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歇了将近半月,之前做买卖囤下的钱快要见底,于是又要去打猎保障自己的生计。更何况,家里还多了个要穿衣吃饭的人。
时节刚入秋,浆果红成一串儿,玛瑙似的,诱引着更多的野鸡来啄食。灌木后头活动的同样也更多了,成双成对。
我瞄准枝上悠哉悠哉的野鸡。打下一只,它其余的同伴便四散开来,我只得辗转于各个点位,费了大力,才打来三只。
子弹没了。我站起身重新装弹,顺便看看沈星回的情况。本想安慰他第一次抓不到什么猎物很正常,结果走近才发现他左手擒着一只野兔,右手提着三只野鸡,正将它们扔进箩筐里。
“这野鸡一飞飞那么远,你又没有枪,怎么打到的?”
沈星回听见我的声音,面对我升起一对弯月:“最开始你开枪的时候,有几只慌不择路朝我跑过来了,我就抓了几只。”
“那野兔哪来的?”
“噢,抓完野鸡回来的途中正巧有只野兔乱跑,撞到我的腿上,就顺势逮住了。”
“……厉,厉害。”虽说打猎的确一部分靠实力,一部分靠运气,但这运气好得过头了吧?
“那今天也差不多了,休息一会儿就回去吧。”我找了块干净些的石头坐下,拍拍身旁的空位,示意沈星回过来一起。
过后我自顾自捶起有些疲乏的腿。他见状没有来坐,问要不要帮我捏一捏。
好像是份不必要拒绝的好意,我答应下来,沈星回蹲下身子,修长的手指覆在我小腿上,动作时摩擦起衣料,带来草尖扫过般酥麻的痒。
“这个力度可以吗,会不会太重?”
“没有,刚刚好。”
鼻子吸嗅两下,清淡柔和的香与腥甜的血气混在一起,涌进我的大脑,颇为奇妙。
他银色的发丝垂下,泛起光,像一丛在阳光下未霁的雪。中间一道山脊,两侧是冰潭,扬起来望向我时却又缓缓加热,变成沸腾的泉,热气哧哧地出来,扑在我脸上。
“好些了吗?”他笑着问,随即有些疑惑地喃喃,“怎么脸这么红,是血液循环畅通了吗……”
我先一步收回脚,拿起枪说再去湖边打几只野鸭。
“不是说已经够了?”
“……再打几只类型多点,好卖。”
“那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伸出手掌制止他,憋出一个靠谱的理由,“人,人多脚步太明显,把鸭子吓跑就功亏一篑了。”
“……你不是要找人吗?正好四处看看有没有线索。”
沈星回终于答应。
我快步向林子中央那片湖去,架好枪不动,静静聆听身体里的声响。
大概在左心膛也被凿了个口,倒一池潋滟水光,汇成他的眼,填满罅隙,怦咚怦咚。
有点吵,都快要听不见鸭子翅膀扑棱的声音了。
为什么?他在的这段时间里,也不过是一声不吭帮我把后院的花照顾得很好,中午睡醒时总会语气软软地道声早安,每次都默默接过我在集市买下的东西一路提回家……
这些好像和捏腿差不多,都是一些不必拒绝的好意。沈星回做得行云流水,就好像我们已经是相处多年的家人。
打中了一只鸭子,我去将它捡起。站在湖边,我凝视着自己淡淡𨠑红的面庞,最终忍不住伸手打碎,试图搅断胡来的心绪。
可那心绪就如同这涟漪,荡啊荡,圈圈缠连,余波弥漫。
我叹口气。这份春心的萌动不仅时候错了,对象也错了。
毕竟,沈星回待在这里,是为了一个多年前失散的人。锲而不舍找了这么多年,一定是特别重要的人吧?
等他找到,也许就会离开了。
我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他不会为我停留的。
垂着头从树林深处往回,头顶的叶被变薄。我手指扒开拦路的树枝,被倏忽亮堂的阳光晃了眼。
万道金光倾落在沈星回肩背,将他的轮廓揉进光里。鸟儿,大多数是麻雀,在他身周蹦蹦跳跳,有只尤为大胆的已经窝在他头发里,打上瞌睡。我立在一旁,期望自己变成一棵树,最好是油画里的,这样能让世界永远定格在这一刻。
但时间还是要流动向前,下一秒他就发现我,挥挥手,笑意暖烘烘、金灿灿。
我溺进他眼睛的光里,走近两步,鬼使神差地抬手,用指腹余下的湿意抹去他脸上违和的一道血痕。
这下人和景一样了,干净又美好得不可思议。
手正要本分地退回,却被沈星回轻锁腕骨。他的眼神由晴空坠进深海,流连而过。
我后背一阵紧绷,祈祷他指节下的脉搏不要叫嚣得太明显,以免出卖我的秘密:“怎,怎么了?”
