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回十五日后便要及冠。
按王朝的规定，储君要在及冠前半月到观象台的星降宫进行试炼。
观象台其实是神官观天象算天命的居所，也是神明庇佑之地。
星降宫并不如名字一般美好，那里关押着无尽的黑暗和承载着无穷的欲望，最终汇聚成试炼者最害怕的东西，或是最想要的东西。
战胜星降宫中的怯懦和贪婪，便是储君是向神明证明自己能够担起一国大任。
临走前，他握着你的手，深沉的蓝眸中是你从未见过的谨慎：“你好好待在东宫里，哪里也不要去。”
“那演武场呢？我还要去演武场和师父练剑呢。”你不解地看着沈星回，觉得他的态度有些许反常，心中倍感不安，“是要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事。”沈星回轻轻叹了一口气，唤了你的小名，语气都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师父这几日也忙，所以你不必再去演武场。想要练剑，在你的院子里也是可以练的。”
“师兄……”明明你的剑术已经和他不相上下，他却还是如此担忧你保护不了自己。
你觉得他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了。
你才喊了沈星回一声，就被宫门外侍卫的声音打断：“太子殿下，大理寺那边已经收拾完备，何时启程？”
沈星回没有回答，而是垂眸揉了揉你的头发，对你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你要记得，不要踏出东宫半步。任何人来找你都不要跟着出去，很危险。”
你张了张口，想问为什么，却被他用食指按住了唇。
“至于为什么，我回来再告诉你。”沈星回又深深地看了你一眼，低头贴近你的耳廓，“十天，等我回来。”
“师兄，我等你。”你低下头解开腰间的荷包，从里面拿出一条精致的雪青色流苏穗子放入他手心，“这是我给你做的新剑穗！你把它带上，就可以时时刻刻都想起我啦！”
沈星回怔了怔，把雪青的流苏紧紧攥在手心：“多谢。”
门外又传来侍卫催促的声音
“我走了，好好照顾自己。”
“知道啦。”
青年如瀑的银丝束成高马尾，转身的那一瞬发丝飞舞，如粼粼月光散落人间。
你目送着他的背影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最后消失不见。
朱红的宫门落了锁。
你回神，发现鼻尖只余留他身上月光般的香气。
–
你很听沈星回的话，一直待在东宫内没有乱跑。
你之前还细细想过，为什么沈星回不让你出去？毕竟你功课也不差剑术更是没得说，他总不能莫名其妙把你禁足。
后来转念一想，沈星回如此认真地告诫你不要踏出东宫，多半是外面要变天了。
他只是不告诉你。
转眼，沈星回已经走了四日。
你按部就班练完新学的剑法，觉得有些疲倦，沐浴后回到自己的居所，准备躺床上好好歇息。
你的目光瞥到了梳妆台底下一个精巧的大木盒子。乌黑的木盒上雕刻着星辰花的花纹，卡住盒子的镂空金锁还是你让沈星回照着星辰花雕的小花。
你伸手把盒子拿起来摇了摇，发现盒子很重手。仔细听里面物件摇晃的声音，就知道一定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有。
你扣开那朵星辰花的金锁，小心翼翼的把盒子打开。
这个盒子装的是沈星回送给你的物件。
发簪、发带、玉佩……你甚至还在这一堆里找到了荷包。
你拿起那个雪青的荷包，指尖摩挲着上面精致的云纹，忽然回想起沈星回为何送你荷包了——七八岁时你初学女红，荷包缝得歪歪扭扭，老被宫人或是同窗逗趣儿。你气不过，拉着沈星回给你缝荷包，还要求他缝一个最最漂亮的荷包给自己，不然就不和他一块儿玩了。
本来也只是气话，你也没指望沈星回给你缝出什么花样来，可三天后他就递给你一个精致得堪比宫中绣娘绣的雪青色的祥云纹荷包，然后把你腰上那个缝得歪歪扭扭的玩意儿换走了。
