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德三十一年,敌国屡犯境。
昭德帝三日未眠,面上的疲态使他看起来像老了十岁。
昭德帝刚继位时,邻国以为他软弱可欺,君臣异心,正是瓜分大宛的好时机,也曾多次在边境挑起战乱。但先帝崩逝前,为昭德留下不少股肱之臣,文武并举,使邻国再不敢轻蔑。
如今三十余年过去,前朝旧臣相继过世,昭德已过天命之年,且又未立太子,邻国便又起了歹心。
恰逢大将军病逝,军心有离散之兆,此时远征最不明智;且邻国虎视眈眈,若一味以利求和,只会助长他们的野心,是以昭德帝日日愁容满面。
这些令人不安的消息多多少少会传到后宫里,你觉得屋内有些闷,便随意散着心。
“陛下也不要太过忧心,朝中的事臣妾不懂,自有朝中的臣子出谋划策。只是臣妾看到大宛城内百姓尚且安居乐业,想来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要不了多久就灰溜溜地走了。”
是母后的声音,你顺着看向凉亭。
“皇后,你不懂,这次怕是不一样了……”
不一样么?
“唉,若是轩儿还在,朕也不会如此力不从心啊。”
听母后讲过,这位“轩儿”便是你那位七岁夭折的皇兄。因他早慧,皇帝十分喜爱他,甚至早早就立他为太子。应是太子之衔太重,为他带尽赞誉的同时,又将他沉沉压倒。具体缘由母后不曾讲,总归是皇室秘辛,且斯人已逝,多说无益。
后来便有了你,但彼时帝后二人仍沉湎于丧子的悲痛之中,便将你送到江南沈将军府中抚养。童年记忆中你关于父皇母后的记忆不多,但在江南的那段经历却是始终难忘。
江南有绵绵如纱的烟雨,有剔透如碧的小河,有纷繁锦簇的花草,有品类各异的吃食……且沈府有威武的将军伯伯、和蔼的婶婶、照顾你的小沈哥哥,还有沈府的下人和周围的邻居,待人都是极为和善的。
可惜前不久沈伯伯病逝了,你又不被允许离开皇宫,只能送了些东西表达追忆,婶婶和沈星回应当是极难熬的。
亲人骤逝,社稷动摇,你抬头看着天空,像是蒙了一层灰色的水雾,若是恰好打上几个响雷,暴雨便要降下了。
连日愁闷,你的饭量都减少了一半,起居嬷嬷将此事禀告了皇后,皇后便邀你一起用午膳。
等坐上席间,你发现多了一双碗筷。
皇后说道:“看你少食,人都瘦了一圈了,今日特地为你摆的筵席,还邀来了你儿时的玩伴。”
正猜测间,一少年从远处而来,行礼道:“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安平公主。”
还未细看五官,你只凭那头清逸银发,便认出了沈星回。
恰好一阵微风拂起他高束的发丝,连你的心弦也一并挑拨起伏,你激动地揪着裙纱,差一点就要站起来,却被皇后紧握着手按住。
你看向皇后,她面容依然笑意和蔼,招呼着婢女:“将军公子远道而来,快为他净手。”
等到沈星回入席,皇后又说道:“沈将军的事情,皇上知晓后很难过。”
沈星回回道:“多谢皇上和娘娘挂念,家父过世时,皇上体恤非常,所赐十分丰厚,已是家父和沈府的荣幸。”
皇后看了看你,又说道:“大将军为国征战半生,皇上时时觉得亏欠。安平小时候在沈府生活过一段时间,心中也十分惋惜,时常不进饮食。但如今安平长大了,一举一动都代表皇家威仪,因此近日召你入宫,也是方便你二人叙话。话虽如此,沈将军丧期未过,此番召你前来……”皇后适时停顿住。
沈星回立即接上话道:“多谢娘娘美意、公主记挂。父亲丧期虽未过,只要臣心中时时缅怀父亲,这些礼节,若是皇上需要臣,臣必随召随到。”
皇后这才提箸,说道:“沈公子从江南而来,也不知这些菜式是否合口味,不必拘着,今日本就是寻常家宴。”
席间你仔细打量了好几次沈星回,短暂对视后他都很快避开了。
吃了一小会儿,一婢女附耳与皇后说了几句,皇后便搁下筷子,说道:“瞧我,差点忘了事。”
你和沈星回也都停了下来,皇后又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宫先去处理,你们随意就好。”
