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回最近有些头痛,因为小师妹不是人。
此刻,小师妹正手脚并用地努力往他榻上爬。师父在一旁无奈叹气道:“不要打扰你师兄养病。”
你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但没有停下举动,反问道:“什么是养病?”
沈星回见你这副奋力攀登的模样,只得伸手将你拉上来:“养病就是身体不舒服,需要调理休养的意思。”
可是你从来不生病,还是不太理解这个概念。你发问道:“那师兄什么时候能好起来,陪我一起玩?”
沈星回耐心道:“我也不知道,不过现在也可以陪你玩。”
你扁扁嘴:“可是我想要师兄快快好,和我一起玩小木剑。”想起来之前在书上看到的办法,你提议道,“那师兄把我吃掉吧,这样既可以身强体健,还能长生不老。”
听着远超你知识水平的一套套成语,沈星回不用猜也知道,你肯定又溜进藏经阁偷看了哪本医书。他认真思索起这条提议的可行性:“好主意,那你想被红烧还是清蒸?麻辣似乎也不错。”
没有等到回应,沈星回低头一看,你已经抱着他的手臂睡熟了。孩童柔软的身体紧贴在他的身侧,暖烘烘的小脑袋埋在他颈间,沈星回替你掖好了被角,低声道:“师兄虽然爱吃,但也不会把你吃掉的。”
师父在榻边坐下,试图将你带走:“年纪小就是闹腾,我将她抱回去睡吧。当初把她捡回来养,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沈星回正在替你解下发绳,让你睡得舒服些,温言道:“无妨,上天有好生之德,有她在一旁吵吵闹闹,也不错。”
数年前,师父进山采药时,发现了一株开得旺盛的紫藤,正准备采集茎皮入药,那株紫藤仿佛有意识,伸出枝条狠狠抽了他一下。次日再去看时,紫藤花荫下多了一个沉睡的婴孩。山间人迹罕至,这紫藤花长年累月吸收天地灵气,竟模糊化作了人形。
生长于山林间的大妖可遇不可求,妖丹更是起死回生的稀世珍宝。他连忙将婴孩抱回山门,再稍微养一段时间,便可剖心取妖丹。沈氏皇子生来体弱多病,自幼便寄养在他名下修习仙法武功,以求平安成长。或许他服食了妖丹,便可免去修炼之苦,就此得道成仙。
但看见玉雪可爱的女娃娃一觉睡醒后不哭不闹,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师徒俩不由得心软下来,剖心取妖丹的事情便也搁置了。
你学说话时发出的第一个词语,便是“师兄”。自此,沈星回便多了一条跟在身后的小尾巴,这条小尾巴还成天“师兄”长“师兄”短地使唤他,吵得他脑壳疼。
求仙问道的人不算少,但师门一向清冷,只有师父与他两个人。如今多了一个唧唧喳喳的小师妹,倒是平添了几分烟火气。下山到集市上采买时,沈星回也不由得开始留意起适合女孩子的小玩意儿,比如叮咚作响的拨浪鼓,还有剪裁得当的漂亮衣裙。
只是,你不太在意这些身外之物,山林间已经有足够多的自然野趣。在溪流间捉鱼摸虾,爬到树冠上掏鸟窝,无论哪一样都比拨浪鼓和漂亮裙子有意思。
自从师父带你习剑之后,你最喜欢的玩具就变成了小木剑。你成天缠着沈星回陪你练习,要他向你传授更多的剑招。
师父对此喜闻乐见,由于沈星回自幼体弱,他不曾要求沈星回在剑术上有所精进,加之沈星回性情柔和散漫,习剑一途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如今有了你,沈星回正好多了一个专属陪练,不得不认真琢磨起剑术。你作为花妖,吸取万物灵气而生,筋骨资质本就适合修行。倘若沈星回日后下山入世,你可随侍在他身侧,护他周全。
沈星回正庆幸,你终于不再上房揭瓦,无辜的鱼虾小鸟得以逃过一劫,却又开始担心你练剑受伤。你对他的担忧置若罔闻,将一瓶药丸塞到他手中,理直气壮道:“我可是花妖,又不是那些脆弱的凡人,才不会轻易受伤呢。”
沈星回伸出一根手指,按在你的唇上:“嘘,这是只有我和师父才知道的小秘密。你可不能在别人面前说,会有危险。”
你给他递上一杯水,发问道:“可是师兄,你不也是妖怪吗?”你伸出手,绕了沈星回一缕银发握在手中,端详起来,“你上次说,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你的长发是积雪所化,眼睛是极北之地的冰川。”
沈星回正准备开口反驳“我是人类”,想起之前他给你胡编乱诌的睡前故事,又只能顺水推舟道:“嗯,对,我是妖怪。”
你满足地笑起来,抱住他的脖子蹭了蹭:“那我们就一起在山中修行,哪儿也不去。”
沈星回不着痕迹地拉开与你的距离,垂下眼帘,沉吟片刻道:“我很快就要下山回家了。”
你怔住:“师兄不要我了吗?”
见你失魂落魄的模样,沈星回揉了揉你的脑袋,安抚道:“师兄怎么会不要你呢?你年纪还小,先在山中多加修炼,到时候师兄回来接你下山。”
沈星回不会是在诓骗你吧?你压抑下内心的不舍,朝他伸出小指:“那我们拉钩,你以后一定要来接我。”
沈星回认真地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勾住你的手指:“一言为定。”
但真到了沈星回下山那日,你还是舍不得。
山门不复往常的宁静平和,浩浩荡荡的仪仗一眼望不到头。沈星回亦不似私下里与你相处那般随性潇洒,一顶银胎紫金七星冠将银灰长发高高束起,颈间佩戴羊脂玉螭金璎珞项圈,端的是丰神俊秀,仪表非凡。那身乌檀色绀紫忠静服,倒是与你今日的衣着相得益彰。你出来时,便见到沈星回立于厅堂中,宛若谪仙一般,与回廊间盛放的紫藤花影交相辉映,不由得看呆了。
“怎么一直不说话?在想什么?”
你连忙收敛心神,低头道:“没什么。你今天要走,我来给你送行。”
“看你的样子,像是要哭鼻子了?”沈星回略微侧头,观察起你的神色。
“哼,我巴不得你赶紧离开,这样整个山门都归我了!”你试图掩饰离别的不舍,口是心非道。
“在背后藏了什么东西?不会是又要捉弄我吧?”沈星回敏锐察觉到你背在身后的手,皱眉道。
你愤愤道:“沈星回,怎么有你这样的师兄?平白无故,竟将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作势转头要走,“本来给你准备了礼物,这下我倒是省心了。”
“是送给我的吗?”沈星回来了兴致,一把拉住你的手腕。
你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带得重心不稳,往他的怀里跌去。沈星回稳稳扶住你,你藏在手心里的那颗小星星,不知何时已落在他掌中。他眼前一亮,欣喜地望向你:“是星星剑穗吗?我很喜欢。”
你盯着那颗简陋粗糙的星星剑穗,嗫嚅道:“星星的材质是上次用陨铁铸剑时,剩下的边角料。我打磨了很久,但形状还是不太好看。”你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小星星发出莹润的光芒,“这颗星星被我灌注了灵力,简而言之就是保平安。通过星星剑穗,我可以感知到你在哪里,自然,你也一样可以感知我。”
沈星回似是明白了什么,顺势将你的手掌放在他的心口上,凝视着你,郑重道:“定不负相思意。”
掌心下传来他缓慢却沉稳的心跳,如擂鼓一般扰乱了你的心绪。你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他的湛蓝眼眸,仿佛坠入了无垠的星海,只得讷讷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快走啦,那些人还在外面等你呢。”
师父只允许你送沈星回到中庭,不许踏出门外。你目送着沈星回渐行渐远的身影,心中酸涩,不管不顾奔出门外,朝他大喊:“沈星回!”
仪仗内的官员随从纷纷侧目望向你,师父厉声呵斥道:“怎地这般没规矩!皇子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唤得?快回来!”
沈星回闻声勒马,遥遥向你回头:“怎么了?”
“你会回来接我的,对吗?”你期待地问道。
沈星回却不明说。一束星光掠过你的眼前,远处传来他的声音:“流星说,答应了。”
沈星回离开之后,师父也下山云游了。自此,你便可以独占山门,无法无天。没有师父督促你每天练剑,你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在山野间捉鱼摸虾,日子好不快活。
只是,沈星回不在,似乎就少了许多新鲜玩法。没有人教你如何做弹弓,野味鱼虾不小心烤多了,也没有人帮忙将剩下的食物都包圆。
你似乎有点想念沈星回了。他什么时候来接你下山?不会只是说说而已吧?你凝神聚气,集中精力感应那颗星星剑穗的位置。幸好,它还挂在沈星回那柄随身佩剑上,冰凉的剑气扑面而来,似是一阵凛冽的风。
嗯?怎么好像被人捏了一下?好熟悉的温度……不会被沈星回发现了吧!你急忙收束心神,拍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将刚才的感觉甩开。到时和沈星回相见,你才不要主动承认,你在偷偷想念他。
掌心里盈盈发光的玄铁星星逐渐黯淡,沈星回低头笑了笑,取下剑穗别在腰间,将佩剑重新挂回兵器架上。
不久后你便收到一封快马捎来的信笺,赫然是沈星回的笔迹,邀你至北境营州中屯尉相见。信使还交给你一份路引,你扫了一眼,你的姓名籍贯写得清清楚楚,那张路引上的小像,与你有七八分相似。随信而来的信物玉佩,正是沈星回随身佩戴的那块,你小时候经常把它拽在手中把玩,不会有错。你不疑有他,收拾行囊便动身前往。
由于身为女子,你一路畅通无阻,顺利通过关口盘查。依照书信上的指引,你来到约定地点,叩响了院落后门。路旁乞讨的老者忽然出言道:“小姑娘,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家吧。”
为什么?你心下疑惑,正欲问个究竟,面前那扇紧闭的木门打开了。脑后挨了一记重击,你整个人丧失意识,陷入无边黑暗。
此后发生的事情,你已经记不太清了。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监牢,时间的流逝已经没有意义,你分不清外面是白天抑或是黑夜。殴打与谩骂似乎没有尽头,你缩在狭小的囚室里昏昏沉沉,身上的伤口尚未痊愈又裂开。
入夜后,远方隐约传来丝竹管弦合奏,间杂着女子娇俏的调笑。你不知道这里有多少人和你一样遭受毒打,又有多少人屈服于管事的淫威。总有一些人会死,但没有人在意她们是怎么死的。
沈星回为什么会让你来这种地方?你已经无暇思考。囚牢外寒风凛冽,北境已经入冬,看守递过来的一碗水,不出片刻便凝结成冰。作为紫藤花妖,你不曾在山中经历过这般严寒风霜,如今只能勉强维持人形。比起伺机出逃,你或许连北境的寒冬都熬不过。
有人将你从监牢中拖了出来。
大约是那些人见你不愿屈服,要将你丢去街头,自生自灭了吧。
出乎你的意料,你被裹进一件柔软舒适的大氅中。旋即有人轻柔地抱起你,迷糊间你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别怕,师兄接你回家了。”
你沉睡在无边的黑暗中,四周悄无声息。似乎有人在你榻边低语交谈,依稀间你听见沈星回在喊你的名字。醒来时,你发现自己身处于一间古朴典雅的卧房里,这里似乎不是你熟悉的山间别院。
“睡醒了?”沈星回趴在床榻边缘望着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你摇摇头,想要坐起来,稍一活动便感到撕裂般的剧痛贯穿四肢百骸。沈星回连忙将你按住,皱眉道:“伤还没好,躺着别乱动。你想要什么?我替你取来。”
你握住沈星回按在你肩头的手,问道:“你的手好凉,气色也不好。发生了什么事?”
