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我们回到了这里。

我知道她喜欢吃葡萄，幸好提前在院子里种好了。

她愣了愣，问我是什么时候种的。

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大概是四年多以前吧。除了葡萄，还有玫瑰，不过那些像我眼睛的蓝色小花还没有找到，或许再等等……

她没有听完便抱住了我。

没错，那些是我与她分开后的第一个春天种下的，因为我总觉得她一定会回到这里。

事实上，她也确实——

再一次回到了我身边。

——————-

人们记得那是八月初的一天，明明离大庆还有两个月，各地的主教们却在三天内齐聚王都。少见的，除了在外奋战的人，大多数神父都被召集了回来。那天很热，太阳如往常般早早升起，天空分明是大亮的，却总让人觉得有一张密闭的网笼罩在王都上空——或许是太热了，所以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吧。

众人用过早饭后便在前厅集合，他们像往常一样来到女神的雕像前感谢她的恩赐。这是教会从很早以前便流传下的仪式，每日清晨信徒们需要感谢神的赠予，感谢她赐予他们力量，感谢她令菲罗斯的每一寸土地远离魔女的侵扰。

祷告仪式是十分无趣的，等所有步骤结束后，太阳已化作刺眼的白光高窗上落下。室内的温度骤然攀升几分，或许是消息走漏了，人群开始骚动。他们一个个紧皱眉头，仿佛从刚才的祷告中得到了末日的启示。中厅的门被打开了，众人纷纷退至两旁为他留出一条道——那是中央教堂的主教，也是下一任教皇的人选。

中厅又恢复成往日那般肃静的样子。主教走到神像前，他握着胸口的十字虔诚的闭上眼，脑海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女人的画面。皱眉、睁眼，抬头的瞬间视线落到了女神像前。那人女人的身影几乎愈发清晰，渐渐的，与他面前的雕像逐渐融为一体。他想起了前几日缠绵在病榻的教皇和他说过的话，虽然他一直都清楚现在教廷所做的勾当，可他没有想到他们要隐藏的真相竟是这般。

他们竟从未放弃寻找那个女人，是因为她能创造那些强大的怪物？还是说……她身上有别的秘密。他放手下中的十字，眼眶里黑色的珠子直勾勾盯着那尊神像。他好像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她，五年前的中央教堂里似乎出现过这么个人，那时是谁在她身边呢？短短一瞬，一抹银色出现在他的脑海。

原来是你——

“她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封信，顷刻，那封信碎作无数光影碎片在风中散去。它们盘旋着上升、汇集，翩飞着组成了几个言简意赅的文句。那些字符最终定格在女神雕像前，它们散发着神圣的光晕，似乎很难让人把它和它的主人联系到一起。

——瑟茜，传闻中的魔女，她要来了。

静默的教堂内遍布着不安的情绪，在教廷内几乎没有人不知道她的故事。到今天前，大部分人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说，毕竟不老不死的人怎可能真的存在。那位传闻中的魔女可是创造了流浪体，多少年来她从未公开露面，只是他们不太明白主教为何说的是“她回来了”。

传闻几乎将她描述得神秘又强大，纵使教廷有少部分知道真相，可经过了数百年的流传一些细节早已经隐去。他们对敌人知之甚少，更有甚者因为恐惧打起了退堂鼓打主意。他们七嘴八舌的争执着，有的想趁这次机会杀了她，有的却觉得风险太大。他们中几乎没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魔女，如今的教廷早已被金钱和权利腐蚀得只剩空壳，唯有一些青年神父们想凭借一腔热血干出些事业。

可魔女哪有那么容易对付。心不齐，内有鬼。这次魔女的讨伐之路，注定不会轻松。

站在人群后方的银发青年似乎有些困，他打了个哈欠，揉揉眼，愈发觉得身旁窃窃私语的声音像极了催眠曲。他抬头看了看上方漂浮的文字，熟悉的字迹让他想起小时候她握着自己的手教他写他的名字。如今，他的字和她的倒是愈发像了，就算有人说那封信是他写的也不足为奇。

