每次被楼下的小三花叼着裤脚撒娇的时候,沈星回脸上都是同样的笑容。

走到车站,沈星回收起伞,沥干残留的水,余光检查我有没有淋湿。
我温顺地原地转了一圈,除了鞋面在踩水坑的时候湿了一点,整个人被安稳地护在伞下。

提前离场是不是不太好?
一直这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没关系,沈星回摇摇头。只是小事,而且……反正所有人都觉得我没有事业心。

我被他的语气逗笑,沈星回听起来对这种评价已经很熟悉了,像在叙述一件客观事实。
不过也的确是事实,关于他“淡泊名利”的标签似乎从来没有改变过,包括息影的消息都没有翻出太大的喧哗,就好像他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平静又理所应当的,和忙碌的节奏格格不入。

我一直都很想问,你看起来不向往聚光灯下的生活,为什么选择这份职业呢?
经济原因,为了支付我母亲的医疗费用。

我哑然失声。
沈星回的生活很简单,几乎没有多余支出,和高额的收入不相符,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可是我很快又想到,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个演员,那么支撑他走上这条路的理由现在如何,宣布息影的那个普通的夜晚,一句平淡的通知背后,又是多少眼泪和无奈呢。

不等我为了自己冒失的提问而道歉,沈星回已经恢复了原来平和的神情——其实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也没有很大的情绪变化,只是察觉到我的慌乱,而连带着有些无措。

已经很多年了,没办法根治,只是一直吃药调理。沈星回的声音放得很轻。
她住在隔壁市的一家疗养院,那里很美,到了春天有一整座花园的蓝色绣球花,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去拜访。

如果有机会的话。

末班公交于此刻到达。
沈星回先上车,转身朝着我伸出手。

大雨中,潮湿闷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面前打开的车门渗透着空调的凉意,又轻又薄,落在地上。万物被渲染后只剩下模糊的残影,我望向沈星回那双眼睛,在夜里亮得宛如萤火,无声地明灭着,仿佛指引我一生的灯。
我把手交到他的掌心,被牵着跨过台阶。

车上没有其他人,我们坐在最后一排。
沈星回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只是静静地看我试图在起雾的玻璃上勾画着什么。可惜是夏天,厚厚的水雾附着在车窗外侧,很快被随风划过的雨滴分割,透进路上擦肩而过的车灯。

想写什么?沈星回看了一会儿我的无用功,好奇地问。
在算回去还能睡几小时。我有气无力,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上,又被车颠簸到立刻坐直了。

一支笔伸到我和窗户中间。

真奇怪,沈星回这个人会忘记带钥匙,却随身带着一支笔。

和笔同时递到我面前的还有他的小臂,袖子挽上去,露出空荡荡的手腕。
沈星回说,可以在他手上写。

这分明是很暧昧的说法,但他的神情认真而坦荡,好像天经地义,以身体和皮肤做我书写的材料。于是我接过笔,想了想,在那上面画了一块手表。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幼稚得像小孩的行为,我画到一半就开始笑,就算沈星回尽量保持手臂不动,线条也还是歪歪扭扭的。我盯着那片皮肤,两条线算作表带,一个圆算作表盘,环绕着沈星回的骨头,墨水顺着皮肤纹理晕开,笔迹的边界变模糊。

不画指针吗?没等到我再次落笔,他出声提醒。
反正它不会自己转,不画了。我摇摇头,决定把小孩这个身份贯彻到底,就这么随意地在沈星回手腕上留下一块没有刻度的表。

他珍而重之地把这只手放在膝盖上,似乎担心碰到什么地方而蹭掉墨水。

后半段路,我在沈星回的肩膀上倚靠着度过,直到倒数第二站,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在我的睡眼惺忪中指着自己手腕上的这块表盘,笑着说,我们到家了。
他低下头的时候,呼吸几乎贴着我的头顶,吹动几根发丝。
我似乎听到指针被拨动的声音,代替了一拍心跳。

回家的路,我们走得很慢,在五楼的楼梯口互相道别,沈星回若有所思地看着空白的墙面,说这里好像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其实不是。我说。是你的最后一场杀青宴,我在那里兼职。
那这里就是我们说第一句话的地方。
他没有对此表示出很多惊讶,顺势改换了说法。希望这场相遇对你来说不算太晚。

