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入秋的第一股寒流尚不算凌冽。但我辗转反侧了半宿,全靠一股子兴奋的仙气儿吊着起床,完全没想起来出门前看看天气。直到踏出楼门被冻得一个激灵才彻底清醒,打着哆嗦转身,准备回去加条围巾。
陶桃在画室通宵归来,我进门的时候正迷糊着往自己的卧室飘,听见动静,暂停了动作树懒一样转头看我:“嗯?不去琴房了?”
“去去去。”我埋进衣柜里翻围巾,“突然就降温了,拿条围巾。”
陶桃无语:“小姐,我刚刚那些话你是一句没听进去啊。早上从画室回来差点给我冻死,我跟你抱怨了有五分多钟!”
有吗……?我动作稍僵,回头讨好地笑笑:“不好意思。刚刚太兴奋了,真没注意你说了什么。”
“你那岂止是刚刚。”陶桃撇嘴,但也见怪不怪,扭头终于爬上了床,“我看你昨天听完汇报演出就丢了魂了……到底是什么演出啊?给我们知名才女迷成这样。”
我终于翻到了围巾,一边冲到镜子前一边随口报了个名字,手上没敢怠慢,仔仔细细把风衣领子透风的地方全捂严实。
“沈星回、沈星回……好像有点耳熟。”
陶桃猫在屋里念念有词。我的装备更新完毕,也不管她,拎着平板就又往外跑:“我走啦,中午回不回来全看灵感。”
出租屋的大门咣当一声在身后合上,只留陶桃一个人慢半拍地坐起来大喊:“你等会儿!是弹钢琴的那个沈星回?!”
还能是哪个沈星回。
琴房禁止吃喝,我站在门口把路上顺来的热拿铁和巧克力牛角包解决完毕,带着胃里的暖意刷开钢琴房的门。
昨天看的是钢琴系的期中展演——隔壁系主任的风格,主张演奏是检验音乐家的唯一标准。因此一年到头大大小小的学期展演、课程汇报演出,恨不能把音乐厅的档期排得满满当当。只是演了又不上心宣传,等我们这些外系人在教学楼走廊拐角发现海报,上头的音乐会往往早就结束了半月有余。
挺像艺术家能干出来的事哈。不顾听众死活,弹就完了。
这回我好不容易逮着一次没过期的,本着‘缘分到了’的心态过来凑热闹。结果热闹没凑到,睡得是蛮香的。
一场演出,我被掌声吵醒了五次。每次半梦半醒地跟着鼓掌时,心里都在捶足顿胸,想着早该知道学校的展演就没什么有意思的曲子。净是些知名度圈内限定的当代音乐人,曲风色彩浓厚,旗帜鲜明,正得让人提不起一丝兴趣。
第六次瞌睡直接睡过了好几个节目。我被突然爆发的嘈杂吵醒,发现前排观众们正在卖力捧场欢呼。眯起睡眼仔细去瞧,只见一个西装笔挺的银色脑袋坐上了钢琴凳。宽肩窄腰,坐下后一双长腿折成了很优美的近似直角。
我又陷回了座椅打哈欠。行吧,好像是个帅哥,难怪挺有人气。
风凉话只持续到开演的第五小节。
是我没听过的旋律,风格像是随想回旋曲,几个升调和切分音加得恰到好处,蛮有意思,弹到一分多钟已经给我听兴奋起来。演奏者技术相当不错,对曲子的诠释更是锦上添花。同样的旋律在我脑子里过一遍,丝毫想不到更好的弹法——我手忙脚乱把手机录音打开,一直录到了谢幕喝彩。
录音不太合规矩,我知道,但是艺术家疯起来想不起来规矩。
散场之后我也没不识好歹地去后台抓人,孤身一人回到场外接待处补要了张节目单。越过一长串半生不熟的曲名和作曲家,直直望向最后一行:《观星》沈星回。
而后兴奋地听了一宿录音,被过差的音质愁得夜不能寐,暂且都按下不表。
