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夜天气晴朗,天鹅绒般的深蓝夜空中浮着一轮明月,把镜湖的水映得波光粼粼。湖边有一片茂密的树林,高大的橡树脚下常年盛开着蓝紫色的星辰花,月光透过树叶罅隙落在它们丝绸一样娇嫩的花瓣上。
为了避免长袍被露水沾湿,我提着自己的衣角小心地在森林里穿行,一边走一边低下头,仔细数着它们的花瓣。如果是五瓣,那它只是乌鲁鲁星上随处可见的野花,而如果是六瓣,那它就是我的魔药所需要的最后一种原料。
乌鲁鲁星是一颗很小的星球,小到整颗星球上只有一座湖、一片树林和一个小镇。镇上居民不多,人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只有我除外。
这也不奇怪,大家需要的是会做好吃面包的毛绒小狗和能帮镇民们打理草坪的发条园丁,再不济也是威风凛凛的长腿锡兵或者金发碧眼的公主娃娃,总归不会是我这种穿破旧黑袍子的、灰扑扑的魔法师。
乌鲁鲁星没有需要魔法的地方,因为乌鲁鲁星本来就像童话一样宁静而美好,也正是因此,我在小镇里一直是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存在。大家很难想起有我这么一号人物,这当然不是他们的错,我只是有点孤单。
月亮升到夜空最高点的时候,我的影子也随之变成短短的一小团,它像一只跟在我身边、歪着头蹭我的小猫咪,是我一直以来唯一的同伴。我蹲下身,想要像往常一样隔空摸摸它的头,却意外在它耳尖的位置发现一朵星辰花,蓝紫色、六瓣,在月色下泛着柔软的银光,随着夜风轻轻摇曳。
我小心地将它摘下来,放进自己的长袍口袋,提着衣角飞快往回跑。至此,我的魔药原料全部集齐——八毫升午夜收集的露水、三只萤火虫的右侧翅膀、以及一朵六瓣的星辰花。
这是我在魔法书上看见的神奇魔药配方。只要在月夜下将它们一起放进坩埚内加热,等到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再往里面加上一根自己的头发,坩埚里的东西就会膨胀、变形,最后显示出一种棉花糖一样的梦幻粉色,而在这种甜蜜的粉色泡沫里,我会见到一个无条件爱我的人。
在冗长的学名之外,这种魔药还有个别名叫“白马王子药水”,据说曾经是镇上最受欢迎的魔药之一。但它能制造出来的“白马王子”随时可能再次消失,所谓无条件的爱也更像是某种不正常的痴迷。如今镇上的大多居民们不知孤独为何物,压根用不到这种东西,所以随着时间流逝,它就渐渐和我一样被人忘记。
不被需要的魔法师连魔法技巧也开始生疏,我费了半天劲,才勉强让坩埚底下升起一小簇明亮的绿色火焰。很快,绵密的粉红泡沫填满了整个坩埚,它们急剧膨胀,越垒越高,看上去像一个灼热的草莓味圣代。
此时月亮西沉,东边天空隐隐发白,我看准时机,拔下一根头发丢进去,没想到收回手的动作慢了半秒,指尖因此被膨胀的粉红泡沫灼伤。我痛呼一声,往后缩了缩试图躲开,不知怎的却把坩埚也弄翻在地。石英坩埚砸下来,瞬间变成很多块尖锐的碎片,那些粉色泡沫也翻沸着,铺天盖地朝我涌来。
也许我即将成为第一个被自己的魔药烫死的魔法师,我想,有些绝望地闭上眼睛——但是预料中的灼烧感始终不曾来临,甚至连那些滚烫的热气也不知何时变得温暖而平缓,几乎像是某种温柔的呼吸。我抿着唇,在忐忑和煎熬中鼓足勇气睁开眼,却发现早已没有什么粉色泡沫,面前只有一双蓝得几乎透明的眼睛。
2.
“你就是白马王子?”
