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序
高耸的砖墙是人造的黑夜,风中几枚碎星突兀地闪动,落下来划破一点尘埃。
叮啷叮啷……十个莫克。
“这个。”厚重的嗓音响得沉闷,一根粗大的食指点向我,套着一圈雕花的指环。贩灵人的脚踝在跟前晃动,铁制的牢笼被粗暴地踹了下,刺耳的声音震得我头皮发麻。
身体被塞进马车后,那群身披黑袍,被宽大的兜帽掩住五官的人又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按住我。混乱中不知谁的手捏住我的下颌骨逼迫我抬头,颜色浑浊的药不住地往喉咙里灌。我像只搁浅的鱼,剧烈摆动,无助地吐出一滩滩药水,又被重复灌下,直至碗底见空。
那瞬间我第一百零一次后悔在灵之森的边陲展开翅膀,只为了和朋友说我那平平无奇的梦想,再炫耀一下漂亮的绒羽,它们刚长丰满。
在我漫长的记忆洪流中,那片由贩灵人圈画出的,藏匿于灯红酒绿的灰色地带不知何时兴起,我猜是从有圣灵失控后开始的。那天灵之森的中央莫名塌陷出深渊,鼓胀出奇异的能量。方圆百里的圣灵发出低沉的呜咽,元核纷纷受影响变得残缺。
仿佛死神前来讨债,一些垂垂老矣的圣灵倏忽被收走剩余的命数,元核顺着残缺的纹路爆裂开来。能量化作光焰,一束束在空中绽开,落进人间,点燃浓夜中一城的灯火,映照最不愿回首的过往,使人深陷幻觉,头痛欲裂。人们将这种能量波动称为“异象”,并视之如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你确定没认错吧。”
“没错,就是契师大人需要的,尤莉可一族。”
从回忆中抽离,我隐约听到他们在谈论那位名声赫赫的契师。其实这个传闻我并未听完整过,莫名心痒,忍不住支起疲乏的身子,听他们用与自身形象极其割裂的轻和语调讲述那段际遇。
人们拿异象毫无办法,直到一个人影从落日余晖中由远及近,风笛悠扬的乐音像狗尾巴草摇摇手,同城里的人打声招呼。他们以为是哪位吟游诗人路过此间,前来讨一碗酒,打听一段故事,便好心地劝他离开。
「原来如此」
那人说道,声音温柔旷远,如现在头顶上隐约要出现的星星。
「请,帮帮我们……」
他将风笛随手赠与脚边眼神巴巴的小女孩儿,揉揉她的头,手心握住她作为交换的一颗苹果。小女孩儿的父母将她拉到身后,说句抱歉。
他摇摇头。
「请给我一支笔,一张纸」
呜——
长啸湮灭天边最后一丝金光,枯叶飞旋,在夜色里胡乱地打在人脸上。棚舍里的牛羊趔趔趄趄,人们掩住面庞东倒西歪,凄厉的尖叫将整座城蒙盖上悲凉与可怖。
指缝间,见远道而来的客人立得稳当,手握笔杆在纸上唰唰地写,嘴里叼着刚接下的苹果。狂风掀开他的头巾,银灰的发尾在空中飞扬。那双瞳眸在暗夜中独独烁耀,是难得一遇的幽蓝极光,也似草地上升起的泠泠萤火。
手里的纸被他放飞。
咔嚓,他将那口苹果咬下。
风停了。
人们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来客。他神色平淡,仿若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手上多了枚同苹果一样红得通透的东西。他又自然地嚼了口苹果,甚至被甜得面露些许幸福。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簇拥着上前问如何报答这份恩情。
他慢条斯理地啃着苹果皮,思考的时候睫毛微颤。
「一盘肉吧」
似乎有什么不妥,他又摆摆手,再蜷起三根指头。
「两盘」
在身边的贩灵人语气夸张地赞许契师大人善解人意不慕名利时,我忍不住溜出一声猫叫。
好朴实有趣的人,做了那么大的好事,报酬却如此简单。
许是我的这声笑被理解为嘲讽,我被他们很重地摁住头,押着下了车。
眼眸倔强地向上抬,被刺痛得有些睁不开。那是我被拐进昏暗的黑市后,见到的第一缕天光,由灰向白。
001 强制告白
有时我会思考尤莉可一族存在的必要性。圣灵分种族,并拥有自己的元核,不同能力对应不同颜色。比如攻伐元核呈血雾的猩红,防护元核是天空的湛蓝,疗愈元核有茂草的青绿,而尤莉可一族拥有的长生元核,是雨后虹光的彩。
我不明白,为什么长生元核会是如此绚丽又不可替代的颜色,明明长生是最无趣无力的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既有长生,便没有其余任何能力。你会淋无数场随花飘落的春雨,晒无数轮眩目迷神的夏日,听无数声苍凉干涩的秋风,踩无数层沉默无言的冬雪——只是一个人。