青年显然不想参与什么“作战计划”，因为无论怎么想他们的计划都是徒劳。她已经决定了，那他就一定会帮她达成，她希望魔女的传说终结在这个时代，那作为内鬼的他就定不辱命。转身，青年走出了聒噪的会场，今天出门得太早，他得回去补觉。

路过集市的时候，几乎所有小摊都开了。他按往常的习惯去摊上买了四个肉包，想起出门前还在被子里呼呼大睡的小狐狸又多要了两个。这家老板娘人很好，从他来时就一直关照他，他喜欢吃这家的包子也是因为老板娘的手艺和小镇上的那位有些像。他时常怀念住在那里的日子，有时一睁眼便能闻到肉包的香味，紧接着就能看到一个黑发如瀑的女人。可那时的他回不去，只有凭借着味觉和嗅觉勉强回忆。

他有时会让丘诺亚帮忙带早饭，可不知为何，他总显得有些不太开心。是老板娘态度不好吗？看着袋子里老板娘多送的两个肉包，沈星回摇摇头，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

应该是丘诺亚的问题。

揣着八个肉包往家里走，因为是夏天也不会担心怀里的吃食凉得太快。他满十八岁之后就出来住了，听了丘诺亚的建议，在一处安静的街巷里安了“家”。但对那个时候沈星回来说，那里就只是一间空荡荡的屋子，没有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等他的人。不过他相信，总有一天那个“家”也会变成一个像家的地方，所以他就一直保留了那里，直到这一天的到来。

明明再拐两个街角就能到，沈星回却偏偏放慢了脚步开始欣赏两旁的风光。他开始回忆五年前的夏天，那个伴随着喜悦的重逢，同时又令人窒息的夏天。那天的他几乎要被喜悦、恼怒、思念和爱慕蚕食殆尽，他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克制、隐忍的带她走过王都的每一条街。那时的他根本没有心思去看风景，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恨不得将她牢牢刻进心里。他那时是那般的焦虑不安，不像现在，即便与她同走当年的路，他也不会再害怕那“遥遥一步”的距离。

周边的叫卖声分明无缝般窜进他的耳朵里，那样嘈杂的环境，他却还是轻而易的举辨别出身后的声音。身旁的树几乎是同时与他感受到“不善”的气息，一阵风吹过，沙沙作响的树叶为他们的打斗声做了掩替。

“告发我？”

一阵清冷的声音响起，他被人推搡着进了一旁的小巷。那人穿了斗篷，将他逼在墙角。少见的，沈星回毫不反抗，他甚至垂下他那双好看的眼睛，乖顺得像只待宰的羔羊。

“我怎么敢呢。”

他伸手扯了扯那人的衣角，无辜的大眼睛闪烁着，任谁看也不会想到他会是全菲罗斯最有能力的神父——当然，也不会有人知道，他是传说中魔女最忠实的信徒。

纸袋里传出了肉包的味道，“咕噜——”一声，肚里的馋虫好像也在争吵。他见你直直盯着他怀中的纸袋，轻笑一声后又拿出一个肉包在你眼前晃晃。飘香四溢，你本不那么爱吃包子的人，却因为沈星回的缘故好像也爱上了那个味道。

“还是请魔女大人先用餐吧。”

他笑着把包子塞进你的嘴里，见你脸颊鼓鼓的，又牵起你的手往回走。你没有拒绝，似乎是已经完全习惯了他在身旁。你就像初次恋爱的少女，埋头吃着包子，边走边晃他的手。温暖，从掌心传来，那是你的爱人牵着你，漫步在回家的路上。

“好吧，那这次就先不追究了～”