今日来琴房不为了别的,就是想把脑子里反复重播的曲子扒到纸上。作曲系的视唱练耳考试是全院最难,扒个曲子对我来说顺手的事。主题曲的部分扒得飞快,可惜想起来录的时候,演奏已经过半,和声扒不完整——曲子的灵魂啊!硬编等于弄丢了昨晚的韵味。我抓着头发原地抓狂了一会儿,决定先停了歇歇。
学校的琴房花了大价钱,隔音做得还不错,但空调差劲得很,开了吵,不开就闷。
我郁闷地开窗透气。隔壁有几个勇士,大冷天也开窗练琴,我吹着冷风听了一耳朵:拉小提琴的同僚在挑战帕格尼尼,流畅度不错,但演绎平淡如水;哟呵还有个人在弹巴赫,复调混得一塌糊涂,又多听了几个小节发现演奏者本人的心态也开始崩坏。
我乐不可支。很好,知道这世界上的音乐人都不快乐,我就快乐多了。
窗户就这么开着。我坐回琴边,抬手点几下平板,屏幕上的电子乐谱又新开了一页。
狗尾续貂要不得。可这曲子我又实在喜欢,干脆重新给它写一版和声。
左手重新弹奏主题曲,这几小节在我脑子里魂牵梦绕了一个晚上,此时已经得心应手。右手随便弹了几个和弦,然后便放开心神去飞,随意在记忆里寻找灵感。
我还记得这首曲子叫《观星》。为什么这个名字?写得真好啊。听起来像是柔和的调子,但和弦又不完全是抒情曲的氛围。
每个演奏者都是在表达自己对曲子的理解。我手上未停,又想起那位银发的钢琴家。要弹出那样的音符,他手指触键时必然快而敏捷,像星光掠过。曲子后半则琴音圆润,骨节敲击的角度与力道均恰到好处——这样一双手应该很适合弹爵士。
嗯?爵士。琴音短暂停了两秒,再响起时将主题曲融进了经典的shuffle节奏。
思路打开便顺风顺水,我一连弹了三版变奏,又挨个复盘,滕到谱上顺便修了几个小节,久违地体验了一把创作上的通体舒畅。心满意足地把平板放下,多坐了五分钟夸自己旷世奇才,这才收拾收拾准备出去觅食。
刚踏出琴房的门,我余光发现边上还靠了个人。转头去看,那人一身浅灰色的运动服,背靠着墙,也转过头在看我。剑眉星目浅浅掩在银发之下,正是刚刚在脑子里陪我弹了半天琴的沈星回。
我下意识抱着平板往后跳了一步。
他听见了?从哪开始听的?不讲武德录人家的live结果不到24小时就被本人抓包?世界上的倒霉有千百种,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种。
“不好意思。偷听你练琴了。”银发男孩先笑了,直起身向我走近了两步。
“……没关系?”我犹豫地开口。来人优越的五官在这个距离显得很有冲击力,可我此时顶多分出两分精力来欣赏他的美貌,“有事吗?”
“我路过听到有人在弹的曲子有点耳熟……”他顿了顿,“嗯。还改编了,就想上来看看。”
嘶,练琴还是要关窗。我暗骂自己一秒,决定遇事不决还是先道歉:“对不起,我想自己扒谱玩玩的……绝对没有拿去他用的意思。”
“没事。”沈星回摆摆手,薄唇一张念出了我的名字,“是你,对吧?很高兴你能喜欢。”
我眉头微挑,隐晦地重新上下打量了他一遍:“你认识我?”
男孩脸上的笑意更深:“作曲系肖老师也给我们上课。今年招生结束之后开心了一个月,说招到了本院作曲系十年以来最好的学生。”
导啊!!
我在心里哀嚎了一声。倒也没多尴尬,这种半是场面话的夸奖我听得多了:“咳,导师要求很严,没想到背后还这么夸过我。”
“你也确实很厉害,不用谦虚。”他表情温和,眼神却很亮,“刚刚你好像改了三版和声,每一版都比我的好。我最喜欢第二版。”
我终于听明白了,下意识看了眼装着曲谱的平板电脑:“这首曲子是你写的?”