因为朋友太少,且他们总会先行一步踏入灵之森那条永不停息的长河,不再回头。圣灵种族之间并不完全亲密无间,交流密切,尤其尤莉可一族。用人类的说法,我们是隐居者。尤莉可数量很少,顶多伸两双手来算。没有除长生外的任何本领,我们的自由捎带谨慎的风格。
但我不是这样,朦胧地记得祖母说我生来像一匹野马,不该被圈在灵之森中族群的小小领地,而应驰骋在无垠草原,当然也可以飞。
去一趟草原,那就是我的梦想。
不过现在不行,因为我现在被绑在树上。
后背被树皮反复揉搓,生出了摩擦的红热。捆缚的皮绳结实得紧,我没有多大的气力,挣扎无果,最后才在这里胡思乱想。
那堆人临走前还一直絮絮叨叨地念,唯恐出一点差错。
“往城北走,沿着最长的直路,抵达一片密密匝匝的树林,契师的家就在那儿……”
“这太简单直接了,不会骗我们吧。我以为契师大人会住在什么岩层下生命之源的中心,或者离日月星辰最近的地方。”
“不可能,这是契师大人的朋友写的。”
他们不敢太过冒犯,于是选择把我绑在树上,可能等契师大人哪天心情好出门走两趟,就能遇上我,把我带回去。
我想吐口唾沫,主意太馊。这里有千千万万棵树,千千万万条路,他走多少趟都大概率遇不上我。
事实是我小看了命运钦定的偶然,在脑海里浮现这个想法后的约莫两分钟,就有脚步声靠近,我抬起头。
记得他发色银灰,我以为会是迟暮老者,未曾想是少年一名。
阳光被剪得细碎,斑斑点点地洒在来人银灰的发顶,像金色的梦。他颀长的躯干上套着合身的白色长袍,用一颗熠熠的八芒星系起。逗弄着肩上停落的一只鸟,他的目光还没落在我这里。
振翅声响起,扑棱棱。他的视线向鸟儿飞走的方向延伸,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睛比胸前的八芒星还要亮,散发盛着水雾的蓝光,像从哪里都寻不到的奇珍异宝,虽然它此刻就在我面前,明晃晃的。
鸟儿已经走了,可扑棱棱的声音还在响。这才发现是我脊背上的肌肉力量喷张,身后的羽翅已经要不顾空间的逼仄抖擞开来。
他对于有生人的造访感到有些惊异,一步步朝我走来。
皮质长靴将他的腿衬得笔直修长,足尖扫着落叶,嘎吱嘎吱。蓝色的瞳眸移动,像星球公转几光年,里面孕育着生命的灵动。他探过身来观察我,身段优雅得不似什么契师,倒像宫廷中的王子。
我的脸很热,好像化作传说里那个被他吃掉的透亮苹果,只希望羞赧能随脸上的薄汗一并蒸发。但希望并不抵用,心脏还是要代替喉咙尖叫,奇怪的冲动在四肢百骸冲撞,最后一把推开闭合的唇门。
“契师大人,我爱你!”
一句话惊天动地,当然指的是我的天,我的地。我懊恼自己怎么会说这样无礼且不诚恳的话。——这明明是谎言。
明显他眼中的惊讶探究转变为尴尬。再被他的视线从上到下一寸一寸审视时,我的皮肤像被灼烧。
大概是这份灼意也烧到了他呼吸的空气,他的面庞到耳根也很红,红得滴血。用手轻掩,他嗫嚅着开口。
“你……还好吗?”
语调克制舒缓,如果没有那一句莽撞的告白,我想他只是在问一个被绑在树上的人的身体状况。
但现在,我莫名觉得他还顺带关心了下我的脑子。
002 浅识
他把我从树上解下来。由于先前的挣扎,我早已脱力,双膝不受控制地要跪进地里。他眼疾手快地托住我,我的双手却像爬山虎找到依附的墙体,顺应自然规律地攀上他有力的腰肢。
他惊得一缩,感到周遭的空气燃烧得更厉害,在耳边炸烟花,噼里啪啦。
“对对对对不起……”终于稍微清醒一点,我抓紧时机,词儿如豆子落盘似地往外蹦,磕磕巴巴,但胜在真诚。
对方并不在意,只是扶住我的手由掌变拳,耐着性子一句一句问。
“还可以走吗?”
“被抱着可以。”
“……还有什么地方有伤吗?”
“受伤了你会心疼吗?”
“……你家在哪儿,我送……”
“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人气极是会笑出来的,现在我面前的这位契师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我不知道人的气质是否能一瞬间改变,但他确实眼尾一挑就做到了。
他被我闹得嘴角上扬,虽然只是皮肉牵连。亮圆的眸子压成细扁的,猝不及防劈来一道蓝色的闪电,我猜后面会紧跟着轰隆隆的雷声。
预想的雷声没在耳边炸响,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得有些怪异的语调,如同柔软的指腹轻轻顺过我的脊椎骨,有些发痒。
“这位美丽而陌生的小姐,才见面不过两分钟,你就如此执着地……”
“要跟我回家?”
