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空市不再有流浪体了。你没想到,自己竟然从灾变里活了下来。幸好,沈星回也活下来了。
灵空行动部,猎人协会……这些为了应对流浪体而设立的机构,也不存在了。转瞬之间,你和沈星回从临空市为民除害的战斗先锋,变成了排队领救济的无业游民。
沈星回的境况比你要好上一些,毕竟他勤勤恳恳在地球上打工两百多年,虽然每次换身份都要痛失退休金,但平日里的工资起码都攒下来了。先前打流浪体得来的芯核成色不错,都卖了个好价钱。所以,他总归是衣食无忧,靠着积蓄过上了和以前一样毫无金钱观的生活。
沈星回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失业的事实,开始投简历找工作。他对工作的要求倒也不高,五险一金齐全,不用早起打卡。刚好小区物业保安缺人,沈星回便恰好顶上了这一空缺,通勤两分钟,专门上夜班。
你便没有那么幸运了。那天醒来时,你望着空白一片的天花板陷入沉思。先前的记忆支离破碎,你完全想不起来,昏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头痛欲裂,四肢百骸仿佛被打断重组,活像一个强行恢复了出厂设置的小机器人。
沈星回在你隔壁的病床安睡,他的伤势比你轻一些,但也好不到哪里去。醒来之后,沈星回只是凝视着你一言不发,湛蓝眼瞳里的情绪浓得化不开,你似是一头撞进了雾气迷茫的幽深海面,探究不出其中缘由。主治医生来查房,竟然问了你几道基础算术题,见你都能正常回答,只叮嘱你好好休息,跟管床护士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
先前与流浪体作战受伤的次数不算少,你也是住院部的常客了,但还是第一次收到身旁人如此奇怪的反馈。直到你从病房的玻璃窗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头长发被剃光,蜿蜒扭曲的伤疤纵贯颅顶,脑袋看上去像是一颗造型别致的卤蛋。
无论如何,能从灾变中捡回一条命,你已经足够幸运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出院那天,你拒绝了沈星回的邀请,固执地等着兄长来接你回家。沈星回陪你在走廊上坐着,一直等到落日西斜,走廊处始终没有出现那道你期待的身影。
掌心突然被塞了一块冰冷的铭牌项链,你借着柔和的日光细看,上面镌刻着兄长的姓名与生卒年月,尾端的死亡日期是崭新的刻痕,落款时间是一个月前。
“太阳下山了,我带你回家吧。”沈星回轻声说道,像是害怕惊扰了你的幻梦。
你浑浑噩噩被沈星回搂在怀中,转瞬便到了自己的小公寓。甫一落地,你便控制不住,半跪在地上呕吐起来。见到你的模样,沈星回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后脑勺,懊恼道:“抱歉,我忘了,这样做会有点头晕……”
你蜷在沙发上,看着沈星回耐心清理着一地狼藉。天色逐渐昏暗,你突然出声询问:“沈星回,你不用去上班吗?你好像跟我提过,你在小区物业找了一份新工作,需要上夜班。”
沈星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眼底有惊喜的光芒一闪而过,但他还是尽量平静地答道:“今晚不用,我和同事换班了。所以,待会我可以在你家借住吗?我住在你家楼上,出门时好像忘带自家钥匙了。”
沈星回的反应当真是莫名其妙。你反问他:“为什么不行?你不是跟我表白过了吗?我们已经是情侣了。”你摘下手上的戒指递给他,赌气道,“沈星回,你这人说话不算话,那我不要你了。”
沈星回轻咳一声,试图掩住眉宇间的笑意,但还是认真接过戒指,郑重其事地为你重新戴上:“唯独在这件事上不可以。既然这位饲养员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北极兔,起码今晚,你要对我负责。”
没能等到你的回应,沈星回抬头一看,你已经倚在沙发上睡熟了。沈星回替你盖好小毛毯,思索道:“菲罗斯星有句奇妙的古谚语,怎么说来着……烈女怕缠郎,恶鬼怕钟馗。所以,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我都会找到你,放心吧。”
伤口随着时间推移逐渐平复,头发像春草一样疯长,遮掩住了颅顶的伤疤。你看起来与常人无异,但只有你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被你遗失在那场灾变中,你再也回不到从前的生活。
以前当猎人打流浪体,你总跟沈星回嚷嚷着工作太忙了要躺平,但现在真的躺平了,你却有些良心不安。兄长牺牲后,你得到一笔可观的抚恤金,但你如今的身体状况远不如从前,光是看病吃药便消耗掉大部分积蓄。