“是呀。”沈星回轻轻歪头,一双桃花眼弯起,与嗓音一样温润圆融,“不过我只会演,作曲还是……”
“我很喜欢!”果然音乐人破冰的最快方式就是聊自己的作品。我气血上涌,这会儿又激动地上前一步,根本没管已经突破了正常的社交距离,“这首曲子写的是什么?为什么叫《观星》?”
我这才发现他的瞳孔居然是透着光的琉璃蓝。
人被我贴近也不恼,又温和地把问题抛给我:“你觉得是在写什么?”
“宇宙。”丝毫没有犹豫,我看着他的眼睛回答,“听的时候,我在想宇宙。”
……和你。后两个字我识趣地没说。
那双眼又笑了,细碎的星光闪烁其中,他张口却答非所问:“你扒完我的谱子了吗?”
“嗯?”话题转得有点快,我愣了两秒,“没有,只有一半。”
“那既然这么喜欢,我把原谱给你吧?”
我眼睛倏地睁大。沈星回却根本不在乎我怎么回复一样,自顾自低头掏出手机。弹钢琴的手果然好大,我不合时宜地走神,与我同款的智能机在他手里小得像玩具。
骨节匀称的手指在上面按了几下,又将屏幕反过来冲我摇了摇,“要不要……加我一下?”
02
沈星回动作很快,我拎着外卖刚进门就收到了他的谱子。
出租屋一片寂静,陶桃还在睡。我随便扒了几口饭就放下,蹑手蹑脚回屋,给电子琴插好耳机,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件看谱。
我们两个本科毕业后就在一起合租。我保了研,陶桃则做起了自由画师,偶尔还给师姐的画廊做做兼职。为了照顾我上课通勤,房子选在音乐学院附近,两室一厅,离陶桃常去的画室也不算太远。我白天忙着上课或者泡琴房,屋里留的东西不多,只为了方便,放了必备的混音设备和电子琴,这会儿倒是正好派上用场。
粗略看完谱,我把平板架到谱架上,照着弹了两遍。这回和声完整,我却依旧怎么弹都觉得差了点意思。
乐器的演奏是个很神奇的事情。音阶和节奏白纸黑字地印在那里,铁律一般,到了不同的人手上却总能生出不同的味道。这就是南橘北枳吗……我撇着嘴又把平板拿了下来,看来要想听到原汁原味的《观星》,还是得看沈星回的……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给这首曲子录音。
手指下意识按在屏幕上左右划着,两页曲谱也跟着晃来晃去。晃着晃着,从屏幕上沿蹦出一条消息通知。
【沈星回:(动画表情)】
我这才想起来光看谱子了,连个’收到’都没给他回。
点进聊天框,沈星回用的表情包是一只淡黄色的小外星人,两只爪子扒着飞船下沿,只露出眼睛和半个脑袋,像是在探查外面有没有人。
有点可爱,有被萌到。我嘴角止不住上扬,顺手收藏了同款全系列,还特意看了看名称,这胖乎乎的小东西原来叫星际小宝。
回到聊天框一番精挑细选,给沈星回发去一个星际小宝立正答到。
沈星回的消息又嗖地蹦出来:谱子收到了?
我:收到了!刚刚去试着弹了一下,忘记回你了……
沈星回:感觉怎么样
沈星回:(小宝期待)
我:曲子很好,可惜我弹得不行
沈星回:怎么会。我在琴房听你弹得很好。
别再提琴房了……我苦着脸继续打字:我比较喜欢你的版本,但我弹不出那个感觉。
这句话他没马上回复。正在输入的提示语闪了半天,也没有新消息蹦出来。是不擅长应对夸奖吗?我想了想,又啪啪地按屏幕转移话题。
我:你有没有想过带着《观星》进棚?
这次他回得很快:没有
紧接着又来一条:其实我对这个曲子还不太满意。
哪里不满?我精神一震,体会到了几分本命爱豆被质疑的不服之感。一时间手速大爆,输入栏中满满当当都是夹着委婉彩虹屁的乐评体会。只是小作文写到一半又被尽数删光,我摸着同为创作者的、精益求精的良心去想沈星回,估计他也不需要我这一知半解的夸奖。于是转换了一个更和平的语气,问他最初写曲的时候到底是想写什么。
沈星回:我也说不太清……
沈星回:(小宝挠头)
我于是换了一种问法:你说你更喜欢我加的和声……是更像你想表达的感觉吗?