那时，沈星回的手指缠着几圈绷带。
你记得你哭了，捧着沈星回的手说自己不生气了，不要师兄绣荷包。
你又愧疚又心疼，哪里会不知道师兄的手是用来练剑的，不是给你绣花用的。
沈星回只是笑着揉揉你的头发，说不痛。
你又翻了翻盒子里的物件，发现有一个用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物什放在盒子的最底下。
你有些疑惑地把它拿了出来，拆开包裹着它的层层绢布。拆到一半时，你发现绢布的上还绣着一大一小的两个团子。
你凑近一看，那是两个兔子。
好吧。
如此平平的针脚，应该是你自己的缝上去的。
待绢布被完全拆开，一把漂亮的小木剑终于重见天日。
你的指尖抚过剑身，依稀记得这是沈星回用上好的桃木给你做的。剑柄雕刻着星辰花的花纹，虽然手法有些幼稚，但整把剑都有着细心打磨过的痕迹。
你记起来，那是你初学剑术的时候沈星回给你做的。
那时候你才是四五岁，因为先天原因身子瘦弱，人还没有剑高。师父把所有的剑都拿了出来，没有一把是适合你的，只好去请匠人重新打一把剑给你。
铸剑也是要时间的，不可能一天就弄好。
没有剑的你只能空手学着招式，然后孤零零地坐在一边看着沈星回练剑。
沈星回自然不舍得放你孤零零地在一旁，也会拿着自己的剑手把手带着你训练师父教过的招式。
你记得，沈星回的剑很漂亮。
不论是他出剑的身姿还是他那把长剑，都漂亮得动人心魄。
他身形高挑，身姿矫捷，银发随着身形飞舞，而手中长剑速度极快，剑花婉转间恍若镀着银白的月光，击碎前方所有的迷障。
你问沈星回，自己能不能也用他的剑。
沈星回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你第二天会有最适合你的剑。
你以为是师父让匠人重新打的剑已经做好了，实则不然。
不过第二日你确实收到了最适合你的剑。
那是沈星回为你亲手雕刻的小木剑。
他说，这是他用桃木为你做的。
可辟邪克祟，保你一生顺遂平安。
你直直地看着躺在绢布上的木剑，心神有些恍然。
十年，却仿佛还在昨天。
“姑娘！”门外传来小宫女惊惧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
“神官来了！你快……”
你没有听清，因为她的尖叫和房门被踢开的声音盖过了她要传达的话语。
“来人，给本座绑下这妖女！”
你抬头，入目是身着雪白衣衫的神官和祭子。
他们每个人面上都戴着纯白的假面，上面用朱砂画着眼耳口鼻，笑眯眯的表情看起来怪诞又恶心。
“妖女？”你细细咀嚼这两个字，嗤笑一声，“神官大人好大的威风，无凭无据便说我是妖女？”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手势，随即他身后的一群祭子饿虎扑食一般向你袭来。
你看着祭子们整齐利落的动作，心下察觉不对——那些祭子似乎是被操控的傀儡，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
那操控他们的是谁？
是神官吗？
可惜危险近在眼前，你没有再思考这个问题。
你垂眸，长剑出鞘。
–
这是沈星回离开的第十日。
也是他答应你回来的日子。
可惜你没法在东宫看他平安归来。
那日神官带着祭子闯入东宫，你寡不敌众，终被那群傀儡重伤。
你被按跪在地，看着神官那怪诞的假面贴近自己：“无凭无据？”他冷笑着说出你的生辰八字，“你天煞孤星的命格，自是要献给神明赎罪，以求福泽，佑我王朝万年顺遂太平。”
赎罪？
你何罪之有？
你的命格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煞孤星”。相反，你的命格昭示着你世世守护紫微帝星，谈何“天煞孤星”？
你张了张口，却只能咳出粘稠的血。
“哦？”神官好似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步一步走到你的梳妆台前，拿起那把小小的木剑。