沈星回愣怔了一瞬,回握住你的手,转移话题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我不在山中的这段时日,发生了什么?”
你努力回想着那些细节,记忆却如同一团乱麻,纷乱而毫无头绪。头开始隐隐作痛,你索性拉起被角,将自己的脑袋缩进被窝,不再看沈星回:“我不记得了。”
即使躲在黑暗里,你也能感觉到房间的气氛凝滞了一瞬。沈星回半信半疑又问了一遍:“真的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你诚恳道,“我只知道,我按照那封信的指引下了山,来到一个小院子的门口。后面的事情,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现在头好痛。”
沈星回若有所思道:“想不起来是最好的,以后我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我同礼部教坊司商议后,已向圣上奏请,凡良家女子,不许买作倡优,若有犯者,各照律例问拟。”
隔着一层被子,他的低语声似有若无。你如同置身云里雾里,蒙在脑袋上的被子让人掀开,你正好对上沈星回那双清透的蓝眼眸。他顿了顿,询问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叫你去那里?平日里你最听师父的话,怎么就一声不吭跑下山了。”
“师父出门云游,师兄的话我也听。师兄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你不服气地嘟囔道。
“笨蛋。”
你可是山中的紫藤花妖,怎么就成笨蛋了?你正欲开口反驳,额上落了一滴温凉的雨水。你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抬眼看沈星回。只见他神色如常,还顺手刮了一下你的鼻梁:“我们已不在山中,世间魑魅魍魉横行,人心如鬼域,不可尽信。”
“半年前,我的随身玉佩不知所踪。为避免声张,我亦不曾另行派人去寻找,没想到……那些人费尽心思临摹我的笔迹,将玉佩用在了你身上。”他叹气,揉了揉你的头顶,“好在,星星剑穗以你的灵力作引,我终于找到你了。”
沈星回抱你起身,喂你喝了几口瘦肉粥。倦意战胜了食欲,你摇摇头,推开他手中的碗:“我不饿,不想吃东西。”
“困了就早些睡吧。”沈星回也不强迫你,将粥碗放在身侧的黄花梨八仙桌上,又端起一只龙泉窑青釉刻花山水图碗递到你面前,“睡前把这碗药喝了。”
闻到酸苦的中药气息,你退避三舍,将脑袋埋在沈星回的肩头,试图耍赖:“以往在山中,只有师兄才需要吃药。我是长生不老的花妖,这些药方对我不起作用,我才不吃。”
没等到沈星回的应答,你却听到一阵剧烈急促的呛咳。你不顾自己旧伤未愈,急忙直起身子,替沈星回拍背顺气:“师兄,你怎么了?原本已经好了许多,忽然又咳得这么厉害,是不是生病了?”
在你的记忆中,每到隆冬时节,沈星回的咳喘便会加重,有时甚至数日卧床不起。乡野集市难以采买到品质上乘的银丝炭,你只能到山中砍柴,给沈星回常用的那只黑漆描金开光山水小手炉添加尚有余温的灶灰,沈星回才不会那么难受。
入夜后,山间愈发寒冷,沈星回时常彻夜难眠,年幼的你又一向贪凉怕热,他清冷的怀抱便成了你最喜欢的去处。可是“男女授受不亲”,为了避嫌,沈星回时常给你讲乱七八糟的睡前故事,什么“师兄是冰雪化成的妖怪一点也不怕冷”“师兄半夜饿了会把被窝里不听话的小孩当成夜宵嗷呜一口吃掉”,试图将你吓退。可你却置若罔闻,每晚抱着软枕笑嘻嘻地往沈星回怀里钻,手脚并用缠住他冰冷得几乎僵硬的手臂,和他一起陷入梦乡。
沈星回避开你担忧的眼神,将那只药碗往你身前推了推,言简意赅道:“趁热把药吃了。”言罢,他便起身出门,末了再添一句,“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院落很安全,不会有其他外人过来。你如今灵力微弱,还需要一段时间恢复,若是不愿维持人形,可以化回紫藤花。”
你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醒来时总能在不远处发现温热可口的食物与茶水,都是你爱吃的口味。但你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会在哪里醒来。有时在另一间空无一人的卧室,柔软鹅绒锦被浸润着沈星回常用的熏香气息,迷迷糊糊间,总有人替你裹上披风,小心翼翼将你抱出门。醒来时你已在宽敞舒适的马车上,沈星回坐在你身旁,审阅各地上呈的奏报。你扯了扯沈星回的袖口,嘟囔道:“师兄,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见你醒了,沈星回放下手中的奏报,答道:“只是出门一趟办点事,待会我们就回家了。”
你将脑袋埋在被褥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打量他:“出门很危险,我要回家,你也不许出去,会被人类抓走的。”
察觉到你的抗拒,沈星回俯下身子与你平视:“可是外面有很多好吃的,你喜欢的桂花糖藕、酒酿玫瑰酪、黄焖佛跳墙……都是‘可怕的人类’略施仙法变出的美味。”
你被沈星回勾起了馋虫,正欲开口说些什么,马车一阵颠簸,肋间断骨伤处隐隐作痛。你不由得皱起眉,不愿看他:“我可以不吃这些。缠在院子里的花架上吸收露水,就足够我过活了。你要出门就自己去,别拉上我。”
原以为沈星回会笑话你口是心非,毕竟每次他摆在桌上投喂你的各色美食,你都照单全收。出乎意料的是,沈星回没有笑,只是认真询问你:“身上的伤还痛吗?”
你没料到他会突然发问,一时不知道要如何回应,只是搂着软枕发愣。
“不说话?那我就当你默认了。”沈星回替你掖紧了被角,“到底是长大了一些,身体不舒服也藏着掖着,不想让师兄知道。”
“可是,在我这里,你可以摔痛了就哭,饿了就要吃,天气晴暖时摊在院落的摇椅上晒太阳,生气了就伸出藤蔓恶狠狠揍人。”沈星回不忘补上一句,“嗯,你打人很痛的。”
“既然心里很害怕,为什么从来不说?放在桌上的食物吃两三口就饱了,每逢入夜就睡不好做噩梦,你的身体又怎么会恢复。”沈星回叹息道。
你嗫嚅道:“可是你好忙,我醒来总是自己一个人,找不到你。而且我答应过师父,以后要保护好师兄……”
“即使师兄很忙,不能陪你一起玩,你也不讨厌他吗?站在师兄身边保护他,真的是你自己的心愿吗?”沈星回打断了后半句话,伸出手指点点你的额头,“作为长生不老的花妖,回到山林之间天地广阔,远比蜷在王府小院不敢出门,可要快活得多。”
“可是,我不能因为害怕就抛下你,自己跑掉。”你情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
沈星回敛了笑意,你看见他神色间的悲悯与寂寥。“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无论去哪里,都要带上你,因为……我不想再失去了。”
你想起来,之前化作紫藤花,伏在院落花架上午睡小憩时,隐约听见过路仆从的闲谈,飘过一句“咱们府上那位小皇子已经寸步不离守着她了”“走到哪都带着她”。当时你没往心里去,原来他们谈论的主人公……竟然是沈星回和你吗?
马车停在一所院落门前,沈星回会意,起身便要离开。你一把拽住他的手臂,沈星回反握住你的手,疑惑道:“怎么了?”
“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害怕了吗?”
“害怕。”你诚实地点点头。
话音未落,沈星回只觉得袖口一沉,小臂被一股力道缠绕而上。柔软的枝叶拂过,掀起细碎的痒意,几朵花苞自袖缘探出头来,若不细看便像是繁复衣饰上的精致刺绣花样。沈星回无奈,戳了戳腕上那朵淡紫花苞:“待会出门见客时,不准捣乱。”
花苞无风摇曳,似是听懂了他的话。
此后沈星回更常将你带在身边,你只在与他独处时化成人形,其余时候皆化作紫藤花的形态相伴身侧。正如你先前所见,沈星回确实很忙,白日里与各色人等会面议事,夜深时批复政务至三更。为了督促沈星回按时休息,你时常使坏,现出原型沿着他身后的书架攀援而上,迅速探身抽走他手中的毛笔,又吹灭案上那盏灯火。沈星回还没来得及幻化出小光球,整个人已被你的枝条捆起来丢到榻上。
只是有一次你不慎失手,被火焰燎没了半边枝叶,化回人形时奄奄一息,当夜便高烧不退。沈星回特意向朝中告假半月,带你四处求医问药,旁人问及,便说府上走水殃及院中紫藤,需悉心侍弄花草,被朝中那群老臣痛斥“玩物丧志”,参他的本子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自此,你再也不敢在书房里调皮捣乱,守在沈星回身侧噼里啪啦打算盘,替他核查各州县每月上报雨雪奏报粮价情形。听见外人的脚步声,你依旧慌不择路化回紫藤花,临走时还不忘用藤蔓卷走案前一整碟桂花糕,只余算盘上的木珠子还在颤动。
沈星回正惊异一眨眼的功夫你又不见了,来访的客人在寒暄时亦有些诧异,方才在回廊上还听见女孩子的笑闹声和算珠声,怎么倒像是一场幻梦。余光间瞥见桌角地面桂花糕的碎屑,沈星回心想,即使是幻梦,那也与旁人无关,只是沈星回自己一个人的幻梦。
“沈星回!”你握着快马送来的急报奔过回廊,推开虚掩的万字纹双龙镂空隔扇门,却被厅堂的景象惊住了。厅堂里坐满了你不认识的人,此刻闻声齐刷刷朝你的方向看来。沈星回转头向在座诸君道一声失陪,朝你走来时顺手关上了虚掩的门,隔绝身后那些好奇疑惑的目光。
沈星回没有责怪你贸然闯入,见你魂不守舍的模样,他将你搂在怀中轻声哄着,手指轻轻摩挲着你的耳廓:“没事了,师兄给你变光影小兔陪你玩。厨房里有刚做好的糖油饼,要不要一起去吃?”
惊恐不安的心绪逐渐被他抚平,你还惦记着厅堂里那些朝臣,仰头问沈星回:“那些人来做什么?他们是不是要把你带走?”