深色长睫撑开,如初绽的花蕊。他的语调也是柔嫩的花瓣,滴着露。
“你的手受伤了。”
我垂眸,手心手背上的确各有几道血痕,大概是因为心烦胡乱扒开树枝时弄伤的。
“没事,不小心弄到的。”我将鸭子丢进箩筐。刚要背上,就被沈星回抢先一步捞了去,背在背上。
“走吧。”
他又环起我的手,力道不大,却也挣不开。
“别动。”沈星回语意淡淡,“我来开路吧。不然你莽莽撞撞的,待会儿又该被树枝刮伤了。”
被他这样一说,反倒羞赧起来。我任由沈星回牵着手,问他有没有找到关于失散的人的线索。
“……我没有去找。”
我有些惊讶:“为什么,你留在这里不就是为了找人吗?”
“的确是为了找人。”他肯定我的说法,“但也没有那么急。要是我满山跑,你回来后找不到我,怎么办?”
“你把自己想得好重要哦,沈星回。”
没等沈星回反应,我又抢先开口补上。
“不过你说得对。”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回来要是找不到你,确实会担心的……”
听我这么说,他眼里的波潮又翻动起来,连带着两颊的胭脂一同晶亮亮的。
……别露出这样的表情。我别过头刻意不去看,但他的声音又飘进耳朵。
“家里有擦伤的药膏吗,要不要去买一点。”
我思索一会儿,说得去买。
算一算,又到了该喝那副药的时间。毕竟,那一日也越来越近了。
说来奇怪,以前身体里那股怪异的感觉还没那么明显,现在却好像越来越止不住。尽管喝了药,身体仍然有灼烧的痛,近段时间更像有针扎进脑袋,使大脑昏昏沉沉,并且痛感越来越明显。
难不成是吃出抗药性了?
我正推理着,不知道沈星回渐渐凝重的面色。
各色的药瓶摆在木架上,空气中散发着令人不甚愉快的苦香。
“威琴女士,我来了。”
被唤作“威琴”的药师抖了抖金色的卷发。她似是在为配什么药而犯难,扬扬手示意我先坐下。隔了好一阵子,她才拉开几个柜门,葱白的玉指捻出不同克重的药材,放进玻璃柜上的秤里,满意地笑了笑。
“来取那副药吗?”威琴女士拢拢身上的风衣,分出神看我一眼,注意力就被我身后的人抢了去。
“这位是……”
“叫沈星回。是……是我的搭档。”
我转过脸去看沈星回,眼神询问他身份安排是否妥当。他颔首,朝我勾起唇角,又对威琴女士的注目礼予以回应:“我们还需要一些擦伤的药。”
沈星回刻意将“我们”二字咬得很重,我不太明白,但也随他去了。
威琴女士不自在地清声嗓子,错开沈星回的目光,应句“好”,转身开始忙活。
“最近有没有觉得疲惫、空虚之类的?”
“没有吧……”
“那就好。”她兑了些药膏搅在瓶里,盖上盖子装好推到我面前,“抱歉,这个月的药可能要晚些才能来拿了。”
我问为什么,威琴女士叹口气说有味药材在途中连带马车被劫了,他们重新送一份还需要几天时间。
眉头拧起来,想到沈星回在看,又暗自压下去。
“没关系,反正就是调理身体的药,晚几天吃也没什么,况且之前的药也还有一点。”
“实在抱歉。如果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及时告诉我。”
威琴女士伸出手,想要揉一把我的头。手臂却被一道力抬起,连带整个人一起被拉进怀里。
“她的伤口还要处理,我们就先走了。”
语意有些冷,怀抱却是温暖的。沈星回指尖勾走我的药,退开半步距离,另一只手还是揽着我的肩,呈一种保护的姿态。
“走吧。”他说,而后背的臂膀发力,给了我一个出门提醒。我搭着他的力走,感到奇怪地回头去看。
阳光洒在玻璃柜上,割开店内的昏晓。威琴女士隐在一线光后的阴影里,浓密的头发遮住她的侧脸,令人不知她在谋划什么。
我聚精会神地想,面颊侧边的头发轻轻贴上一只掌心,没有刻意让我改变方向,但我还是一秒回了头。
“你一直在吃调理的药,是不是身体有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师傅说了,这是我致命的弱点,不能轻易告诉别人。
谨慎一点没坏处。我想与沈星回拉开距离,才发现整个人都已经处在他的掌控范围内。高大的阴影罩着我,鼻尖也充斥着他的气息,手掌还靠在我的颊边。
“我可以知道吗。”舒朗的字音在耳畔跳动。
这是种温柔而强势的问话方式,但我内心却没有涌起任何不快。我望向他的眼,太诚恳,担心的情绪就是一片未被污染的海洋,在无其他。
“只是一些慢性长期的小毛病,不用在意。”
我打借口掩过去。沈星回没再多问,只是最后回家进门的时候,站在门外,问他以后可不可以一直和我搭档。
“……可以。”犹豫半晌答应后,我又心觉不妥,“在你想离开之前,都可以。”
沈星回跨进门来走到我身边,语气郑重。
“我不会离开的。”
秋日的天很高,天空的蓝已经没有他眼里的色彩浓郁了。我定定地注视着他,喉咙哽几下,决心不再问得更深。
“做你的搭档,有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
“别死了就行,其他没什么。”我随口胡诌。
“好。那……我可以提一条吗?”