“真漂亮，现在归我了。”
“你放下！”你睁大了双眼，撕扯着嗓子喊道。
声嘶力竭，喉咙泣血也只喊出这三个字。
高高在上的神官置若罔闻，他捧着那把木剑，然后走到你的面前。
“啪。”
你眼睁睁看着承载了你和沈星回的回忆的木剑在你面前被折成了两段。
他不仅要抢走你的东西，还要在你面前把它摧毁。
“桃木辟邪除祟，岂容你这般妖物染指？”
末了，还要说你不配。
后来，你被神官带到了观象台，换上了属于祭女繁复的衣袍与象征祭女纯洁的发冠。
明明衣袍是一尘不染的洁白，发冠上镶嵌的珠玉是纯净的月蓝色，你却在它们浓重到令人反胃的香味中嗅到了一股不属于这片虚假的淡香，耳边时不时回荡着嘶哑的惨叫。
你知道，那不是幻觉，也不是幻听。
那是被掩盖在层层欺骗下依然要破土而出的真相，那是被献祭的女子最后的挣扎——她们的灵魂没有消散，而是缠绕在这祭服和发冠上，警醒着下一位“祭女”打碎这神明的伪善。
颂天祭典在沈星回离开的第七日开始。
“吉时到——”
你穿着繁复的衣袍，戴着缀满珠玉的发冠一步一步走上通往礼宫的长阶。
长阶一共九百九十九级。
所谓祭典，不过就是让祭女三日内不吃不喝，顶着暴晒或是雷雨，一步一叩走完这九百九十九级长阶。
如若中途晕厥，则用盐水和针鞭刺激直至恢复意识。
左右不过是把人磨死罢了。
你回头遥遥看向礼宫相反方向的星降宫，那里宫门紧闭，宫顶上的云电闪雷鸣。
你闭上双眼，踏上第一级台阶，双膝跪下，附身对这所谓善良无私的神明叩拜。
一拜二拜三拜……这到底是第几拜？
你完全无法感知时间的流逝，只知道磕破额头流出的鲜血凝结在睫毛上，让你的视线都蒙上暗红的光。
天边黑了亮亮了黑，膝盖的伤口愈合又裂开，血迹和尘土凝成斑斑点点的脏污，在礼服上渗开。
你想，应该已经是第十日了。
沈星回要是回到东宫没有看到你，该多着急呢。
耳畔忽然传来熟悉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呼唤你的名字。
“师兄？”你怀疑自己因为精力耗尽，开始幻听。未曾想，一个带着月光般香气的怀抱拥住了你。
“看着我！”你感觉脸被捧住，温热的指尖裹着巾帕，轻柔地擦拭去你眼睫上的血。
视线清明，你终于看清楚面前银发的青年。
“对不起啊师兄……没有待在东宫等你回来。”
沈星回抱着你，眼中满是疼惜：“没关系，我找到你就好。”
语罢，他抬眸，冷冷地看向你身后跟随着的神官：“听闻神官大人擅闯东宫，掳走我的师妹？”
“此女乃“天煞孤星”之命，克亲克友，孤苦伶仃，若让其留存只会损害国运，让百姓苦于水火炼狱……本座这是为了天下百姓着想啊。”
“虚伪。”沈星回打断神官那冠冕堂皇的说辞，将手中剑直指其方向。
“太子殿下言重。您想带走她，可如果祭典中断，没有祭品献祭给神明，神明将会发怒，神明的怒火会让整个王朝遭受天谴。”
神官的声音都带上尖锐的笑意，可以想象扭曲的面具下是更为扭曲的面容。
“太子殿下，您是储君，肩负王朝大运……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本座听到……神明开始发怒了。”
沈星回没有说话，但拉平的嘴角和手背突起的青筋都昭示着他内心难抑的怒火。
你抬手，按住他的手腕：“师兄，把剑交给我。”
沈星回没有迟疑，将那犹如镀上月光的长剑交到你的手上。
你手执长剑，一步一步走下台阶，将沈星回挡在身后：“神明？”
“他从来就不需要信奉和畏惧所谓的神明。他的存在，本就足以让万千子民信服。”
“让那神明给我闭上嘴，要用千万人命去换取的福泽……”
你抬手，剑尖直至神官面门。
“本就是虚伪的妖鬼！”
随着你的话音落下的，还有神官脸上那碎成齑粉的扭曲的笑脸面具。
面具下不是脸。
是没有自我的一片混沌虚无。
你婉转剑花，银白的剑光落下。
“师兄，这一次我来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