一只活灵活现的光影小兔滑进你手心,沈星回接过你手中的急报,大致扫了两眼:“不至于,他们还没那个能力。这封急报和他们的来访,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情。”他合上信笺,征询你的意见,“三日后,我需跟随巡漕御史沿途稽察漕务,你愿不愿意同行?先说好,在外面可不能一言不合就现出原形吓唬人。有师兄在,那些人不敢欺负你。”
话音未落,一位长者推开隔扇门,穿过花厅径直朝你们走来。你迅速躲到沈星回身后,探出头打量着来人。沈星回伸手敲了敲你额头:“允许你先去厨房,记得把糖油饼给我留一半,可不许偷偷吃独食。”
宰辅目送着你慌忙逃窜的身影,负手而立,询问道:“小姑娘可好些了?”
沈星回倾身作揖:“多谢老师引荐道医,她已经比先前好上许多,只是害怕陌生人。她虽然已是少女模样,但依旧是孩童心性,私下里调皮贪玩。”
“长生不老的花妖,原就比寻常人类成长得更迟缓,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怕生也是正常的。”宰辅顿了顿,又道,“为何不放她回到山门中逍遥自在?人妖殊途,她要是被外人察觉并非人身,只恐性命不保,连殿下也受牵连。殿下当以国事为重,切勿耽溺于儿女情长。圣上属意殿下入主东宫,殿下该为自己多加筹谋才是。”
沈星回垂下眼帘,苦笑一声:“立嫡不立长,学生只是无名无分的庶长子,宫中贵妃娘娘风头正盛,所诞育的皇弟才会入主东宫。”话锋一转,他又道,“学生原本打算让她长居山中师门,可是那些人……”
宰辅打断沈星回的话头,追问道:“那些人调虎离山,迫使你匆忙赶去北境救她。当时几位道医都说无力回天,劝你趁她一息尚存,赶紧剖心取妖丹,但你非要逆天改命。她可知道,你当时为了救她,散尽了自身修为?如今她恢复了,你的病却严重了。”
沈星回静默了一会,摇摇头:“我的病不碍事,她能活下来就可以了。她如今年纪还小,待她长大些再说吧。”
“你这孩子……”宰辅揉了揉眉心,“罢了,你好自为之吧。我会向陛下求得恩准,让你临行前去南苑行宫探望你的生母。”
“多谢老师体谅。”沈星回深作一揖,目送着宰辅离去。转头却见到你站在不远处的回廊中,呆呆地望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站在这里发呆?你先去厨房霸占糖油饼,不好吗?”沈星回走到你面前,伸手捏了捏你的鼻头。看见你魂不守舍的神色,他似是明白了什么,试探道,“你都听见了?偷听可不是好习惯。”
你原想回嘴“妖怪都是正大光明地听”,但想到刚才沈星回说的那些事情,你忍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沈星回你是大骗子!散尽修为很痛的……”
“我哪有骗你了?你又没问。”沈星回将你搂进怀中安慰,无奈地咕哝道。
“骗人是小狗!”你不依不饶哽咽道。
“好好好,师兄是小狗,你能不能别哭了……”
“呜呜呜……妖怪散尽修为就不能活了……师兄要死了……”自幼你便受到师父教导,一是坚决不能让别人剖心取妖丹,二是不可随意动用修为救别人。妖怪若是散尽修为,最终的结局只有灰飞烟灭,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
当时的你歪着小脑袋思考了一会,发问道:“如果那个‘别人’是沈星回呢?”
师父被你气得吹胡子瞪眼,屈指弹了一下你的额头:“当真没大没小,沈星回是你师兄。听好了,师兄不会朝你要这些。”
你在心底想,若是换了旁人,你一定伸出藤蔓狠狠抽打他们。但沈星回是例外,即使他不朝你要这些,你也愿意主动给他。
“我是人类。”沈星回一本正经道。
你止住了哭泣,抬头问他:“可是,你不是冰雪化成的妖怪吗?在山中师门,你经常给我讲睡前故事,你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吸收了极北之地的冰雪才修成了妖身。所以冬天时我都不敢给房间里的暖炉添太多炭火,生怕把你烤化了,融成一滩雪水。”
“我们住在山里时,炭火不够。无论是上山砍柴还是下山赶集,每逢寒冬时节都是你出门采买。我担心你在路上被野狼叼走吃掉,才故意那样说的。”沈星回掏出手帕,耐心地替你擦干净脸上的泪痕,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人类,你是妖怪。”
出乎意料的是,你哭得更凶了:“那岂不是更糟糕?人类寿数只有几十年,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短暂。呜呜呜……我不要师兄死……”
“换个角度想,人类不需要修为,也能活得好好的。师兄现在不会死,待会还能跟你一起吃糖油饼。这样想,有没有开心一点?”沈星回俯身将你抱起,搂着你坐在回廊长椅上,任由你挂在他身上嘤嘤呜呜哭泣。
“真的吗?”你半信半疑道,“那沈星回要身体健康,长命百岁。”想了想,你又补上一句,“还要天天陪我玩。”
“嗯。”沈星回点点头,伸出小指与你拉钩,“那就这样约定好了,谁也不许反悔。”
你相信沈星回一定说到做到,心下轻松不少,也终于想起被你冷落在厨房的糖油饼。沈星回被你拉着往厨房走去,适时朝你发出邀约:“今晚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探望母亲?”
“是那位居住在宫中备受宠爱的贵妃娘娘吗?”你趴在花架上休息时,依稀间听到洒扫尘除的女孩子们叽叽喳喳聊起过她。
“不是。我的母亲居住在南苑行宫,由于出身寒微,陛下没有封她为贵妃,只是拨了间偏殿让她住着。”沈星回神色黯然,摇了摇头。
“南苑行宫?我要去!”先前便听到女孩子们提起,南苑行宫的温泉闻名遐迩。但你对那口温泉一点也不感兴趣,什么“温泉水滑洗凝脂”和你一点也不沾边,你已经可以想象到自己在温泉里变成白灼紫藤花的惨烈场面。南苑行宫的桂花开得很好,或许你可以跟那里的土地公公商量一下,让他替你摇落一树金桂,这样你就可以做糖渍桂花蜜了。
也许是哭累了,夜里沈星回来到你居住的别院,你已经开始揉眼睛打哈欠,闷闷地问他:“沈星回,你的老师不是说,要替你求了陛下的恩典,你才能去见母亲嘛?要是待会我们去南苑行宫,吃了闭门羹要怎么办。”
沈星回逆光站在月色中,神情晦暗难辨:“或许我们等不到恩典了。”他忽然笑了一下,夜空中的云翳被驱散,漫天星辉顿时明亮起来,“但我们可以用别的方式去见母亲。”
你还没回过神来,便被他搂住腰身,稍一晃神便来到了一间陌生的后院。你惊住,戳了戳沈星回的胸口,正色道:“三更半夜穿墙而过,不是正人君子所为。”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沈星回同样回敬你,“以前师父教过的,念书时你光顾着打瞌睡了?”
“妖怪自天地间孕育而生,没有至亲骨肉,我才不受这些八股文束缚。”你晃了晃脑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母亲。”沈星回朝你身后行了拱手礼。你愕然回头,正准备现出原形往沈星回袖口里钻,却听见一道温柔的声音,“小回,怎么来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位便是你常在书信里提起的小姑娘吧?快进来坐,我刚泡了上好的金桂乌龙。”
你一时愣在原地,化原形不是,不化形也不是。沈星回揉揉你的脑袋,牵起你的手往殿里走去:“母亲心里都明白,按你舒服的方式来就好。”
深夜月色溶溶,也许是白日里哭得太久,窝在沈星回身旁,听着他和母亲轻言细语相互交谈,你很快便上下眼皮打架,对着面前一杯清茶小鸡啄米。
沈星回捏了捏你的脸颊,试图让你清醒些。你正想发脾气,却落入了另一个温软的怀抱中。那人轻拍着你的背,身上的香气清甜柔软,你不由得生了依赖心,将自己蜷成一小团睡熟了。醒来时天已大亮,你躺在自己小房间的卧榻上,昨夜的拜访恍若梦境,只是枕旁放着一包新鲜桂花。
漕船平稳行驶顺流而下,把总满脸堆笑,陪着你们在船舱各处巡查。沈星回拉开一个不起眼的货舱门,用剑柄戳了戳麻袋,里面的货物铿然作响,显然不是粮食。你好奇道:“漕船自北向南并无粮食可运,怎么货舱却堆得满满当当的?”
漕船把总的笑容僵硬片刻,沈星回淡淡瞥了他一眼,他只得道出实情:“这些……是漕运卫所运丁们夹带的私货,准备到江南集市上贩售的。”
你抬眼偷觑沈星回,只见他神色凝重,忽而发问道:“朝廷发的俸禄不够日常开销吗?为何冒着被查处的风险夹带私货?”
把总满脸愁容,无奈道:“常言道,运丁有三苦。所谓‘水次之苦’,便是咱们在各地承运开始时受到层层管运官吏的敲诈勒索,各项名目五花八门,什么‘卫官帮官常例’‘粮道书办常例’,这艘船还没出发前,林林总总已耗费五六十两。这还不算运丁领饷时,每船还要给府县官吏进贡的六七两银子呢……”他叹气,“道上不成文的规矩,多跑几次船就懂了。要是咱们胆敢在哪个关口上拒不交钱,立马就会遭到刁难和报复。大家都是水上讨生活的人,要不是走投无路,谁愿意铤而走险夹带私货呢?受制于前朝祖训,咱们的俸禄又不可能上涨……”他自知失言,连连摆手,“哎呀,小人多嘴了,您大人有大量,不记小人过。”
“无妨,此次出访本就是体察民情,你大可畅所欲言,我不会怪责于你。”沈星回注视着漕船行驶时翻涌起的浪花,陷入了思索。
待漕船把总走远了,你扯了扯沈星回的衣袖,悄声问道:“可是沈星回,你不是说这次出门……”
沈星回竖起食指凑到唇边,示意你噤声:“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顿了顿,又道,“自然,陛下也是默许的。”
数日后,漕船停泊江淮。漕运总督早就守候在码头上,船只甫一靠岸,便率领众人上前迎接巡漕御史,紧接着你们一行人便来到江淮地区最豪华的酒楼。包厢安静宽敞,满桌佳肴美馔,沈星回跟随巡漕御史与众人应酬,觥筹交错间几杯暖酒下肚,脸颊便泛起了好看的红晕。你鲜少见过沈星回喝酒的模样,总忍不住用余光打量他,最后干脆将身子转向他的位置。幸好你坐在不起眼的角落,旁人也不会留意你一个小姑娘的举动。
可沈星回还是注意到了你的目光,隔着人群,他朝你的方向遥遥举杯示意,无声地说着什么,他的口型分明就是:“你又在偷看我?”
