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月的午后。
春日里的小雨织成一只细密的网。被雨浸润的万物里,一切绿颜色的叶子鲜亮肥厚,天空仍明亮澄澈,浮着几段云,淡得像道洇湿纸张的水墨痕,雨滴落在地面上的声音低于人类可以听到的分贝,那种频率大概只有蜗牛和蚂蚁知道。
我和沈星回一起窝在上周他刚买的双人懒人沙发,一起盖一张宽大的蓝珊瑚绒毛毯,图案是他选的,一个机器小人和他的好伙伴小狗,他指着图案说像我,我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到底像哪位,哪里像了。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躺在他身上,蜷进他怀里,他的下巴磕在我的头上,只有两个脑袋露在毛毯外叠着,像一颗蓝底盆栽。
电视里播着叫不出名字的节目,夸张的情节和台词,笑点也来得莫名其妙。
毯子里升腾的暖意烘得脸颊发烫。
正昏昏欲睡,手机响起消息提示音,我点进去看。
“沈星回(兔子头)”:《来了!春天必做的三十六件事》。
“嗯?”熟悉的夸张标题,我侧过头去看他。
他顺势将头埋进我颈窝只露出一双眼睛,伸出一只手指替我点开链接。
“所谓一年之计在于春…今天小编就替大家列出了春天必做的小事:
1.播种
2.在草地上晒太阳睡觉
2.把衣橱里的冬衣换成春衣
3.做青团
4.去公园散步
5.早晨去逛菜市场
6.换薄款四件套
7.看书、犯困睡长长的午觉
8.野餐、露营
9.窝在沙发里看一部动画电影
10.喝桃子汽水
11.把冬季的东西都搬出去晒个遍
12.和朋友、爱人寻觅一家好吃的新餐厅或新口味
13.在家里摆上春季的花
…
快去试试看吧!”
身后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在肩颈裸露的皮肤上落下吻,像被鹅羽笔的一端拂过,又轻又痒。我只得一边躲开他恶作剧的吻一边分神去看文章内容。
手机放下,用双手将他的脸从我肩上捧起,我问:“所以呢?”
柔软的脸颊肉挤在指缝间,他的皮肤质感是带一点颗粒的细腻。我托住他的脸晃他,藏着“报复”的私心。他的眼睛无意识瞪圆,茫然地任我揉搓捏圆。
口齿不清地回答 “唔…想问你要不要和我约会?”
他双手覆上我的手背,小动物似的凑过来用鼻尖蹭蹭我的鼻尖,一个顽皮的笑容在他脸上,童话里王子的口吻说:
“沈星回想邀请你一起参加春天的约会。”
“你愿意吗?”
窗外的雨落完,天边露出一抹霞红。站在阳台上打理沈星回种的植物们,我的园艺知识都是从他那学来的。他托着绿色的椭圆、细长条、扇形的叶子们和我讲每种植物的习性,像在介绍一个老朋友的爱好习惯,他说:“栀子花很爱喝水。”“而吊兰不喜欢太晒。”“风铃花讨厌被挤,需要透气的沙质土。”那时午后的阳光总在他背后,一圈淡淡的金光缀在他的轮廓里,有一种慷慨的神性。沈星回对着我和花草低声絮语着,香气被阳光熨得馥郁,让人晕乎乎的几近沉醉在这春光里。
植物的修剪打顶掐苞这一类,我拿不准,每次下完一刀去问他,他总说剪得好。
甚至会说:“你好厉害怎么剪的这么好的,可不可以教教我?”