我皱着眉,仰头打量眼前的人。长相倒是不错,身材也还可以,但他身上破旧的骑士服和头顶的恶魔角怎么看也不像是白马王子该有的配置。见我一脸狐疑,那人耸耸肩,面色淡淡的:“不知道,可能是吧。”
这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我噎了一下,往后退了半步,硬着头皮继续问:“那……你喜欢我吗?无条件的那种。”
他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倾身离我更近,那双明亮的蓝眼睛被额前银白的发丝挡住大半,我只能隐约看见一对尖尖的犬齿。
“嗯。”
哪有这么散漫的王子,多半是冒牌货。我叹一口气,内心比起害怕而言懊恼更多。大概真是我学艺不精,才召唤来这么一个披着骑士皮的恶魔。
“别这么垂头丧气的,会让人以为你很讨厌我。”恶魔伸出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又在我反应过来之前很快重新站直了,“我叫沈星回,你叫什么名字?”
我瞪大眼睛:“你居然有名字?”
他看起来比我更惊讶:“你没有名字吗?”‘
“在乌鲁鲁星,大家都没有名字,”我说,“我们只有代号,比如布偶兔、机器人、不倒翁……”
“那你是什么?”沈星回问,“小女巫?”
什么小女巫,我扶了扶头上被他弄歪的魔法帽:“我是魔法师啦,魔法师!”
“嗯,我记住了,”他笑,“那我就是白马王子了。”
“你才不是,”我说,“白马王子才不会是你这样。”
“那应该是怎样?”
“我也不知道,我又没见过,”我瞪他一眼,“但总归不是你这样。”
“好吧,”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又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犄角,说,“那我也许是恶魔骑士。”
这个代号不错,我点点头:“刚好镇上还没有恶魔骑士呢。”
“你们有一个小镇吗?”
“对,镇上的所有人一起分工协作,维持镇子的正常运转。”
“原来是这样,”他饶有兴致地追问,“那你负责什么?”
我咬了咬嘴唇,移开目光,不和他对上视线:“我……我什么也不负责。”
“怎么会?你不是说大家一起分工协作吗?”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我不会种蔬菜,也不会建房子,更不会给大家做漂亮的饰品和衣服……”我越说,头垂得越低,声音也愈发地变小,“我只会魔法,可是乌鲁鲁星不需要魔法。”
此时,如果他是个和善的好人,他或许会安慰我,如果他是个讨厌的坏人,那他或许会嘲讽我,又或者,他会像镇上的大家一样,三言两语把事情轻轻揭过,去聊自己更感兴趣的下一个话题,并不真正在意我的感受。
但沈星回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半蹲下来,双手撑在膝盖上,把身体放低很多,放到比我还低很多。这个姿势下,他可以完全看见我的眼睛,我也可以完全看见他的脸庞。他的表情看上去很苦恼,问我问题的时候,声音也非常认真:“那乌鲁鲁星需要恶魔骑士吗?”
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恶魔骑士平时都做些什么……”
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他自己就是恶魔骑士,哪有不知道的道理。我撇撇嘴,心里有点介意他的隐瞒,但还是积极地帮他出着主意。
“你能燃起永不熄灭的地狱之火吗?这样大家就不用这么辛苦去找能源了。”
他摇摇头:“不能。”
“那你能保护乌鲁鲁星吗?它太小了,随便一颗流星的碎片就能让它毁灭。”
“抱歉,这个也不行。”他说,“我是被你召唤出来的,所以只能保护你一个人。”
“可是我是没用的魔法师,如果你只能保护我的话,在镇上你就和我一样没用了。”我叹了口气,“快想想,你还会些什么?”
他想了想:“我会打架,我打架很厉害。”
“可是我们从来不打架,”我为难地说,“乌鲁鲁星没有坏人,也不提倡暴力。”
“我还会吃东西,吃得很多。”他顿了一下,补充道,“很多很多。”
“那就更不行了,乌鲁鲁星最不缺的就是吃饭的嘴。”我想了想,问他,“你会做饭吗?”
“会做,”他爽快地点头,“但是做出来不一定能吃。”
……看来他和我一样没用。我叹了一口气,伸长胳膊,拍拍他的肩膀:“算了,你以后就跟我混吧。”
他见我这个反应,了然地笑了笑,但那笑容只在唇角,不在眼睛。看着他此刻的表情,我好像透过他望见以前的自己。
他说:“看来,乌鲁鲁星不需要我。”
“不是的不是的,”我连忙出言安慰,“你不要这么想——”
“那你呢?”