送走皇后,你又坐下吃了起来,气氛一时有些安静。
公主不发话,做臣子的也不敢贸然开口,沈星回便也陪着吃。
终于,你开始找话道:“母后请你来这件事,我事先是不知道的。”
沈星回愣了一下,环视了一圈周围的婢女后说道:“公主不必同臣解释,若是公主召见微臣,臣也定是应召的。”
你憋了憋,站起来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随我来。”
你将沈星回带到湖心亭,满池的荷花开得正盛。
你转身面对他:“现在没人了,你我还是像以前一样相处吧,有什么话你就说。”
沈星回低头看着你,说道:“微臣惶恐……”
你照着沈星回的胸口就是一拳:“你再装我就真的动用我公主的权力让他们把你丢到湖里泡一天。”
沈星回轻轻笑了笑,你看着他的笑容,也不禁笑了出来,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的沈府。
你踮起脚尖,想戳戳沈星回的脸颊,他却侧身从包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纸包,恰巧躲开了。
不等你开始低落,他将纸包递到你手上:“给你的。”
你拆开纸包,里面装着小时候经常在江南吃的糕点,眼睛亮了起来,立马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沈星回见你仍然爱吃,笑着说:“进宫太繁琐,这次只装了这些,稍后我再让人送去你那。”
你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定能见到我,揣在身上,要是没人吃不就浪费了?”
“总有机会的。”沈星回说。
“婶婶还好吗?沈府都还好吗?”
“父亲走之后,母亲整日忧伤,沈府便都由我打理了。”
“啊,那岂不是很累。”你靠在栏杆上,“那你明日就要回去吗?要不你明日就回去吧,你如今是沈府的顶梁柱,要是你不在,怕是大家都很担心。”
沈星回见你为他矛盾纠结的样子十分可爱,也靠到栏杆上:“不急,走之前我交代好了他们,沈府不至于少一个公子就全乱了套。”
更何况,他此番前来,怕是不能就这么轻易回去了。
翌日,昭德帝忽然为沈将军追封威义侯,赐京宅田地,但沈将军已逝,这封赏自然由沈星回承袭了。后来一段时间,这消息传遍了大宛,人人皆在贺卿高迁,沈星回却不见喜色。
在殿外堵到沈星回,你顺手将早膳留的荷花糕分一块给沈星回,:“我刚刚听说父皇为你授职了。”
“嗯。”
你抬头盯着他:“但你好像不太开心。”
沈星回沉默了一下,随后说道:“半喜半忧吧。”
你安慰道:“我知道这个封赏对你来说很沉重。沈伯伯在你小的时候就一直教导你,我想他也期望你能成材、守护大宛。而且,这也是你自己希望的不是吗?”
沈星回听完,忽然笑道:“我小的时候你才多大点,现在倒开导起我来了。”
“不领情。”你佯怒着说道,而后又认真起来,“总之,你现在已经是威义侯了。你要将婶婶他们接来都城吗?我可以给你些人手。”
“那就多谢公主了。”
等到侯府安定下来,边境的战事愈发严重了。时值夏末,燥热的余温令人难耐,荷塘多是残荷,其景不免让人心生悲戚。
你倚在座榻上恹恹欲睡,大婢女提进来一个食盒,刚一靠近就感受到了丝丝凉气,你连忙打开。第一层是一些常见的水果,第二层是精致的酥点,第三层是一碗铺满了辅料的红豆冰沙。
你一看就知道是婶婶的手艺。
“听总管公公说,这是沈侯爷捎来的……”
“他人呢?”你打断婢女的话,站起来就要向外找。
婢女回道:“沈侯爷请缨平定边境战乱,这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罢。”
“什么?打仗?他怎么不告诉我就走了。”
你提着食盒就去了沈府。
婶婶哄道:“我就知道。他也知道。公主听说他要上战场,定然是要匆匆赶来的。他就是怕公主太过担心,才让我在他走以后再把这些给公公的。”
“好吧。那战事吃紧吗?他几日能回来?”