后五个字被他的唇齿磨得暧昧缱绻,暗含些风雨的意味。就像刚刚的指尖游走到后腰,竖起,指甲不轻不重地掐在肉上,刺激得我一抖。
我赶忙摇头加摇手,却说不出一句拒绝,甚至最后还莫名其妙点起头来。我急得直跺脚,咬着唇任泪花在眼眶打旋儿。
他见我这副怪模样,逗弄的心思收回去。琢磨了好一阵,他忽而像是被敲了一棍子,瞳孔骤然紧缩,神色木木的,应该是在震惊。
“你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去拿个东西。”
说完,他转身走得干脆,长袍在身后微微扬起一角,像一片褶皱堆叠的云。
我急忙捡起身边一根略微粗硬的树枝,用力凿进泥土,划拉出一道道笔画。眼见他的背影聚缩成一个小点,然后消失不见,胸肺刹那被塞满看不见的石头,没有了氧气进入的余地。面部在塌方,骨骼一寸寸下垮。下颌骨拉不上,胃便顺着干呕出些许回酸的液体,剩余的转让给眼眶,腐蚀得人想合眼。
“我回来了。”
一声令下,身体的秩序归正,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是生理性疼痛导致的,也夹杂濒死复生的后怕。
他将我扶起来靠在树上,臂肘垫在我的后背,另一只手摊着一张干干净净的手帕,上面躺着几颗圆滚滚的浆果。
“刚才去摘了点野果,很甜。已经洗过了,要不要尝尝?”
但我现在嚼不进任何食物,一张嘴同一时间只能干一件事,现在它还在充当储存泪水的器皿。昏沉沉的大脑凭本能指挥左手抬起,他偏头看去,泥土的缝隙歪歪扭扭,是三行字。
「可以」
「没有」
「最南边的灵之森」
他明白我在回答什么,遂将浆果包起来收进我衣服的口袋,在我后背的手上覆到脖颈附近,如同拍抚耆甲,安慰一匹受惊的马驹。
“但你暂时回不去了。”
我的情绪刚缓下来,哼唧两声表示疑惑。
“八百。”他喃喃地报出一个数字。
“远于我八百米,你就会倒下。”
倒下。
不是走路踉跄一下跌倒,而是永恒地沉眠。
他说得认真,我闻不出丝毫戏谑的味道,但这题对我而言太超纲,我还没找到答案,只好把他塞进口袋的果子翻出来,沉默地啃食。
他的两颗犬齿短暂地露出来。
我读不懂他笑容的含义。或许他是觉得我面对死亡的态度太过平静,其实我只是还没走出濒死的情景,脑子空白而已。
“走吧,先回家。”
他绅士地体谅我之前的境遇,将我打横抱起。好闻的气息钻入鼻腔,说来有些矛盾,像太阳底下暖暖的木调,又有月光底下清凉的花香。我的脸不禁贴着他的颈窝,依赖地蹭。
他似乎明白我的这种动作是怎么回事,这次什么也没问。
折腾了半天有些困倦,头低低地垂下时,才发现他胸前的八芒星中间嵌着一块铭牌,上面篆刻着三个字。
「泽维尔」
003 深入
再次睁眼时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周围环境已经焕然一新。木质的房屋架构简单,很敞亮。天花板上悬着质朴的灯泡,钨丝亮得热情活泼,暖意融融。墙壁上的田园式画作被钉子钉得牢固,是另一扇可以看清世界的彩窗。木柜上的书虽然高度参差,但码得整齐满当。
阳光被南边的玻璃窗框成几何状,细小的尘埃就在这边角利落的光中闪烁,是白日的辰星。
只是他一推门出现,白日的辰星便四处游散,单单留下他一颗。那双蓝眼睛又望向我。
“喝点消炎的药。”一只木碗伸过来,清热解毒的药汤散发具有冲劲的苦。
“你的鞋子早就被划破了,又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脚踝脚背都有伤口,给你简单处理了一下。”
听完他的话晃晃脚丫子,它们被纱布松松地缠着,边缘打了个不甚精美的蝴蝶结。
我猜他的动作应该很轻很轻。用冰凉的镊子将碎石一粒粒从伤口中挑出,喷上药水,再一圈一圈缠上纱布,这么长的过程,我竟然完全没醒。
心中生出一点感激,没有人能抵抗善意的温柔,那是对不信任最佳的安抚剂。
可我更不能抵抗药汤的酸苦,所以果断摇摇头:“不用。”
庆幸,身体里神秘莫测的力量这次没有搞怪,选择站在我这边,坚定地拒绝他。
他好心地劝:“不喝的话,伤口容易发炎。”
我将脸埋进沙发的一角,无声地做出选择。
见状,他似是无奈地叹口气,话锋一转,语气捎带上指令的色彩。
“过来。”
四肢像被通电,那股力量立马倒戈,将我生拉硬拽起来,一步步提到他跟前。
“把它喝了。”
我听话地捧起碗,捏着鼻子大口大口地闷。苦药不能抿着喝,会苦得一发不可收拾。
最后一点汤药见底,我放下碗,眉眼皱在一起,痛苦的表情像一颗烂番茄。
嘴里忽然多了甜的滋味,有些凉的触感在我嘴角旁停留了一瞬。
是他塞给了我一颗糖,草莓味的。
味蕾被糖抚慰,好受多了。
“其实我成年了。”意识到他的行为是拿我当小孩子哄,我认为有必要解释一下。
“哦……那给你两颗。”
于是手上又多了一颗糖,我眉头拧成结,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转过头去,见他笑得心情极好,犬齿又出来与我打个照面。
春季还没过完,在家里他解下长袍,只穿了件薄毛衣,毛茸茸的,带着所有小动物都会想蹭一蹭的柔软。
“泽维尔……”
“是你的名字吗?你胸前那颗八芒星上的铭牌是这么写的。”
他的手指抵住下巴,摩挲两下,目光仿佛走进很遥远的过往。
“沈星回。”他确认似地点头,“叫这个名字吧。”
不得不在屋檐下同处一段时间,适当了解彼此是十分重要的。我们一来二去又聊了许多。沈星回承认刚见面时就认出我是圣灵,而且是罕见的尤莉可族,因为我周身萦绕着彩色的微光。
“你能看到元核的颜色?”