本来，也就是你的“无理取闹”。

关门的一瞬，小羊似乎卸下了伪装。他推着你的肩膀把你按在门上，高大的身影逼近你，让人无处可逃。他顺势揽住你的腰，另一只手从发梢抚到你的脸庞，他抬起你的下巴看着你，嘴边逐渐浮现一抹笑。

“帮了这么大的忙……你要怎么谢我呢？”

他的眼睛拉得狭长，一看就是早早想好了回报。他说的是替你送那封“战书”，没有他这个内鬼，你恐怕很难办到。

眼见呼吸快要落到脸庞，你笑笑，伸出食指点在他的唇上。蓝色的眼睛眨了眨，他似乎很不解你阻挡。

“说到帮忙，还是邱诺亚和小妍帮我混进城的。这么说来，我倒是要先去谢谢他们。”

银色的眉毛很快便拧作一团，即便你的手指点在他的唇上似乎也并不能阻止他下沉的嘴角。蓝色的眼睛垂了下来，眼珠“咕噜”一下转向别的地方。他的样子像极了别扭的小猫，你通常将这种情况视为“撒娇”，那是沈星回在向你释放信号——快哄我，快来哄哄我！

“不过嘛——”

唇边的笑意逐渐放大，你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吻上他。一抹甜蜜在心头绽开，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仿佛比春风还和煦，比花香更沁人。心中的疑虑、担忧被一扫而空，从前那些空落落的地方也好像被什么暖暖的东西填满。他拥住你，窗台的花儿在空中绽放，或许是阳光洒在身上，你从前竟不知和爱人拥吻的感觉是这般好。

想在他身边……想一直在他身边。

为了实现这个心愿，你决定要让所有终结在这个夏天。

“最先要谢谢的，还是你回到我身边。”

你亲了亲他的额头，随后在蓝色的眼瞳看到一张微笑的脸。沈星回牵起你的手，将唇覆在上面。他的吻永远令人心动，仿佛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而是一个诚挚誓言。

“我的荣幸。”

他抬起眼，似有春风化在里面。

午后，慵懒的猫儿最爱打盹，你躺在沈星回新制的藤椅上闭目养神。王都的日子比你预料的还要艰难，和你们想的一样，收到“战书”后沈星回与丘诺亚立马就遭到了监视。不能出门，你就只能在家里多懒，好在他们还不知道你早已经和内鬼“勾搭”上，否则早该冲到他的家里与你这个魔女一决高下。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厨房里传来了水声，沈星回好像在洗什么东西。他的声音被流水截断，不太能听得清楚。

“等。”

你拿了把小扇，言简意赅。酷热的天气逐渐令人变得焦躁起来。

“等什么？”

“等他们……自乱阵脚。”

你很清楚教廷现在的情况，纵使他们真的想要除掉你，人心不齐，绝非易事。况且，战书不过是心理战。迫于未知的恐惧，他们自然会严加戒备大肆搜捕，可如果这都还找不到你，那必然会陷入恐惧。你要做的只是利用好传说在这王都藏好，如此拉锯下去，他们必会丑态百出。

“等把他们的精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再出场。”

你把扇子盖在脸上，企图挡住刺眼的光。熟悉的脚步声近了，你懒得睁眼，一颗水灵灵的果肉却凑到你的面前。

“张嘴。”

你乖乖听话，任由他把果肉塞进你的嘴里。甘甜瞬间在口腔绽开，你嚼了嚼，还未来得及将嘴里的这颗咽下，第二颗被剥好的便已送至嘴边。

“然后呢，你打算硬来？”

身旁声音听起来似是有些不悦。你睁开一只眼，发现银发青年坐在你的身边。他手里拿的是一盆刚洗好的葡萄，它们颗颗晶莹，粒粒饱满，似乎是经过了精挑细选才被送到你的身旁。刚想说话，他就又往你嘴里塞了一颗。

“我像是……那么有勇无谋的人吗？”

