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物冬生

何物冬生

地球蓝得像一颗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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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氧之地

82

·第一人称,1.5w字
•预警:含人物受伤/用药,自主选择是否阅读

·微博:何物冬生

Summary:我渴望有人暴烈地爱我至死不渝,明白爱和死一样强大,并永远站在我身边。

这是我和沈星回离开研究中心的第二十一天。
也是我们共同逃亡的第二十一天。

我抱着两条干硬的面包穿过马路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半。夕照磅礴,橙红色的霞光照得人眼角发酸,建筑的屋顶蒙上斑斓的彩色,护城河波光粼粼。叫卖声和自行车铃一同响起,放学的孩子们笑着踩下脚蹬,把路边的积水溅在我小腿上,而我无暇顾及,紧紧抱着怀里的面包纸袋,脸色紧绷,路过站岗的城卫。

只要那些城卫起疑并选择搜查,我就会被判死刑。
因为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偷,而纸袋中,两条面包下压着一个小小的塑料密封袋,里面装着四五枚白色的药片,和一个未拆封的注射器。
袋子里的几种药物混合起来,是最廉价低效的改造人抑制剂,用来抑制人体改造技术五花八门的后遗症——为了时代的伟大进步,总是有许多牺牲品,躺上手术台,为全人类奉献自己。
这种伟大往往是要付出代价的,而世界上往往并没有那么多伟大的志愿者。

以进化为名义的改造衍生出无穷无尽的后遗症,我本该是心脏的位置变得空荡荡。栗子大小的起搏器维持生命摇摇欲坠的运行已经是莫大的奢侈,遑论支撑我逃脱的决定,可我还是这样做了,拔掉复杂的软管,孑然一身钻进狭窄的通风口。
这是一条没有人走到尽头的路,或者名为自由的东西根本不存在真正的尽头。
我在迷宫中失掉方向,但是不敢回头,向下看无数的罐子和牢笼,双目紧闭的实验体们沉默如自己的墓碑,皮肤苍白,血管突起,塑封的标签贴在盛放他们的容器壁上,一个个名字,一张张脸,不同的五官却找不到任何区别。
毫无疑问,当我停下的瞬间就会回到他们之中,彻底被同化成一样的没有思想的雕像。所以我没有犹豫,就要推开面前沉重的门。

身后传来锋利的警报,混合着金属被割裂的声音,有东西从培养皿里重重摔在地上。
我下意识回头,在看到那双睫毛还沾着透明营养液的蓝眼睛的一刻,我理解在沙漠中追随海市蜃楼的必死之人,在长鸣的警报声中抓住了这种早该伴随着生理结构的改变而失去的悸动,就像抓住一只掀动风暴的小小蝴蝶。
我拉住了沈星回的手。
在随时会停止的呼吸中,他就是我的氧气,我的心跳,我用以与世界产生联系的一切。

我望向前方的天际,东南方的交界上一行鸽子的剪影。天光瞬息万变,太阳就要彻底落了,最后一抹余晖沉入地平线下,而红灯转绿。我混在人群中,没有一丝异样,脚步平稳而迅速,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虽然那地方并不值得称为家。

来到这座小镇之后,我们住在逼仄的半地下室,前屋主因为被人追债而逃走,墙上和门上浇满了欠债还钱的红油漆,电路极其不稳定,灯近乎负瓦数,唯一的光源是只露出地面一半的玻璃窗,窗外最好的景色是废弃已久的环形铁道。那窗户锈得厉害,一撬就开,沈星回先跳进去,在里面伸手接着我,脚尖落地的时候地面被带起大片的扬尘,像一场小型的风暴。
也没有什么家具,我们晚上依偎着缩在沙发上睡觉,像回到原始时代的穴居生活,又像从未离巢飞行的雏鸟,靠着对方身上微薄的温暖维生。下雨的时候宛如洪水降临,淹到膝盖,被水泡透的沙发布料有潮湿的霉味,我有时把我们比作蘑菇,在没有光的地下生长着,有时候又是苔藓,在檐下布满不详的浓绿。沈星回的手掌覆在我双耳上,遮挡着外界震耳欲聋的雷声,心跳贴着我的胸膛,咚,咚,咚。清晰有力,就好像我自己的心脏也在跳动一样。

离开了研究中心的供养环境,沈星回的改造后遗症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他饿得烧心,对肉食的渴望几乎掀翻理智,吞咽口水的声音从头顶隐秘响起,最后却永远只是放轻声音对我说睡吧,睡吧。我双臂环过他的腰,在最极端最亲密的死亡威胁下闭上眼睛,用轻盈的落在心口的吻代替一句晚安。

走过长长的向下的阶梯,走过两侧墙壁密密麻麻的小广告,我转动钥匙开门,对上沈星回的眼睛。
那是一种和任何时候的天光都不同的雾蒙蒙的蓝,几乎失焦,视线从昏暗的屋内投到我所站着的门口,逡巡几许,半晌才找到落点。
为了防止失控,他的右手和窗框铐在一起,像只自囚于心的困兽。在极度的饥饿之下保持理智是很困难的,即使拥有我全部的信任,他也不想赌。手腕被金属磨破溃烂,又缓慢愈合在一起,改造的唯一好处是让他获得了自愈能力。没有无菌环境,甚至没有消毒用的酒精,我把药片从纸袋里取出,用水化开后灌进注射器,再从桌面上推给沈星回。
他左手拿起尖锐的针头,往自己的肋下扎进去,推动注射器末端,浑浊的液体进入皮肤之下。

如果是普通的饥饿,我会选择给他面包。但是研究中心平等地赋予每个试验品足以毁灭生活的后遗症,沈星回所渴求的不是餐桌上的肉食,而是更加鲜活的,人的血肉骨饲。更加可悲的是,在这同时,那些人没有剥夺他的道德,所以这二十一天,他承受着可怕的痛苦,更甚于凌迟之刑。