这是告白吗?
是。

我的目光停留在沈星回身上,为这一段直白的对话感到好笑。
一想到可能从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思考这面墙作为话题开头的作用,我的笑容越来越扩大。

早知道这样,应该在你手上写情书的。我对沈星回说。
画这个我也很喜欢。他举起画着表盘的手,朝着我挥了挥。

回去吧,不剩多少睡觉的时间了。
明天见?
明天见。

沈星回保持着良好的习惯,一直目送我走到门口,打开客厅的灯,才拎着伞上楼,脚步声也很轻。而我无心洗漱,困意全消,换掉湿掉的鞋袜之后,躺在沙发上对着天花板发呆。

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解锁屏幕,是沈星回传来的照片。

我画在他手腕上的那块线条手表没有被洗掉,前后左右,每个角度都拍了一张。另外附带一段二十几秒的视频,沈星回把手腕举在满目青绿的阳台前,全方位转动着,没有说话,背景音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沈星回:纪念一下
沈星回:第一封情书

 

在那个雨夜之后,我的邻居沈星回多了一层身份,每天随身携带的东西从一把钥匙变成两把钥匙。就像隔着水热一袋牛奶,感情升温缓慢而均匀,和窗台上的绿植一起在盛夏生长着。

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我都忙于琐事。虽然和沈星回一起坐车去片场,但是岗位不一样,在片场见到他的机会不多。不过中午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盒饭,他有时候忙完了,会特地来找我,端着塑料盒走过来,和我并肩蹲在墙角避光的地方,一点架子都没有,跟路过的摄像师打招呼。

沈老师吃饭呢?
嗯,今天伙食不错,有鸡腿。
行,吃着吧,我们还得去抢天光,晚上再一起聊啊。

沈星回人缘很好,一顿饭下来,餐盒里能多不少东西,鸡腿、年糕,一排没拆封的小盒饮料,青提和荔枝的混合口味。他很习惯了似的,把吸管戳好,递到我手上。
我也压低声音叫了一声,沈老师。
他笑弯眼睛,问我怎么突然变正经。
蹲太久,腿麻了。我对沈星回眨眨眼,任由他啼笑皆非地把我拉起来,扶到附近的椅子上。

嘈杂忙碌的日子里,我就躺在这张折叠摇椅上午睡,如果有人路过,沈星回会悄悄抬起头,在下唇抵一根手指,轻声提醒对方。而他要休息的时候,则坐另外一张小板凳,趴着枕我的膝盖,露出毛茸茸的后脑碎发。我偶尔将手掌覆盖在那上面,柔软的发丝不扎人,像某种温和无害的动物长眠后刚换完的皮毛。

项目最后无功无过地结束了,既没有收获什么惊天大奖,也没有招来什么争论。这是一件好事,意味着我和沈星回恋爱后的第一个秋天有大把空闲的时间,可以做很多零碎的计划。
我们尝试了一切俗套的事情,去游乐场坐过山车,买每一场院线电影的票,午夜在空荡荡的马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路过小吃街买一根刚离开烤架的脆骨肠,躺在公园草地上无所事事地晒太阳,又被蚊子叮一身的包。

沈星回很讨小孩子喜欢,任何我离开超过半小时的公共场合,都会收到求救短信,说又有小孩来找他玩,于是我总看见他蹲着,手里牵几只新买的气球,轻声细语地哄。
我走到他身后,学着沈星回经常做的那样,对小孩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噤声,再恶作剧一样喊小沈哥哥,爱看他转身之后无奈又温和的笑意。

以牙还牙,你也可以喊我姐姐。
我无辜地看着他,算盘打得很响。

工作人员一般称呼沈星回为沈老师和沈哥,而我则随心所欲,星回、小回、小沈乱叫一通,时不时被他翻出从前的旧账,谴责刚加上联系方式的时候,我竟然只给他备注邻居二字,后来也仅仅只是改成连名带姓,看不出一点亲昵。

邻居怎么了?
我反驳过这件事,邻居简直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了。

住上下楼最方便的一点就是,任何时间想见面都可以见到。往往手机震动的同时,沈星回已经整装待发出现在门口。
只有一次,我整个下午没有收到沈星回的消息,发现邻居真是很不妥当的关系,想收回自己这句话。