他诚恳地点头。我又问他怎么不好奇我无端地出现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上,还被五花大绑。
“贩灵人。”他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语调也淡淡的。
“异象出现后,人类对圣灵的情感就发生了转变。有些圣灵没有攻击性,又长相乖巧,或者有对人类有益的能力,就会被他们偷偷虏走,拐到黑市上进行交易。被买走后的圣灵走投无路,只能动用能量讨口饭吃。”
“等圣灵老了,力量接近干涸,就会被丢弃,我会前去和他们签订契约。”
“你不管管这些交易?”
“我只是个契师,负责和圣灵签订契约阻止异象生发,无法干涉其他的事。”
我颔首,又想起曾听说契师与圣灵签订契约后能获得其相应的能力,可面前的少年身上能量波动微弱,看起来难以印证上述传言。
“因为和我签订契约的圣灵早已是风中残烛,能正常运转的能量已经流失得差不多,剩下被储藏的异能量,就是异象的来源。”沈星回说这话时,神色无意中隐含悲悯。
聊到这里,他忽然说这样不公平,我也得坦白一些自己的事。
我想了很久,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毕竟尤莉可一族他当然知晓,我也没什么秘密,摆在他眼前的就是全部。
“嗯……我被贩灵人灌了药。”这是我唯一能坦白的东西。
他揶揄我说这算什么坦白,太没诚意。看我绞尽脑汁,头发都要被手指卷成麻花,又大方地放过我,解释起那奇怪的药。
那是种古老的制剂,他很久以前在朋友的某本古籍上匆匆撇过一眼,记忆模糊。
中药的人有以下表现:对见到的第一张脸一见钟情,对他的肌肤怀抱渴望,无法抗拒他的任何命令,与他距离超过八百米就会窒息而亡……
“还有,每天都会对他深情告白一遍,说我……”
“打住!”我一急,捂住他的嘴,脸又涨得通红。掌心下柔软的唇瓣动了动,我像被烫了一般弹开手。
“这是什么奇怪的药……而且你明明记得很清楚!”
“或许是活得太久了,总会对一些迷幻的情感抱有好奇和希冀。”
沈星回偏过头,长长的羽睫翕动,扫下一片阴影,兀自喃喃。
“尤其在这个时期……”
他说得动情,我的呼吸好像随他一起抖动,心潮也跟着澎湃,竟觉得这药于我而言没有那么可恨,甚至有几分慰藉的意味。
两个被漫长的孤独浇透的人,接过奇怪的药递来的伞柄,在同一把伞下挨挤,用体温烘干寒意,似乎也不错。
我沉沉地思忖着那点定义有失偏颇的幸运,还没听懂最后那句话的含义,更不知道一段时间后的某个夜晚,我会一遍遍地咀嚼过往,然后泣不成声。
004 啄吻
我成为了沈星回的小尾巴,又像是他专属的记录师。他走到哪里,我就脚步哒哒地跟到哪里,站得远远,用眼睛作长焦镜头,眨一下就是一张照片。三两天后他就索性做什么都拉着我一起,说我只在旁边眼巴巴地看,可怜兮兮的。
我以为作为契师的沈星回会很忙,但实际上他的日子悠闲得过分。晴天的时候赖到日上三竿,雨天的时候更是睡到昏天黑地。我有时饿得不行,赶去敲他的门,他才醒来。面包分我两块,胡乱地抹点果酱就是一餐,然后又伏在木桌前,厚重的典籍倚在墙上,笔杆唰唰地动,羊毛卷被风吹得沙沙响。他写完一摞我就立起来理整齐,把它们放进书柜里。
这俨然是一个学者的形象。我问他在做什么,他说在摘录写得好的句段。和工作没有关系,不做点什么的话,日子太无聊。
偶尔沈星回也会用头巾蒙住下半张脸,带我去集市上采购,一次性买很多,一车一车运到属于他的那片树林。他还很爱吃街边炭烤的肉串,每次都买很大一把握在手里,分我约莫三分之一,再仔细品尝,咬一口那双蓝宝石就再亮上一分。吃着吃着他忽然咳起来。我嘲他吃得太快,还能把自己呛着了,然后再给他买上一杯水。
我们一般在集市待不长,可能是因为他在享用美食时,瞳眸中璀璨的光已经令人无法忽视。路过的人被吸引着回头,激动地认出那是他们的契师大人,随后又是一群人乌泱泱地挤过来,让他不得已圈着我的手腕落荒而逃。
这些经历对我来说新鲜,因为尤莉可一族常年蜗居于灵之森的一角,自给自足。怕引来危险,所以从不沾染人世风土,也没见过什么其他的景色。
坐在郊野的树桩上听我倾诉这些事时,沈星回的目光显得专注又平缓。而后揉揉我的头,说让我能感受到烟火气,他由衷地感到开心。
