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正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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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余迹

58
不怕疼的小孩,也会有一个守护天使。

夜已深遂,宫室中却依旧星石长明。你等得有些无聊,不再盯着下方忙忙碌碌的人群,而是转头去看屋外那一对知更鸟,看玉白的圆月,看划过夜空的流星。

终于,在经历了漫长的嘈杂后,床幔中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

你这才睁开半阖已久的眼睛,伸了个懒腰,从挑高的穹顶上跳下来,悬在热闹人群的头顶。他们怀里护着的,是个皱巴巴的小婴孩。你第一次见这样小的小孩,好奇凑近一些端详,竟又觉出几分可爱。

柔软的银白色胎发乖巧地贴在脑门上,一只手从襁褓中伸出来抵在唇边,无意识地一抓一握,就有细碎的小光点从手心逸出来。一个小光点浮游着向你而来,你用指尖去触碰,听见人群又发出一阵低声欢呼。

他缓慢地、用力地睁开眼睛,光点落在他蓝色的眼瞳中,像漂浮在宇宙中的星云。

你确信,他看到了你。

————

你守护的孩子叫沈星回。

摇篮里的沈星回,小小一个,蜷在丝绵的床帐里,均匀地呼吸着。偶尔也因为各种原因哭闹,你早先还会嫌他吵闹,随着年岁增长,也很少再听到了。

你有时候觉得,相比王储,守护天使实在是一个闲职。小小的沈星回总是舞着木剑劈开黎明,等人们都醒来,再去上他喜欢或者不喜欢的课程,回来后又独自练习钢琴或者书法。

日复一日实在无聊,你常常歪倒在不远的窗台上,醒来发现他仍在做差不多的事,只有窗外的日头落下许多。

你常能听到人们对沈星回赞不绝口,说他是菲罗斯未来的王,会拯救这颗破败的星球。你知道沈星回一定也听到了,但你总觉得,要他小小的肩膀去扛起整个星球的子民,实在重了些。

你想知道,怎么能让他过得轻松些、快乐些,就去女神圣剑碑下找年长的守护天使。他听明你的来意,只是瞪了你一眼,吹胡子抖翅膀背过身去,说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

你望着远处黄昏下舞剑的少年,不知道能为他做什么。

小小的星回,总是一个人。大家总是告诉他要成为什么,或者要求他做到什么。

一直陪着他的人,似乎只有你。

可其实,你也只是他人生的注视者,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他一次又一次,重复地挥舞着手中跟自己个头差不多高的长剑,剑光一道接一道,将望月削成朔月。挽起的剑花眩晕了你的眼睛,等你再看清楚时,远方却没有光点了。

常年悄无声息附在你手腕上的,唤做“纽带”的力量,第一次紧紧抓缚住你,急切地牵引,或者说是拉拽着你,快速靠近他消失的位置。短短几秒钟,胸中升起从未有过的心慌。

月光照不到的树影之下,一个漆黑的坑洞隐藏其中。幽深的黑暗表面覆满树藤,赤红的荆棘和潮湿的绿蕨缠绕附生,试图掩盖它贪婪吞食的罪证。

可荆棘上新鲜的血迹说明了一切。

沈星回……沈星回——!

流转在纽带上的光华越发暗淡,像濒死之人的呼吸,急迫而微弱。荆棘并不能伤害以灵体状态存在的你,可比它更鲜红的血液却让你感到灼痛。你咬牙,催动全身灵力向下急坠,面前的黑暗好似浓雾,似毒瘴,令人窒息。使劲辨认,才勉强看见一团微弱的光点,在泥泞的角落里明明灭灭。

男孩身上满是血污,衣服被刮成碎条,裸露的皮肤上尽是荆棘刮出的长痕。皱作一团的小脸上布了几道骇人的血珠,好看的剑眉都拧成了结。他紧紧闭着眼,咬着牙,攥着拳头,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断断续续地抽噎。

即便如此,也不见他落下一滴泪。

你扣紧他的手腕,纽带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你们缠在一起。灵力如同入春化雪的溪流,破开失血闭锁的脉管,逐渐化作湍流,去追逐流逝的生命。