我惴惴不安地从通讯录角落翻出他朋友的联系方式,一个叫邱诺亚的青年道具师,犹豫再三还是拨通电话。
邱诺亚说不必担心,沈星回每个月总有联系不上的时候,可能是去隔壁市了,或者手机没电关机——他总是忘记很多东西。

但我做不到不担心。
暴雨的天气,天地一片大雾,雨滴敲击屋檐的声音甚至盖过另一栋楼经久不息的装修噪音,即使紧闭门窗依然能嗅到属于泥土的被浇透后泛出的水腥气。
我抱着枕头握着手机在沙发上等,直到雨停,才终于有他的回应。

沈星回:对不起,今天突然有事情,没回你的消息。

他这人只有一个坏习惯,无论一件事是对是错,只要给旁人添了麻烦,总是先道歉。
楼下传来几声猫叫,我由直觉驱使,走过去打开窗户,让雨水和闷热的风一起灌进屋子。
瓢泼大雨里站着一个人,浑身湿透,只有脸颊边的手机屏幕亮着。
是沈星回。

英雄救美的戏码演了好几场,这一次轮到我。
我立刻拿着伞冲下楼,气都没喘匀,刚想开口问怎么了,就被拥入一个潮湿的怀抱之中。

放在往常,沈星回是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拥抱我的,而今夜他身上的雨水顷刻间沾湿我,像他的眼泪一样罕见。我愣在原地,没有撑伞的那只手环住他的腰际,让心跳紧紧贴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去暖沈星回淋雨后冰凉的躯体。

只是有点累了。沈星回握着我的左手,轻轻吻了一下指尖,干燥的嘴唇起皮开裂,有粗糙的触感。他这样突然而又风尘仆仆地回到我的身边,满身疲惫,可是抬起眼睛对视的时候,依然扬起温柔的笑意。

我没有问更多东西,牵着他上楼,洗澡换衣,举着吹风机替他吹干发梢。完成一切之后,任由沈星回将头枕在我膝盖上,就这样静静地闭目休息着。

要过很久我才知道,沈星回在那个夏天失去了最后的亲人,他的母亲历经多年的患病与治疗,还是在那座开满蓝色花朵的疗养院与世长辞。沈星回在另一座城市办完手续,或许是抱着一个茫然的人漫无目的寻找锚点的期望,在暴雨里开了很久,直到终于看见阳台上几乎生长在一起的一片植物,才重新有了对这个世界的归属感。

伏在我膝上睡觉的时候,沈星回在想什么呢。
此刻的我一无所知,只是替他梳理鬓边的碎发,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怜惜与爱意。

亲身实践证明,雨中拥抱只是听起来浪漫,不适用于言情小说之外的场面。
过了几天,两个人果不其然双双感冒发烧,在输液室坐同桌。

盐水顺着针头进入血管,因为流速太快而隐隐作痛。我痛得皱眉,试着调整滚轮,却收效甚微。
邻座的一位母亲正把自己的手覆盖在孩子的手背上,看见我的动作,笑着建议沈星回学一学。沈星回观察了一下输液管的方向防止压到,把空出来的一只手覆在我输液的手背,用掌心的温度温暖汩汩的药液,问有没有好一点。

我点点头,也想学着这样给他暖手,却被他温声叫停。
不痛的,你不用乱动,会扯到输液管。

我听话地坐回去,仰头看着一瓶瓶带着沈星回体温的药液流进身体。
和夜里的拥抱一样,没有比爱人的温度更好的镇定剂,比礼物、情话更加亲密。

沈星回的脆弱似乎只展露出来那一个瞬间,被手机屏幕照亮的侧脸苍白如迷路的孩童,回家之后又变得生动,好像那些眼泪、那些叹息都没存在过,他还是风雨不侵。

那个周末,退烧之后,我们去了市郊的山上。
千年古树遮天蔽日,缠绕着漫天的红丝带。把愿望写在丝带上,挑一根树枝,在上面打结,就算是和神树结缘了。
我握着一支黑色签字笔组织语言,而沈星回没有接丝带。他说自己很多年前已经来过,要是向神树祈愿太多东西,可能会被认为是个贪心的人。
那我来和神树商量一下。我左手牵着沈星回,右手一笔一画地把字写清楚,递给他,挂到高处的树枝上去。