夸得我都不大信了。
阴雨的日子少一些了,我们就出门。漫无目的地闲逛,在湖边捡到石子就打水漂。沈星回会用巧劲,石子在他手上有魔法,飞得又轻又快,湖面上荡起一个一个小漩涡。旁观的小孩儿们小尾巴似的缠着他央求他传授诀窍,童稚的语气说:“大哥哥可不可以拜你为师或者我可以给你当小弟”。几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巴巴的望着他,我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笑。沈星回不紧不慢地回答:“教你们可以但是当小弟就不必了,因为…”,他故意顿了顿,直直望向我,细细的银色眉毛扬起来,忍着笑意开口 “那边的姐姐会生气的,她只想让我当她一个人的师兄。”
在公园里的木椅上长久的坐着。靠在他肩上,看书看树看花看行人什么都看,看到眼花缭乱再一起分一块绵软香甜的蜂蜜枣糕,唇齿间都是香甜气。在一块空旷草地上躺着,新长出来的草还嫩着并不扎人,一只有着琥珀眼睛橘黄色的猫无声无息地趴在沈星回身边,一点也不怕生,伸个懒腰就露出绒绒的肚皮,往我们身上蹭,温热的触感像上个冬天我们一起吃过的烤橘子。
清明前后采的艾叶尤为新鲜,翠绿翠绿的一大把,我和沈星回一眼就在菜场看中了它。和阿婆问价,她耳朵听不大清楚,只笑眯眯地用乡音夸我们登对,沈星回凑到她耳旁很大声说谢谢,笑弯了一双眼睛。
艾叶汁、糯米粉、小麦淀粉、糖…各种材料整齐的码在料理台上,沈星回撑在台上看教学视频,抿着嘴唇,眉头蹙起,认真严肃,如临大敌。我替他围上新买的围裙—一只垂耳朵兔趴在草地上。趁他专注地看青团制作教程,将一顶高高的厨师帽戴在他头上——完美的兔子大厨“出炉”了。我实在没忍住笑出声,他反应过来,愣愣地去摸头上的帽子,借着反光的锅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也笑了。
“我现在是星东方大厨了。”
“嗯!”我憋着笑重重的点头。
“不过,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大厨。”我强调。
“好”,他乖乖点头,眯着眼睛笑,又说,“大厨需要搭档的帮忙,来吗?”
绿色的汁水搅进粗颗粒的白粉里,像泼入了一整碗春天的颜色。两双手一齐在盆里揉捏搓圆直至粉粒变成软黏的绿面团,只需一点点植物油就能让软乎粘黏的一团在碗里蹦起来。绿面团切成小剂子,准备往里面塞馅料。
“咸的甜的,我们都要。”沈星回说。
这倒省事。
甜的是绵密清甜的红豆沙泥,咸的是橙得流油的咸蛋黄与甜咸香的肉松。
把馅往里包,裹成一个团,这很简单。
沈星回包得认真。我仔细一看那些绿团子头上无端伸出两个尖尖。
“这是沈星回牌兔团。”好骄傲的口气。
团子上锅蒸,要使用“热武器”了。我把这位大厨请到厨房外,兔子大厨很委屈,蓝色眼睛里失落的流光转啊转的。于是我沾着面粉的手来不及洗就把他的脸捧起来,在他的脸颊、嘴唇、下巴上胡乱亲了一气作为安抚,因此他的脸上有两个不太清晰的绿色手掌印,配合他此刻“哀伤”的神情,我又要憋不住笑了。他似乎也有所察觉,眉眼嘴角还是耷拉着,低下头黏黏糊糊地靠近,又亲又蹭,直到两个人的脸上都花花绿绿的一片,才大发慈悲地开心了。
我们配合默契,做出来的青团很是成功。油润圆滑,入口软糯细腻,散发着幽幽的艾草清香。“兔团”嫩滑爽弹,真像个兔子。在吃掉它之前沈星回为它留下“遗照”—“×年×月×日,沈星回牌兔团大获全胜。她很喜欢。”
四月里的日头暖和,我们坐在露台上晒太阳,被一室开得热烈肆意的花草包围,泡在温暖宜人的日光里让人忍不住起瞌睡。阳光把沈星回的一小部分剪影投在我面前的书上,盯着那块黑影在纸上缓慢移动,眼皮上有小人在跳,越来越沉,彻底睡去。
昏沉间有人在眉心落下吻,轻得犹如只蝴蝶停在新生的花瓣上。
我是在沈星回的肩上醒来的,他还睡着,呼吸安稳绵长。橘子落日在那一边的山上,将他的侧脸镶上金黄色的边缘,我用眼神仔细描过他脸上的每一处:眼睛、鼻子、嘴巴…包括脸侧正被微风吹动的细小绒毛。他长长的睫羽垂着,在睡梦中无意识地颤动一下,我曾看过俯身喝山泉水的鹿,汲取自然灵气而生的纯洁,一如眼前的这个人。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无数次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我总是望向他就觉得尘埃落定,想到他整颗心都溢满。
指尖点上虚化的金色,一路轻划过脸颊,停在垂落的睫毛上,手指随着他呼吸的起伏上上下下。
手腕被攥住。
沈星回用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自然地牵着我的指尖贴上他的嘴唇,很怜惜的轻吻。
嘴唇轻蹭着我的指尖,他似乎还没完全醒,眼睛半闭,梦呓一般:
“真好。”
“什么?”
