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距离尘埃落定已过去将近三百天。灾变的苦痛被阳光包成一个蛹，静谧无声，最后化成蝶，飞起来抖落瑰丽的磷粉。像风雨后的彩虹总是令人歌颂，波澜不惊的日子对曾身处前线的人来说，是至宝。

猎人的岗位被撤销，我和沈星回不得不另寻他职。面试了同一家公司，我们也都幸运地被录用，只是不在同一个组。那时候的我和他还不明白，有些事也能像流浪体一样在生活里张牙舞爪，被抓得血流汩汩时，需要服用止痛药。

于是我们商量着，将这段普通的爱情捣成粉末，装进胶囊，就水吞咽，承诺对彼此终生有效。

001 无用

上岗有适应期，尤其是习惯了四小时工作制的沈星回。在工位上经常容易犯困，被主管抓到少不得数落两句。

但对面是只没脾气的好兔子，点点毛茸茸的脑袋，嘴里嘟哝着答应的话，其实连点头都还是顺着困意。好在他只是看起来消极怠工，交给他的任务都被完成得很好，挑不出错，才没有被克扣工资。只是他还是老样子，不会少做，但也绝不多做。

不过沈星回很讨厌坐班，理由是板凳和桌子设计得太不适合睡觉。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是工位离我的太远，一直见不到，心里牵牵念念的。所以每次下班简直是闪去打卡，脚尖从我的位置旁一点，熟练地搂过后腰，在公司里亮起一阵白光。一步到位，好几次把疾跑去打卡机前的同事吓一跳。

走出公司大门就黏黏糊糊地亲上来。黄昏的云绕来绕去，圆圆圈圈，只有眼前人一句一句的“想你”来得直接。双手捧住他的脸，鼓起的脸颊肉揉起来软软的，我笑沈星回现在是只年糕兔子。他不置可否，手掌覆住我的，放在嘴边再亲一口，又变为十指紧扣，说我被年糕粘住，现在甩不掉了。

白天失去的相处时间回到家后要狠狠补回来。我们一起去挑的另一间房子，仍然有露台，是可以看到星星的地方。沈星回把他全数家当搬过来，最贵重的其实是那个双人沙发。

“真的很舒服，无可替代。”这是他的原话。实际是两个人坐上去最后会陷在一起，可以名正言顺地贴很久，我都知道。

晚上兴致来了会在露台上煮起火锅，白色的烟雾飘飘摇摇，晶亮的泡泡由于升温鼓胀破裂，蔓在鲜肉蔬菜上返一层油光。第一片肉通常落进我盘子里，最后一片要靠实力争夺。对面是常胜将军，但每次通过哼唧两声，肉的降落点就会临时改变。

偶尔会翻出来一些电影漫无目的地看，遇到恐怖的情节沈星回总要在我耳边偷偷吹气。更可怜的是他好像永远找得到我毫无防备的时间点，成功感受我被吓得炸毛的一抖，凭本能地缩进他怀里更深的地方。从他胸口憋笑的震动察觉到他的坏心思，两拳过去，他再笑着揉揉头把火气顺下去，乐此不疲。

假若屏幕里上演的是偶像爱情，在我嚷嚷男主角好帅时，炸毛的人就会换一方，撇着嘴角，蹦出几个被陈醋泡得酸掉牙的字眼。

“有这么好看？”

“好看。”

每次我都斩钉截铁地回答，换来的是在沙发上被摁着吻得脑子发昏，全然不记得之前都看过谁。爱情片对打恐怖片，我们有惹恼对方的秘技，再用仅此一家的方式拆招。

但也免不了有拆不开的时候。

比如我们组的某位男职员长得高挑又清俊，工作总完成得一丝不苟，人又会说话，我来后不久就见他升职成为了我的领导。也许是我对工作同样的严谨认真态度打动了他，他总有意无意地关照我。上星期开会前没来得及打的资料被整齐地放在桌上，今早讨论时示意全组听完我的意见，晚上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空吃个饭再商讨一下上午的方案。

我问还有谁。他说还有同组的其他几个同事。

答应了，但是到了才发现并没有他口中的“其他几个同事”。

我转身就要走，他解释说是怕我拒绝所以找的借口，问我可否赏个脸共进晚餐。

“没时间。”我一点脸不赏，“我家养了只兔子，要回去给他炖肉。”

“兔子？兔子……不是草食系吗？”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对，吃肉的兔子，全球限量仅我家一只。”

回到家里那只兔子罕见地没窝在沙发上，打开房门才发现竟然开着电脑在办公。

“沈星回，你们组今天工作很多吗？竟然在家里加班？”