随着药液一点点推进,沈星回的脸色显而易见地从苍白恢复过来。我沉默着走过去拥抱他,微弱的光从窗户外斜射进来,明暗交界线划过我和他的脸,沈星回那双眼睛一半清晰一半模糊,垂下睫毛,轻轻环抱着我。
饿了吗,我们吃东西吧。他说。
我打开他的枷锁。

面包在充饥方面的作用对沈星回来说聊胜于无,只是我每次都固执地要他陪我吃晚餐,于是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人捧一条不再新鲜的面包,慢慢地嚼入腹中。
剩余的药物可以坚持一周,在这几天之内我都不用再冒险出门。沈星回有时为此感到惭愧——但既然他主动打碎培养皿陪我进行这场叛逃,而我亦自愿将他从研究中心偷出来,就已经为这场漫长而无望的流亡做好了思想上的准备。孤独绝望境地下的一个同类,在我的世界观里,没有比这更珍贵的东西。

我一向认为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奇怪的联系,正如月亮牵引潮汐,蝴蝶引动飓风,我和沈星回是两枚位于庞大机械首尾的小小齿轮,严丝合缝地存在着,爱到骨头都吱呀作响,最后却也只能遥不可及地相望。两个手无寸铁的改造人,就这么带着一身缺陷在陌生城市的角落苟活着,靠偷和骗,靠无害的脸和恐怖的意志,又或者靠着对所谓自由的飘渺向往,妄想挣出一条布满荆棘的路。
它会通往哪里呢。

楼道里的小广告还在增加,从开锁修锁到灵丹妙药,世界就是这样奇怪,即使你穷得连一盏灯都装不起,也会有四面八方的人伸手试图从你口袋里掏钱,即使你和他们同样是个窃贼,也会有更卑鄙的人为你手中的珍宝编织谎言。
我们铲掉那些顽固的膏药,带下大片石灰皮,灰色的水泥墙面斑驳狼藉。沈星回从存放装修垃圾的地方提来半桶漆,米白色,刷了一侧就用空,于是另一侧贴满过期的报纸。一场早已发生的灾难的预警,一部早已落幕的电影的海报,一桩早已以悲剧结案的寻人启事,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的讣告。
时间在这条楼道里折叠,我站在过往与将来之间,抚摸一行行模糊褪色的铅字,泛黄的照片,像要把自己也折叠进这些历史的缝隙里,不被任何人找到。

而最后的结局是被折叠进沈星回的怀抱里,唇齿交织,背后靠着破旧废弃的钢琴骨架,八十八个键里至少坏了四十四个,撑在身体两侧的手掌压上去,舒伯特和巴赫一同响起,皮肤如琴谱般在他吻下重新展平。
和人类谈爱,获得的通常是吻与拥抱,而和野兽谈爱,从来逃不开互相撕咬与互相舔舐伤口,伴随着疼痛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沈星回介于其间,以近乎慈悲的爱与怜在兽性中锚定了理智。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研究过极端的爱欲与食欲有何分别,沈星回像森林里游荡的觅食者,尖锐的犬齿抵住我的颈侧动脉,摩挲几许,只落下淡淡的牙印。
不是我驯化他,而是他自愿归顺于我。

琴键的边缘在脊柱附近刮擦出痕迹,嗅到血腥气的捕猎者调换位置,指腹轻轻触碰我背上新造成的伤口,一下一下,像在弹琴,一支繁复的圆舞曲。我感到我们是两只破掉的玻璃杯子,摆在落灰的仓库货架上,血从缺口处流进对方同样残损的身体,又被无处不在的腐朽的生灵饮尽。

洗澡要趁着电力恢复的短暂空隙,两个人挤一间狭窄的淋浴房,推拉门用的是磨砂玻璃,泼上水就变清晰。沈星回拢着我湿漉漉的头发,往上面抹洗发液,打出绵密的泡沫,十指从其间穿过去,毫无杂念地揉搓,力度适中,往下慢慢滑到后颈,拎猫科动物一样轻轻捏住。
我用指尖在面前的磨砂玻璃上写他的名字,沈星回,又写一串英文,Hannibal,同样三个音节,念出声的时候双唇分开,像在邀请。
他在我的默许中越轨,扣着掌心的后颈让我偏过头接吻,我的眼泪落在他身上,沈星回问为什么哭了,是不是会痛,我说没有哭,那是花洒飞溅的水。
可是水根本不热,冷得像铁,我的眼泪却是烫的,似乎决意把铁烧红,要在他身上烙印出一个洞,漆黑的,不见底的。

躺在发霉的沙发上,我抱着自己的膝盖,背部贴着沈星回,目光正对窄窄的窗户。月光从玻璃之后流淌进来,地面结一层薄薄的白霜,我们的皮肤质地也变得莹润苍白。沈星回用手指梳理我的发丝,下巴搁在我的头顶,我问他我闻起来是什么味道,会不会很像面包或者烤肉。他笑起来,胸腔随之震动,蹭得我有点痒。
不像食物,是淡淡的皂香,就是我们洗发液的味道。头发是这样,皮肤也是这样。
他埋进我的肩窝,小动物似的嗅了嗅。

不发病的时候,沈星回是很平静的,看书睡觉,总是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好像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蜷缩着生活,就像我心脏位置的起搏器,不出故障的时候,也会很有规律地运作,尽职尽责。
但很遗憾,它总是出故障。
我发作起来没有沈星回那么要命,只是一个人被掐住脖子那样窒息,身体内静默一片,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音。能治疗我的药物还没研发出来,我却已经太早地逃离了研究中心。
我是一个半成品,沈星回是一个失败品,这如何不算一种残忍的默契与相配,当我们面对彼此,缺失的灵魂互相补足,别无所求。