“每次睁开眼你就在我身边。”
“这很好。”他笑得温柔,夕阳下只一个茸茸的轮廓。
沈星回陪我去搬快递,我们买了新花色的 床单 窗帘 沙发套 ,全是浅色系。这也是他说的迎接春天的仪式感。
洗衣机轰隆隆地工作完,新买的软布们被晾在阳台上,太阳从一面晒到另一面,有风的时候就柔软地飘起来。层层叠叠的帷帐间有个身影—沈星回坐在那看书、听歌、写东西。
被阳光晒过的被子暖烘烘的,一颗银色毛栗子脑袋埋在床单里。
“沈星回,你在干什么?”
他把我拉过去,抓着一小块布料说:“你闻闻,春天阳光的味道和冬天阳光的味道不太一样。”
他眼神格外诚恳,我半信半疑地凑上去仔细地嗅。
暖的绵的,还掺杂一些花草木香。一边在脑海里搜刮冬阳的记忆,找来做比较。
沈星回凑过来小鸡啄米似的吻我的侧脸,是比棉花更暖更轻的吻。放下床单就见到一双盛着春水碧波的笑眼,距离被谁悄无声息地拉近,炙热的呼吸在交融,柔软难缠的黏连,一点点吞食花蕊深处的蜜。日影从窗格洒进室内,明亮圆波点映在我们身上,吻至难舍难分。
给晒得松软的被芯套上被套。两个人各扯着被子的两角,使劲上下抖动,起起伏伏间鼓起来的一团被慢慢抻平。
沈星回说:“像在给被子做按摩。”
他的奇思妙想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洗涤液是小苍兰香的,香味混在漫天飞舞的金色尘埃里。我们围坐在小桌上埋头吃鲜花米线。花是金雀花—钟状绿色花萼收拢两片金黄色花瓣,味清甜 。汤底是熬得浓浓的鸡汤,鲜黄清澈的一大锅倒进米线里,撒上把细碎的绿叶菜,鲜甜的滋味从舌尖绕头一圈。 黄绿色的搭配像春天的油菜花地,味觉、视觉都被取悦。
暖暖的鲜汤顺着食道滑进肚子里,一整个春天的精气神都被这碗米线唤回来。他鼻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心无旁骛的咀嚼,是很认真的吃相。
大脑不自觉地放空,只剩牙齿在尽心尽力完成切碎食物的工作。窗外夜色一点点染上天空,月亮一点点升上来。
柔顺的夜风吹开额前的头发,沈星回坐在那,一副餍足后反应速度直线下降的模样,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掉。
我的瞌睡虫被眼前的场景逗走。故意问他:
“沈星回,米线好吃吗?”
“好吃…”
“多好吃?”我存着坏心思逗他。
“嗯…比老火汤面好吃很多”,他还在和瞌睡艰苦地作斗争,好不容易把大脑强行开机思考了会儿,答我一句。
长手长脚拘在一张我们从跳蚤市场淘来的木凳,沈星回毫无戒备地任困意袭来不做抵抗,像只安心蜷缩在巢穴的动物,头都要歪到椅背上。这幅样子明明最熟稔家常,我怎么会有失而复得的感受?