小心思被沈星回毫不留情地戳穿,你忿忿地夹了一箸蟹粉狮子头,转过身趴在窗棂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哼,淮扬地界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你才不稀罕偷看沈星回呢。
“生气了?”待到沈星回得空与你单独相处时,已是日暮西沉。你从书坊里搜罗了一大包新刊刻的话本小说,正沉迷于书生与佳人的花前月下,头也不抬回应他:“我没生气,这里好吃好玩的太多了,顾不上你。”
“这样吗?”沈星回坐在你对面,自斟自饮几杯清茶,委屈道,“可是我饿了,待会我们去吃些什么?”
你气哼哼地将手中的话本往桌上一掼,不耐烦道:“沈星回,谁让你中午光顾着和那些酸腐老头吃酒,饭菜都没吃上几口。现在知道饿了?我可不管你。”
一抬眼,正好对上沈星回那双波光潋滟的湛蓝眼瞳,还有委屈无奈地神色:“师妹,你真的不管我了吗……”
心底那股理直气壮的气焰,不由得消减了几分。你只得心软,取出藏在五斗橱里的食盒,那都是你从中午接风宴上打包回来的美味佳肴:“那么多好菜,都没夹上几箸,要真的按那位漕运总督的作风,把它们统统留在那,也免不了倒掉。我就比你们晚走几步,取了食盒让人替我统统包起来。待会我找个小厨房把这些饭菜热一热,我们俩今晚不会饿肚子啦!”
沈星回自然地接过你手中的食盒,跃跃欲试道:“我们走吧。自从进了京城,我都没什么机会进厨房了,待会就靠我一展身手……嗯?你怎么忽然打了个激灵?”
沈星回下厨的“身手”,你在山中师门也曾略有体会,只有切菜洗碗可圈可点,一旦要用明火,成品基本都惨不忍睹,即使有卖相尚可的菜品,尝起来的滋味也是千奇百怪,能把白水煮蛋做得很难吃,也是不容易。你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丝毫不具备下厨天赋。但沈星回坚称,他的厨艺其实没有那么不堪,只是时常在下厨时灵机一动,导致口味比较小众。
你推着抱满食盒的沈星回往后厨走去,碎碎念道:“沈星回,你待会要是敢在厨房里灵机一动,我就现出原形,连人带食盒捆得结结实实丢出去……”
“阁下,请问这总督漕运部院的后门要往哪边走?”不远处有人东张西望,见到你们,仿佛见到了救星,赶紧迎上来问路。
沈星回认真地打量了一下所处方位,信心满满地指了一个方向:“往那边一直走,再往右转。”
你瞧见那人手中握着一封拜帖,隐约窥见“苏松督粮道”等字样,悄悄戳了戳沈星回的后背,朝那人发出邀请:“大哥哥,我和师兄也是初来乍到,在淮州城里人生地不熟的。恰好我们中午下了馆子,带回来不少好酒好菜,如今天色已暗,不如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吧?”
沈星回顺着你的目光看去,立刻会意,后退半步行拱手礼:“师妹所言极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小生姓沈,字大勇,蒙当今圣上与主考官恩典,前年秋闱中了进士,留任翰林院编修,今年户部授予管粮同知一职,所以我半月前随漕船而下,今日方到淮州城。不知阁下可否赏光,与我们吃顿便饭,提点一下小生?”
沈星回刚好换上了便服,头戴现下时兴的凌云巾,一身紫花细布襕衫简单素雅,正是国子监生员的日常打扮。你听着沈星回那一长串自我介绍,被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沈星回信口胡诌的本事这么大,连腹稿都不用打。怪不得你小时候他讲睡前故事张口就来,你还信以为真。
那位苏松督粮道见沈星回年纪轻轻,便已功名加身,忙不迭回以拱手礼,谦逊道:“小沈兄弟客气了,我不过比你虚长几岁,在官场沉沉浮浮,也没混出什么名堂,谈不上提点。以后咱们就是同僚了,日后相逢,还请小沈兄弟多多关照。”
入夜后秋凉越发明显,几杯酒下肚,身子暖了起来,苏松督粮道话匣子也打开了:“小沈兄弟,我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你可否帮我出出主意?”他打开一个随身布包,那是今年新收上来的米样,粳米和糯米色泽鲜亮,颗粒饱满,可他却摇了摇头,“我已经来这总督漕运部院两趟了,可每次都无功而返。验粮官百般挑剔,只是说我上交的米样成色不好,不符规格。可是咱们那片自古便是富庶之地,今年又是大丰收,哪有米样成色不好的道理……”
沈星回与你对视一眼,替他再斟满面前的酒杯,宽慰道:“大哥稍安勿躁,苏松道一向是主要产粮区,要是真收不上粮食,漕运总督也不好向京城交代。”
没料到那人却连连摇头,叹息道:“小沈兄弟,你刚从翰林院出来,未曾知道官场的险恶呀……”他招手让沈星回凑近,刻意压低声音道,“我这次来,恰好拜访了昔日同窗,他告诉我,漕运总督自然想要收上粮食,但他更想要这个。”他将几根手指聚拢在一起,示意道,“我这次回去,需要筹两千八百两白银,不为别的,就为咱们苏松道能顺利上缴漕粮。我正头痛这莫名其妙的杂费要从哪里支出呢,自然不能去压榨百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真是知易行难呐……”
送走了苏松督粮道,你和沈星回慢慢走回住处,不远的书吏办公处灯火通明,隐约传来算珠碰撞的清脆声响。你忽然发问:“刚才那位大哥尚且想办法筹款,应对漕运总督的贪墨。那要是有官员交不上钱,也就没法交粮食了,那可怎么办?”
沈星回沉吟道:“如遇天灾或者漕运受阻,朝廷会推行改征折色,就是将漕粮折算成银两进行征收,这些银两统一归入地丁项内,上报户部。”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牵住你便往前疾走,“或许我们应该去粮仓看一眼。”
你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沈星回带到今日应酬的那间酒楼。夜深露重,酒楼早已打烊关门,你们在视野开阔的包厢处吹着夜风看星星。你疑惑道:“沈星回,你不是要去粮仓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沈星回朝不远处的平坦空地指了指,那是总督漕运部院外的一处建筑:“那里便是仓场署,从各地征收上来的漕粮便存放在此处。白日里我观察过,除了守卫逡巡以外,另有四名皂隶看管着粮仓门,不过夜班通常只有一名皂隶看守,其余的趁四下无人,都结伴吃酒去了。”
“沈星回,你怎么打听得这么清楚?那我们要怎么进粮仓查验?”
沈星回不说话,只在手中变幻出一盏极亮的灯笼,朝着粮仓门的方向随意晃了一下,那皂隶不知怎么便倒下了。你立即会意,挥手将柔软藤蔓凝结成滑索,搂住沈星回的腰身:“沈星回,你可要抓牢我。要是你半道上掉下去变成一滩兔兔饼,我可不负责。”
“被你说得我也想吃煎酿藕夹了……明天去吃。”沈星回挠挠脸颊,你清晰地听见他的肚子咕噜作响。
夜风擦着耳畔呼啸而过,你嘀咕道:“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挟持当朝皇子殿下,陪我做些见不得光的事。待会回去后,一定要吃碗夜宵压压惊。”
“现在见不得光,是为了日后让更多污浊无所遁形。”沈星回极轻地笑了一声,“这里没有当朝皇子沈星回。只有平平无奇的一介书生沈星回,现在正和他的小师妹一起探险。”
平平无奇?你侧眼打量沈星回,毛茸茸的额发随风飞扬,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俊逸的五官。明明就是独一无二,沈星回可真能睁眼说瞎话。
你用枝条毫不费劲捅开了门锁,沈星回幻化出几颗小光点,照亮了粮仓内景。乍看之下,粮仓里白花花的粳米堆叠冒尖,没有什么异常。沈星回弯腰掬起一捧米仔细查验,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你刚才用随身锦囊装了另一堆粳米的样本,细看之下才发现玄机。你手中的粳米色泽颗粒都完好,而沈星回手中的米粒却是零碎断裂的,并且掺杂了许多沙土碎石。
“什么人?”有人在门外厉声呵斥,你心中大惊,几个起跃便上了房梁,还不忘顺手幻化藤蔓,将沈星回五花大绑一并捞上来。眼见着沈星回有开口说话的趋势,你一记眼刀飞过去,沈星回愣了愣神,控制不住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看来只是困了。
粮仓静悄悄一如往昔,并没有什么异常。攒典吏心下稍安,将值守皂隶推得一个趔趄,斥责道:“这门锁是怎么打开的?办事虎头蛇尾,没点记性。幸好没有外人在,不然你我吃不了兜着走。”顿了顿,他又道,“交代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皂隶点头哈腰,忙不迭道:“大人,兄弟们办事您放心,其他几位同僚趁着夜深无人,已将部分漕粮运走贩售了,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到时候小的亲自将银两送到您府上,包您满意。”
你伸手挠了挠沈星回的掌心,示意他仔细听。原来轮值夜班的皂隶可不是去吃酒了,而是趁机运走漕粮贩售,中饱私囊层层分账,其余亏空便混杂泥沙碎石填补,账面上的九十万石漕粮依旧一斤不少。
此后沈星回越发忙碌,除了带你去河道旁核验各地漕船送来的粮食,还需跟随巡漕御史一道处理文书。只是沈星回时常带来不少账本,夜深人静时与你一同挑灯核算,又查出许多端倪。眼见着沈星回的生辰临近,你暗自下了决心。以往在山中,沈星回生辰那日,你们俩都不用早起练剑,即使一觉睡到日上三竿也不会被师父斥责。自从入世后,沈星回连生辰也不得松懈,只有夜深时才能到南苑行宫见母亲一面。这次生辰,你可不想再噼里啪啦打算盘了,说什么也要找个理由,把沈星回从堆积如山的政务中拽出来。
“沈星回,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记得了吗?”忙碌了大半日,终于有了与沈星回独处的时间。他正慢条斯理吃着堆满配菜的阳春面,你忍不住发问道。
沈星回正吃着那颗水波蛋,脸颊鼓鼓囊囊像一只小松鼠,闻言抬头无辜道:“什么日子?不会饿肚子的粮食日?可是今天总督漕运部院也没放假……”
你气哼哼作势要夹走他碗里的鲜虾,沈星回眼疾手快按住你的筷子,一番争斗之后,那只大虾还是落入了沈星回肚子里。几番纠结之后,你向沈星回发出邀约:“今夜淮州城外的富泽湖有水上灯会,我待会想和你一起去。”你一咬牙一闭眼,说出了心底深处的真实想法,“我不想再查账打算盘了,我要出去玩!”