“嗯?”
“我说,那你呢?”他问,“你需要我吗?”
“我需要你。”毫不犹豫地,我答道。
“那就好。”
听见我的回答,他又笑起来,这次是真心的,因为我看见他的眼睛也跟着一起笑了。两弯蓝色的月亮,像美丽的镜湖湖面,被微风吹起微微的波澜。此时,大片橙色的光线长出触手、爬过窗棂,紧紧贴在我们身上,沈星回后知后觉似的转过头,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天空。
“天亮了。”他示意我去看地平线上升起的半轮朝阳,它庞大的身躯移动起来显得格外缓慢,但随着时间流逝,我清楚地看见,天空正被它一层一层点燃。
这不是我第一次看日出,但这是我第一次发现日出竟然这样好看。我站在他身边,小声重复了一遍:“天亮了。”
沈星回的目光很渺远,声音也是,他的吐息轻轻飞过我的头顶,简直像鸟儿一样轻盈。
他说:“该吃早饭了。”
“……嗯?”
我转过头去看他,而他正冲着我露出一个坦然又无害的微笑。我看见他的右手抬起来,揉了揉自己的肚子,那里适时响起“咕噜”一声,沈星回于是摊开手掌,示意我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干……干什么……”我把右手放在他的掌心,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脸颊此刻红得发烫。
“带我去吃早饭,”他说,理所当然地把我的手握紧,“不是说好了?我跟你混。”
3.
沈星回没有骗我,他确实吃得很多。乌鲁鲁星物资匮乏,镇上生产的食物有限,通常按照每个镇民的贡献分配。我什么也不会做,分到的食物自然也最少。之前是我一个人吃,至多是种类单调些、口味寡淡些,却也从没有担心过温饱。谁知道沈星回一顿饭就能吃掉我三天的口粮,我看着他坐在桌边大快朵颐,一遍遍用力叹气,希望他能听懂我的弦外之音。
“怎么了?”他从碗里抬起头,一脸不解地看向我,“你不吃吗?是不饿?还是挑食?”
“……都不是,”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自己吃吧。”
“挑食可不是好习惯,”他说,严肃地用汤匙戳了戳碗里的燕麦片,“虽然味道的确很一般,但它是健康食品。”
“都说了我不是挑食。”
“那是什么?”
“我要是吃了,你就没得吃了,”我耐着性子解释,“分配给每个人的食物是有限的。”
闻言,他看起来有些赧然,飞快放下汤匙,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那我可以少吃一点。”
“算了,”我摆摆手,“毕竟是我召唤你出来的,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
“比起这个,更不能和女孩子抢食物,”他说,“这是骑士精神。”
看见我的神色,他皱起眉,表情不是很好地低头整理起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让人想到镇上那只破了个洞的猫咪玩偶,即使里面的棉花都跑出来了,还要坚持每天给自己舔毛。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整理完毕,这才重新看向我,背脊挺得笔直,一柄剑似的:“恶魔骑士也是骑士。”
好吧,我尊重他的骑士精神。事实上,当境况相当糟糕的时候,这种无谓的坚持就显得有些过于固执,但我能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就像即使没有人需要魔法师,我仍然每天都要攥着魔杖、穿着这身厚重闷热的长袍一样。
我挨着他坐下,和他一起把这些寡淡无味的早餐吃完,一时间,空气里只有咀嚼的声音和呼吸的声音。橡木的桌面上不小心被溅了几滴水,水滴沿着木头的纹理渗进去,洇出擦不掉的湿痕,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安静地变干。尽管之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只会比这更安静,但是现在我们是两个人,这种安静就仍然让人感觉有些冷清。
“沈星回——”
“我们——”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收回自己的声音。我含着勺子转头看他,听见他问:“你想说什么?”
我眨了眨眼睛,把勺子拿下来,径直指向墙上的木质挂钟:“钟好像坏了。”
那个钟其实一直是坏的,从我有记忆以来,它的指针就从来没有转动过。这是我临时想来转移话题的理由,我原本鼓起勇气要说的话不是这个。我原本是想要问他:“你知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把你送走?”