你嘴里嚼着葡萄，虽然发音含糊，但却字字透着不满。

“像。”

沈星回吐出一字，然后低头又去剥另一颗。你觉得身旁的温度好像骤降几度，连手中的小扇似乎都显得多余。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有些生气。纵使你平时的行径有很多“荒诞”之处，但你也不会因为自己不会死就总把自己置入危险的境地。毕竟虽然死是死不了，可疼是真的疼啊！

“沈星回！！”

你坐起来，捧着他的脸。可此时你的小猫似乎不想与你对视，他把视线挪到一旁，神情虽像极了在与你“撒娇”，可你能从他拧得更深得眉毛中看出他是真的在为你担心。

你叹了口气，从他拿着的盆中挑出一个又大又圆的果实剥了起来。你的动作没有他熟练，等全部的皮剥好后，那个葡萄就显得不那么完整了。你把它递到沈星回的嘴边，他却把头转向一旁拒绝你的投喂。

“真的不想吃吗？”

你又把葡萄往他嘴边挪了几寸。可蓝色眼睛的主人似乎是坚决拒绝你的示好，他摇摇头，眉头皱得更深。你见“讨好”失败，便叹了口气表示遗憾离场。正当你将那颗葡萄塞进自己嘴里时，那道视线却恰好又落回到你身上。

你笑笑，突然凑近他，在他措手不及时捧着他的脸将那颗葡萄塞进他的嘴里。除了葡萄，你还硬塞给他一枚吻，一枚葡萄味的吻。不过这次，他倒是没有拒绝嘛！

——撒谎，明明就很想吃！

“你以为我是一个人？”

你佯装生气，伸手弹了弹他的脑门。沈星回似乎还是不太高兴，低着头沉默不语。你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干脆坐到他的身上，藤椅上没了重量，一时晃得咯吱作响。

“不是还有你嘛，我的王牌。”

你又亲了亲他的嘴角，直到这时他才将视线重新放回到你身上。他其实是害怕的，害怕你又一次将他排在计划外面，纵使你说这一切因你而起，你有这个义务去终结这一切，可他还是希望在这条路上，他能与你一起面对所有的艰难阻险。

“还吃吗。”

他又剥了一颗递到你的嘴边。你顺势咬住它，含糊的吐了一句。

“当然。”

窗外的阳光有些许刺眼，当你抬头的时候无意看到了院子外面。那是一串串长势极好的葡萄，你惊讶的望着他，不知他何时学会了打理这些。

“什么时候种的？”

嘴唇在开合间不经意擦过他的手指，可如今的他却不会因为你的触碰而再次手抖落下了葡萄。沈星回似乎陷入了一段过往，他是什么时候种下的呢……

“大概……四年多以前吧。”

他笑了笑，低下头细心剥起了手里的那颗。当他打算在这里安“家”的时候，他就想找一处带院子的房子。他想在那里种一些花，要有玫瑰和像他眼睛的蓝色小花；他还想在那里支一个能供葡萄攀爬的架子，到了夏天最好能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因为他啊——

曾养了一只特别爱吃葡萄的狐狸。

“院子里不仅有葡萄，还有玫瑰。不过那些蓝色的小花我还没有找到，你可以等等，或许用不了多久……”

“啪嗒”一声，手中的葡萄还是掉了，不过这次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沈星回没有看到你是以什么样的表情抱住他的，他只是感觉到连带着他的身体似乎都在轻微颤抖。他合上眼，搂住了你，缓缓将头靠在你的头上。他伸手轻轻拍着你的背，就像以往做过许多次的那样。

“对不起……”

夏日的衣料很薄，他很容易就察觉到肩头变得有些湿。他仿佛听到有水“吧哒，吧哒”落下的声音，却埋着头尽力不让自己的那份打湿你的衣角。窗外的藤随风摇曳着，黑紫的葡萄挂满整个藤梢，这座院终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一只迷了路小狐狸。

“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