沈星回发来一个小宝憨笑:确实有点像,但我喜欢是因为那几版和声很有你的风格。
你还知道我的风格呢?我摸着下巴琢磨他这句话。入学才两个多月,我的名气已经大到这种地步?
沈星回:要不明天我们约个琴房吧。有琴在会比较好聊。
沈星回:我也想把这首曲子改到满意。可惜作曲我学得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
耳边莫名就回响起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大约与早上要我加好友时一样,温吞和顺,像一团充进玩具熊里的棉花。他还在句末补了一个小宝期待的表情包。胖乎乎的小外星人闪着星星眼看向这边,看得我嘴角又忍不住上扬,手指不由得一动,回了个好。
沈星回:嗯,明天见^^
陶桃终于饿醒的时候,就见我黑灯瞎火地坐在厅里思考人生。双手交叉,垫着下巴,半张脸仅被手机屏幕的亮光照出大片阴影。
陶桃:……?
陶桃:“您这是做法呢?”
我高深莫测地瞥她一眼,沉声道:“我可能真的是火了。”
陶桃送了我个白眼,懒得回话,径直飘到厨房去接水喝。我诶诶地起身追过去:“真的呀!钢琴系研三的都听过我写的东西,你说神不神奇。”
陶桃举着杯子回头,盯着我又喝了两口才放下:“你说的钢琴系研三学生,该不会就是沈星回吧。”
“你怎么知道?”
“你早上不是说昨晚去看他的演出了吗。”
“也不算是他的啦,结课汇报演出,他最后一个上的场。”我靠在厨房门上跟她同步了一天的奇遇。听到我甚至加了沈星回还约了明天一起去琴房,陶桃的眼睛瞪得像只猫头鹰:“你加到了沈星回的微信?!还跟他约了?!”
我纠正:“约练琴,是练琴。”
这回换陶桃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跟我打谜语:“你不认识沈星回?”
我莫名其妙:“我这不是认识了吗?”
“你明明是学音乐的怎么会不认识沈星回!”
我听明白了,小心翼翼问道他很有名?
陶桃表情嫌弃,掏出手机点了几下又丢给我:“你自己看。”
屏幕上是几年前的网络新闻,我第一眼就认出配图中正在弹钢琴的银发少年,眉眼与身量都更为青涩,约莫不过十几岁的样子。再看一眼标题:《荣耀时刻!中国少年勇夺柴可夫斯基大赛钢琴组金牌》
嘶……我小小地倒吸一口凉气,一目十行把这篇新闻看完了。
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与肖邦音乐大赛、伊丽莎白女王音乐比赛并称为世界顶尖的三大古典音乐赛事之一。规模宏大,评审严格,本着宁缺毋滥的艺术精神,连金牌之位都时有从缺。而沈星回拿下国人首金时,也不过19岁。
令人震撼的天赋与实力。脑海中又响起那晚流畅的琴音,在他手下仿若化魂生魄。我后知后觉感到一股战栗掠过脊背——能弹出那种音乐的人,果然很厉害。
我沉默半晌,抬头对陶桃感慨:“这种级别的佬也需要读研吗?”
陶桃已经在翻箱倒柜找泡面,闻言还是忍不住回头白了我一眼:“那你得去问沈星回,你不是都有他好友了嘛!”
有道理。我沉吟片刻,又找到了一个刁钻的提问角度:“你是美院的怎么会认识音乐比赛获奖人?”
陶桃于是再次挂着神秘的微笑给我看了一个账号。
临空市大学僧养眼bot。
粗略一划,全是本市各校学生投搞的高颜值男大女大。而我在这账号的热门微博里划了半天,从上到下,90%都是出没于各种比赛和演出的沈星回。
陶桃举着双手发誓:“本美术生,单纯以职业欣赏的角度关注这个账号。”说完又嘿嘿嘿地凑上来,表示但沈星回这张脸真的很标致,黄金比例头骨优越,是个人都想多看两眼。
“要不你顺手给我要个签名吧?”