“原来是这样。”沈星回了然点点头,吞下最后一口面,“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也许是水上灯会的缘故,街上行人远比平时要多。你将食盒塞进沈星回怀中,拉着他穿梭在人流中,时不时回头看看,确保迷迷糊糊的沈星回没有跟丢。
“为什么出门还要带食盒?”沈星回疑惑地问你。
你自然不好明说,食盒里是你给他准备的生辰惊喜,只得心虚地摸摸鼻子反将一军:“这不是担心你走到半路就饿了?船上可不像集市那样,随处都能买到吃的。”
“哦。”沈星回乖巧地应了一声,“原来我们还要去坐船。”
“水上灯会嘛,自然要坐船才能看的更真切些。而且,沈星回只要上了我的船,今晚就是我的人了,不会又有临时政务将他莫名其妙拖走。”你连推带搡,让沈星回上了乌篷船,自己则坐在船尾掌舵。
“我来吧。”只一晃神,沈星回便与你换了位置,让你更好地游览水上灯会的风光。岸边人流如织,湖中游船穿梭,形态各异的花灯固然好看,但游人千奇百怪的形态更吸引了你的注意力。
你拉着沈星回的手臂,叽叽喳喳跟他说起你看到的各色游人。有身份有地位的官僚注重排场,包下豪华画舫大开筵席,看似赏灯实则炫耀权势。不远处是淮州城里盐商首富家的千金,在自家游船上和小姐妹们借机玩乐,看起来出门赏灯只是聚会的由头之一。还有几位风流名士在那边的小舟上吟咏诗句,船上挂着轻薄帷幔,似乎不想被外人看到,刻意将小船往湖心划,正好躲避喧闹的人群。
夜色渐浓,游人逐渐散去,湖面恢复了往日平和宁静的模样。你注视着一盏玉兔奔月的花灯在发呆,忽然感觉有人在看你,一转眼正好对上了沈星回的目光。
“我们呢?”
“什么我们?”你摸不着头脑,只得反问沈星回。
“在你眼里,我们又是什么样的游人呢?”沈星回往前挪了一点,趴在你的膝盖上,认真问道。
“好吧,什么都瞒不过你的眼睛。除了赏灯,自然还有更重要的事。”你打开特制的保温食盒,小心地捧出一碗堆得冒尖的冰糖红烧肉,“沈星回,生辰快乐。”
沈星回夹了一箸红烧肉,缓慢地眨了眨眼。你期待地问道:“好吃吗?往年在山里,都是蒸蜂蜜鸡蛋糕给你过生辰,今年来点新创意,可以吃很多很多的肉!”
“好吃。”沈星回满足地点点头,拿起食盒里的空碗分了你一半,顺便把那颗鸡蛋配菜也夹进你碗中。
“小寿星才要吃鸡蛋,我不是今天的寿星。”你准备将鸡蛋夹回他碗中,却被拦住了。
“方才的长寿面,我已经吃过鸡蛋了,而你没吃上。”
“你知道我给你做的那碗是长寿面?”
“嗯,和平时的面条不一样,是一整根细细长长的面条。”
“原来你早就看透了……那我今晚准备的惊喜,在你眼里岂不是很没意思。”你垂头丧气道。
“我很喜欢。”沈星回拿出桂花酿,斟了一杯酒推到你面前,“喜欢你煞费苦心准备惊喜的样子,喜欢你向我发出邀约又不敢明说的样子……除了你,没有人会这么费心为我筹备生辰。”
酒足饭饱之后,你们索性并肩躺下消食。已是月至中天,水面微光粼粼,明月清影与漫天星辰倒映在宽阔的湖面上,你们的小舟随波逐流,所及之处搅碎一池星光。沈星回指了指缀满繁星的夜空,出神道:“我们头顶的星空,会是另一个世界的湖水吗?”
没能等到你的回答,垂落身侧的发丝却好像被人拽住了。沈星回侧过头,发现你正在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的长发和他的银发编在一起,明暗交织像是天上的银河。
“这是在做什么?”沈星回皱起眉头。
“话本里说的,人间订立契约,男女双方结为夫妻,要饮合卺酒,行结发之礼。刚才已经喝过桂花酿了,现在就是在行结发礼。”你煞有介事地原样复述话本里的字句。
沈星回不着痕迹握住你正在编发的双手,戳了戳你的脸颊,认真道:“你知道‘夫妻’是什么意思吗?”
也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你的脑子也变得晕晕乎乎。你诚实地摇摇头:“不知道。可是话本里说,结为夫妻,就可以一直在一起,生同衾,死同穴,永远不分开。所以……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觉吗?”
你年龄稍大一些,到了通晓人事的时候,沈星回便不愿意像幼时在山中那样,搂着你一起睡。无论你怎么软磨硬泡,甚至半夜抱着枕头跑到沈星回的卧室,沈星回就是不松口。直到你哭着问他是不是讨厌你,沈星回才心软,勉强同意你睡在他卧室的外隔间。
既然你和沈星回都要一直在一起了,为什么不能躺在一块睡觉?人世间的臭规矩可真多,你好不容易翻书找到一条合理合规的说法,就不信还驳不倒沈星回。
“想好了?握住我的手,以后就不许松开了。”
“唔?”满腹倦意上涌,你没听清他说什么,努力撑着眼皮回应他,“嗯。”
“笨蛋,这么轻易就答应我了。”沈星回无奈道。
半梦半醒间,你依稀听见,沈星回在你耳畔说“还欠你一场洞房花烛夜”。洞房花烛夜是什么?话本里只有才子佳人风花雪月,可没提过这个情节呀。你作为一只小花妖,读书没有沈星回那么多,估计他又在诓骗你吧。你抱住身侧的手臂蹭了蹭,彻底陷入无梦的香甜睡眠。
你再一次抱住沈星回,是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
历经几番通宵达旦,又接了无数封京城密报。一朝东窗事发,漕运总督终于伏法,由刑部接手押送京城。你与沈星回留在漕运总督在官署中的书房,清理他遗留下来的书信和账簿。
也许是连日劳碌的缘故,沈星回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乌青,随着天气日渐寒冷,他半夜时不时坐起来咳喘,快到天亮才勉强睡上一会。你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迷迷糊糊捂住沈星回的嘴,叫他不要吵,而是去厨房煮好温热的汤药让他服下,两个人才能一觉无梦到天明。
趁沈星回睡着后,你走去后门接了一封宫廷急报。隐约听见有人大喊“走水了”,不远处一片骚乱,仆役们扛起水桶就往前跑,若是火势蔓延,不仅是整个漕运总督部院,连附近的粮仓也将毁于一旦。你顺着人流往前走,却发现整场火灾的中心,便是方才你和沈星回待的那间书房。
那碗安眠汤药是你喂沈星回服下的,如今已经起效了。他服药后一向睡得沉,现在恐怕还被困在书房中。思及这个可能性,你拨开人堆不管不顾就要往书房里冲,平日里替你传信递物的小厮拉住你:“姑娘,里头可危险了,你别进去!”
“可是沈星回还在里面!”你急切道。
“沈星回不过是一介书生,见到火势迅猛,说不定早就跑了呢。姑娘,里头的人和文书铁证固然重要,但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啊!”小厮依旧不松手,苦口婆心地劝说你。
“当朝皇子沈星回微服私访前来查案,就因为正直清廉,如今要被他们活活烧死。这些救人的理由够了吗?”你一把甩开那人的手,用沾了水的手帕捂住口鼻,径直冲进茫茫火海中。
对于旁人来说,沈星回是不被喜欢的皇长子,是无权无势的闲散王爷,是遇到危险就会跑路的穷书生。可是于你而言,沈星回是陪你练剑玩耍的师兄,是不远千里也要救你回家的恩人,更是……你最喜欢的人。
办公楼顶端的书房里浓烟滚滚,你眯着眼睛四处寻找,终于摸到了沈星回的卧榻。沈星回依然裹着锦被在榻上昏睡,你顾不上许多,迅速打包好这个春卷,幻化出藤蔓枝叶将他从窗台送到楼下。所幸,文书与账簿在出门前已经封存在黄杨木箱里,没有被火势吞没。你依凭着记忆拖出几大箱材料,将它们一并从窗台丢了出去。
火势愈演愈烈,书房里逐渐没有可供容身的空间。你小心翼翼准备挪到窗台边攀援而下,一根燃烧的房顶横梁断成两截,拦住了你的逃生路线。你心下一沉,连忙搜寻可以逃脱的出口,可是烈火已将门窗全数封死,另一根横梁不偏不倚砸中了你的肩背。你趴在地上,彻底失去了逃生的所有气力,灼热的火舌不断逼近,目之所及皆是亮得刺眼的火光。
在你快要窒息时,肩背上的横梁被搬开。不出片刻,大片清凉的空气涌入你的心肺,你顿时清醒了不少,仰头便看见沈星回冷若冰霜的神色。沈星回一向柔软温和,鲜少露出这副表情,你知道,他一定是生气了。
“沈星回,我没事了,你放我下来吧。”你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不必一直抱着你。
“为什么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我?”沈星回语气平淡,但你莫名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压迫感。
“救你也需要理由吗?就像你刚才来救我一样。”你半倚在树旁休息,整个人笼罩在树荫投下的黑暗中,只余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沈星回一时语塞,只得转过头不看你,半晌才冷冷道:“你一点也不听话。”
“如果我不听话,就能让沈星回全须全尾活着,那我这辈子也不要听话。”你挣扎着起身,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沈星回眼疾手快扶住你,担忧道:“有没有受伤?”
“一切都好,你别管我了。”你从怀中掏出一封快马急报,递给沈星回,“母亲在南苑行宫病重卧床,恐怕时日无多。宰辅来了密令,要求你星夜兼程赶回去。”
沈星回迅速扫了几眼急报内容,眉头紧皱,但语气依旧温和:“不必星夜兼程,我们现在就可以回去。现在还能走得动吗?”
你将剩余的几大箱文书证据推到沈星回身前,点点头:“我可是妖怪呢,没有人类这么脆弱。”
沈星回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示意你过来:“希望你不是在逞强。走不动,我就背着你,走得动……也可以背。”
转瞬之间沈星回便带着你闪回到京城,你让沈星回先在原地等待,自己攀上南苑行宫的高墙,悄悄观察院落里的情形,又一言不发轻巧跃下,落入沈星回等候的怀抱中。
“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摇摇头,神色抑郁,“母亲平时居住的院落地处偏僻,人迹罕至,如今莫名添了好几双眼睛监视着这里,真想把他们统统捆了丢出去。”
“为这些小事,气坏了身体不值当。”沈星回握住你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处,“这样,他们就看不见了。”
原本灯火通明的南苑行宫,刹那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后院树影幢幢阴森可怖,
巡夜人手中的灯笼也随之熄灭。
“闹鬼啦!”巡夜人惨叫一声,夺路而逃,整座南苑行宫顿时陷入一片骚乱中。
沈星回凝神细听,带你穿墙而过:“心里有鬼的人,看什么都像闹鬼。那些监视的眼睛都被吓跑了,我们进去吧。”
沈星回的母亲正侧卧在床榻上闭眼休憩,似是对外头的混乱毫不意外:“小回,你来了?”