他吃得太多了,我养不起他,尽管这个理由听上去很滑稽,但对我而言,这的确是十分现实的难题。我没有办法负担起两个人的生活所需,我只是一个百无一用的魔法师,连药水调配都能弄出巨大的纰漏,就更别提未来还要面对的无数个问题。
沈星回说:“别担心,钟没有坏。”
见我不解,他又一次笑起来,好像根本不知道我刚刚正计划着把他丢掉。他刮干净碗底的最后一点燕麦片送进嘴里,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语气轻松地说:“我们去找食物吧。”
“不会有多余的食物,”我艰难地组织着语言,好让这番话不至于太让他伤心,“每次的物资派发只会给名册上的镇民,我已经领过了,而你不在名单上。而且派发物资的数量是按照对小镇的贡献度决定的,我们两个都很……”
沈星回接上我的话头:“都很没用。”
“对……不对!你不要这么想自己,”我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胳膊,“应该说,虽然我们都很厉害,但是因为一些客观原因,我们还是没有办法拿到足够的物资。”
“那只能重新想办法了。”他说,“比如,让大家变得需要魔法师。”
“……如果我有办法让大家需要魔法师的话,我就不会只有燕麦片可以吃了。”
“没关系,我有办法,”他冲我露出一个笑容,神情几乎说得上是狡黠,“恰好,我知道一个魔药配方。”
4.
“这样真的可以吗?”站在树林边缘的时候,我仍然没能做好心理准备,有点紧张地看向身侧的沈星回。
“真的可以,”他说,“相信我,不会有错。”
乌鲁鲁星只有唯一的一片树林,位于镜湖的湖畔。这里的气候温暖潮湿,所以树林里除了花花草草,也长了很多蘑菇。它们的味道很好,通常只有最受欢迎的镇民才能分到一些,我最多只能远远地闻闻香气,从来没有亲自品尝过。
“可是,采蘑菇是别人的任务。”我说,“我不会采蘑菇。”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那个负责采蘑菇的小女孩除了比你多一个竹筐之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沈星回给我鼓劲,“你连六瓣的星辰花都能找到,还采不了几朵蘑菇?”
“可是……”
还没等我“可是”完,沈星回就大步走进树林:“就这么说定了,你负责采蘑菇,我负责捡柴火,等太阳落山的时候,我们就带着各自收集的原材料,回到这里见面。”
来这里的路上沈星回告诉我,我看到的那本魔法书被他的先辈偷偷篡改过,所谓的白马王子药水其实是一种召唤恶魔的仪式,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诱骗像我一样的无知小女巫,把恶魔放进这颗世外桃源般的小星球。
“外面的世界比这里险恶得多,”沈星回说,“大家都想来乌鲁鲁星。”
“所以,你真的是恶魔?”我往后退了半步,脸色隐隐发白,“你会把我们全都吃掉吗?”
“当然不会,”沈星回笑起来,“我们之间又不是那种你死我活的关系,我只是想来混口饭吃。”
何止一口,我想,但最终还是没敢直接这么说出来,只是抿了抿唇,问:“那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不想做恶魔了,”他说,“我想和你一样,做个普通镇民,每天吃燕麦片也没关系。”
“有燕麦片吃已经很不错了,”我瞪他一眼,“还有,我不是小女巫。”
“知道了,小魔法师,”他又笑,“所以我需要你配合我,调配出第二种魔药。”
“什么魔药?”