婶婶想了想,说道:“他说不出三日便可返程。”
三日就三日。
等到第四日沈星回凯旋,昭德帝召沈星回进宫受赏后,你在殿外拦住了沈星回。
“当当!”你手心向下握着拳伸给沈星回,然后张开了手掌,一枚挂着流苏的紫色荷包在空中欢快地摇曳。
沈星回愣了一瞬,正要伸手接过,你却又收在身后,围着他转圈圈:“想要吗?那得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
沈星回无奈地笑道:“我穿着最好的铁匠打造的铠甲,怎么会这么容易受伤。”
没看到伤口,你才将荷包递给沈星回:“是是是,你功夫最好了,你最好不要惹我生气。喏,无聊的时候看到她们在做,随便做的。你不许嫌弃啊。”
沈星回将荷包捏在手里,笑道:“那臣定好好珍藏公主赐的随便做的荷包了。”他还刻意咬重了“随便”二字。
“好了,你快回府给婶婶报平安吧,别让她等急了。”你与沈星回作别。
出了宫门,沈星回将荷包仔细揣入怀中,盔甲坚硬,蹭到了伤口,他吃痛地捂住,步伐有些凌乱地上了马车。
后来的征战便成了常事,从三五日变成十日、半月、三月,沈星回也从一开始备受非议的“关系户”跃升为人人敬重的大将军,身上逐渐有了老将军的影子。但同时,你们见面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传书信越来越多,以至于提笔似乎就能描绘他的模样,以至于提笔似乎又忘记他的模样。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转眼到了年末,大宛城内一片团圆的氛围,恰好沈星回大败敌军将从边境返程,昭德帝欲设宴犒赏将士,让他们回家看看自己的亲人。
你细细看着信中的每个字,仿佛再多读一遍,沈星回就能更快些回来。估摸着时间,你穿上了新制的衣服,围好斗篷,在宫门内等候。
快至午时,雪却不见小,絮絮飘扬着落在屋顶、树梢还有人们的头上。马蹄缓缓,银色发丝随雪飘摇,是沈星回来了。
他走到你跟前,从怀里拿出汤婆子递给你,温声说道:“我先去觐见陛下。外面冷,你进屋里去。”
你顺势悄悄握了握他的手,说道:“那我们晚宴上见。”
金杯银盏,觥筹交错,笙歌曼舞,筵席上皆是皇室子弟、文武官员,说着些祝佑大宛的话,在殿内的灯烛下,似乎真的洋溢着暖意和喜色。
这时,却有人通报北穆国使者送来贺礼。饶是未曾邀请,昭德帝还是将人请进来赐座。
使者命人将身后八个大箱子陈列殿前,随即说明北穆王嫡长子求娶大宛公主的来意。
合着这哪是贺礼,是聘礼啊。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昭德帝听罢也沉默了一阵,才开口问道:“不知使者说的公主是?”
使者对着你的方向行了一个大宛的礼节,铿锵有力地说道:“安平公主。”
“什么?”你大脑一片空白,控制不住直接站了起来,随后不知所措地看向昭德帝。
“安平,不得失礼。”皇后出声道,你看向母后,她向下压了压手掌,示意你坐下。
你跌坐在座前,又看向沈星回,他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自然是没在筵席间谈成这门姻缘,毕竟两国联姻可不会在饭桌上草率完成。
只是你找到沈星回的时候,他有些不开心。
“我不想嫁给那个什么嫡长子。”你说道,“我不想嫁给我不认识的人。”
“公主的婚事,微臣无权干涉。”沈星回淡淡地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些生气。
沈星回却像是没察觉,继续说道:“公主贵为皇室,公主的婚事由陛下和皇后娘娘决定,若是臣有微词,轻则是逾矩,重,则是干涉皇室内政。”
“那我如果不是公主呢?”你仰头看着沈星回的眼睛,问道,“你想我嫁给他吗?”