你上前替她把脉,从袖笼中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针布包,正准备让沈星回出去暂避,却发现他早已乖乖面壁问你:“需要我为你打光么?”
你望了一眼满地月色清辉:“不用,你没有关掉月亮。”
垂落在身侧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沈星回的母亲温和道:“好孩子,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小回,你也过来。”
“我的病已是药石无用,也就这两日光景了。小回,母亲走了之后……”
“可是再施针用药还能多支撑几日呢……”
“母亲,我派人去宫中请医官来……”
你和沈星回同时开口说话,对视一眼,又心照不宣闭上了嘴。
“孩子们,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出身异族,身份低微,又有傩神血脉,处处受人挟制。小回一出生便被迫与我分离,我甚至连抚养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她长叹一口气,“小回,母亲无可奈何,今生亏欠你许多,希望你不要心生怨怼才好。”
沈星回半跪在母亲病榻前,安静地用脑袋蹭了蹭母亲的手心,像一只乖巧的小兔:“嗯,我知道母亲待我好。”
“你也是,多爱惜自己。万物有灵,即使妖怪长生不老,筋骨柔软,但也和人类一样会受伤,会觉得疼,伤得太重也会死。”她轻柔地挽起你的衣袖,现出臂上大片淤青,“又跑去哪里淘气了?鼻尖黑乎乎,蹭得和小花猫一样,身上伤得不轻,被重物砸到后背了?方才你的手搭上来要给我把脉,我便看得八九不离十。你回去后可要休养一段时日,别再跟着小回东奔西跑了。”
你正欲追问下去,她却调皮地朝你眨眨眼:“我为什么知道?因为我也是别人眼中的半只妖怪。”
沈星回伏在枕边,侧耳倾听她接下来的话:“小回,母亲与你长话短说。母亲知道,你文治武功样样齐全,江南此行,你一举清除漕运积弊,肃清官场不正之风,朝中众臣对你赞誉有加。迫于众议,圣上有意册封你为当朝太子,入主东宫。可是宫中贵妃娘娘圣眷正浓,她诞育的那位皇子虽然年纪尚幼,实际才是圣上心目中的太子人选。”
她叹息道:“小回,母亲不得不叮嘱你,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朝堂外戚干政,贵妃家族势力不可小觑。如今树倒猢狲散,漕运上下又空出不少官职,母亲只担心……这是圣上与贵妃联手合谋借刀杀人,而我家小回,就是他们手中那柄铲除异己的利刃。”
沈星回握住母亲微凉的手,良久才答道:“我不想入主东宫当太子,更不想做那样的王,但也不愿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母亲伸手揉了揉沈星回的脸颊,无奈道:“明眼人都知道,这朝堂自上而下沆瀣一气,国家已陷入风雨飘摇的境地。我儿如此聪慧,岂会不明白个中缘由?但王朝气数已尽,倾覆毁灭不过是瞬息之间。小回,你如今在朝中也树敌颇多,仅凭你一人之力,又如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尽管天下百姓对我家小回寄予厚望,可是我作为母亲,只愿小回此生平安健康,做一个自由自在的闲散人。”
“听母亲的话,从明日起,你便称病在家,闭门不出,最好借机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踏足京城。一入宫门深似海,那东宫决不是什么好去处。若是你一意孤行,则要带上小师妹随侍身侧,她心思机敏,定能护你周全。”她安抚地拍了拍你的手,又对沈星回道,“小回,你在世间尚有母亲疼爱,可是小师妹生来便是紫藤花妖,她唯一的依靠只有你了。母亲知道你喜欢她,既然你认定了,她是你唯一的心上人,那就要好好待人家,切莫辜负她的一片真心。”
“母亲,覆巢之下无完卵。北境战事一触即发,届时天下大乱,又如何寻得一方桃花源安身立命?”沈星回正欲再言,门外的侍女匆匆进来,将手中包袱往你手中一塞,迅速说道,“娘娘,贵妃派来监视的人又躲在外头,最好别再出声了,不然他们又进屋刁难您。”
你心头火起,再也忍不住,抽出腰间随身长鞭就往门外走:“当朝皇子正和生母议事呢,外头谁敢多嘴,我见一个打一个。”
那只柔软的手堪堪牵住你的小指,沈星回的母亲挣扎着要从卧榻上坐起,你连忙转身扶住她躺下。母亲急切道:“孩子,我一介将死之身,得罪他们也无妨。只是小回和你,往后还要在深宫中立足。杀人不见血的手段太多了,母亲担心,那些人会伺机报复在你们身上……”
她又唤来贴身侍女,从黑漆衣桁取下两件斗篷替你们披上:“京城不比江南,现时已入冬了,外头风大,别着凉。”
沈星回替你系紧了衣领,想伸出手去牵住母亲,却被她轻柔推开。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最后搂住你的腰身,下一瞬你们便闪现到宫墙外。后院里隐约传出侍女们此起彼伏的悲泣声:“娘娘殁了……”
你一怔,沈星回似乎早有预料,只是垂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你担忧地望向他,他却率先发问:“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
你点点头,主动伸出双臂环上他的腰身。沈星回深深叹了一口气,俯身将你拥入怀中。他将你搂得很紧,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清晨已至,灰白色的云层堆叠,细雪纷纷扬扬而下,拂了一身还满。
墙内的哭声渐渐微弱了,你搜肠刮肚半天,想劝沈星回多加保重,最后只艰难挤出一句:“殿下,节哀。”
你看不见沈星回的神情,只听见他在你耳畔苦笑一声,凄然道:“连你也开始叫我殿下了。”
他松开搂住你的怀抱,漫无目的朝前走去。你不敢再说些什么,只得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这场雪越下越大,为天地万物裹上一层霜色,沈星回的银发也落满了细雪,似是让半生悲苦染白了发鬓。那件大红斗篷原是女子服饰,披在他身上短了不少,衣摆边缘也磨损破裂,在茫茫雪原里格外刺眼。沈星回留下的脚印,旋即便被温柔的雪片覆盖,又重新印上你的痕迹,像是天际边若隐若现的晨星。
沈星回走得很慢,你却逐渐步履维艰,快要跟不上他的步伐,只得开口道:“外头风大,我们回家吧,我走不动了。”
不远处的沈星回如梦初醒,回身朝你走来:“好。”
你还想再说几句,忽然后背处一阵锥心剧痛,你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摔在雪地中大口吐血。斑驳血迹落在积雪上,让你想起南苑行宫凌寒独自开的红梅。沈星回连忙跪下来将你搂入怀中,模糊间你看见他惊慌失措的神色,还听到他反复念叨的一句:“对不起。”
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明明有那么多人,欠着沈星回一个公道,迫使他与母亲骨肉分离,将他利用完便弃若敝屣,放任旁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而沈星回却在说,对不起。
意识丧失前,你迷迷糊糊想道,沈星回,你不是该道歉的那个人。
你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依旧在沈星回怀中,四周陈设素雅洁净,这是沈星回的卧室。你扶着他的手臂想直起身,后背的剧痛让你收敛了不少。沈星回伸手托住你的后腰,喂你喝药:“这次你伤在后背,不好平躺,只能这样靠着我睡,你会不会累?”
难道说……从你昏倒那日起,沈星回就这样一直搂着你?你仔细观察起沈星回的模样,眼眶通红,神情憔悴,似是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你心中一痛,胡乱抓起案几上的丝绸眼罩,便要往他头上套,简短命令道:“沈星回,睡觉。”
沈星回按住你的手,顺从地戴好眼罩。两个人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互相依偎,听着窗外积雪压垮细小树枝的噼啪声。
“师兄明日便送你回山中别院,好不好?”沈星回的语气一如既往地柔和,你却听出了弦外之音。
“出什么事情了吗?”
沈星回静默片刻,答道:“你睡着的这段时日里,圣上下了谕旨,立我为储君,几日后举行册立皇太子仪。”
“这样啊……”你勉力扯出一个笑容,但又反应过来,沈星回正戴着眼罩看不见,只得补上一句,“恭喜殿下入主东宫。”
沈星回淡淡道:“先别急着道喜。圣上隔了几日后,又通过礼部再下了一道谕旨,要求诸位朝臣选送自家适龄女子上报中书省,择日册立太子妃。”他顿了顿,又道,“需要我复述一遍给你听么?冢嗣元良,家国之庆,人伦之始,在娶元妃。虽吉事尚更於待年,而嘉偶宜深於善教……”
你稍一抬手便捂住沈星回的嘴,不许他继续念下去:“沈星回,我虽然读书少,但你当我没读过《全唐文》?一字不改复读原文也太直白了,连骗人都不上心。”
你看不见沈星回眼中的神色,只知道他将你的手拿下来时,手指在微微发颤。见沈星回不言语,你心下明白,再去深究此事真假,已毫无意义。你戳了戳他的脸颊肉,故作轻松道:“就不能留我多住几日?我也想看看温柔娴雅的太子妃,她必定与你很相配。”
沈星回依旧不应答,你靠在他的肩上,嘟囔道:“沈星回小气鬼,就这么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你就这么希望我和别人在一起?”沈星回再开口时,言语间隐隐透着恼怒。
你低下头,试图不让他发现你滑落的泪水:“那个人是谁都不要紧,我只希望你过得好。”
“我从未打算册立其余无关人等当太子妃。”尽管被蒙住眼睛,沈星回伸手往你的脸颊探去,替你擦干眼泪,“有的人口是心非,被我发现了。别哭,待会哭起来牵扯到背上的伤,又会很痛。”
你强自抑住心中的酸涩,倔强道:“我再住一段时日养伤,身体好些便回山中。不需要你送,我自己会走。”
“你愿意来参加我的册封大典吗?”沈星回仿佛在自言自语。
你垂下眼帘应答:“好。”
“我不会穿戴册封仪典的太子礼服,你来帮我穿吧。”
“笨死了……温柔贤淑的太子妃要是看不上你,那怎么办。”你咕哝道,“我又不是皇族中人,不懂这些繁文缛节,还是交给礼部的侍从安排吧。”
你换了个姿势重新入睡:“我困了,未来的太子殿下最好也休息一会儿,册封大典在即,可不能再‘玩物丧志’了。”你模仿着许久之前偷看到的参劾奏折,原封不动将其中的字眼回敬给沈星回。
沈星回戴着眼罩,视野陷入一片黑暗,你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更加清晰可闻。“太子妃和我一样呆傻,也弄不懂繁文缛节。其实……不是太子妃看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她。”沈星回搂紧沉睡的你,喃喃自语道,“她本就是山野间的精灵,不能因为我,而被圈禁在深宫里,不敢逾越规矩一步,终日活在压抑与恐惧之中。”
“我希望她,永远自由。”
面前的大红酸枝龙头衣桁挂着一整套通天冠服,沈星回屏退左右,侧身朝着黄花梨福禄寿十二扇围屏的方向,恳求道:“帮帮我吧,师妹。”
你犹豫片刻,自屏风后缓步走出,离他不远处堪堪停住脚步,与他一道注视着那套庄重肃穆的通天冠服。
“在想什么?”