我把手机扔回去:“……我今天才算认识他!”
陶桃摇摇手指:“感情这种事情,时间长短不算数的~要不我给你抽个牌嘛,塔罗就是用在这种时……诶怎么走了!那我点外卖你吃不吃啊!”
“……吃。”
03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我和沈星回在琴房楼下碰头了。
来的路上照例买早餐。我嗜咖啡因如命,但不知道他喝不喝,姑且选了口味更温和的馥芮白,又按大众喜好选了两个欧包,拎着晃晃悠悠走过了大半个校园。
清早的天光掺着金橘色,转角碰到沈星回时,他满头银发蓬松柔软,真如月亮一般反射着阳光。一眼恍惚之下,仿佛真的从脑后升起了缥缈的佛圈。我险些被自己的联想逗笑,赶忙转头掩饰上勾的嘴角。结果视线一扭,发现他手上的袋子层层叠叠,又猝不及防地狠狠愣住。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多买了几份。”他满眼无辜,我目测了一下,两只手加起来至少六份。
我也举起手上的三个袋子:“好耶,这下要浪费食物了。”
“不会的。”他凑近了些。低头时后脑翘起来的银发尖尖冒了出来,在秋日金色的艳阳里光泽似绸缎。是刚睡醒吗?我一半心思仍在走神,好像他的嗓音也确实带点沙哑。
沈星回还在一袋一袋为我点兵:二食堂的酱香饼非常有名,今天运气很好排到了两份;不知道我是不是早餐想吃流食的那一类,另外还买了小份的玉米小馄饨和皮蛋瘦肉粥;下一袋是一食堂的鲜肉大包,沈星回说这是他的口味,至于旁边一袋……
“鸡蛋牛油果沙拉?”我认出来了,抬头见沈星回眼神游移了一下,“嗯……我知道很多女生为了保持身材天天吃这个,万一你也……”
我感到脸上的笑容不受控制地扩大。
带着吃的不能进琴房。我们绕到音乐楼后门,坐在台阶上解决早饭。
咖啡暂时失宠。我并无所谓身材管理,却很受用他的贴心,于是领了情,抱着沙拉碗当佐餐,和他一起啃肉包子。沈星回穿着米白色的帽兜卫衣坐在我旁边,咀嚼时一侧脸颊肉悄悄鼓起,皮肤颤动的质感像软糖,整个人绵绵软软,看着丝毫没有钢琴天才的金奖光环。他包子啃得快,我天马行空嚼菜叶子愣神的时候,他已经把手伸向了酱香饼。
冒着热气的饼皮小心撕下一块,却先递来给我:“趁热尝尝,特别好吃。”
我下意识举起沙拉碗接了,然后才想起来忸怩,道谢后眼观鼻口观心,老老实实用沙拉碗的塑料叉子塞饼吃。
可沈星回还在一旁眼睛亮亮地等我评价。我侧头瞄他,哪怕是眼神期待的当下,那两侧鼓鼓的咀嚼动作也根本停不下来。
这人怎么这么可爱!
我憋了今早的第一百零八个笑,努力矜持优雅地回他确实很香。
生活真是十分魔幻,48小时前我还在给自己定闹钟,想着晚上去看钢琴系的热闹,24小时前还不知道马上就要认识沈星回,现在已经在和柴可夫斯基金牌获得者坐在台阶上分酱香饼了。
但再怎么说也是才认识了48小时的“半熟人”,早餐这点时间,我和他除了偶尔的食物交换,就基本上是沉默的咀嚼音。我体内活跃气氛的使命感蠢蠢欲动,把自己喂饱之后开始努力没话找话。
“钢琴系也上作曲课吗?”
沈星回转头看我,秋日阳光下的蓝眸透亮如水,不慌不忙先把食物咽干净才开口答我的问题:“专业课有偏乐理的部分。作曲实践和鉴赏的话,我只在选修课上过。”
“这样,那你还写过别的曲子吗?”
