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天晚上,我见到了一个女人。
皓月当空、银粉洒下。她跪坐在玻璃穹顶的正中央,黑发如瀑,双手被铁链高高吊起。
我想喊她吃点东西,可她的头却耷拉着,半天没有回应。
直到风从窗外的间隙里吹进来,我才发现她没有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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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老的教堂今天也依旧在黄昏的渲染下敲响了晚钟。礼拜结束,人们有序地从长厅中央向外走去。沉重又质朴的石墙因为年月多少变得有些斑驳,唯有十字长厅交汇处的女神雕像,在玫瑰花窗透过的阳光下被点染了绚烂的华妆。
沈星回是几个月前才来到这里的。肆虐的流浪体使无数家庭分崩离析,不少孩子活了下来却都成了孤儿。善良的教会不忍孩子们挨饿受冻,便差人把街上的流浪儿全部送到了最近的教堂。沈星回就是这样和另一群孩子一起被送到了这里。
不过,不一样的是——他本来就没有家。
“新来的小孩儿,对,就是你。”
沈星回攥紧了手里的扫帚,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向柱廊下的修女走去。她湮没在建筑的阴影里,整个人被黑色的长袍裹的严严实实,她的身形几乎只能用枯槁来形容,整个身体只有一张灰白的脸露出来。周围的同伴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可还有一些只是远远地站着,嬉笑着等一场好戏上演。
“衣服脱了,转过去。”
十二岁的孩子仿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命令,他木讷地解开上衣的扣子,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修女向下睨了一眼,仿佛在看一只家畜一般,手中的戒尺高高的举起,然后又重重的落下。
皮开肉绽的声音在整个教堂的后院里回响,所有的孩子们都见证了这一场“惩戒”。大一些的孩子们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听着戒尺的抽打声,小一些的孩子们则相互依偎在一起,有的已经被吓到小声啜泣,但唯独挨打的银发少见毫不吭声。
小小的身躯不停地被抽打着,身体因为本能而不自觉地颤抖。沈星回咬着泛白的嘴唇,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到胸前,脸上的血色仿佛在一瞬间就消失殆尽。十戒尺下去,沈星回的后背早已血肉模糊,可他仍旧埋着头任由面前的修女抽打。
“修女你能来一下吗?”
走廊的尽头传来了约父的声音。
悬在半空的界尺最终还是没有落下。修女在整理了一下衣衫后看了周围的孩子们一眼,整个庭院就又恢复到了她来之前劳作的样子。她没有发话,沈星回就还站在那里,他没有穿上衣服,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修女接下来的指令。
“这次就先这样,下次如果再犯错,神可就没那么容易再宽恕你了。”
在教会中,除了必要的劳作外,“听话”是最主要的。每当有新的孩子们来时,总会有那么几个冒尖儿的被充当杀鸡儆猴的“鸡”。但对沈星回来说,即使他听话,他也一直是那个被针对的存在。
无论是同龄的孩子也好,还是教会的神父和修女也好,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愿意接近他。不过在来这里之前他就习惯了,他把一切都归咎于他奇异的发色和瞳色,可他的外貌生来就是如此,又如何能去改变呢?
沈星回穿上衣服,等他处理好伤口来到饭厅的时候,等着他的就只剩下些残羹冷炙。他拿了块发硬的面包,然后盛了碗清的不能再清的米汤后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的座位在长桌的最末端,一眼望去,瘦小的身体被前面高大的孩子挡了个干净。即使他不出现,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人发现今晚少了个孩子。
沈星回埋头吃着自己的晚餐,想着今天结束后还要不要去看看后院发现的那窝小猫。他咕噜咕噜地喝着碗里的粥,然后就把面包掰了一半,偷偷藏进自己不大的衣袖里。
“好歹我们这里也算是教廷的发源地,即使现在教皇大人迁去了王都的中央教堂,那也应该多给我们拨些预算吧!”