我们停在去往东方的路上,东边的东边是什么,没人知道,但那是日出的方向,太阳从地平线下浮起,用第一缕晨光唤醒黑暗中的人们。
睁开眼睛的时候沈星回不在身边,门外传来细碎的响动。我推开大门,看见沈星回手里按着一个正准备往墙上贴小广告的陌生人,斑斓的纸片落了一地。
请不要再来了。他语调很冷。这里不欢迎你们。
那人脸色苍白地离开,沈星回目送他一级一级踏上台阶消失在一楼,然后弯腰捡起地上的彩色垃圾,在掌心揉成一团。
我望向他逆着光的身影,背景是新漆的米白色墙面,额前柔软的银发垂下来遮住大半眼睛,辨不清神态。沈星回朝我抬起头,好像自己不是刚刚那个圈划领地的人,温声问要不要吃早餐。

他摸出一包蔬菜小饼,来源于路上丢失气球的孩子。他哭得太过真诚,撕心裂肺,在路边发传单的沈星回从树枝上解开气球线,递到孩子手中,换来一份价值相当的报酬。
我们用仅剩的盒装牛奶泡化这包蔬菜小饼,一枚枚金币似的从碗中浮起,绿色的蔬菜碎末作为点缀。
其实应该泡甜饼干。沈星回搅了搅碗中的东西,让饼干上的盐粒化得更快。

沈星回每天三个时段在不同的街道发传单,我也是,这是为数不多不需要登记身份信息就可以做的工作,足够维持日常开销,一日三餐和生活必需品——除了没有合法途径购入的抑制剂,那迫使我们拥有盗贼的另一重身份。
每天傍晚,结束最后一班,坐上二十六路公交,我都会看到沈星回坐在最后一排的身影。我会笑着对他招招手,故作惊讶地说好巧啊沈星回,你也坐这条线,到我身边来吧。日复一日,乐此不疲。
沈星回会走过来,在我身边的空位上坐下,让我把脑袋轻轻靠在他肩膀上,一起看窗外慢悠悠驶过的景色。这一站是快倒闭的80年代纸浆厂,那一站是晚自习灯火通明的重点高中,最靠近家的一站正建起整座城最高的楼盘。

我会指着那座初具雏形的摩天大楼笑着说,沈星回,我们以后也会住在这里的,你喜欢顶楼吗,还是带花园的底层?
一楼吧,住在高层的话,万一电梯坏了怎么办?沈星回故作认真地考虑。
对哦。我被逗笑。那就一楼,我要在花园里种花。
这并不代表我们真的奢望住进摩天大厦,只是人在重压之下总要有点盼头。

工资现金结清,多余的零钱被我们换成游戏币,从地下通道前往游戏厅。我穿着沈星回的卫衣,兜帽拉得严实,视线遮掉一半,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手偷偷勾着他的小指,贴着通道的墙壁。残疾的流浪艺人在唱歌,两缕丝线绷着一只易拉罐作简易的乐器,面前的琴箱里是一日的报酬,可惜我的口袋里只有叮铃哐啷的游戏币。
他抓娃娃重在参与,迅速消耗掉一盒代币,金属爪子摇摇晃晃,似乎看不下去我们的水平,钳住一只兔子玩偶的耳朵,从出物口掉下来。沈星回拍拍上面附着的灰尘和绒毛递给我,有吹满的气球那么大,抱在手里沉甸甸的,耳朵尖一点黑色,我看了眼出厂标签,是北极兔。

还剩最后一枚游戏币,而一局需要两枚。沈星回问要不要再去换一点,我把手里的兔子玩偶举到他面前,笑着说这样已经足够了,家里放不下那么多。
那这枚游戏币怎么处理?他问。
每家游戏厅所用的游戏币材质尺寸都不统一,我捏着属于这家店的薄薄的白钢币,对光观察上面的图样,正面是王冠,反面是三颗星星。我把它抛向半空,又用两只手拢住,让沈星回猜正反。正面就拿去换回现金买泡泡糖,反面就带回家收藏。
……反面?沈星回觉得好笑,但还是陪我玩。
在他的注视之中我打开手掌,三颗星星闪闪发光。

最后我们还是买了泡泡糖。那枚游戏币找了最近的饰品店穿孔,挂上细细的黑色皮绳,被我当作项链戴着。我说这是护身符,保佑我以后抓娃娃百发百中,沈星回笑着来勾我颈间的吊坠,把它攥在掌心,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娃娃机之神保佑我们每次都满载而归吧。
其实我不想许这个愿。走了几步之后,他补充说。抓得太多就不能牵手了。
好无理的人。我捶了沈星回肩膀一下,又自然地把手交到他手里,五指相扣。

临空气象局提醒:今天夜里到明天白天,本地将出现大到暴雨,短时降水集中,有时有大风,请注意防范。

走出地下通道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雨。沈星回折回便利店买伞,我在原地拿起手机看时间,暴雨的预警短信在恢复信号后才弹窗出来。
街上严重积水,在路边形成无数小小的漩涡。
一座城市的地下排水系统往往是它的血管,保障城市的正常运转,也藏着它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所有的罪恶和污水一起被大雨冲刷,流淌到无光之地。我抱着柔软的兔子,站在隧道尽头,静默地凝视着那些漩涡,摸了摸玩偶的尾巴。

我脚上有前几天磨出来的伤口,也没有自愈能力,碰到污水会发炎感染,是件麻烦事。沈星回说要背我,把伞递过来,自己向前走一步,在我面前弯下腰,流畅的背部肌肉在宽松的外套之下绷紧。我揽着沈星回的脖子,双膝被牢牢托住,像被固定在他身上。
伞柄握在手里,罩出小小的一片干燥天地,我看着沈星回浅色的裤腿被雨水染成深色,他跨过路沿的深深积水,如同带我涉过命运的河。