我摆手让他随意。
“如果你遇到无法独自解决的问题,可以来依靠我。”
依靠……一个人生活以来,很少有人再对我提起这个词。不论是门锁锈烂被狂风吹开导致屋内一片狼藉,还是打猎时不小心陷进洞里一整天才有人发现……这些我从不觉得委屈,毕竟都是作为独立个体的必经之路。只是没想到有人会将我许久不见天日的委屈与烦躁拎出来,轻柔地顺抚。
“谢谢。”我低下头,“很高兴能和你成为搭档。”
“不管你还会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沈星回听罢,笑着凑上前来刮我的鼻尖。
“有灰尘沾上去了。”
我烫着脸摸摸那儿,不知他是真的给我擦灰,还是单纯想逗一逗我。
“其实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沈星回语意淡然,“只是她一直不知道。”
“那个人……那个人是你喜欢的人吗?”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来,但又撇过头去,没胆量听结果。
“嗯。”
我瞬间感到人向地下陷了三分。
“但是,我可不是个滥情的人。”沈星回单手把我转回来,也许是要我看着他的眼。
“祝你早日康复。”
他说完,指根插入发梢揉了揉我的头,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独留我在原地懵懂。
夜幕又来临。今夜先知未提前告知大家暗语,应该也是个平安夜。
说起来,其实已经有一阵子没有过狼群下山。我期盼它们赶紧离开村子周围,这样就再也不用惶惶不安了。既然没有危险,我便很早上床入睡,结果被困在梦里群狼的低吟中,不知有人轻推格窗,向外掠去。
一个玻璃瓶砸来,沈星回险险避开,垂眸见脚边的地被腐蚀得陷下去。
“这位帅哥,大半夜不睡觉,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袅袅婷婷走来一名女性,一头金黄的秀发在星辰的微光下闪闪发光。
“让我猜猜,前段时日也是你在三更半夜时劫了路过的马车……”她脚尖一点,移到沈星回身侧,语意由缠绵急转冷硬,“说,药材藏在哪儿了。”
沈星回沉默不言,神色淡漠地盯着眼前的人。
威琴女士伸出手指去挑他的下巴,骤然剑光闪过,她灵巧地退开。
“别乱碰。”沈星回冷冷发语。
“怎么那么凶。”威琴女士状似不满地抱怨,手却立马从身后掏出另一瓶药,“明明身上有剑,还装模作样地佩着把木头的,真是老虎装家猫啊。”
威琴女士率先发起进攻,拔开瓶塞将液体泼向沈星回,却被一个侧身避让。
瓶身被光割裂,迸出无数碎片朝她飞来。威琴女士左右闪动,不经意被几块肉眼难以看清方向的玻璃片划伤。她赶紧又砸碎一个瓶子,烟雾乍起,扰乱视野。
正歇口气,雾却被一缕光穿透。随即她眼中的夜里升起冰冷的蓝月,身体里玫瑰的花瓣泄了一地。
世界倒下来,威琴女士望着正垂眸认真擦剑的高挑身影,呛笑几声。
“没有药……她很快……就会死的。你是在……害她。”
沈星回收起剑,碎光星星点点,将他的眸子映得明明灭灭。
“这件事,究竟是谁一手造成的,你不们会不知道。”
他抬手,将躺在地上的女性连同一地的花瓣化作光点一并抹去,转身又融进夜色,承诺散进风里。
“我不会允许这件事擅自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