终于在你灵力几近耗空之时,苍白干裂的嘴唇重新湿润,失去血色的皮肤渐渐泛红,长长撕裂的伤口被丝丝缕缕的灵力缝合完整,断裂破碎的器官骨骼由细致温柔的力量接续修复。

这是你第一次触碰到沈星回。他手腕上与人切磋时木剑留下的青紫瘀痕,你见到的次数不少,早已习以为常。可真正用手心握住,才知道尚且纤细的腕间,还藏着许多陈旧未愈的瘢痕。

你疲惫地松开沈星回,原本流光溢彩的纽带皱缩成一条暗淡的细线,几乎完全隐匿在黑暗中。

这也算是完成本职工作了吧?你想。

手却被他反握住。

“你还好吗?”沈星回的声音充满稚气,却异常冷静。

“……还行,还剩一口气儿,”你看着小大人一般的沈星回,开了个不太好笑的玩笑,“你能看见我?”

“能,这里也没那么黑,”他的手心重新汇聚起小光团,“是你救了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摆摆手,“也不用太感谢我,这毕竟是我的本职工作。初次见面,我是你的守护天使,请多多指教。”

“哦……请多指教,”沈星回似乎有些困惑,但还是接受了这个奇怪的自我介绍,“但我还是觉得,应该要想办法报答你。”

黑暗中的小光团化作他眼眸里跳动的星河。

你看着他虽然恢复血色,却依旧灰扑扑的小脸,忽然玩心大起,趁着难得能触碰他的机会,捏了捏他肉肉的小脸。

“这样就算报答啦。”

沈星回微微偏头,耳根有一抹可疑的红。

“那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勉强抬起没什么力气的手,屈指轻轻弹了弹他的脑门:“能,但最好不要。”

“不过,”看他眼中似乎有些失落,你赶紧补了一句,“我总在你身边的。我会一直陪着你。”

菲罗斯的众多传说中,总有守护天使的身影。

不过,版本众说纷纭。有人说,每个人都有他的守护天使,伴随其一生。也有人说,只有英伟的人物才有专属的守护天使。而守护天使,顾名思义,便是要在其守护之人身处危难之时,救他的性命,护他的安危。这就是你的本职工作了。

若是失职……

“就要在他的墓碑上,一直哭泣?”你问教习天使。

教习天使的纽带化作戒尺,不轻不重落在你的头顶:“话本看多了?”

你吐了吐舌,目光又不自觉回到他身上。每次望着他的眼睛,你都能想起那个夜晚,沈星回抬头望向头顶荆棘时,湛蓝眸子里的坚决。

他牵着你的,或者说你们之间的纽带,轻踩窟壁上突出的岩石,几个腾挪跳跃,便化作光,提剑冲破了这座荆棘牢笼。

“我会变得更强。”

恢复精力着实费了些功夫。天使前辈看你回来时一副虚脱的样子,找了四五个同僚,才把你细细一条的纽带灌回原先三分之一的样子。你怕沈星回那边再遇上什么意外,找前辈薅来了不少好东西补灵脉,再趁着沈星回上课或睡觉的时候入定苦修。

等纽带恢复得差不多了,你也不敢停歇。你总怕自己灵力不够,修不好这具承载着这颗星球未来的身体。

好在,虽然磕磕碰碰,但沈星回还是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他身材越发高挑,肉肉的脸颊有了成熟的轮廓,圆圆的眼型拉长成狐狸眼,眨一眨,就勾走许多女孩的芳心。

不变的是,他会在只有一个长长影子的月夜下,说些只有你们俩能听到的话。

有时候你想,你可能是一个树洞,守护的不只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心。可你的回复,你的安抚,你的触摸,都无法传达给他。

在王子的成人礼,又唤做“授剑仪式”的晚宴上,沈星回婉拒了许多邀请,独自登上露台。宴会厅里的交响乐有些遥远,你坐在栏杆上,见他向着月亮行了个绅士的礼节,手心向上,发出邀约。

“天使小姐,你愿不愿意,与我共舞一曲?”