落下的问句突兀地悬在安静的空气里，好一会儿才被他拽下话头。

“多了个项目进来。”沈星回头也没抬，掩在电脑后只露出几缕发丝。

“工作干劲上来了，以你的聪明才智，岂不是不久要把领导踹下来自己当。”我打趣，他只是轻柔地浮起一声笑，问我累不累，先去洗澡吧。

有一张网密密地织，爬满我和他之间的空气，线扭曲地伸过来，说剩下的空间也没我的位置。

“沈星回。”我顿顿地开口，“没跟你一起回家是因为要谈工作。”

“……嗯。”

没有下一句，我也觉得空气干得有点噎。

“那我去洗澡了。”

“早点休息。”

带上门，洗完澡后，我去露台吹了很久的风，今晚一夜没有星星。

往后的沈星回依旧像没事人，只是退了很多步。下班总要先问过我的意见，才虚虚地牵着手慢悠悠走去打卡。吃火锅不用抢，肉也会自动到我盘子里，看恐怖片时耳边不再被偷偷吹气，他只是勾着头，轻轻地说如果怕的话可以再靠近一点。

加班变成了他的常态，他的黑眼圈跳了出来，眼底一片乌青分明显现的是我心上被打一拳的样子。

“沈星回！”我忍无可忍，“不许加班了，去睡觉！”

或许是被我的突然高升的语气吓到了，他愣愣的，但还是坚持:“还有一点，马上。”

“起来。”我皱着眉头把他吆喝起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点下保存，“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

“沈星回，这么伤害自己的身体是在做什么？！”不比他高，仰头质问丝毫没有愤怒的气势，但沈星回一瞬间变成做错事的孩子。

“……资料，我可以帮你打。”

“开会的话，我也能让他们听听你的意见。”他眼睛眨一眨，像天上的星星在说话。

“但我还需要一点机遇和时间，很快就能升职了，申请调到你们组。”

他银色的眉尾低低地垂，好像压得够下就能掩住眸子里的不安。絮絮叨时全然不似平时的干脆利落，傻得可爱，又令人心疼。

“笨啊。”早就听懂他在盘算哪时候的账，喉咙像被人点燃一把柴，烫得哑了，只呛声抖出模糊的，带烟圈的字。

“没有不相信你。”他仍旧立在那里，灯将他的影子投往我的方向，却仍未覆盖到我。

“只是现在流浪体平息很久了，有没有evol似乎也不是很重要。”

他平平淡淡地说，情绪稳得惊人——只是看起来。

“有没有高明的剑术也不是很重要。”

“我只是个普通人，没有其他特别擅长的领域……”

“所以你觉得自己也不是很重要。”我抢先一步开口，“你要努力爬上去，这样就能砍掉我丢掉你的可能，对吗？”

他静默了，紧张得呼吸的声音都要听不到。

我上前一步，影子抱在一起：“沈星回，不是说关于我的事都记得很清楚吗？”

“那你当时怎么闪过来找我的？”

沈星回的视线抖了一瞬，掉落出回忆的碎片。

“还有，我说过，我要像只阴暗女鬼一样一辈子缠着你，你忘了？”

“……可以亲一下吗。”问句没有问意，但我还是不满意。

“一点都不自信。”

“有点渴了，亲一下。”

这一下是我亲上去的。沈星回的气息走得小心翼翼又绵长。面庞上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滚落，让渡到他的脸庞。两边人的脸都湿了，胸口的闷痛停止，甘霖渗透皮肤浇进血液，养心脏一朵花。

002 平抚

其实不止沈星回，我上岗也有适应期。无奈地塞下与以前毫不相干的知识，脑子总会觉得胀，便还是打流浪体简单粗暴。遇到强的怎么办？打不过，那就再打。

但客户的电话不能这样，会被举报。

于是我像被抽干精气的shi体用指甲一下一下戳着拨号键，僵硬地牵动着嘴角挤出笑意，期望自己的声音能听起来明媚一些。

说得不客气一点，这些客户的麻烦程度比流浪体高了不知多少倍，极其会打太极，极其会刁难人。那段时间我像被无数只手揉成一团的纸，以这样的状态回到家，沈星回总会安抚似地拍拍我的头，不厌其烦地展开，将褶皱一寸一寸捋平整，尽管第二天又是一团。他捋了很多次，但一张纸折叠过度就会变软，一戳就烂。我知道这样不好，得做出改变。不过练就三寸不烂之舌太难，我只能转而练就金刚不坏之心，靠脸皮厚取胜。

费心费力，终归是拉到一个客户。他约的那天其实我休假，本该和沈星回一起去新开的美食城探店。我不是一个爱把工作看得比生活重要的人，但我知道如果这个客户谈成了，起码可以松三分之二的劲。为了让自己情绪稳定一点，不用每天压着怒火和吐槽欲地笑着说话让自己差点变成神经病，我只能对沈星回说抱歉。