“能让我变成普通镇民的魔药。”
见我一脸惊讶,沈星回的表情却意外地很镇定:“要想制作这种魔药,我需要三朵幻觉蘑菇、六瓣星辰花的根尖,还有一轮新鲜的月亮。”
“新鲜的月亮?我又不会飞,要怎么给你摘下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只要负责前两样东西就好。”沈星回说,“最后一样我来搞定。”
“好吧,”我勉强同意下来,临出发前又不放心地再向他确认一遍,“幻觉蘑菇就是红色的蘑菇?可是红色的蘑菇有很多,我担心我摘错。”
“是,”他随口答道,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不会错的,你只管采回来就行了。”
我不知道沈星回为什么对我的采蘑菇技术如此有自信,但踏进森林之后,我确实没费太大工夫就找到了他需要的红色蘑菇。它们大小一致,颜色均匀,错落有致地散落在橡树脚下,鲜艳得像白雪公主手里的毒苹果。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蹲下,动作极轻地将它们摘下来——和我想象中不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红色的幻觉蘑菇静悄悄躺在我的手心,触感柔软滑腻,微微带着些林间的潮意。这个东西能让人产生幻觉吗?幻觉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好奇地看着它,而它似乎也同样凝视着我,不知过了多久,周围的一切渐渐变得模糊,只有视野中央的那一处格外清楚。
这感觉有点像是在做梦,又有点像给我手心里的那朵蘑菇拍了一张背景虚化的胶片照,我抬起头,移开视线,发觉周围还是模糊的,只有视野中央的一小块幻化出不同的画面。鲜绿的魔法火焰、波光粼粼的镜湖、点燃整片天空的日出……最后是一张脸。
沈星回的脸。
我吓了一跳,想要站起来,但或许是因为蹲久了腿软,我反而完全地摔倒在湿润的草地上。草叶刮过手腕、脚踝、脖颈和其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强烈的触感让幻觉渐渐消散。我松了一口气,正要起身,却发现在离我不远的树枝上,一条三角眼的长蛇正直起上半身,吐着信子向我靠近。
这是我第一次在树林里见到蛇。往常这种生物只出现在镇民们口耳相传的恐怖故事里,所以我过了好几秒钟才意识到那是什么,又过了好几秒钟才发觉自己竟然动弹不得,手脚都僵硬麻木、丝毫不听使唤,连叫也叫不出来。
蛇仍然不紧不慢地向我靠近,它行动时原本没有声音,此时却刻意发出兴奋的嘶声昭示着自己的存在感。据说树林里的蛇虽然及其少见,但几乎每条都有剧毒,我毫不怀疑再这样下去,十秒之内我就会被它狠狠咬上一口,致命的毒液会被输送进我的血管,而后飞快蔓延至全身,不用等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我就要一个人死在这里。
千钧一发之际,我听见锐利的破空声,一根削尖的长树枝闯入我的视野。一切实在太快,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横在我面前的就从那条毒蛇变成了刚用树枝挽过一个剑花的沈星回。他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骑士服,头上的两个恶魔角也显得格外突兀,但他背对着我,反手握着树枝,微微偏过头露出半边侧脸的样子和真正的王子也没什么区别。
“吓傻了?”他随手将那根树枝扔到一旁,走到我身边,对我伸出手,“还能站起来吗?”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伸手去拉他的手,一边借着他的力站起来,一边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来了?”
他示意我去看远处的天色,夕阳此时正落下最后一抹余晖:“差不多也到时间了,我捡完干柴,在外面等了你一会儿没等到人,就干脆进来找你。”
我“哦”了一声,松开他的手,讷讷说了句谢谢。沈星回反而笑起来:“我还以为你要骂我。”
“是有点想骂你,”我瞪他一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个蘑菇只要接触就会产生幻觉?”
“不是接触,是对视,它的颜色有问题。”沈星回替我把手里的蘑菇收起来装好,“也不是故意不告诉你,是怕你知道这件事之后反而控制不住自己不去看它。”
“幻觉蘑菇还有一个别名叫蛇菇,长在潮湿温暖的树林里,由蛇负责播种和看护,用作它们捕猎的陷阱。”
“蛇菇?”
“当你被幻觉蛊惑的时候,蛇就会趁虚而入。”沈星回说,“你在幻境里看见了什么?”
“……没什么。”我粗声粗气地说,“倒是你,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的剑术。”
沈星回挠挠头:“都告诉你了,我打架很厉害。”
“即使是这样,毒蛇也很危险,咬一口就全完了,”我仰着头,试图逼视他,“你为什么毫不犹豫地就来救我?”
沈星回皱起眉,似乎很难理解我的话:“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你。”
我瞪大眼睛,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而看见我的表情,他很快又笑起来:“白马王子药水虽然是假的,但有一项效用是真的。”
他伸出手,将我的手用力握紧:“我无条件地喜欢你。”
5.