同住一屋难免会有肢体上的接触,更不用说我还由于药物作用时不时就要环住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现在我们对彼此的皮肤熟悉得很,他的手指伸进我的头发,我能背出薄茧的点位。
与不反感的人增多肢体接触,情愫也会节节攀升。我猜他是这样的,毕竟我自身已经因为那奇怪的药,好感度本就封顶。沈星回反而是从不自然过渡到习惯的那个。
卖水果的摊贩推着车子吆喝着走近。怕被认清脸又要赶路逃走,沈星回双手捧住我的面颊,不由分说地凑上来。
鲜果的甜香顺着风挑逗鼻尖,夕阳从侧方映来,半张脸暧昧地透着红光。他的唇悬而未下,只隔一线,呼吸温热地扑在我面庞。我不敢轻易动作,低垂眼睫数着他脸上的绒毛。
但药效就在这时候上头,难以压制的冲动引诱我寻觅本能的欲望。口水吞咽,试探性地往前压了压身子,距离由一寸急剧缩减到一分。我的手指抓起来,裙摆在手心皱成一朵花,努力抿着唇,它在颤抖。
我的动作极具克制,眼神却织着情丝。沈星回的目光变得迟疑,但没有退开。
像是接受到会被原谅的信号,我变成一只小麻雀,轻快而精准地在他唇角啄了一下,又赶忙往后三步跳开。
羽翅抖擞,又不受控制地伸展出来,是我情绪的尾巴,我藏不住它。幸好摊贩的吆喝声已变得遥远。
沈星回愣在那里,手按在我方才亲吻的地方。我只敢从指缝中看他,分不清他脸上的是夕阳的红晕还是别的什么,但我的脸肯定已经变成煮熟的螃蟹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干。
“书上没记载……”
“什么?”我的声音从指缝中蒸腾出去。
“书上没记载,中药的人在对方靠得很近时,会想亲吻……”
这下愣住的是我,支支吾吾讲不成一句完整的话。语言中枢紊乱,拼拼凑凑下只能找到这个:“沈星回,我爱你!”
他瞬间被我逗得眉开眼笑,说这句话肯定是药效作怪,因为今日份的告白还没来过。
但他笑的时候偏过了头,不让我看他的眸子里还拼命压抑着别的什么。
我没想过沈星回收到这个粗略的吻竟会很开心,扬言下次去签订契约时要带我去看特别的景色。
“想家吗?”他没由来地问我。
我明明陷入思索,话却因为中了药张嘴就来:“你在哪儿家就在哪儿。”
沈星回对此哭笑不得,我拉过他的手,一笔一画在他手心里写得认真。
「并不」
不是客套,真的不太想。也可能是药的功效对比之前有所增大,已经可以影响我的脑回路了吧。
这好像不太道德,毕竟族人们对我很好。可是我从不曾拥有和沈星回待在一起的那种特殊的快乐。诚实也是道德的一种,一碰一,它们相互抵消。
005 八百
沈星回是个执行力超强的人。说要读完新买的诗集,不出一星期,摘录和笔记就会增叠独属于那本新欢的一摞。我随口一言初遇时他给我的浆果很好吃,他就带我去树林再逛一圈,摘回来一小篮。
这回也是,自那天说要带我去看特别的景色后,他已履行过两次诺言。一次坐在一面盐湖边,安静地欣赏两片夜空的天琴座流星雨;一次爬上一座废弃钟楼的二层,捂着我双耳,听风敲起悠扬的晚钟,白鸽滑翔而过。
今天我们又在去签订契约的路上。他似乎默认那个吻是我正式的请柬,不再松松地环着手腕,而是摸索下来插入指根,包住我的手背紧紧扣在一起。
被他牵着一步步走,身上背着一个小琉璃罐,底部铺满天鹅绒,是他用来装元核的。我其实不知道元核究竟长什么样,它生来就是我的一部分,融进骨肉血脉里,看不清。
直到前几次沈星回将圆滚滚的宝珠放进去,骨节拨弄一下,晶亮的色彩变得黯淡,我才意识到那是元核,他收走了圣灵的力量。签订完毕的圣灵化作光点随风飘散,好像听见步点踢踏河水的声音,我知道祂也不会再回头。
“怕吗?”
我摇摇头,说我还年轻有活力,他又不会平白收走我的元核。
沈星回只是匆匆一笑,不置可否。
行程中歇息的时候他烧起火,用树枝插着什么东西在烤。
“你在烧什么签订契约要用的东西吗?”
他答得理所应当:“……只是饿了,在烤肉。”
那一团黑炭哪里是肉,我抢过沈星回手中的树枝,让他重新给我一块,我来烤。烤熟后拿给他,他吃得满嘴流油,问我同样是手,为什么我做的烤肉那么好吃。我说那是秘密,他难得孩子气地哼了一声,拉起我的手继续赶路。
夜幕降临,这次的圣灵独自跑到一个山坡上。杂草爬附,风吹叶落,祂身上长出一层绿被。手中的契约被放飞,消散在半空,圣灵忽然痛苦地哀嚎起来,苔藓与枯叶簌簌抖落。沈星回赶忙将先前收集的力量释放,祂的周身泛起柔和的光波。
嘶哑的吼叫渐渐小声,圣灵的身体变得半透,好像一戳就能破裂的泡泡。
但这样的泡泡,旁边似乎还有一个。
“沈星回!”