亲爱的神树。
请护佑我们百岁无虞,平安长乐。

我看着风中飘扬的丝带一瞬就汇入了愿望的海,宛如无数红色的飞鸟,承载着尘世人们的烦恼与念想,在此处长久地栖息。
手上传来温润的触感,沈星回将一枚尺寸正好的戒指缓缓推到我的无名指上,经过第二个骨节,顺利抵达它应去的位置。

本来想更正式一点的,但今天很合适。他转动我指间的那枚戒指,语气很轻,眼中漫溢着温柔的笑意。

我扣紧沈星回的手,掌心温热,透过金属的戒指传导,那一小圈便格外烫,又想到写下祈愿时在心里默念的那句话:

亲爱的神树,如果让两个人平安无虞的愿望太贪心,请你只照顾沈星回就好。
让他幸福吧。

 

但就像每个故事都有转折一样,我们的故事从此刻拥有了一点戏剧性。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立了flag的缘故——剧本里都这么写,主角说完成一件大事后就要衣锦还乡,配角说下了战场就要娶自己年轻的恋人,连龙套下线的时候,都会给他手里攥着的平安符一个特写镜头。

人往往难以心想事成。
但很容易事与愿违。

沈星回在一场打戏的准备工作中受伤,大片玻璃在他身边爆裂,几枚碎片深深地扎进手腕,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缝合还没结束,染血的纱布排满两张托盘,触目惊心。
隔着狭窄的窗,沈星回对门外的我幅度很小地摇摇头,脸色苍白,用口型说没事的,不用担心。

我知道他从前拍戏的时候就常常受伤,腰和肩膀常年贴着膏药,下雨天会隐隐作痛,但这一次亲眼看见,脑中一片混乱。
直到很多天后拆线,留下蜿蜒的几道疤痕,我都不敢回忆那天接到消息的崩溃心情,往往是沈星回反过来安慰我。

你以后在这里画表盘的时候,不用担心线条歪掉了。他说。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医生对着结果研究了很久,还是给出了静养的保守治疗意见。
左手做事情总是麻烦一点,沈星回的工作被搁置下来,我也婉拒了之后找来的几个项目,专心陪他养伤。

整个冬天,沈星回搬到楼下和我同住。朋友们偶尔来拜访,但因为这地方实在是偏僻,频率并不高,大部分时间还是我们两个人相处。他总体上是一个听话的病人,只是对“保守治疗”这个词没什么好感,时不时想着动用一下自己连一杯水都端不起来的右手,又被我咬牙切齿地按下去。

厨房从没这么热闹过,我学会煲各种清淡的养生汤,沈星回成了唯一的实验品,苦着脸咽下一口口,问我能不能点小龙虾外卖。
你现在是伤员,不能吃辛辣刺激的。我义正言辞地拒绝,又盛了一勺石斛排骨汤,吹凉之后喂给他。
那清水小龙虾呢?沈星回提议。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桌子对面的人很自觉地用左手把碗端到眼前,舀了一块排骨开始嚼。

就算他想用右手也不行。我买回很多大片的止痛膏药,捧着沈星回的伤手仔细地缠裹了一遍,连移动手指都费劲。
所以在医生允准他自由使用这只手后,沈星回几乎要把行动不便的遗憾给弥补回来,用右手来牵我——他很快发现这样做的好处,我不会有一点挣脱的念头,乖乖被扣着五指,牵到卖烧烤的夜市,有小龙虾的那个摊位上。

但沈星回不得不放弃给我剥虾壳的念头,他的手虽然已经缝合结疤,但远远算不上痊愈,或许伤到某处神经,抬起来就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剥壳的时候,他就垂眸静静地看,专注出神,像要从里面看出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似的。

啊——张嘴。
我戴着手套,把虾尾蘸上调料递到沈星回嘴边。

好吃吗?
吃了这么久营养餐,现在只给我一碗调料我也能喝下去。
那你以后喝调料吧。

他为一时的玩笑话而向我讨饶,把脸颊送到我的手下,任由我摘了手套戳几下。
我也没有真的生气,玩闹过一通后照样给沈星回剥虾壳,觉得有点像投喂某类动物,看饱满的虾尾肉被他一口叼走,细细地咀嚼。