月亮爬上枝头的时候,我顺利地拿到了幻觉蘑菇,沈星回则收拾好了用来熬煮魔药的干柴。这个时候,他交给我一项新的任务:“你记不记得上次那朵六瓣星辰花是在哪里发现的?”
我点点头,他于是又说:“第二样原材料是它的根尖,你知道位置的话,由你去挖出来比较保险。”
这不是一项太难的任务,所以我很爽快地答应下来:“那你呢?”
他用下巴示意我去看地上那一堆干柴:“我把它们先运回家。”
其实我有点好奇他是怎么在充满水汽的树林里找到这样一大堆整齐的干柴,又是怎么在没有刀具的情况下把刚才那根树枝削成长剑的形状,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我点点头,和他道别过后转身进了树林,沈星回在我身后说:“别忘了,不要超过十二点。”
这副魔药的制作时间有严格的限制,午夜过后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不过现在天色刚黑不久,应该也到不了那个时候。我驾轻就熟地重新走进树林,很快就找到先前发现六瓣星辰花的地方。上次我只是将花茎折断,采了下来,根系还牢牢扎在土里,所以这次我蹲下身,凭借记忆在地上画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圆,预备沿着这个圆一直往下挖。沈星回要的不只是根而是根尖,所以得一点不落地全都挖出来才行。
进树林之前,沈星回特意给了我一把小小的铁铲,可是没挖几下我就感觉遇到了什么坚硬的阻碍。或许是石块,我想,小心翼翼地拨开上层的浮土,想把它先挖出来放到一边,但显露出来的并不是什么石块,而是一个看上去很精致的小盒子。
我有些惊讶,将盒子打开,里头放着一枚小巧的黄铜怀表,表盘背面刻着许多圆点和弧线,看起来是星象之类的东西。我试着拧了几下发条,发现表针并不走动,这表也坏了,我顺手将它揣进自己的长袍内袋,不知道镇上有没有能修它的地方。
挖花根的这项工作虽说不难,但也绝对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简单。完整地挖出根系就废了我不少时间,小心翼翼去除掉上面的大部分泥土又是一项大工程。更让人沮丧的是,我带着沈星回要的花根走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此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一轮镰刀形状的新月,像剪纸一样扁扁的,贴在夜空中抬头就能看见的地方。我不知道现在具体是几点,但看上去距离午夜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不就是搬个干柴,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我有点想去找他,又怕和他在半路上错过,最终还是决定留在原地等待。沈星回打架那么厉害,看起来脑子也比我好使不少,就算真有什么危险,也是他来找我比较快。
话虽如此,但等他的时候我还是格外焦躁不安,我说不上来究竟是为什么,只觉得今天连空气中都有种让人不安心的味道。我很想要现在就见到沈星回,他像一个巨大的谜团,笼在我看不清的浓雾里。身后的树林很安静,远处的镜湖也很安静,几乎风声都消失,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我闭上眼睛,放缓吐息,试图在心里复盘沈星回的计划让自己冷静。我们现在已经有了两种原材料,只剩下最后一种,红蘑菇、星辰花、新鲜的月亮,新鲜的……我睁开眼,仰头去看天边那轮弯弯的月亮,新月。
突然,在月亮附近,有一颗流星划破空气,留下一道发亮的弧线。而后是两颗、三颗……无数颗。我曾经无数次地坐在这里仰头看着星空,每次望向它的时候,我总觉得它像一块巨大的、下到一半的棋盘,但是我只有一个人,没有另外的人和我对弈。而如今,这块棋盘上所有的棋子都开始移动,明亮的棋子们在棋盘上沸腾,留下各自深刻的轨迹。每一颗棋子都向下坠跌,每一颗星星都朝我靠近。
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场流星雨,也是最盛大的一场流星雨。满天的金色乱流之中,月亮几乎消失不见,美丽的镜湖此刻彻底变成了一面镜子,和熠熠的夜空相映成辉,天与地连在一起,其余的万物在强烈的光芒下几乎消失不见,只有金色的流星被一遍遍反射出十倍、一百倍的光彩。