你收回目光摇摇头,取下衣桁上的皂领褾襈裾开始替他穿戴:“屏退众人独处,容易遇到危险。沈星回,今日入主东宫后,便不能再这般随性了。”你顿了顿,又改口道,“不对,自今日起,我也需要避讳了,该称呼你为太子殿下才是。”
“不用改口,你现在这样就挺好的。”沈星回闻言摇摇头,认真道,“我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再多叫几遍也可以。”
你握着方心曲领,正准备替沈星回系上,却忽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沈星回俯身凑上前问你:“怎么了?自从上次在淮州城里与你一起啃了麻辣鸭脖,总觉得你盯着我的脖子看,有些心怀不轨……”
你知道沈星回想要逗你开心,可你实在笑不出来。太子殿下的冠服用着最上等的衣料,绛纱袍精致轻软,方心曲领简约朴素,一层层衣饰堆叠而上,你却感觉,自己正在亲手为最爱的人套上沉重的枷锁。从今往后,沈星回要克己复礼,要慎独于行,为生民立命,替万世开太平。
却唯独不能做回他自己。
方心曲领自手中被抽走,沈星回见你迟迟不应,自顾自地对着铜镜系好衣领。你回过神来,踮脚自衣桁顶端取下通天冠,一颗毛茸茸的银色脑袋自觉凑到你面前。吉时已近,门外侍从开始出言催促,你没有时间再梳理思绪,替沈星回理好鬓发带上冠冕,准备送他出门。
沈星回却不离开,朝你伸出手,笑容依旧温煦柔和:“要不要陪我再走一程?”
你不似以往那样,熟练化回原形躲进他的袖笼,只是婉拒了他的邀约:“沈星回,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前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呢。”
“这就忘记了?母亲还让你护我周全呢。”沈星回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
你心中酸涩,却故意表现得风轻云淡,顶嘴道:“母亲还让你莫要辜负我的真心呢,你不也忘了。”
钟鼓声声,礼乐齐鸣,你目送着沈星回渐行渐远。那抹绛红身影被万民敬仰,受众人朝拜。你忽然意识到,星星看似离你很近,其实挂在遥远的苍穹中,无论你怎么努力伸手,也够不着。
陪沈星回用过午膳后,你伏在书案前,默写着他常服食的几剂药方,抬眼发现沈星回窝在罗汉床上睡熟了。你拎起早已备好的随身包袱,静悄悄地溜出寝殿,转过回廊却见一人疯疯癫癫狂奔而来,举着手臂粗的木棍,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在念叨什么。
你知道东宫守卫一向惫懒懈怠,但没料到,他们竟然敢放任身份不明的疯子擅闯太子寝殿。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手中软鞭灵巧一扫,你便卷走了那人手中的木棍。那人却没有停下的势头,傻笑着朝你奔来:“嘿嘿……小姑娘……”
你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酸臭腐烂的气息,往旁边一躲,嫌恶道:“你这人到底来干什么。”
“干什么?自然是来击杀新晋太子爷呀……看他那副样子便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种人又怎能荣登大宝!”
你气极反笑,长鞭一甩狠狠抽了那人一耳光,冷冷道:“再敢多说一句,就不是掌嘴这么简单了。”
一道身影闪现,将你护到身后。沈星回手中光剑暴涨,将那人逼退至墙角,神色冷峻:“谁派你来的?”
你趁机丢出藤蔓,将那疯子捆得结结实实。稀稀落落的金吾卫闻声而至,为首一人忙不迭谢罪:“殿下受惊了。”
你冷哼一声:“要你们何用。还不将人送去刑部受审?”
“照她说的做。”沈星回不再看他们,转身检查你的情况,“有没有受到惊吓?”
“没有。”你不着痕迹拂开他放在你肩头的手。世事浮沉,你已经不再是当年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了。
“打算不辞而别?”沈星回瞥见你背在肩上的包袱,挑眉道,“我送你吧。”
“不必了,我认得出宫的路。”
沈星回始终不紧不慢跟在你身后几步远,你走他也走,你停他也停。好不容易硬起心肠要赶走他,一转身便看见那张俊秀的脸庞。你不由得泄了气,叹息道:“沈星回,你到底要干嘛?”
见你终于肯搭理他了,沈星回展颜一笑,从马厩中牵出他那匹踏云骓,把缰绳交到你手中:“这匹千里马一向最听你的话。带上它吧,这样我也放心些。”
一块玉佩别上你的腰间,那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紫玉小兔,眯着眼睛朝你笑。沈星回戳了戳它,紫玉小兔流光溢彩,摸起来暖乎乎的:“若是遇到危险,可以用它联系我。”
你怀疑道:“这真的不是骗小孩的玩具吗?”
沈星回莞尔,掏出怀中的星星剑穗,同样散发着莹润微光:“起码你送我的剑穗很有用。”
你撇撇嘴:“那我不如朝天空大喊三声‘沈星回’来得更直接。”
金钉城门缓缓打开,你纵马疾驰,不敢再看沈星回一眼。如果不开口道别,是不是就意味着,总有一天能再度相逢?
只是你没想到,重逢便意味着诀别。
你正窝在小摊上享用着一碗荠菜馄饨。两位书生打扮的青年坐在对面与你拼桌,看上去像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其中一人压低声音道:“哎,你听说巫蛊之祸了吗?动静闹得可大了。听说是贵妃娘娘暗中指使宫女,设坛施法诅咒东宫太子。结果雷声大雨点小,翻来覆去也没查出个所以然……”
另一人不以为意,挥挥手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这些皇家秘辛当闲趣笑谈就好。咱们此行也就打算混口皇粮吃吃,万一考中了呢?”他夹了一粒茴香豆慢悠悠品尝,无奈道,“据说当朝太子贤能明德,有志之士无不交口称赞,只可惜是个病秧子,传言他卧床不起有段时日了,也就靠参汤吊着一口气……”
“哎,我原以为是假的,难不成贵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把戏真的有用?”那人明显兴奋起来,“这些歪门邪道听上去可比寒窗苦读有意思……”
你迟疑地插嘴:“你们在说……沈星回?”
两人冷不丁吓了一跳,均朝你连连摆手:“小姑娘,这可不兴瞎说啊……咱们平头百姓,哪敢直呼太子名讳呀,被官府听去了,可是要挨责罚的。”
“那你们说的是真的吗?”
“说句良心话,咱们不过是一介草民,哪有这等机缘结识达官显贵,更何况东宫太子呢。方才那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小生也是从昔日同窗处听得一耳朵,真伪已不可考。小生一向仰慕太子殿下光风霁月,行事磊落坦荡,如今只是为太子爷惋惜,壮志未酬身将死……”
为什么一路走来,上至豪奢酒楼,下至街边小摊,都在谈论这些宫中秘事呢?沈星回……他现在怎么样了?
你下意识伸手往腰间探去,摩挲着那只紫玉小兔。尽管一戳还是发出莹润微光,可是小兔的色泽比先前黯淡了不少,握在手中透着一股寒意。心底隐约升腾起担忧,你不顾云吞滚烫,三两口消灭掉一碗,半途策马折返京城。
世人汲汲营营,皆艳羡沈星回出身高贵,可在你看来,功名利禄不过是一抔尘土,如今你星夜疾驰,踏遍八千里路云和月,只愿回到喜欢的人身边。
宫城大门紧闭,守门的金吾卫认得你,为难道:“姑娘……”
“开门。”你掏出青玉令牌。
“见此令如见太子殿下,只是宫中掌事公公发了话……”
“太子殿下的号令你也不听了?”你冷笑,手中玄铁剑抵住那人咽喉,“开门。”
你策马长驱直入。夜半时分,宫城一片静谧,马蹄疾驰的声响格外清晰。不远处忽然现出许多火把,照亮了蛰伏等候多时的禁军,高台上的掌事太监尖声细气道:“何人如此猖狂,深夜擅闯宫城?”
“我要见太子殿下。”你勒马停在台前,高举手中令牌。
“太子殿下?”掌事太监轻蔑一笑,“若不是你心怀叵测,太子殿下何以病重至此,卧床不起?”
“这是何意?”你难以置信道。
“你原是东宫在潜邸时的医女,太子殿下宽厚仁慈,入主东宫后遣散身旁旧人,送还原籍,便断送了你的荣华富贵大梦。你对此怀恨在心,临行前在殿下常用的膏药方中做了手脚。殿下如今辗转病榻,你怎么还有脸面求见他?”
字字句句敲打在你心头,你心神大震,却还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天下百姓皆知,太子殿下被你们这些奸佞小人软禁宫中。你若是胸怀坦荡,便将太子殿下请出来当面对质。你敢吗?”
“那个只剩一口气的病痨鬼,都病得说不出几句话了。”掌事太监轻蔑一笑,悠悠道,“要见他?你跪下来求我啊,把我哄高兴了,放你们一条生路,也说不准呢。”
原本清净晴朗的夜空忽然炸起一道惊雷,你缓慢抽出身后的玄铁剑,平静道:“我宁可站着死,不肯跪着生。”
不断有军士被地底生长而出的藤蔓缚住手脚,人群中一阵骚乱,有人惊呼道:“她是妖!”
乱则妖灾生,妖怪现世,国之将亡。一石激起千层浪,无数弓弩手瞄准你的方位射箭。手中玄铁剑将射来的箭矢尽数斩落,你策马往东宫方向狂奔,大喊道:“沈星回!”
“来了。”长阶尽头转出一个人,正是你朝思暮想的身影。踏云骓几个起跃便来到高台上,你不管不顾奔去迎他:“沈星回!”
沈星回一身素衣,袖口前襟点染几滴殷红,剑柄上陈旧的星星剑穗摇摇晃晃,玄铁剑尖滴答往下淌着血。为了见你,他又如何突破那些无形的阻碍,又如何提剑杀出重围,才能这般若无其事出现在你面前?见沈星回消瘦不少,唇色暗沉,你无暇再细想,连忙扶他上马,急切问道:“你中毒了?刚才有没有受伤?”
沈星回摇摇头:“太医院的药材淬过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
你借着他手臂的力道翻身上马,他将你护在身前,策缰奔驰:“走吧,先回山中。”
羽箭如雨点般落下,沈星回随意扬手,大片星光划过黑暗,箭矢便被尽数荡平。军士们忌惮于沈星回的太子身份,不敢上前捉拿,你们又有光盾护身,得以一路疾驰,离高台越来越远。
“沈星回,你今日必不能活着踏出半步宫门。”掌事太监扬声道,“太子倒行逆施,庇护妖物,将遭万人唾弃。若有活捉反贼者,封赏万户侯。”
军士们前赴后继朝你们扑来,护身光盾的星芒逐渐变得微弱,你心知沈星回如今的身体状况经不起拖延,心下一横,掌中生出盘虬曲折的枝干,活生生将城门拉开一条缝。
环在你身前的手臂绵软无力,浓郁的血腥味挥之不去,你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试探问:“沈星回?”