琉璃罐子啪地掉在地上,裂纹瞬间布满,像四处横断的经脉。我来不及接住他,沈星回的身躯仰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一声在我头颅的内壁来回反弹撞击,生疼,把我的眼泪激出来。
“你醒醒……沈星回……”
朦胧婆娑中,跪倒的膝盖边星星点点地亮起蓝紫色的光,竟有嫩绿从身边的泥土中抽枝,展出叶和花苞。薄云移让,月辉清凉地洒下。花开满我们的周身,反着柔柔的月光,映在沈星回的颊边,衬得他更像熄灭了一般。
在我趋使生锈的脑子运转,费力地思考对策时,一双闭阖的蓝眸对抗眼皮万钧,缓缓撑开。他指腹擦去我眼睑下未流尽的惊魂未定,用一句话将方才的境况单方面盖章为恶作剧。
“躺下来吧,很美。”
可事实让我无法接受他的盖章。那晚后,沈星回咳嗽得很频繁,我才想起在集市吃肉串时他也在咳嗽,原来不是呛到,而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
除此之外,他还越来越嗜睡,以前是睡到日上三竿,现在是日上四五六七八竿不等,我既怕他醒不来,又怕他休息不好,只好在一旁守着。
沈星回在写摘录时趴在桌上也能睡,笔杆还捏着,应该是忽然昏过去的。阳光晃得刺眼,在他的睡颜上糊一层白石膏。有些太亮了,他眉头皱起来,睡得不太安生。
我蹑手蹑脚地猫过去,帮他把笔杆抽出来摆在一旁,却见他手肘下压的不是书,而是一封信。墨迹已经干透,是很久前写的了。
我不是有意要偷窥别人的书信,只是不经意一瞥,有些字眼就自动放大。
「是,是我找人把祂送到你身边来的,古药也是我调制的,为了让祂心甘情愿地跟你签订契约。你知道,只有尤莉可一族拥有长生的能力。」
「怪你自己吧,只和快老死的圣灵签订契约。本身它们就没什么能量了,你又善良得愚蠢,把能力返还给他们安抚,还自大地要修补灵之森的深渊。没了能量回馈,你签订契约纯粹耗命。现在你情况危急,必须得收一个尤莉可的元核!
——N」
更下面一张是他的回信,大约是还没寄出去,只写着短短一句。
「好,我知道了。」
我命令自己将目光从信件上挪开,又转回沈星回的脸。太阳更大面积地扫进来,光如利剑洞穿他一般,他的身子又显得透明,仿佛随时能被湮灭。
还是于心不忍,我翅膀缓缓张开,将他整个轮廓笼罩。在阴影里,他的躯体更加实在,我稍微放下一点心。
沈星回就在这时候醒来。蓝眸的光不似往常剔透莹润,而是雾蒙蒙的,发灰,不过潋滟起来还是一样动人。
“早安。”
声音软绵绵的,温柔无法成为疲惫的保护色。
我没掰着手指头帮他数今天太阳上了几竿,只是垂头看着那两封信,无言地发呆。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没解释什么,慢吞吞地将那两张信纸折得方整,推到一边。
被他沉默的态度惹得恼火,我“唰”地收起翅膀,走进房间锁上门,一关就是一天。
期间沈星回没来敲过一声门,他的咳嗽声隔着门板闷闷地传来,我也缩在床上捂住双耳,刻意让自己不去听。
半夜,我仍睡不着,昏沉间听到他用自己的钥匙开了房门。咳嗽声逐渐清晰,伴随勺碗碰撞的响。
我已对抗那个讨厌的药效许久,但他一靠近功夫全废,还是迫不及待地表白,尽管蒙在被子里。
“沈星回,我爱你。”
他长时间没有动作。缄默了许久后,我才感到脚边的床塌陷下去一些。
“把药喝了吧。”
不懂他又给弄了我什么药。被苦味纠缠得烦躁,我丢下一句“我没受伤”。
“是解药。”
我明白他说的解药,忍不住惊讶,把被子移下去露出两只眼睛。
灯色昏黄,沈星回的脸半明半暗,带来一种陌生感。
我闹脾气,说他给的解药肯定是假的,我不会喝。
他顿了半晌,又刻意伪装上那种命令式的语气。
“起来,把药喝了。”
我机械地推开被子,捧住碗,小口小口地抿起来。
苦药不能抿着喝,否则会苦得一发不可收拾。
我深谙这个道理。苦味果然蔓延得很快,从舌根出发倒流到大脑,刺激得我清醒。但我需要这份清醒,最好再久一点,让我有时间捋清楚所有的事。
搁下药碗,我就笃定他给我的解药是假的,因为我望向他时心脏还是跳得厉害。
“走吧。”
他唇齿间吐出两个字,语气平平淡淡。
“……沈星回,你准备在未来某一天和我签订契约吗?”
他又是沉默。
我不依不饶:“你知道如果命令我和你签订契约,我根本没办法拒绝。你对我那么好,是内心过意不去吗?”