一切都太亮了,我有些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手挡了挡光,但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手中的花根竟然在飞快地生长。从根系到绿色的茎叶,再到蓝紫色的、柔软娇嫩的花朵,一朵六瓣的星辰花就这样盛开在我手心。你知不知道星辰花的另一个名字?隐隐约约地,我听见有人这么问我,那声音轻轻飞过我的头顶,简直像鸟儿一样轻盈。
我突然意识到什么,颤抖着手,掏出那块怀表。
如我所料,表盘上的指针已经转动起来,我看见它的指针肉眼可见地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像是要把过去停滞的所有时光全都弥补回来。我用力攥着它,干燥的嘴唇几乎被自己咬出血——发条声之外,我听见渺远的马蹄声,清脆、利落,不是出征,是归程。
在地平线的那头,沈星回骑着白马,踏过湖面向我狂奔而来。马蹄在镜湖上如履平地,我能看见一双巨大的银色翅膀正在他身后缓慢地扇动,但他离我太过遥远,我看不清楚那双翅膀究竟来自于谁。他划破流星组成的雨幕,像是满世界璀璨的金色中唯一一抹银光。月亮的倒影落在湖面,坠在马蹄之后,像是天上的月亮也被他捕来。时间在这一刻失去意义,指针明明转了无数圈,但我只不过眨了一下眼,他就从无穷远的地方停在我的面前。
沈星回翻身下马,依旧穿着那身骑士装,但没人会相信他只是一个恶魔骑士。他一扬手扔掉了头上塑料制成的恶魔角,不发一言地向我靠近。我听见他比平时急促许多的呼吸,感受到自己的双手,连同星辰花和旧怀表一起,被他紧紧握在掌心。
他对着我笑了一下,然后用力地和我拥抱。我看见新鲜的月亮,在天边、在湖面,在他波光粼粼的眼睛里。
6.
“其实,魔药从来都没有生效。”故事的最后,沈星回说,“不是你召唤了我,是我选择了你。”
“什么意思?”我瞪大眼睛,试图转过脸看他,此时我正和他共乘那匹帅气的白马,掠过镜湖和星空,去往我们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
“不用回头,”他伸手把我按回去,下巴搁在我肩上,将我整个儿裹进怀里,“趁这个机会,好好看看风景。”
“那你解释给我听。”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笑起来,“简单来说,这里是我的梦,乌鲁鲁星、镜湖、流星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梦里的场景。”
“在现实世界里,王子是真的,恶魔是假的,不过在这个地方,王子也可以是假的,恶魔也可以是真的。”
他说完这番绕七绕八的话,伸手拽了拽缰绳,马儿的步速因此慢下来一点。
“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小镇,也没有那些机器人和玩偶,”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很轻,“整个乌鲁鲁星上,只有我们两个人。”
“所以,我也是吗?”我问,“我是你梦里的人,而不是现实中存在的人吗?”
他说:“你比较特殊。”
“特殊在哪里呢?”
此时,流星雨已经结束了,空气中只剩下淡淡的、粉末状的金色尘埃。我们沐浴在这样的金色之中,连沉默都变得浓稠而凝滞。良久,沈星回握住我的手,又用另一只手打开我的掌心,里面是那朵六瓣的星辰花。
“即使我醒来,你也不会消失。”他说。我感觉自己耳边的声音和脑海中的声音隐隐约约重合在一起,如同高墙之外渺远的钟声,在空气中和我们的心跳共振。沈星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去碰那朵星辰花,花瓣上的金粉因此被抖落些许,露出原本沉静的深蓝。
“你知不知道星辰花的另一个名字?”
听见他这个问题之后,我对那些璀璨的星云彻底失去兴趣,转过脸看向沈星回。在我眼中,他胜过一千颗、一万颗明亮的星星。他用湛蓝的双眸回望着我,目光像星辰花的花瓣一样柔软,在风中舒展,轻轻拂过我的脸颊和指尖。
沈星回说:“只要你记得我,一切就都不会消失。”
白马王子沈星回呜呜呜呜呜😭妈妈我到了天堂
星星比宇宙更加耀眼,想和星星慢慢看每一年的流星雨
呜呜呜呜我的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