以前的泡泡糖包装里总是会附几张幼稚的纹身贴,今天这盒没有,好在很甜,也很容易吹起来。我吹出一个完整的泡泡,又啪嗒一声破掉,嚼着黏糊糊的糖块唱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沈星回问我在思念些什么,我又吹大一个泡泡,笑着说思念小时候,泡泡糖一块钱可以买一把,现在只有两粒,但这样也很好,买多了我们吃不完,放在那里就浪费了。
喜欢的东西就不算浪费。他说。

再次交缠在一起的时候,雨还没停,雷声盖过沈星回的喘息。我分神去解脖子上的项链,冰凉的金属质地持续贴在心口,在起搏器跳动下引起一阵沸腾的痛。沈星回低头吻它,视线自下而上望向我,潮湿缱绻,我发觉那枚印着三颗星星的硬币反射屋内微弱的光,时而被沈星回的身体覆盖,时而袒露在我的皮肤表面,像他的眼睛在眨。
于是我又想到泡泡糖包装里本该附赠却已经被取消的纹身贴。我们需要很多方式在对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以此证明自己已经离开那个千篇一律的地方,这种固执有点像不通人性的孩子,反复地强调一个自以为的重点。我仰头去咬沈星回的下唇,留下和我锁骨间吻痕一样鲜红的破口。
血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我的皮肤上蜿蜒成一道不竭的河流,粘腻的液体渗进肌肤的纹理之中,殷红腻白。我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正在落雨的一片土地,而沈星回是终年涉水的人,再往前走一点,就要一寸一寸地溺死。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词形容我们的生活,那就是茫然。一种长久的被幸福麻木的茫然,好像我们两个人已经抵达了自由的彼岸,这就是无数人希望的自由的生活,不体面,但是自由。
度数很高的烈酒和不需要闹钟的睡眠构成我们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沈星回跪坐在沙发边,枕在我膝盖上和我说早晚安,除了通缉令外没有任何一张证件写着我们的名字,像游荡在这座城市的幽灵。

日子平淡得似乎找不出错漏,但实际上,死亡的威胁无处不在。研究中心对出逃者的追击最终抵达了这座城市,随着我们途径的每一条街都张贴通缉令,我们没办法再坦然站在街头分发传单,而是关上门,长时间地依偎在地下室。
整个世界对我们来说只不过巨大的囚笼。我的evol可以打开任何一把锁,却无法从这里挣脱出来,毕竟再精密的机械结构也复杂不过人心。

晴朗的夜里我们一起去地面看星星,各拿一罐冰饮,有时候是蜜桃味,有时候是荔枝味,取决于附近街上的自动售货机里还剩什么。铝制的易拉罐,碰在一起清脆地响,暖而潮湿的空气在外侧凝结成水雾,从指缝间滑落。街上没有人,也没有车,从我们的角度抬头看,天空被道路两侧的房屋夹着,露出窄窄的一部分,密布着闪烁的群星。
碳酸饮料的气泡在舌面上跳跃,我突然想问沈星回,如果人终有一死,他能不能吃掉我。其实我问过这个问题,很多次,在无风的午后,暴雨的早晨。我问沈星回他会选择怎么吃我,用怎样的烹饪方法,还是最原始的撕咬,拆解我的皮肤和骨头,把我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就像蒲公英,在每一根血管里扎根。
他逃避这个问题,蓝眼睛干净得像被水清洗过,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杂念,不像一个终日游走于猎物里的觅食者,而像受伤后独自蜷缩在族群之外的幼兽。于是我不再用这个问题触碰他。

沈星回从背后摸出来几支洋桔梗,淡绿色,被水养得很新鲜,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
可惜没有蓝色的花了。他低声说抱歉。
我接过这几支桔梗,把包装用的蓝丝带拆开,一段系在自己尾指,另一端系住沈星回。我动了动那根手指,他的也跟着勾了勾,某种情感在此刻变得有形起来。

那丝带后来成了我的发带,束起逃亡路上蓬乱的发丝,丝带的末端随风拂过脸颊。沈星回总习惯把它缠在自己指尖,轻轻一挑就落下,头发上留下被长时间勒出的弧度,像有墨色的波浪起伏,再一点点用手指捻开。
给我编辫子吧。我说。
沈星回一遍一遍地研究如何把蓝与黑规律地交织在一起,丝带太滑,总从指尖溜走,边缘被他低头叼住。最初手艺生疏,裹在一起反而变成乱麻,花了很长时间解开,到最后熟练起来,手指拢起一把发丝,听话地被丝带分隔开,又在发尾汇入同一个结。他动作很轻,我常常趁这时候补一刻钟的回笼觉,额头抵在沈星回胸前,被他环抱着梳理。

半梦半醒之间,沈星回吻我的睫毛,蜻蜓点水。
我想吃饼干。他说。
他很少对我提出什么需求,包括饥饿的时候,所以我把这句话划进难得的撒娇,为终于学会编辫子而邀功,笑着说没问题,回来的时候给你带,要蔬菜小饼还是巧脆小饼。
巧脆小饼,配一盒牛奶。
我仰头吻了一下沈星回的脸颊,顶着整齐光洁的辫子起身,披上外套,戴上口罩,确认钥匙在口袋里。

出门无疑有风险,但我早已摸索到了安全的路。从地下室的楼梯回到地面,向右转入狭窄的巷子,就可以走上一条没有监控的小道,再过一座横跨小溪的桥,尽头是一家小卖铺,店主七十多岁,电视只看重播的老剧,不关注新闻频道,在她眼里我不是罪大恶极的通缉犯,只是一个年轻女孩,和恋人感情很好,买东西都是双份。
这条路上没有第二个人,只有枝繁叶茂的槐树,和几只流浪的猫狗。
沈星回的那件白卫衣被我征用已久,领口处的浅色内衬和他的眼睛异曲同工,雾蒙蒙的,又和我垂落的发辫并排,层层叠叠的蓝。