我期望从他的言语里获得一丁点转折,只需要一丁点就可以。
遗憾的是他赤诚非常,只点头发出一个“嗯”字。
话音刚落,我便从他身侧一跃而过,张开双翼,连飞带跑地逃出这片树林,向着最南边的灵之森。
还没练习过飞翔,左右翅膀用力不均,飞得不平稳,一下栽进土里被石子刮破小腿,哭得稀里哗啦。我的双腿没有停下,飞速地捣腾,已经与他相隔许多个八百。
但我仍固执地认为沈星回给的药是假的。
是他的心追了出来,我们的距离从未远于八百。
006 爱的赌局
自那之后我跌跌撞撞回到灵之森,又过了许多天。我像以前一样打水,洗衣,烧饭,和族人说说笑笑,日复一日,不时依偎在祖母的怀里撒个娇,让她用令人安心地语调唱摇篮曲哄我入睡。
祖母嘴角弯弯,松垮的脸皮像一张皱巴巴的布,贴起来很柔软。
“孩子,你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我点点头:“是啊,早就飞到草原去了。我说过我的梦想是去草原。”
她说趁我年轻一定要去一次。是的,尤莉可一族也会衰老,只是很慢,所以无限接近长生。
我又状似认同地点点头,心不在焉。
在祖母面前我好像是颗玻璃糖,一看就懂:“你放在草原的心只有一半。”
另一半在哪儿答案不言而喻,但我不想解出来。
正在愣愣地想,身体里忽然犯一阵恶心,头剧烈地痛起来。我以为是什么药物留下的后遗症,抬头一看,祖母更是痛苦。她脸色惨白如同石灰,眼珠子向上翻起,四肢奇怪地扭作一团,嘴里不住地呻吟。我害怕地摇晃她的肩膀,但无济于事。
我很快反应过来,是灵之森中央的深渊在作怪。
撒着脚丫子迅速地跑到边陲,与人类城市的交界地带。这次异象不同往常,飓风席卷,甚至带起房屋。一半城湖水倒灌天际,再撕裂街道,一半城有岩浆从地下凸出来,可怖地爬满地上的每一条缝隙。那些人又痛苦地捂住脑袋,惨叫声刺穿耳膜,又很快被灾难归于寂灭。
末日的景象是因为灵之森的深渊完全脱离掌控,至少十头以上的老圣灵引发出异象,这非常糟糕。
我胸中有股莫名的冲动,焦急地跑向灵之森的中央。最后嫌两只脚太慢,身后的翅膀张开,我迅速地在树木间穿梭。危难中的人潜能无限,飞行技能竟然直接无师自通了。
到达深渊边境,黑雾从泥土里不断渗出,铺天盖地,弥漫成一片地狱。狂躁的能量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我还是用尽全力地去唤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名字。
“沈星回!”
深渊边上的渺小人影接受到信号,缓缓转身,摇摇晃晃。我才有机会看到他的半边身子流满深红的液体,液体滴落到手里的羊皮卷上,羊皮卷有一沓。
“这么多契约?”我上前攥住他的手,哭腔瞬间瞒不住,“你有几条命够签的?!”
他的蓝眼还是那么亮,只是忽明忽暗,像寿命走到尽头的灯泡。
“一条。”
他真的认真作答,对比他的平静,我的歇斯底里显得突兀。
“也可能……十分之一条,不到。”
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抢过他手里的羊皮卷,自私地不让它们被放飞。他没有力气与我争辩,只是请求我将契约还给他。
“还给我,好吗。”
他语带生疏,又客气,我实在想不到如何拒绝。乌云堆得越来越下,空间压抑,我觉得抬头鼻尖就能触到天。
我将手中的羊皮卷塞回沈星回手里,他的大脑努力调动神经,牵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对我说谢谢。
“先和我签。”
他诧异的目光移到我脸上,但没有动作。
我就知道,他只会牺牲自己,是为了大局,也说不定有为了我的成分。我径自给自己的地位添上更重的砝码,这样心里好受一些。
对峙数十秒,沈星回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只好从身侧的布包里掏出一张新的羊皮卷,用笔迅速地书写,而后展开到我面前。
他写得很快,所以连笔有些潦草。我逐一辨认,毕竟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契约内容。
我看见沈星回的唇瓣张合,但他没出声。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我读得太认真。
飞速浏览一遍后,我大致明白他是在用「最珍贵的东西」换取「元核中的能量」。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的确是生命,所以在信中他的朋友说得没错,沈星回签订契约后又把自己所收的能量全都释放出去,等于是白白耗命。
但签订契约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他的职责,他无法拒绝。
会不会其实他也不想要签订契约的能力,就像我也不愿空有一段无限的长生。
能力……
我忽然是领悟到什么。
“契约的内容能改动吗?”
“纸面上的不能。”沈星回抬眼,“……你是想说,契约生效时内心的想法可以改动?”