看着所剩无几的账户余额,你决定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于是开始投简历找工作。但你逐渐发现,原本让你引以为傲的猎人协会工作经历,竟然派不上一点用场,甚至还成为了简历上的污点。
如今天下太平,当局刻意淡化了临空市被流浪体入侵的过往,猎人协会的同事大部分都牺牲了,寥寥无几的幸存者也非伤即残,无力再为自己争取更多权益。猎人作战时毁坏公共财物的莽撞形象深入人心,招聘方担心猎人武力值过高会成为不安定因素。在第一百五十八次收到面试官的婉拒后,你垂头丧气地回到家,彻底打消了找工作的念头。
你在医院复查时,遇到了前同事陈弦。他整个人消瘦了不少,裤管空荡荡的。据他描述,灾变作战时为了观察弥斯特的旋转形态,他靠得太近,所以失去了双腿。你皱着眉头听完了他的讲述,追问道:“那陶桃和楠队呢?似乎很久没听见她们俩的消息了。”
陈弦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难道你忘了吗?她们俩在那场灾变中牺牲了,陶桃甚至是在你面前被流浪体撕碎的……”看见你越来越凝重的神色,他连忙打住,“算了,不记得也没什么。看来沈星回把你保护得很好,什么都没对你说。”
你正想抓住陈弦追问,大屏幕上跳出了他的名字。陈弦朝你摆摆手:“医生在叫我的号,我走了,你多保重。”
你不太记得自己是怎样走出医院的,由于余额不足,你也没有开到需要的药品。路过一家装潢精致的花店,金盏花自二楼露台倾泻而下,一派生机勃勃。你想起来,沈星回也喜欢花花草草,刚好可以买一束花送给他。
店长邱诺亚正在认真修剪玫瑰的倒刺,见到你进店,他一惊,下意识道:“队长……”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只得慌忙改口,“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难道你和店长之前认识吗?你在脑海里搜索着,只觉得他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你只得礼貌道:“你好,我想买一束花。”
“想要什么品种的花呢?打算送给谁?”
你看着店里琳琅满目的鲜花品种,喃喃道:“打算送给我喜欢的人,但我记不得他喜欢什么花了……”
邱诺亚心下了然,搭配了一束星辰花递给你:“试试这个吧,我相信他会喜欢的。”
你接过那束星辰花,扫码支付时屏幕却弹出“可用余额不足”,只能尴尬地放下花束,抱歉道:“不好意思,我改天再来……”
话音未落,邱诺亚豪气地将那束星辰花往你手里一塞:“咱们俩的交情不需要客气,送给你了。”
或许是奔波了一上午的缘故,你身上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回到家后,你随意地将手中的花束放在餐桌上,从柜子里拿出几瓶酒,看着电视自斟自饮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染上了酗酒的坏毛病。沈星回忙碌起来一连几天不见人影,只能提前通过外卖安排好你的一日三餐,抽空来探望你。你始终在自己的小公寓里独居,于是便心安理得地自我放纵起来。
此前你也喜欢喝酒,下班后和同事们一起去酒吧谈天说地,消灭流浪体后和沈星回一起喝酒庆功。但你以前只沉迷于饮酒后轻飘飘的迷幻感,似乎从来没发现过,原来酒的味道辛辣又苦涩,五脏六腑似乎被这股烈焰烧灼一空,整个人得以沉入无知无觉的睡眠,不再仓皇寻觅丢失的过往。
沈星回打开你的家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客厅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光亮,荧屏上正静音播放着无聊的综艺节目,投下闪烁变幻的光影。几个空酒瓶七扭八歪躺在茶几上,你蜷在毛毯里安睡,眼角挂着尚未风干的泪痕。
沈星回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电话里邱诺亚欲言又止的那句“队长看上去不太好”是什么意思。他伸手触摸你的颈侧,动脉的搏动细微但真实。望见放在餐桌上的那束星辰花,沈星回不由得在心底叹气,你都这样了,竟然能在路过花店时,起心动念要买一束花送给他。
你真傻。只是这份傻气,沈星回也不遑多让。两个人半斤八两,就不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尽管睡前将室内冷气开得很足,但你醒来时不像往常那样浑身冰凉,暖意源源不断地从紧密相贴的肌肤上传来。沈星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和你一同沉睡,你被他搂在怀中,像是他的大型安抚玩偶。
和往常不同的是,沈星回睡得很浅,你稍微一动,他便醒来了。沈星回揉了揉眼睛,问你:“睡醒了?我想和你结婚,可以吗?”