沈星回的座位离门口很近,他总能像这样听到大人们的争吵。
“这座教堂自教廷成立的时候就存在了,不仅面积大,建筑也十分老旧,多得是地方需要维护修缮,那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为了维护教廷“尊严”,他们还是愿意花钱来修缮教堂的。只是这所教堂和其他教堂比起来显得过于质朴了。作为最早的教堂,它既没有后来修建的那种尖券与扶壁,也没有华丽的装饰与彩画,它有的,仅仅只是厚重的石墙与硕大的穹顶。这样的教堂,教廷又怎么愿意来花心思去维持他们的“脸面”呢?
“可最近送来的孩子们实在是太多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支持不住的……”
由魔女召唤出的流浪体们肆无忌惮地破坏着菲罗斯的每一寸土地,即便教廷有神父出面肃清那些怪物,可依旧阻止不了他们入侵的速度。越来越多的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教会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所有的流浪儿。
“那……这批孩子里有异能者吗?”
“有太小,还不确定。不过有些已经过了年纪没什么用了,养着也是浪费粮食。”说话的声音似乎小了些。“我们已经找人看好了,等那些贵族们有空,就把孩子送过去。”
自从第一个异能者出现后,陆陆续续又出现了一些拥有“神力”的人。不过他们大多都有一个特征,那就是会在十三岁以前觉醒能力。教廷之所以把孩子们都聚集到这里,就是想要把所有异能者收入囊中。他们自诩神的代言者,理所应当地觉得自己才有资格“照料”神的孩子。
但被神眷顾的人毕竟是少数。当教会负担不起孩子们的开销时,对于那些没有被神选中的人,他们通常会被卖到贵族家里做佣人,或者是……满足他们一些别的“兴趣”。
“原神保佑,我们也是迫不得已……”
沈星回把最后一粒米吃下肚子后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原本以为没人会在意自己,可当他踏出长厅的那一刻,一位修女叫住了他。
“你,去把厨房里的食物送给地牢里的女人。”修女依旧是一副冷淡的样子,她盯着眼前的少年,眼珠一转不转,就像一个灰塑的泥偶。“别怪我没提醒你,千万不要和那个女人说话,更不要和她有任何接触。否则……”
修女没再说下去,她只是阴沉着脸,然后就轻哼了一声转身离开。沈星回叹了口气,他觉得可能得到后半夜才能去看那窝小猫了。
夜晚的教堂总是静谧得可怕,沈星回拿着餐盘和烛灯在高大柱廊下穿行着。他按照修女的指示来到一扇石门面前,看守的人见他只是一个孩子,又拿着餐食,什么也没问就放他进去了。石门开启的那一刻,漆黑又望不到底的阶梯展现在他面前。沈星回没有犹豫,径直就踏入了那黑暗中。
他沿着阶梯走了许久,然后又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甬道两边是空着的牢房,墙上成片发黑的血迹看得人毛骨悚然。他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可直到甬道的尽头,沈星回都没有看见修女所说的那个女人。
他疑惑地打量着四周,突然一阵风从高窗外吹来,手中的烛火不断摇曳着,连墙上的影子也跟着一块儿扭曲。沈星回半眯着眼,等他再次回神的时候,发现走道尽头的阴影里多了一条向上的阶梯。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提着灯向上走去。几乎是花了下来时的两倍时间,当他再一次出来的时候,是迎着月光。一条百米长的“断壁残垣”出现在他面前,脚下是离地十数米高的破旧廊道。
这里显然不曾有人打理。
沈星回刚向前迈了一步,巨大的风就从墙壁的豁口外倒灌进来。说是墙壁,但大部分其实也碎的仅剩下几根孤零零的柱子。几块难得完好的墙体上开有券形小窗,沈星回向下看去,发现是几个巨大的拱券将整个廊道支撑了起来。
廊道的顶已经坍塌的七七八八,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今晚的夜空。地面上全是散落的石块,野蛮生长的藤蔓从地底爬起,将支离破碎的柱子狠狠得抱在怀里。它的根系似乎已经在石缝里安了家,沿着半截柱体攀上了墙壁,竟然还开出了大多大朵的白花。
沈星回小心翼翼的朝前走着,还好这条走廊不算很长。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另一扇石门,上面刻了很多他看不懂的文字。正当他思考着要怎么打开这扇沉重的大门时,身体却不小心触碰到了门扇,随着一声闷响——