付钱离开的时候,老人家叫住我,浑浊的眼睛露出和蔼的神情,她摘下老花镜,颤颤巍巍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罐子,装满花花绿绿的一粒粒泡泡糖。
有人留在我这里的,说你每次来,都给你两个。她笑着问,要什么口味的?
酸樱桃和树莓味。
我选了两粒颜色亮丽的攥在手里,眼眶里迅速蓄起泪水,最后却没有哭。
我哭不出来,胸口堵得发慌,心脏电池电量所剩无几,我告诫过自己要减少剧烈的情绪波动——延长生命的必要手段,抛弃一部分的喜怒悲欢,来换取微薄的时间。

我想起自己本打算把桔梗风干制成永生花,但临空的潮湿空气终止了这一进程,每一片花瓣都发了霉,最后被丢进垃圾桶。永恒就是这样的东西吗,在玻璃器皿里鲜活美丽,又在人的注视之下发霉腐烂,又或者我们所求并非普世意义的永恒不变,不过无数个活着的瞬间而已。

门口的墙壁上又贴了几张广告,那些人似乎在一段时间的偃旗息鼓后卷土重来,决意要在我们家门口刚修整完的墙面留下令人憎恶的疮疤。
我走过去撕下来,然后攥着这薄薄的彩色纸片愣住。

地下室的方向,视线所及之处,一地的血。
面目模糊的躯体叠在墙角,鲜红从我的脚边蔓延至地下室门口,视线向上偏移,门开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走过去,怎么把一袋饼干放在桌上,怎么抱住沈星回的头,他坐在被血浸透的沙发上,颈侧的伤口大敞着,被钳子绞裂成碎片的颈环落在地上。他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感受到我的存在,睫毛轻微地动了动,全身的细胞都在竭力修复大面积的伤口,腹部、脸颊、四肢、内脏。
沈星回是一块被打碎多次后自我粘合的玻璃,裂纹里反射出我盈满泪的眼睛。我想拼凑他却无从下手,只能听着血肉从骨头缝隙里钻出的声音。
一场预谋的狩猎,一场反击的屠杀。

情况就是这样,那些埋伏在门口的人给沈星回套上颈环的时候,他失控了,锋利的光刃切碎了所有全副武装的追击者,又通过镜面反射,刺进他自己的身体。
沈星回的嘴唇动了动,我俯身凑近去听。
我好饿。他说。
evol的大量消耗和修复伤口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我的手依然颤抖着,从沙发坐垫下摸出最后的两包抑制剂,碾成粉末后用温水化开,给沈星回注射。可他身上已经没有完好的皮肤,我无措地举着针管,不知道从何处下手,最后掰开他的下巴,针尖戳进牙龈。
一会儿就好了。我压着哭腔安慰他。
像在给孩子打麻药的牙医,我左手的拇指按在沈星回的下排臼齿处,其余四指贴住脸颊,右手负责注射工作,指尖被舌头轻轻裹着,抽出来的时候被他咬住。沈星回对人的骨肉血有异常的渴望,此刻失去意识,只有进食的本能,两排锋利的犬齿箍着我右手尾指,越收越紧,尖锐的疼痛让我不再动。
沈星回。我喊了他一声。
这声音太过熟悉,于是他愣了片刻,再次温顺地张开口,失焦的眼睛全凭本能地望着我,一片雾蒙蒙的蓝。
我完成注射,收回自己渗血的手。
环形的齿痕规整地留在我指根,像枚戒指。

我想我在这一刻老了,骨骼皮肤支撑不住,衰老的内脏泵出最后一点血液,流经朽坏的管道,像一棵树,百余年树龄,溃于密布的蚁道,又或者从最开始都是错的,从我们诞生之初,从肺部挤压出空气的一刻,就在为了这世界而哭泣,为自己离开了最后的净土落入尘世而嚎啕痛哭,一生都在用苦咸的泪水偿还被赐予生命的薄恩。
此路漫漫如蛇首尾相衔,即使回到原点,把一切生离死别蝇营狗苟推翻再来,重新在蚁穴上播撒种子,也只是重蹈覆辙。呼吸变成一件困难的事,像两个被流放到地外的罪犯,举目茫茫唯有无垠的尘埃与静默,打碎了玻璃罩子,身处窒息的真空之中,靠着对方微薄的呼吸依存,吻尽的时刻,爱与死别无二致。

所以我说,沈星回,我们一起死掉好不好。
就躺在这环形的铁道上,眼泪归于江河,呼吸隐入空气,血肉化为尘埃,像一场无声的崩解,两个人的心跳同时停止在那一瞬,生和死亲密无间,我们的骨骼交错在一起,严丝合缝地卡着如同脱落重组的两枚齿轮,无用而隐秘,光荣而卑劣,两个逃兵,两个骗子,在骤雨下避无可避,就这么被浇透了,骨肉贫瘠,轮廓模糊,和大地长在一处,像碑刻的痕迹,又没有那么深刻,只是两片薄薄的,时代的残影。
好。他在漫长的沉默后回神,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这个倡议者却又反悔,抚摸沈星回干涸的唇,将裂隙处的血抹在指腹,看它慢慢凝固成锈色,用自己的额头抵着他的,皮肤滚烫,血渍黏腻,像某种廉价的胶水,将我们的灵魂混合在一处,分离时痛到撕心。
你不要死,沈星回,你不要死。
我们还没有找到自由,我们不要死。