你反应过来,沈星回竟然是认真的。屋里很暗,只有电视机荧光闪烁。你迟钝地抬头与沈星回对视,想起来在强烈的阳光下,那双眼睛是通透澄澈的蓝,像宝石一般晶莹剔透。此刻隐在暗处,他的双眸是接近墨黑的幽蓝,像悬在夜空的渺远晨星,指引着迷途旅人归家的路。
沈星回本来就是一道光,他应该在午后草地上懒洋洋地晒太阳,小鸟在他身旁啁啾蹦跳,或者在凌晨露台上看星星,柔软夜风拂过他的银发。沈星回是自由的,明亮的,他属于遥远的宇宙,而不是被你拉扯着坠入无尽的黑暗。
你突然想起来,自己蓬头垢面很久了。好几天没有洗头,外出归来一身汗气,喝得酩酊大醉,筋疲力竭倒在沙发上像一滩烂泥。裤兜空空比脸还要干净,交不起下个月的房租,每天睁眼都比前一天更加穷困潦倒,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值得被追求的人。更何况,你的追求者是沈星回。
你问他:“怎么突然想到要和我结婚?”
沈星回不假思索道:“今天的天气晴朗,适合结婚。”
在你怀疑目光的审视下,沈星回摸了摸鼻尖,轻咳一声:“好吧,如果非要有什么理由,那就是……我们结婚之后,你就可以用我的医保共济了,反正我也不怎么去医院。”
听起来非常合理,但这个理由从沈星回口中说出来,这件事就变得离谱了。你知道沈星回一向没有什么金钱观,毕竟之前去拍地铁公益宣传片,这家伙竟然准备自掏腰包赔偿一节地铁车厢,那可是打半辈子流浪体都赚不回来的钱。这样一个人,竟然学会了留意医保共济的繁杂规则,试图陪你一起抠抠嗖嗖地薅羊毛。
见你不说话,沈星回犹疑地补充了一条:“我还想要……和你共同生活。”他赞同地点点头,“嗯,结婚之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和你一起住。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钱,可是我的钱好像用不完,你可以帮我一起花钱。”
你的眼底漫上一层水雾,哽咽道:“沈星回,可是我希望你永远自由。你不该和我在一起。”
周遭的一切模糊成影影绰绰的色块,沈星回抬手擦掉你的眼泪,歪头问道:“结婚了就是不自由吗?规矩真多,我不管。”你的视野清晰了一些,刚好足够容纳沈星回一个人。
沈星回顿了顿:“没有什么应不应该,只是我想和你在一起,就这样做了。你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选择。”他郑重道,“是注定。”
你吸了吸鼻子,躲避他的眼神:“可是我今天很丑,一点也不漂亮,不适合结婚。”
“这不重要。”沈星回显然没把你的自惭形秽放在心上,蹲下身子替你穿好鞋,“你的身份证放在哪?我们的户口本是猎人协会集体户,原件在我这儿。”他一把将你从沙发上捞起,“走吧,我们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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