你微讶,环顾四周也没发现其他人,于是从善如流地从围栏上跳下来,用纽带织成舞裙,提起裙摆,右手虚空搭在他手心。

没有踩到对方脚的困扰,你们和着悠长的乐声起舞。他周身逸散出繁星般的光点,落在你的礼裙上,变作绮丽的装饰。

“明天我就要去参加试炼了,你可以在外面等我吗?”沈星回斟酌着开口,“也不用等太久,就七天吧。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见到你。”

“什么话,你那么厉害,不需要我也可以从星降森林里完整地走出来。”你给了他肩膀一拳,意料之中的落空。

“那就说定了。”他似乎预设了你的回答,轻笑起来。

“好,我会等你,”你在他扬起的手下转圈,“七天,你一定要出来。”

你不说,我也会等你。再久,我也会等你。

星降森林的入口处人头攒动,全是来给参加试炼的王子送行的。你坐在树梢上,看着不远处那个颀长的身影,不禁有些感慨。回想他才豆丁点大小的样子,还会因为饿奶了嘤嘤嘤地哭,仿佛还在昨日。

都这么大了,也许久没见他哭了。

在巨大的星降森林面前,隐没在树影中的沈星回显得那样渺小。相比预想中激烈的战斗,他更像是被森林无声无息地吞噬掉了。若不是手腕上的纽带依旧粲然绚丽,你也要生出几分担心。

距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坚持等待的人越来越少,你内心也开始嘀咕。你固然相信沈星回能够做到,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纽带的光华似乎没有早先那般夺目了。

第五天的夜里,你卧在树荫间小睡,腕间忽然一紧,惊醒了你。这种感觉太久不曾出现,但你比谁都更清楚这代表了什么。纽带的颜色开始变灰,你没多想就往森林的方向冲过去,却触及入口的禁制,被狠狠弹飞出去。

你捂着被灼伤的手腕,无措的目光在森林和纽带之间来回移动,最后失焦在天空的皎月之后。

沈星回,一定更痛吧……

远方传来知更鸟清脆的夜啼,你合掌在胸前,轻启唇,为他唱起古老的祈福歌谣。

太阳升起,又落下,换月亮轮值。周遭的人群都散去了,你皱着眉头运力,好能在见到沈星回的第一时间就为他疗伤。也忍不住想,若是能向日月借一些光亮给纽带,能不能让他好得更快些。

第七个黎明,纽带几乎要完全褪色之前,模糊的视线中终于出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森林深处跌跌撞撞地往外移动。你的速度比纽带还要快,在沈星回倒在第一缕晨光中时接住了他,将提前准备好的,自己所有的力量,没有丝毫保留地倾注在他破败的身体上。

饶是这样,你也无法将他完全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两个虚弱的小人,终于能够对视彼此。他笑了,却难掩重重的心事。

“谢谢你,又救了我。”

“那么……”你捏了捏他所剩无几的脸颊肉,“也谢谢你的报答。”

“你有没有什么愿望?”他没有回避,眼神很是认真,“我能实现的那种。”

你想了很久。

“想看流星雨。要很多很多流星一起落下的那种流星雨。”

“好。”他郑重点了点头。

“噢,对了,”你从口袋里掏出一串星星样式的剑穗,“这个送你,我用我们族里许愿的石头刻的。平安、顺遂、幸福……我全都刻进去了。”

他道了谢接过去,挂在剑柄上,细细摩挲了许久。世界忽然安静下来,明明难得能真的对话,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我离开了,不用为我哭泣,”沈星回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怪你失职。”

“话本看多了?”你捧着他的脸晃他的脑袋,“你会长命百岁的。”

他垂下眼睫轻笑。

“上来,我背你回去。

沈星回返回王城的第一件事,不是接受继承人应有的册封,而是大步踏进国王的宫殿。你在殿外被与星降森林外相同的禁制阻拦,而沈星回也没有主动和你提起殿内发生的事情。

只是在结束授剑仪式之后,他开始建立一支完全由他领导的队伍,招募队员,甚至捣鼓起了飞行器和飞船。你时常在某次修灵之后就找不到他,等下次再见时,总觉得他的眼里又多一些东西。