“对。”
“……我没改过。”沈星回颔首:“但可以试试。”
黑雾的高度已经漫过鼻腔,我们都呛得难受,只好互相搀扶。
“把你的最珍贵的东西,从生命改为签订契约的能力。”
他很一点就通,明白我在说什么。
那张羊皮卷被放飞,他的字迹深深刻进我的脑海。我有些紧张,毕竟这是一场豪赌。
沈星回安抚似地拍拍我的手背。
我感叹他是这样勇敢的人,只要努力做了,结果是什么都坦然接受。
末日的狂闹逐渐被抛在身后,身边的空气静下来,像步入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脑海里忽然多了更多他的字迹,但不是契约的内容。
可能是因为他们都在羊皮卷上,且都是写给我的。
那是他誊写的,我之前抱上过书柜的笔记。字迹不可抑制地涌入我的脑海,每加一行,我眼泪的长河就多一条分支,简直要把泪哭干。
零零散散记了三分之二,摘录的全是关于我被灌下的古老汤药的记载,并列出了相应的办法。
最后整理出来的药方是:
「捕获春季流星的第一缕光,
拔下白鸽最光滑的一片羽毛,
在一晚内搜集完所有的月相,
最重要的,兑入对方所爱之人最真挚的情感。」
他在下面写了批注。
「正好她说没见过什么其他的景色,带她去看看。春季的天琴座流星雨很美,钟楼很高,能看到不一样的城市,也会有白鸽飞过。所有的月相……应该是同月草吧,反着月光,成群地开,每一朵花的圆缺都不同,很像月相。」
「最后一味药引……总量足够。」
到这里我已经被震撼得不知所措。我震撼于他在我不知不觉中铺设了那么多。每一步都算好了,从开始到结尾,他只想解开药的桎梏,让我自由。
而剩下三分之一更是在我心绪的海域掀起风暴。
——摘录的全是情诗。
我现在能看到的话,大概率是他挂念着我誊写的。
沈星回从没给我展示过这些,但也没刻意不让我看。实际上我就将他满腔的心意抱在怀里,只是从未在意。
当他注视着我的背影,看那些羊皮卷被我翻也不翻地塞进书柜,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我又想起来他方才的口型,现在细细琢磨,应当是:
“别签了。”
他只将自己作为筹码投进赌局,宁愿输了世界上就再也没有沈星回,也不愿将我纳入风险。
但他没想到我非要往自己脖子上挂上金锁,与他铐在一起,说这份筹码是买一送一。
他不愿我签,但从不干涉,就像他的爱。
我实在迟钝,其实根本不用在自己的地位加上砝码,在他心上,我已经很重很重。
五脏六腑像是撕出去一半一样疼痛,我和那些签订契约的圣灵一样,呻吟出声。
“痛的话就咬。”
一双唇覆了下来,我像沙漠里干渴难耐的旅人找到绿洲,贪婪地索取他嘴里的湿甜。痛得有些厉害,我忍不住牙齿刮破他的唇瓣,甜意里又和着腥咸,才感到有些过瘾。
脑袋晕眩,隐约见契约上我奉献出的「长生」后头又追加了一个词条。
「共鸣」
我松开他的唇,朝他耳边吹一口气。
“沈星回,我爱你。”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药已经解了。”
“但我爱你。”我又凑上去吻他,“不是药效,是真心实意。”
后日记
那天过了很久很久,世界才平息下来。我从沈星回的怀中仰起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深渊消失殆尽的地方。
那场赌局我们赢了,但我以为是已经升到天堂。他笑着捏捏我的脸颊肉,说实际上周围还是一片狼藉,但好在最灾难的问题已经解决,圣灵们也都没事,其余还可以重建。
我不知道契约是怎么起作用的,沈星回说他想过了,是因为我们都默认尤莉可一族只有长生的能力,可实际上还有共鸣,它在心意相通时发挥了巨大的力量,将「签订契约的能力」共鸣到最大化,直接将所有圣灵的元核修复,深渊里的黑雾没有能力再制造混乱,也就消散了。
站起来,我感受到身体里有什么结构不一样了。
“我翅膀没了!”我大喊,那可是尤莉可的特殊标志,还是彩色的,非常漂亮。
因为契约生效,能力一对一消失。我现在已经不是尤莉可了,而沈星回也不再是契师。
我们只是世界上普普通通的两个人,会生病,会老去,会最终沉睡在泥土里。
但我们都不在意。
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们围坐在炉火旁,回忆到以前我中药的那段日子。我笑出声,调侃当时每天都要腆着脸表白一次简直是酷刑。
我好奇沈星回听见这么多次表白,会不会到最后已经毫无波澜。
“不会。”他摇摇头。
“我知道那是药效,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于是到后来你的每一句表白,我都当成了真的。”
所以沈星回其实每次听到我说爱他都很开心,但他还是期盼那不是药效,想听到一句真心的我爱你。
不过那是我的自由,他不强求,我得先找回自由。
我告诉沈星回,现在我们都自由了。我们有很多个日夜,虽然有限,但可以过得意义非凡。
“那得抓住机会,做一些想做的事。”他捏捏下巴,问我,“你想做什么?”
“去一趟草原。”我立刻回答。
他俯下身子有爱地贴紧我的额头,发丝和我的交缠在一起。
“好,去草原。”
沈星回又做了一只风笛,在某个铺满余晖的黄昏吹起来。
曲调一如来时那样悠扬,还像狗尾巴草摇摇手,是挥手作别,这次的人影由近及远。
有两个。
伤感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