他几乎不动了,缓慢愈合的伤口留下狰狞的疤痕,新生的肉芽和暗红的痂交错着分布,在他腹部和脸颊刻碑。
我拿起一边的注射器,针尖穿透他的耳垂,左边偏上的位置,血淅淅沥沥地流下来,因为这细微的、我施加的痛苦,他又开始呼吸,沙哑的,绵延的,我取下自己的左侧耳钉,穿进沈星回耳垂上那个新生的孔洞中,看它一点点愈合,绞住细细的耳针。
蓝色的人造宝石代替眼睛在昏暗中莹莹地亮着,我一瞬间以为自己不是给他穿了一个耳洞,而是连接上了珍贵的氧气,从我颤抖的指尖,到他撕裂的伤口,从我炽热的泪水,到他因为呼吸而张开的口腔。

周遭的静默令人心慌,沈星回没有力气和我说话,只有枯竭的呼吸,于是我给他唱歌。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到最后嗓子沙哑,分不清是哭还是唱歌,只发出来薄薄的气音。沈星回的眼睛又睁开,用目光温柔地描摹我的面容,睫毛颤动着,似乎随时又要疲倦地合上。

沈星回。
沈星回。
我一声声地喊他,把自己蜷缩进这个铁锈味的潮湿怀抱,几乎听到骨头重组、心脏复工的咔嚓声和咚咚声,喧嚣无比,破碎的光点从地上漂浮起来,缠裹着我们发霉的沙发和那些四散的残躯。我恍惚间觉得自己见证神的再生,耶稣基督从十字架上复活,但其实,只不过两个千疮百孔的懦弱的灵魂,再次从风暴中获得喘息。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天还是两天,太长了,几乎有一个人的整段人生那样长,沈星回的手落在我头顶,轻轻捋了捋杂乱的发丝。他的伤就像没存在过,皮肤光洁平滑,摸不到一处疤痕,像尊未经风化剥蚀的大理石像,只有高位耳垂上嵌着的蓝宝石耳钉,血肉和金属长在一起。

不怕,我在呢。他说。

我们在下水道和垃圾场处理掉那些残肢,沈星回拒绝食用研究中心的人,或者说除了曾经从培养管输送进身体的血液,他本身就没有食人的意愿。
站在熊熊燃烧的烈火旁,沈星回挽住我的手,热浪被风席卷着扑面而来,空气也因此变得扭曲。
他银白的额发被吹得飘动,连带着整副骨骼都在颤抖,他很冷。
我杀了很多人。沈星回垂眸,没有眼泪落下来,空洞到似乎可以被风穿透。
你害怕吗?我问。
不。沈星回说。只是通缉令上又要添一条罪名。
我们的罪行永远也比不上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沈星回,他们是罪魁祸首,你不是在屠戮生命,只是在讨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我拥抱他,用双臂环绕这慈悲与残忍并存的人,这拥抱如此紧密,要他的心跳在我的身体之中扎根,仿佛天地间再没有第三个人,我们在生命的滚滚洪流中合二为一。

沈星回背上清晰的一节节骨头像尺,丈量出我们行过的路途,也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比冷漠地提醒着抚摸他脊背的我,时间已经不多了。
人都会死,人终有一死,我不例外。
我从不奢求长生仙药,只想延长和沈星回在一起的分分秒秒,在我人造心脏的电池耗尽之前,找到那条云开月明的长路。

烈火燃尽之时,我说,我要看萤火虫。

沈星回抬起一只手,掌心朝上,指尖泛起点点的微光,在我们之间缓慢汇聚,变成暖色的光团,又逐渐拥有清晰的形状,一只只萤火虫张开半透明的翅膀,飞进无尽的黑夜里。最后一只去而复返,落在我领口,明与熄的间隔之中,像某种古老的密语,于无望的此刻传递来世的讯息。

我用手笼住一把萤火虫,看指缝间明灭的光斑。沈星回的手覆上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evol的消耗,他的唇色苍白了一点。他低头吻我,我温顺地回应,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萤火虫飞出去,汇进明亮光华的溪流之中。夜色被它们分割成两半,分界线模糊弥散,像陨落的银河,在人世间寻找着不存在的净土。听说人死后也会化为萤火虫,我希望我是沈星回指尖的那一只,沈星回是我领口的这一只。

我问了沈星回一个之前从没有问过的问题,为什么那天选择打破培养皿陪我一起逃亡。
不是我选择陪你。他说。是你选中了我。

那一天的研究中心,千篇一律的实验品,我用以开锁的evol同时共鸣动摇了对沈星回的限制,他在营养液里睁开眼睛,在茫茫一片电子元件的丛林里锚定了门前的逃脱者,像受到无形的感召,于是凝聚光刃破开了玻璃。因为能量耗尽而跌落在地时,就像之后无数次那样,我牵起了他的手。

回去的时候路过小诊所,沈星回买了一包湿巾,拆开后抽出其中一张,折出三角状,用两只手指捏着凑近我的脸。
你受伤了。他指着自己的脸颊示意,低声说。
我转过头去,从玻璃橱窗的倒影看见自己脸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出细碎的伤口,于是又乖顺地转头朝向沈星回,任由他轻轻为我擦拭。
他捧着我的脸,在伤口抹上碘酒,贴上创可贴。动作太轻,让人无端有些发痒。

我们回地下室拿了行李,其实没有多少东西,一包药和一只兔子玩偶,一个帆布袋就能装下,被我挂在肩上,分量极轻。仿佛我们这一生与世界之间创造的羁绊,即使苦和痛都达到顶点,也不过鸿毛一片。
沈星回拦下路边等着宰客的的黑出租。这样的午夜,两个狼藉的人,看起来像私奔的情侣。司机掸了掸手指间夹着的烟头,烟灰落了一身,当即就想坐地起价。
这座城市只剩下绝路,沈星回不再隐藏,掌心倏忽间亮起光团,映出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价钱之后再商量,现在请带我们离开这里。
……目的地是?司机问。
沈星回垂眸望向我,征求意见。
我摘下项链上的那枚白钢币,把它抛向空中,用近乎游戏的方式决定两个人的去路。它落在我掌心,王冠的那一面指向西边。于是我说,东边,我们继续往东去。