只说给你听的夜话也越来越少,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才能听到他一声叹息。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许久,持续到你几乎要觉得他的沉默和消失是稀松平常的时候,沈星回忽然独自踏上了去往星降森林的方向。你有些在意,多揣了些补品在身上,一边跟着沈星回一边给自己灌药。

这里的雾气浓得散不开,好在沈星回身后总有些小光团,你才能一直跟着不走散。穿过最后一片树影,月光忽然洒下来,星降森林的中央,竟是一片平静的盐湖。

你和沈星回并肩站在湖边,看水中月亮的倒影。

“今夜,这里会有流星雨,”他忽然开口,“百年难遇的,有很多很多流星一起落下的那种。”

你这才意识到,他竟是有意引你过来,紧绷许久的心情顿时放松下来,还生出些莫名的欣喜。

沉静的夜空乍亮,第一颗流星带着长长的拖尾落下,闪耀璀璨,像你腕间的纽带。你想起他降生那夜落下的那颗流星,闭上眼睛许愿。

沈星回,希望你的愿望都能实现。

“还有之前说的……不要救我。我没办法再报答你了。”

你扭头看他,也不管他听不听得到:“说什么傻话?为了好好守护你,我可是很努力的。”

一颗,两颗,流星落下的频率越来越快,将夜空织成绚烂的银纱。你见他不语,又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沈星回那双盛着湖面,粼粼泛光的眸子。

沈星回,要平安、顺遂、幸福。

沈星回,不要受伤,不要痛苦。

沈星回,也为自己,自由地活一次吧。

耳畔的风越来越大,你睁开眼睛,湖面不再平静,流星如同下坠的火石,风暴的中心竟然直指沈星回。

他的眼神失去焦距,步伐僵硬,像是被拖拽着前行。草叶和风沙被卷到空中,遮住你的视线,你变了脸色,向他呼喊,他却充耳不闻。你向他甩出纽带,却被风暴挡回来,倒是原本丰沛的灵力被一同吸走,很快变得晦暗。

沈星回……你为什么……

纽带无力地下垂,你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明白为什么沈星回会遇上这样的事——不,是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风暴缠绕着,席卷着,肆虐着,吞噬了那个踉跄的身影,连带着这片天地间所有的力量,只留你一人在原地。

这样的混乱最终被湖水吸了干净,像是从未起过任何波澜。世界诡异的安静,流星也停止坠落,只留下赤红烟纱般的流星余迹,在深绀色的天空慢慢晕开。

最后一颗流星的尾迹指引之处,那个你曾经日夜守护着的人,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岸边。

你连滚带爬地跑过去,要把所剩无几的力量都给他。

“不要……我们说好的,”沈星回挣不脱你紧紧抓着他的手,“也不要哭。”

“要让菲罗斯星存续……我找不到其他办法了。我得好好睡一觉。”

他的表情实在不轻松,却又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答应你的,带你来看流星雨……你刚刚许了什么愿望?”

你急得满头冒汗也无法催动纽带,转头哭着对着流星雨大喊“沈星回活下去”。沈星回蹙着眉,眼睛越来越睁不开。

“也为你自己许些愿望吧。”

沈星回的葬礼在三天之后,对外公布的讣闻写着的,是“在与流浪体的鏖战中不幸身亡”。

受人爱戴的王室继承人的死讯令人唏嘘,民众们纷纷前去吊唁。

纯白的唱诗班唱到最后一个章节,琉璃的花窗外落下最后一点雨滴。柔和的阳光穿透堆叠的云层,落在雨水仔细濯洗过的墓碑上。

菲罗斯难得有这样好的晴日。

“妈妈,他的墓碑上有一个天使。”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

“对,那是王子的守护天使。”

“那她为什么在哭?”

“她没有守护好王子,所以被罚要一直在这里哭。”

不是的。

有许多原因,但唯独不是这个。

沈星回,我失约了。

若命运本身就是枷锁,那我许愿沈星回永远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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