我们也确实会在楼下喂猫,那只瘦弱的小三花长大了,步伐轻快利落。或许沈星回身上的膏药味道太重,只有它愿意靠近,让那只刚刚脱离束缚的手落在自己漂亮的毛皮上。
我看着沈星回柔和的眉眼,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他有大地的气质。可是就算茫茫的土地,也会被雨淋湿。

 

这样的岁月静好当然不是从天而降的,我用深夜处理的无数电话和邮件换来午后和沈星回的安稳相处,用眼下的乌青换来和他的点点滴滴。
我不后悔做出这个选择,自愿浪掷了几个月,唯一后悔的事情是付出这些必要代价的时候没有避开沈星回,在阳台上挂掉电话,转身看到他站在不远处,为我的疲惫而心痛。

没关系的。我朝那个人影扬起最灿烂的笑容。明天吃小龙虾吗?
我想喝排骨汤。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开口回答我,声音很哑。

好哦,冰箱里还剩了很多排骨,你喜欢石斛汤还是莲子汤,这次我少放一点就不会苦。
我走过去挽着沈星回的胳膊,一起走回房间。

你做的我都喜欢。
他说。辛苦了。

 

休息这么久之后,堆在一起的工作终于再次找上了我,仿佛一场迟来的报应,虽然这意味着我的新事业走上正轨,是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同时也意味着忙碌。
像一场莫名的漩涡,把我整个人卷进不见底的深渊之中,让我没有多余的精力分给沈星回,几乎没有时间去闲聊,自然也就发现不了他日渐的沉默。
只是偶尔,他静静地环着我的腰,听我对接那些细碎的工作细节,会发出轻声的叹息。

在那个夏天的末尾,我们恋爱的第二年,沈星回提出分开。分开一段时间。
我对此感到意外,把视线从正在忙于工作的电脑页面移开,转向沙发上坐着的他。

我用目光描摹沈星回削减的两颊,似乎想透过皮肤看到下面的骨骼,再看到更深的东西,但是那很难。

是因为我最近太忙了吗?我问。

不,只是邱诺亚说联系上了国外的一个医生,对治疗我的伤有研究,我想去试试看。
沈星回摇头,制止我明显的自责。

生老病死,我不喜欢这些俗套的分别,何况沈星回从前经历过一次。所以我合上电脑,走到他身边,像以前无数次一样,俯身给了他一个轻轻的拥抱。怀里的人因为长时间的忧虑瘦了很多,按时的一日三餐也没能填补半分。

我可以陪你去。

可我不希望你那么做。沈星回说。你有自己的生活,和很好的工作,不必再为了我牺牲更多。

那不是牺牲。我像一个固执到有点令人烦恼的孩子那样,又重复了一遍。沈星回,为你做的这些,我从不觉得是牺牲自己。

我面前的告别者沉默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对不起。

还记得我和你说过的吗,或许我也在生活中扮演一个叫沈星回的角色。
从前我演得很好,但现在不一定了,我时常感到自己不再是原来的自己,站在阳台上的时候,会诞生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问自己是谁,接下来要做什么。
决定离开之前,我曾经想过,即使争执、吵架甚至卖惨,直到最后我们再次变得陌生,也要留你在身边。但是那样太自私了,我不能说服自己坦然地变成你前路的阻力。
我人生的前二十几年,都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着,我想等自己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再把答卷交到你的手上,而不是潦草地纠缠在一起。

沈星回的笑容一点点变淡了,仿佛玻璃上画着的笑脸在日光下变成弥散蒸发的水雾。
他说,我希望你幸福。

沈星回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演员。
当他要演出疏远我的时候,就仿佛这件事真实存在着那样,令人获得心碎的绝望。
他的语调和神情,收拢成我第一次在没有光的角落里看见他的样子,变回那张照片上模糊的人影,隔着沸腾的人群,独自安坐于漠然的寂静中。

可是我知道不一样。
没说出口的话有其他方式代替,那双眼睛里倒映着我的面容,底色几乎是眷恋而悲哀的,像要撕去墙上历史久远的贴纸,却留下胶水的痕迹,怎么都除不去。
在提出分开的请求之前,他已经想了太多东西,多到层层叠叠,变成压在肩上的稻草。