“嗯,我在。”耳畔传来微不可闻的回应。
你回身看沈星回,发现光盾的范围仅能笼罩着你一人。沈星回半阖着眼,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快要睡着了。一支粗长弩箭自他的后背贯通前胸,恰好洞穿心脏,金属箭簇泛着冷光,在你看来格外刺眼。
你惊慌起来,轻拍他的脸颊:“沈星回,不要睡,跟我回家。”
“眼睛睁不开……他们不听我的……”沈星回嘟囔道。
“不许睡!”你连忙抱住沈星回,黏腻的鲜血顿时浸透你的衣衫。你绝望道:“沈星回,我在这世间只有你一个人可以依赖啊……”
沉稳的呼吸声渐渐弱了下去,你颤抖着伸手触碰他颈侧的动脉,那里已摸不到血流的搏动。
沈星回整个人摸起来还是软乎乎的,他的剑术那么厉害,又天生拥有异能,怎么会死呢。
晨曦的第一缕光,透过城门缝隙照耀在你们身上。朝阳灿烂热烈,温暖的光芒洒在沈星回的银发上。他看起来毛茸茸的,恍惚间你以为,他下一瞬便会揉揉眼睛抬起头,问你待会要一起吃些什么。
你抱着沈星回,梦游般走出了宫城大门。城门外的白玉阶纤尘不染,再往前走,便是充满烟火气息的人间,新的一天开始了。
之前我说想吃的那家花甲粉重新开张了,店主还是原先那位老爷爷,沈星回,我们一起去吃吧?
城北的书坊又刊刻了一套新话本,讲的是太子爷微服私访到江淮,沈星回,要不要和我一起看?
那家专门卖奇珍异玩的铺子来了新品,是西洋流传过来的彩窗琉璃灯,沈星回,你不想去看看嘛?
沈星回,你是不是嫌弃我吵,所以不理我了?
你伸手想要接住日光,轻轻握住掌心,宫门轰然关闭,原先平整的大殿广场瞬时翻涌起波浪,藤蔓枝条肆无忌惮生长卷曲,汉白玉地砖一霎间碎裂成齑粉,一切又重归于寂静。
逐渐有坊间百姓发现了这里的异常,待他们看清了沈星回,便自觉地退到两侧,为你让开一条道路。你仿佛步入无人之境,面前皆是坦途,天地广阔,你和沈星回哪里都可以去。
闻讯前来瞻仰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踮着脚尖一窥究竟后,在道旁默默放下手中的鲜花蔬果,便转身离开。店家取下门前的灯笼,瞥见你们的身影,犹豫片刻又在灯笼中添上一根新燃的烛火,又不断有人。
沈星回,你看见了吗?有很多很多的人喜欢你。
快醒来吧。
沈星回蜷在黑暗中浮浮沉沉,仿佛回到了盘古未曾开天辟地的时刻,有一双温柔的手将他托起,止住了无止境的下坠。沈星回醒来后,已处于山中师门,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年少时,午睡酣梦初醒,日光晴暖舒适,轻薄的竹帘被山风吹起,叩在窗棂上发出轻微声响,你若是发现他醒了,必定要拽着他出门抓野兔。
沈星回低头,身上的衣衫整洁如新,只是袖口与衣领上沾了浅淡的血迹。搂着怀中的被子发愣时,他的神思逐渐清醒,师父已于数年前溘然长逝,母亲被困于南苑行宫抑郁而终,宰辅亦在不久后递交辞呈告老还乡。
那你呢?你去哪里了?
床榻旁为什么有一大滩血?连一旁的五斗柜也被溅上几抹嫣红。凉风习习卷起桌案上的古老医书,泛黄的书页里也有斑驳血渍。其中几页被鲜血糊住看不清,沈星回耐心揭开,指尖逸出小光球照亮书页,满眼充斥着“锥心之痛”“五内俱焚”之类的字眼,这字里行间分明讲的是,如何捉住妖怪剖心取丹,又如何运用妖丹散尽修为,将人类起死回生。
原来之前发生的林林总总,并不是南柯一梦。沈星回连忙来到前院,没有寻到料想之中你的身影,原本枝繁叶茂的紫藤此刻干枯焦黄,院落里一派衰败倾颓的景象。沿着染血的脚印下了山,他捉住路过的村民急切询问:“婆婆,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她平日里穿着……”
老人浑浊的眼睛望向他,眼神空洞无物,答非所问道:“我的儿子被官府抓走当壮丁,唯一的小孙孙快要饿死了,那姑娘浑身是血,但还不忘给了我几串紫藤花,咱们勉强又可以挨过一顿饭了……”老人抬起颤颤巍巍的手为他指路,“她往那前面去了……”
沈星回呼吸一滞,路上的血迹开始变得浅淡,他抓住路旁坐着的妇人,又询问:“大姐,请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女孩子?她……”
那妇人擦去脸上泪痕,却又有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官军来了又走,从我们家搜刮了全部的米面干粮,我男人也被抓走充军了。我们实在揭不开锅,不得已准备卖掉我的小女儿,换那家的小男孩来当晚餐……那姑娘不知遇到什么祸事,心口穿了一个大洞,她都那样了,还是给了我们一袋紫藤花饼。我们如今尚能捱过两三日,可是以后又要怎么办呢……”
路上的血迹淡了,只余星星点点的血滴。沈星回依旧不放弃寻找你,转过路弯看见一个蹲在路旁的小孩,那孩子面黄肌瘦,正在狼吞虎咽吃着鲜花饼。不等他开口问,小孩便主动走上前,拉着他的衣襟询问:“大哥哥,你在找人吗?”
“唔,你怎么知道?”沈星回蹲下身,与孩子平视,“我在找一个姐姐,你有看见她吗?”
“那个姐姐说,如果我看到一个银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大哥哥,要帮她传达几句话给你,并且叫你不要再找她了,找不到的。”小孩一字一顿道,“沈星回,一命换一命,你要好好活着。”
沈星回无意识攥住剑柄上的星星剑穗,星星已不会再发亮,粗粝的玄铁材质硌得他掌心生疼:“告诉我,那个姐姐往哪边走了?”
“姐姐来时,只剩一片薄薄的影子了,像树叶一样。”小孩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又指了一个方向,“她往那边去了。”
沈星回心神震动,踉踉跄跄走了几步,脚尖踢到一块极细小的硬物。他俯身拾起,是当时你离开宫城时,他系在你腰上的那只紫玉小兔。像是被马车轮碾过,紫玉小兔从中碎裂成两半,浅绿缨络被鲜血浸染,已经干涸成深褐。
沈星回珍重地将沾满尘土的碎玉和缨络收进怀中,抬眼却见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朝他走来。他急切上前询问:“请问有没有看见……”
“你就是沈星回吧?”老者抚着长髯,笑呵呵道,“人间劫数已过,你得道飞升成仙,修成不死之身。跟我来吧,到天庭受领封赏,从此逍遥自在。”
沈星回摇摇头:“我是说,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女孩子?”
老者细心聆听完他的描述,否认道:“唔,我确实没见过。她是你什么人呀?”
沈星回毫不犹豫道:“她是我的结发妻子。”
“孩子,你方才得了仙身,还有许多事情参不透。”老者似是见得多了,劝慰道,“这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与你皆是匆匆过客,人间诸般因缘际会,如同清风拂过此身,莫再刻舟求剑才好。”
沈星回不言语,跟随老者到天宫中,匆忙领受了官职,司掌世间光明,照耀万物。同僚皆纷纷上前贺喜,沈星回却不理会,逢人只问一句话:“你有没有见过她?”
同僚面面相觑,唏嘘道:“小沈当真冥顽不灵。哎,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有小吏道心未稳,看不下去,悄悄将沈星回拉往一旁咬耳朵:“你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翻一遍生死簿,便知道她还在不在了。”
三生石上不曾刻有你的名姓,生死簿中更寻不到你的踪迹。阎王爷听完来龙去脉,长叹一声道:“小沈,你看开些。世间万物自有定数,妖怪如欲得道登仙,有更多劫难要渡。人身本就难得,她历劫失败,便从此魂飞魄散,无法再入轮回。这是她的选择,她的因果,你再执着,也代替不了她。”
阎王爷一番话,让沈星回醍醐灌顶。原来,你也在渡劫吗?两个人互为彼此的依靠,在滚滚红尘中走过一遭。你是渡他的那艘船,将他从死亡带往永生的彼岸,如今沈星回在渡口处恍然回头,满目烟波浩渺,水天一色,哪里还有你的影子?不过是一个寻常白日,你忽然湮没在岁月洪流中,而沈星回甚至还没来得及意识到,某一天的某一次相见,便是再也不能见。
天上一日,便是人间百年,战乱已平,海晏河清。沈星回再访山中时,先前所居的小屋别院已换了新颜,一对俗世夫妻在此处耕种桑麻,生儿育女,其乐融融好不快活。
自此,沈星回居无定所,踏遍山川湖海,观照日月星辰。春耕农忙时,有人曾见他扶犁耕地,弯腰在田垄间撒下谷种;夏耘时节雨水丰沛,有人曾见他戴斗笠披蓑衣,无所事事立于稻田之中发着光,小光球在拔节抽穗的禾苗间漂浮飞舞;秋收时分,有人曾见他怀抱一筐稻穗安静排队等候,脚踏连枷为稻谷脱粒;冬藏寒冷时万籁俱寂,有人曾见他拄杖跋涉在苍茫原野上,频频回首,似是在盼望故人归。
此后,沈星回独自一人走过很长很远的路,偶遇过形形色色的同伴,不同的是,那些人还没有成为他的习惯,便匆匆消逝在他的生命中。
众人敬仰沈星回的恩德,为他建祠立庙,供奉香火,祈求他庇佑一方风调雨顺,平安无忧。沈星回路过他的庙宇,总会乔装打扮借故到访后院,借来木棍铲子搭好花架,扦插几株紫藤。下次再来看时,紫藤枝繁叶茂,投下一片荫凉。
芸芸众生都记住了沈星回,而沈星回永远记得你。永生模糊了沈星回对时间的感知,浮生千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是这世上无人留意的角落中,始终留存着他对你的一份思念。
沈星回从未停止过寻找你,如果找不到,他可以等,也等得起。
若有来生,沈星回不会再松开你的手。星星哪里也不会去,只想留在你身边。
你还会再出现,给他一次机会吗?
(全文完)
老师你是神……😭😭😭看成HE了欢天喜地点进来现在被刀傻了……写的真的超级无敌好……🥺
呜呜呜超感动!!谢谢宝贝耐心看完长文!!爱你(づ ̄3 ̄)づ╭❤~
呜呜呜写得太好了,一口气看完哭了好一会儿……老师你赔我一篇甜甜的番外好不好
摸摸头不哭呀(,,´•ω•)ノ”(´っω•`。)好的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