沈星回的眼眸闪了闪,回道:“不想。”
但你刚要窃喜,他却又补充道:“于公于私,微臣都不想看到公主嫁给北穆国王子。于公,国家之间的联姻,实质是以公主为牺牲,换取两国的暂时息战;于私,公主与北穆王子两不相知,公主值得更好的人。”
这个回答你不满意。你继续紧逼他:“那对于沈星回来说呢。”
沈星回沉默了。
“我不在乎什么公主的身份、皇室的尊荣,也从来不在意你是江南沈府的公子还是如今御前得宠的大将,对我来说,你就只是沈星回而已。”沈星回低头看着你,你继续说道,“所以我很在意‘沈星回’的想法。”
“抱歉,我……”
“安平。”
皇后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打断了你们的谈话。
“安平,母后有话和你说。”皇后将你牵到身旁,随后对沈星回说道,“沈将军若是无事,可早些出宫与家人团圆。”
“微臣告退。”
“母后,我是不会嫁的。”你反抗道。
但大势如此,有些事总是由不得人。
昭德帝与北穆已周旋许久,终于将双方都磨得没了耐心,初春时分,沈星回又要出征了。
你约他见面,他到时,恰好看到你高坐在树枝上。
“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你一手撑在树枝上,一手挥着手里的纸鸢问道。
“臣不知。”
“那你上来看看。”没等沈星回回答,你自顾自地说道,“好了,把你的逾矩都咽回肚子里去。我刚刚放纸鸢时,发现这树上有一窝小鸟在筑巢,看样子是个暖春呢。”
“你还记得我们在江南沈府的时候,在沈府屋檐下筑巢的那双燕子吗?也不知道今年它们还在不在。”
“你不上来的话,那我就下来了。”你作势往下跳,沈星回疾跑过来将你牢牢接住。
你和沈星回扑个满怀,得逞地笑了笑,抬起手中的纸鸢挡在两人面前,轻轻吻了沈星回的侧脸:“这样,就不算你逾矩了。”
等你站稳,沈星回耳尖通红地后撤两步,你的脸也红扑扑的,强作镇定道:“我和燕子都等你回来。”
沈星回在军营里捏着你的荷包,细细回味着这句话。
那双燕子平淡地过着它们的生活,前线战事却不容乐观。你很多次看到御书房灯火通明,父皇的身体每况愈下,母后整日愁容满面。在这样的氛围下,你也像被架在火炉上煎烤。
联姻的事终于在一次严重的伤亡后,被提上了朝堂。
若是你再执意逃避,对整个大宛来说,你就是他们的敌人,是他们苦痛的来源。堂堂一国公主,为了一己私欲,令一国百姓流离失所、惶惶不安。若是联姻真的能终止战争,那前线的将士都可以回家,沈星回也可以不再冲锋陷阵了吧。
“我嫁。”
你说。
于是满城红绸,张灯结彩;于是朝臣恭贺,百姓高呼;于是凤冠霞帔,香烛无泪。
沈星回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华轿红妆,所托非人。
从他进皇宫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踏入了一张精心织就的网。
先是利用你将他召来都城,名为逝人追封,实则是为了将他困在皇帝眼皮底下。虎父必定无犬子,边境战乱,正是用人之际,念及你与沈家的旧情,正好以此为桥梁。帝后自然看出你们感情非比寻常,只要你在一日,便可掌握他一日。当然,他也不负众望地为大宛打了许多胜仗。可手中权力越大,和你的可能便会越小,沈星回也时常处于这样的矛盾中。因此他曾对昭德帝坦露过卸下权力来换你的心声,但皇帝老了,做决断难免有昏头的时候,此等国之栋梁,若是无欲无求,还如何为他所掌控?再后来北穆国日益强盛,以联姻为威胁,昭德帝力不从心,纵使沈星回在阵前再英勇,他也只想息事宁人了。
但昭德帝不知道,北穆国出尔反尔,一面在欢天喜地迎接大宛公主,一面切断大宛前线,准备让沈星回大军埋骨于此,吞并大宛只是时间问题。
这件事情你在路上时,想必已经有所察觉了。快马加鞭传到沈星回军营里的,便是你自刎的消息。
北穆国此举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沈星回大军活着回去,若你当真到了北穆手中,沈星回必定掣肘,不如除去他的后顾之忧,为他争取一条生路。
只是抱歉啊,让你见我的最后一面这么狼狈。你想。
沈星回骑着马疯了似的狂奔向你的尸体,跌跌撞撞地下马。漠北的沙被风拂得黏在你的血迹上,他仔细擦去,血迹却糊成一团,像血红的残阳打泼在你脸上。但清澈的泪滴又将这血红打散,仿佛只是江南提笔绘就的一幅水墨。
后来,沈星回带领士兵杀出重围,北穆节节败退,两国各自停战休整。
沈星回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胸膛的箭一一拔出,装作他从未受过伤,挪到你身边,紧握着你早已冰凉的手。被血液浸透的荷包不适时地滑落,沈星回捡起荷包,缓缓摩挲着双燕绣花,深深吻了一下,咬在嘴角,向着你的方向,慢慢闭上了双眼。
后来,沈星回和你,还有你们的故事都留在了漠北的残阳中,约定下一个春天再续写。
双燕复双燕,双飞令人羡。
玉楼珠阁不独栖,金窗绣户长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