我们离开城市中心,一路向东,前往郊外。
穿过隧道的时候,世界骤然暗下来,连风声都被隔绝。我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仿若寻求温暖的幼兽。
沈星回没有拒绝,他亲吻我的额头,不带欲望,领口处第一枚扣子硌着我没有伤口的那一侧脸颊,完满的、如同烙印的一个圆。他平稳的心跳像心理医生催眠用的钟摆,我默数着,把呼吸调整到同样的频率,似乎这样就可以接收到隔着皮肤与肋骨的、另一种信号。
外面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隧道壁昏黄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车内。我们的十指折叠交错着扣在一起,密不可分,好像从诞生之初就攀在一起的某种古老植物,汲取着对方的养分,在泥沼中艰难地求生。

我意识到我无法失去他。
这听起来很扯,为什么会有人离开另一个人不能活着。但我从不是一个完整的人,我想有一个人,我能在他面前展示所有的自己,我所有的懦弱和自私,我的高尚和卑劣,我要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值得我的心脏为之停止跳动又重启。
我需要沈星回。

我们住二十元一晚的旅馆,不用登记信息,墙壁薄得像纸。
睡前才发现,我发辫间的那根蓝丝带沾了血迹,怎么都洗不掉。沈星回接过去,在肥皂上喷了酒精,慢慢地搓净,挂在床头等它晾干。
没有带睡衣,沈星回把自己的衬衫从浴室门的缝隙递过来。我站在浴缸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色因为疲倦和恐慌而苍白,头顶的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五官的轮廓也因此明灭。
沈星回,可不可以帮我洗头发?我问。
他推开门,坐在浴缸边调试水温。我裹着浴巾安静地等,直到热水弥散的雾气充斥这狭窄的空间,一片纯白里我看不清沈星回的眼睛,但能看到他耳垂上亮着的蓝色耳钉。
带着泡沫的十指穿行于发丝间,沈星回对这件事很熟练,轻柔地按压我的发根。我背对他,抱膝坐在浴缸里,肩膀因为压抑着哭泣而微微颤抖。
我没有在恐惧死亡。
我在害怕和他分别。

用清水冲净发梢的泡沫,他从背后拥抱我,双臂紧紧环过我的肩膀,脸颊贴着我湿漉漉的头发。我将沈星回拉近,像溺水的人寻找救命的苇草,让他也跌进温热的水中,抚摸面前没有一点伤痕的皮肤,从锁骨到心口,从肋间到下腹。那种名为永恒的东西就在他身上,占掉了所有空间,没有一点地方留给“自由”扎根,无论走到哪里,都很难有第二种结局,求自由与求死无异。
我们蜷缩在浴缸中,像回到母亲温暖柔软的子宫之中,被浪潮般的羊水包裹,灵魂也在躯体内静默地蜷曲着。每一次的拥抱都将我们变成两块扭曲的拼图,和全世界格格不入,只能和对方完全地契合,如果被生硬地分开,骨骼便弯折破碎。
你冷吗?他问我。
浴缸里的水渐渐转凉了,我贴近沈星回的怀抱,搅动细碎的波澜,轻轻摇头说不冷。长发海藻般在水面下散开,被他的手指绕起来。沈星回极尽怜惜地吻我的眼睛,几乎像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脆弱的孩子。

我有那么一瞬间又想和他一起死去,在这无人之地干枯腐烂,有连绵的树脂像雨落下,在浴缸里,把两个人变成一枚完整的生物化石,再也分不开。产生这个想法的同时我知道我病了,病入膏肓,只有他是一味上瘾的药。
我将自己的下唇咬破,清醒后看血丝在水面蔓延开,沈星回低头含住我破溃的伤口,以吻止血。
于是我又笑了。笑得眼泪止不住,沿着脸颊淌下去。
我说,沈星回,我确实有点冷了。然后从浴缸中起身,就这样滴着水走出去,身后也传来沈星回从水中站起来的声音。
这里没有吹风机,他用干燥的毛巾裹住我的长发来回轻轻擦拭,我站在拉开一条缝的窗前,披着一次性的浴巾,看楼下来来往往的车灯。逃亡途中他总是这样替我擦头发,作为家长未免太过纵容,作为共犯就刚刚好,我们之间的关系远比亲人爱人更紧密,难以形容,难以触摸,但真切存在着。

旅馆的床单看起来不算干净,沈星回把自己沾血的衣服翻了个面铺在上面,我们并肩躺着,静静地呼吸。没来得及吃的饼干从帆布袋里翻出,用牛奶泡了,两个人各自端了一杯在手里,据他所说有治疗失眠的效果。
而我确实蜷缩在他的怀抱中睡着了,一夜无梦——或许有,但是我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沈星回最后的那句睡吧,睡吧。
仿佛我们还在狭窄的地下室,那张熟悉的沙发上,一切都没有改变过,不过两只走到穷途末路的困兽,再次互相舔舐着伤口。
堆叠的疲倦翻涌而上,心跳渐渐变得缓慢,我的眼皮很沉,手掌贴在自己胸前,皮肤之下的机械心脏运行间隔越来越长,随时都会停摆。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沈星回已经不见了。

我没有急着去找他,沉默着打开挂在椅子上的帆布袋,东西都还在,只是多了一块栗子大小的新电池,和一枚蓝色耳钉。他如何来到我身边便如何离开,孑然一身,一无所有,干干净净。他自愿重回为我打开的牢笼之中,以亘古痛苦的永恒换取我片刻自由。
可是亲爱的。我不需要这一块电池的自由,我宁愿和你一起颠沛流离,而不是再次陷入平静的孤独之中——我们正是为此而携手逃脱的不是吗,以和你的诀别换来的喘息空间,对我而言是更大的囚笼。