我也回忆那个停电的夜里,两个人分一袋饼干,沈星回说入戏太久,睁开眼闭上眼是不一样的世界,会忘掉自己是谁。
如果他在我身边要一直迷茫地扮演那个最好的自己,也是很累的事情吧。

我想,我也不能在自己的事业走上正轨的同时,云淡风轻地要沈星回随意展露自己的茫然与失意,在他仍然可以维持自己体面皮囊的时候,指明我可以接受最糟糕的一切。

那对两个人来说都很可悲,就像沈星回无法坦然地用那种形象去面对我,在经历了无数的变故之后,带着雨水的拥抱至今也只出现过一次。
所以我决定放手——暂时的,就像放风筝一样,摇动线轴,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有寻找自己的机会。

等你找到方向呢。我问。
什么?沈星回愣了一下。

你说要离开一段时间,无论治疗的结果如何,无论最后有没有走上你真正要走的路,都会有期限的吧,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到我身边。

问句的话音落下,我从旁边的桌上翻出一支笔,握住沈星回的手腕,在已经愈合的伤疤上面画了一块表——就像我们互诉心意的那个雨夜,告别和告白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于此刻重合。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画下指针,时针朝向沈星回,分针朝向我,固定出一个特殊的时刻。
虽然眼泪已经控制不住,但我仍极力故作平静,指甲掐进掌心里,一阵刺痛,不知道有没有受伤,在模糊的泪光中歪曲了线条。

时间当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但是至少,给这条摇摇欲坠的绝路一点喘息的余地。沈星回拥有的东西很少,像轻盈又孤独的飞鸟,我想创造一点属于羁绊的重量,作为风筝的线,远远地拉扯着,而不是让他一个人踏上旅途。

我说,我和神树约定过一个百年,现在想再和你约定另一个。

这句话听上去比涂鸦的手表还幼稚,认识刚满一年就要匆匆定下百年的约定。但是沈星回演出的那个淡漠形象顷刻间消散了,好像魔法到了午夜十二点就失效一样,所有刻意的疏离变得无影无踪。

百年太长了,他说,我愿意。

 

这项约定不是束缚,就像沈星回曾经送给我的那枚戒指,甚至不附带地老天荒的特殊含义,仅仅意味着一点赠与对方的心安,漫长漂流中的锚点。
虽然戒指有时被我摘下来,无名指上却长久地留存着夏日的晒痕,白色的一圈,明显到无法忽视,像旧日的影子。

没有第二个沈星回。
无论是电影镜头里的,楼梯旁打电话的,在雨中为我撑伞的,把手借给我写字的,还是初遇的相恋的,告别的。
我爱的那一个从来都是他本身,只是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
他以为我一直没有走出和那个完美无缺的“沈星回”恋爱的剧情,但其实我从未入戏,从和他见面的第一天开始,从他和我说谢谢开始,我所记得的,永远都是他坐在那个没有光的角落,似乎和世界没有一点联系的时刻,直到神树缠绕丝带,大雨倾落,我们之间的羁绊日复一日密不可分。

人在漫长的时间里,有变化的权利。
但是不要让爱变得淡去。

沈星回走后很久,他送我的那盆植物依然鲜妍浓绿,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我有时候忘记浇水打理,它也欣然地蓬勃着,和窗前郁郁葱葱的梧桐、枝蔓横生的常青藤几乎长在一起,叶脉清晰,宛如掌心的生命线,日复一日,勾勒即将逝去的夏日的笔迹。

每当我坐在这里,从堆成山的纸页中抬头,透过叶片的缝隙,还是能看到他曾经喂猫的那个花坛转角,细碎的石子铺在路面上,旁边是洋灰地。
但是不会再有人的脚步声从六楼响起,一直到我的门前停下。也不会再有人装作没带钥匙,隐瞒多余的关心,让夏天过于丰沛的雨水浇透潮湿的眼睛。

我手中的这只风筝飞得很远很远,就像这个角色有关于我的情节暂时落幕,他离开舞台而我离开观众席,留下一个飘渺的百年约定作为中场休息。
现在,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平稳地运行着,但我相信当沈星回找到方向的那一天,会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我身边。
或许某天我推开窗,会看到他站在楼下,还是熟悉的转角,熟悉的一把伞,抬头朝我招手说别来无恙。

长夏将尽,草木犹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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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渡关山
兔兔团长
4 月 前

爱犹青爱了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