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猛灌一杯咖啡，清点好资料，我独自上了地铁。

建筑的面貌逐渐变得不同，花草也换上另一个品种，记得这边的一片江本地人不怎么去，可其实很漂亮……这些有点新奇，但都不足以吸引我的目光。我的脑海里还在努力回忆准备的问题和答案。

当人以为万事俱备时，往往就会发现自己欠的不止东风。

我是活生生的例子。以为自己点齐了资料，实际最开始就下载漏了一张数据表，更别提打印。打个电话把休假的同事拉去找文件对他连声说着抱歉。遗憾的是客户给我的时间在沙漏里无声无息流得一粒不剩，我也被说了句抱歉。

“抱歉，十分钟后我有个会，得先行离开了。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谈吧。”

被说抱歉有时也是件很难受的事吧？我走在江边，问自己，无端想起今早对沈星回说的抱歉。

风鼓得有些聒噪，我烦闷地堵上耳机，只听到一声电量提示。

“手机电量仅剩5%，请尽快连接充电器。”

我恨自己没有计划，走得太远，只是以为江水潮起潮退能带走一点愁绪。

已经没有力气了，我缓缓蹲了下来。

本能地想和谁打个电话，摁下置顶的号码，又在拨通的那一瞬间挂断。

怕开口，也拉不下自己的面子说浪费了一次约会最后还失败了。

犹豫抽干手机最后的油，随着一声震动关机，我彻底成为一座沉进海里的孤岛。

成为一座孤岛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浸在海水有点冷，鱼群一拥而过，在上方不停地吐着泡泡，看起来好像很热闹。

但这些与我无关，我只是在海底，被沙淹没耳鼻。

不知过了多久，被一只手捞起来，其实是被人从双膝里拨出来，我才对上一双蓝天。

沈星回弯着腰。风卷得很凌乱，他银色的发丝毫无章法地飞扬。我以为他会问为什么我在这儿，为什么打了电话又挂掉。

不知道该怎么答，于是提前胡乱搪塞了一句:“三寸不烂之舌没练成功。”

再加一句：“金刚不坏之心……也没能练成功。”

我搬弄了一下嘴角，嘴皮成功黏在门牙上，笑得笨拙苦涩。

“哭吧。”

风那么吵，沈星回的声音却那么平静，落在耳中清晰无比。直到他也蹲下，用身形把风挡住，我才有回到陆地的实感。

我把被浸在海底呛的咸水从眼睛里流了个干净，胸口沉闷的痛像还混着泥沙。我哭得直抽，发出几声难听的呜咽。手还在抖，拼命地掩住自己的面颊。

“你，你别，听，听……”

“别看……别看我……”

哭在成年人的世界不允许，毕竟处理起来很麻烦。更何况在这次之前我已经情绪颠簸了许多次，是他不厌其烦地默默承接。

但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当你的维修工，耐心地一次次修补你满是褶皱和漏洞的灵魂，考究该用什么原料，才能让你平整。

最后依稀记得是被他抱回家的。眼睛肿得像青蛙，我暗暗吐槽着说好丑，沈星回只是低头吻了下我的上眼皮。

“不丑，很可爱。”

他说得太真诚，简直没留给我反驳的余地。

“你怎么找到我的？”

“探测器。”

我恍然，虽然太久没用过猎人探测器，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一直戴着它。抬手，两颗红心重叠在一起，跳动着。

“我以为你要和我说什么，但我一接电话你就挂了……”

“没电了。”我拿出手机晃了晃，非常有说服力的借口。

沈星回偏过头，凝视着我的双眼，忽而是有些无奈地笑开:“你别怕哭。”

我摇摇头说没有，他说我现在就在怕，嘴唇咬得已经像鱼肚皮一样白了，却还在强撑。

我又想落泪，可的确怕他烦。身上被盖了一层毛毯，沈星回自己也钻进来，我甚至不敢抬手去抱，只是缩着。

他直接领着我的手环住他的腰，说必须给我暖暖，否则要感冒。

终于和他坦白，自己从小便被教育哭是无用的。人要坚强，哭的时间可以省下来做很多事。

当你为错过太阳哭泣时，你也会错过繁星。

但沈星回说繁星是不会被错过的，至少这一颗，稳稳当当地落在你身边。

揽着他的手越收越紧，索性整个头也埋在他怀里，忍不住撒个娇。

“沈星回，我要变成阴暗女鬼一辈子缠着你！”

“一定是阴暗的女鬼吗？”沈星回在我额头上又轻轻一吻，“说不定这只女鬼很可爱。”

半晌，他补了一句:“掉眼泪的时候也很可爱。”

何其有幸，有人愿意承接我的泪水，兑入他宇宙般的包容与温柔，混合成我余生伤口的止痛药，涂上后明晃晃的都是三个字。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