旅馆一楼的柜台上方,悬挂着老式的电视,没人在乎里面播报着什么家长里短、生死轮回。嘈杂声中我一级级走下楼梯,早间新闻的声音隔着旅客的交谈飘过来,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经确认,在逃的高危改造人ST-1101已被抓获,将于近日进行公开审判。
  进化时代来临后,违背指令的叛逃者屡见不鲜,希望此次判决的结果为广大改造人敲响警钟,专心投入人类进化的伟业,在不久的将来,迎来新生的人类将永远铭记你们的奉献。

一缕晨曦自地平线下升起。
我背着帆布包抱着兔子玩偶踏出门,呼吸新鲜潮湿的空气,好像拥有视力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地面以上的东西。已经记不清在地下室、地下隧道穿行了多久,想不起在多少个日出前的晦暗里和他并肩走过路与路的缝隙。

两粒泡泡糖还没有吃,躺在我的口袋里,被体温软化。我已经想好了,樱桃味给沈星回,树莓味留给自己,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要面对面吹泡泡,比谁吹得大,比哪个泡泡破得更晚。街头巷尾的通缉令因为沈星回的自首而全部撤掉,我站在这里,这座表里不一的城市对我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亲和力,人们关切地问我要去什么地方,是不是迷路了,为什么在路边沉默着哭泣。
我没有迷路。我一直知道我要走到哪里去。
我要走到有沈星回的地方去。

旁听席对所有人开放,右侧坐着凑热闹的市民,左侧是一言不发的改造者们,和我上一次见到他们时一样,戴着统一的颈环,身体有不同程度的残缺。强大的能力必然衍生致命的缺陷,人类走向进化的每一步都鲜血淋漓,却孜孜不倦。
沈星回戴着止咬器,这个从没有因为食欲主观伤害过任何人的改造者被当作失去良知的猛兽对待,坐在审判席,耳垂上留着一个耳洞。
没有愈合。
我在这尊石像的永恒之上留下了一丝命运也无法干预的裂纹。

看到我的时候,他有片刻出神,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平静地面对正襟危坐的审判长。

被告人沈星回,编号ST-1101,你是否承认私自策划并且逃离研究中心。

  我承认。

  你是否承认杀死并处理了八位负责追缉你的研究人员。

  我承认。

  你是否承认在流亡过程中杀死了与你一起叛逃的一位改造者。

  是的,我太饿了,我吃了她。

构成躯体的原子崩解融入空气,我坐在旁听席,指甲陷进掌心来压制夺眶而出的热泪,又或者是血。随着沈星回一条条罪名的成立,最后一个问题落下尾声,我同步地干涸,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是他累累重罪的一环,是他站上审判席的起点,那条麻木不堪的蛇终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

他以必死的决心为我开辟一条崭新的路,而后用极尽温柔的目光描摹人群之中的我,在止咬器后微不可见地比出口型。
回家吧。
三个音节,像沈星回这个名字和Hannibal这个代称一样,念出来的时候双唇张开,像个邀请,实际却是告别。

嫌疑人沈星回,擅自逃离研究中心,击杀追缉人员及同行改造者,罪名确认,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起立,鼓掌。
随着审判的落下,左侧旁观席戴着镣铐的改造人们被领着为伟大的判决喝彩,他们脖子上的颈环整齐划一发出尖锐的光,而眼底没有。他们的眼神麻木空洞,目送沈星回被押着回到无尽的黑暗之中,就像一道沉默的浪潮接受自己消失在漩涡中的命运。

右侧旁观席上站起来一个人。
这个人平平无奇,穿着宽松的卫衣,头发乱糟糟的,被蓝丝带随意扎起来,一枚廉价的游戏币项链从领口滑出,银色的,反射天花板明亮白炽灯的时候像凝聚着两百年的剔透月光。
这个人是我。

逃出去的第一夜,天气异乎寻常的好,沈星回和我裹着外套睡在地下隧道,他问我自由是什么。
我说我也不知道,所以要找,你要陪我一起找吗?
他说好啊,我们一起找,应该可以更快找到。

我想,我们已经接近了。

崭新的心跳在胸腔中响起,纯粹的力量随着血液流淌至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再次感受到共鸣的波动,像干涸的土地落雨,死去的魂灵于此刻再次发出亘古的叹息。我和前方转身的沈星回对视,交换的眼神中包含了太多东西。
这不是我要的终点,他以死结局,而我抱着新的电池再等一次电量耗尽。如果我认为故事可以在这里结束,那最开始根本不必逃离研究中心——等死在哪里等都一样,我要鲜活的自由,有他陪伴的自由,不是在地下行走的自由,而是有光的、能看到星星的自由。

我是个窃贼,能打开所有的锁,就像逃出研究中心的那一天,在我消耗大部分电量而引起的共鸣下沈星回凝聚出割裂囚笼的光刃,左侧旁听席上的每个人颈间的束缚被解除,如同微弱的萤火虫最终成群。他们抬起自己的手,于是一条新的河流被孕育。
审判席上飞起漫天萤火虫,时间于此刻折叠在一起,过去和未来,错误和正确,伟大和渺小,毁灭与新生,在柔和而明亮的无垠光芒中,所有的枷锁落地生根,长出一片水边的苇草。我们站在光与暗的交界线上,像用身体立下一块块自己的墓碑,这一幕通过光电信号的传播以法庭为中心蔓延开,无数的人为此驻足,为一场和进化背道而驰的判决擂响停步的鼓点。

我想我给沈星回漏上了一课,如果错不在你,那就绝不要认错,但现在补上也为时不晚。我不要你被永远铭记,古老的石碑上刻满后来者的到此一游,所有的东西都会在时代洪流中发霉变质,我要给你每一个活着的疼痛的瞬间。

我说,我不认同这场判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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