门打开了。
这是一个有着玻璃穹顶的房间,一片片完整的弧形玻璃在圆心的正中扣到了一起。穹顶的下方是一根根廊柱,柱头上雕刻着几个涡旋和花草。巨大的满月和着星空正好出现在了房门的对立方向,银白的月光自玻璃顶上透下,正好照射到了房间的中央。
沈星回怔在了门口,他不知道教堂内部还有这样的地方。与外面相比,这里保存的实在是太过完好,无论是玻璃的光泽还是彩绘的颜料,似乎都没有受到时间的影响。就像是有古老的法术施加在了这里,房间内的一切都被完好无损的保留着。他试探性的向前迈了一步,随着身形的移动,映射在玻璃上的月光好像也绽放出了不同的光彩。
他的目光随着月影移动,视线突然落在了房间正中的一团黑漆漆的人影上。他小心提着烛灯打量,只见一个黑发如瀑的女人坐那里。她的头耷拉着,双眼紧闭,如草一般杂乱的头发散落在她的胸前。
沈星回又走近几步,他注意到女人穿着一条华丽的黑色长裙,但纤瘦的身型明显撑不起身上的裙装。她的双手分别被铁链绑在两边的石柱上,只要动一下就会扯得叮当作响。纤细的胳膊上全是被鞭子抽打的殷红痕迹,直到月亮逐渐攀升到她的发梢沈星回才注意到,她穿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黑色的裙装,而是一件被血侵染的衣袍。
沈星回从没有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犹豫着,他最终还是走到了她的面前,将早已凉透的餐食放下。
“需要……喂你吗?”沈星回显然没有听进修女对他的警告。他小心翼翼在她旁边蹲下,然后又歪着头看了看她。
许久,女人没有作答,似乎连眼睫都不曾有一丝微颤。偌大的房间里,沈星回几乎能只听见自己口水下咽的声音和窗外传来的风的声音。他紧紧地蹙着眉头,直到这会儿他总算知道诡异在哪儿了。
——这个女人……没有心跳!!
“咚———”
远方的主楼传来浑厚的钟鸣,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准时敲响。窗外蝙蝠惊地飞走连连,沈星回的视线还未从窗子收回,就只觉周围瞬间多了几盏萤萤火光。
不,准确来说,那不是火光,那是一种沈星回没有见过的东西。霎时间星点浮动,无数的光化作星雨聚落到女人胸前。沈星回惊的站了起来。他看见刺眼的光将她完全包裹起来,就像一个会发光的巨大蚕蛹。数秒过后,躯壳碎裂,光将屋内照的亮如白昼。沈星回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自己面前,寂静的房间却突然响起了锁链拉扯的碰撞声。
他偷偷睁开一只眼,巨大的月亮不知何时移动到女人身后。破碎的光又自屋顶洒下,围绕在她周身的流光好像在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他紧紧盯着女人,发现她身上的伤口竟然全部都消失不见。沈星回知道自己应该赶紧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可他却不由自主的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
是惊恐吗?还是震撼?
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在这一刻,沈星回竟然想要伸手去触碰她。然而,那只手最终只停留在了离她毫厘的位置,就像之后的许多年那样,沈星回都不曾真正的抓住过她。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曾经反复回想,如果当时他再勇敢一点,再果决一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错过许多年。
黑色的眼睛“倏——”地睁开,迎着月光,沈星回看到了女人眼瞳里倒映的自己。
他的心跳不禁漏了半分,他突然想起了一个在菲罗斯流传已久的古老的传说。
菲罗斯星上有一位不老不死的美艳女人,她被人称为魔女,创造了名为流浪体的怪物。她擅长玩弄人心,喜食青年和孩童的灵魂。千万不要与她对视,因为……
沈星回后退半步,黑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一下又一下的律动随着骨膜传入他的耳里,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快急了,仿佛真的就像应了传说那般。
——魔女之眼,可慑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