想抱住他。
念头出现的瞬间就带着夜色和风往他怀里扑,他虽然还困着但仍然驾轻熟路地稳稳接住我。丝毫不惊讶我的“突袭”也不问只是收紧手臂将我往上托了托,哄小孩似的轻轻拍背。双腿蛮横地叉开跨坐在他身上,圈住他脖子,学鸵鸟把头深深地埋在他颈侧,好让他身上的味道盈满整个鼻腔,一动也不想动,犹如两颗从出生起就应该长在一起的植物,要剥开就会枯萎。
一张凳子上叠坐着两个成年人,简直比软糖还黏牙。
春日的午时闲适。我们又一起窝在家里,打算看电影。我指挥沈星回行动,他是最耐心的陪伴型家居机器人,一指令一动地开投影机、洗水果、泡茶、拿毯子再拉上客厅的窗帘。湿着手端着碗鲜红饱满的樱桃过来,昏暗的光线里他高大的身影压下来,视野范围内不多的光亮都被夺走,他的眼睛成为唯一光源,悠悠的蓝颜色里有几分狡黠的意思。
慢吞吞地说:“这么听话是不是应该有奖励?”
每说一个字就缩短一段距离,最后堪堪停在鼻尖上方。
眼神对上的瞬间已无需言语,唇舌相触,是一个樱桃味的吻。
这一周沈星回提议去户外踏青,是在与市区有一定距离的山上。我欣然赴约——这个时候的花肯定开得正好。车子开过弯弯绕绕的山路,路过几户升着炊烟的人家,停在一个湖边。春天的水犹如块羊脂玉,远远看着就知道是温和的,水位上涨,水边密密匝匝地长满草,草上零散地缀着白点,是新结的花。我被湖光山色迷了眼,没注意到他被我落在后头,正要转身去喊,要比羊脂玉更温润,类似月光的温度触到我手心。像执绅士礼,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俯身捏住我的几根手指托到他的手心里,蓝色的眼睛比湖水还漂亮,微微歪头笑着看我:
“牵手好不好?”
相扣的指缝里潮热湿暖,像个春天。
中午吃的是庙里的斋饭,新摘的春笋绿油油的,配着嫩滑雪白的豆腐,佐以几根庙里的僧人自己腌的酸萝卜,全都盖在一碗米饭上,令人食指大动。
我们在庙里焚了香,院外有一颗挂满红丝带的大树,风拂过的时候丝带缠着绿叶,沙沙地响。我和沈星回也要了一根,黑色油墨晕在红布上,他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写下: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沈星回趁着身高优势把它挂得很高,侧过头来看我,说:
“这样我们的祈愿应该会早一些被看到。”
今天天气暖,他的脸上被烘出一点薄红,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像在讨一个奖赏。
我凑过去吻在他正笑着的唇边。
午后阳光里一圈圈彩虹色的光晕,我靠着沈星回坐在庙外的台阶上,温和的风吹着,懒洋洋的让人不想动弹。
他问我: “今天开心吗?”
我点点头。
“还有更开心的。”他轻声说。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拉着我往前走。
“去哪啊?”我说。
他没回答只是牵着我越走越快,几乎跑起来。这似乎是条没有人走过的路,两边钻出繁茂的绿叶子,时不时绊住我们。不知道在这条窄路上走了多久,沈星回的步伐慢下来,前方的视线被他的身影挡住,我有些疑惑:
“怎么了…”
话音未落,他侧过身。
面前是一片桃花林。
漫天的粉色盛大灿烂,像海。一片花瓣乘着风悠悠地落在我脚边。
沈星回牵着我往里走,一边说着:
“ 前几天出任务路过,发现这里有片桃花林开得正好。“
他笑了声,”我想你会喜欢。”
一阵风吹过,花瓣簌簌地坠下,一场粉色的雨落在我们头上。
沈星回向我摊开手,上面赫然躺着一只戒指— 一只缀着桃花的环戒。
“我自己做的。”他的眼下弥漫着和桃花一样的粉色。
“给你戴上好吗。”
戒指缓缓推进指根处,像是一个春天抵达的讯号。
沈星回攥着我的手,轻轻地在手背上亲吻。
“沈星回,下个春天也一起过吧。”
“ 无论哪个春天我都会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