“没有了。”他慢吞吞摇摇头,有点乖的样子,“我真的不会写。《观星》的前几个小节其实也不是我写的,我充其量算补全了这首歌。”
他顿了顿,轻轻哼起了《观星》的主旋律。慢摇版的,好像是故意调慢了一拍。他脑袋伴着节奏一点一点,视线下意识向回忆的方向偏移。他的嗓音温吞和缓,一如他本人一样静谧舒展。我托腮听着,另一手还抓着空了的沙拉盒,却只觉恍然——音乐是演奏者的灵魂,而我何其有幸,听到了流星划过的那一角。
短短几小节的哼唱结束,沈星回抿起两瓣淡色的唇,悄悄转头,耳尖却冲着我的方向悄悄泛上点红。
我了然,装作收拾餐袋的样子给他递个台阶——音乐家各个都有一双明辨音律的耳朵,却不都是歌唱家。粗略估计,刚刚那几个小节,他迅速地唱错了三个音——轻微,只是轻微的。
可我还是觉得好听:“节奏放慢也不错诶,就是这一段吗?”
他红着耳朵应一声,终于肯转回来看我:“嗯,是我妈妈的曲子,只是没写完。”
“哇。”我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也出身某个音乐世家——音乐本质上也是一种奢侈品。在艺术院校念完一个本科,我也算涨了不少见识,“阿姨是钢琴家还是作曲家?”
沈星回却想了许久,瞳心两抹蓝色仿佛在思绪里飘了很远:“钢琴家。”他轻轻说,“是我心里最厉害的钢琴家。”
彼时我尚且是个不知深浅的冒失鬼。沈星回提到母亲的态度如此微妙,我愣是完全没有细想。
“真好啊——是阿姨教你弹钢琴的对不对?”
“嗯。你呢?”
“我就比较传奇了。”我故作高深地摇摇手指,“以后有机会给你讲讲我堪称’天生地养’的音乐人生。”
这倒是实话,毕竟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能学音乐,在大多数人耳朵里堪比天方夜谭。
我不轻易和人聊过去——解释起来太麻烦,尽管观察听众的反应很有意思——但每次被那双蓝色眼眸捕捉的时刻,我都莫名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他。
也许会吧,但绝不是刚认识两天的现在。
我适时抢走他手上琳琅的食品袋子,一边强行转回话题一边往音乐楼里侧的垃圾桶跑去:“走吧!既然都抓你来到这里,必须让你多给我弹几首才行。”
结果没跑两步就被一双长腿迅速追上。沈星回神色自然地夺走那一堆垃圾,反手往我手里塞了包湿巾:“我来吧。”
皮肤相触的地方仿佛有涟漪扫过,以至于我盯着他的背影忘了动弹,一直盯到人消失在盥洗室门后洗手去了,才垂眼撕开包装,企图连手上淡淡的酥麻感也一并擦去。
依然是昨天那间狭窄的琴房。
我昨天被冻过一遭,今天老实地换上短款棉服,此时与身着宽大卫衣的沈星回一同坐在钢琴凳上,像两只鼓鼓囊囊的小面包,再添一勺糖浆或椰蓉就要密不可分地黏到一块。
沈星回推开钢琴盖子,随手试了几个音:“其实我想把《观星》写成四手联弹。”
我一愣,这倒是未曾想过的角度,“为什么?”
“刚刚不是说这是我妈妈的曲子来着?”他挺直脊背,仅一个动作就变身钢琴王子,“我小时候求她教我钢琴,就是因为想和她一起弹这首曲子。”
《观星》缓缓流淌,他弹得很随意,有几小节还多重复了三遍。我知道他这是在热身了,天天练琴的手指很快就能进入状态,我赶忙先掏出平板问他能不能录音。
他愣了愣,有点紧张地转过来:“是我的原谱没写清楚吗?”
“不不不……”误会大了,我解释得手舞足蹈,“我只是想多听听你的演奏。”
“这样啊……”沈星回明显松了口气,答应完却又腼腆起来,“马上就录吗?诶呀,开始紧张了。”
柴可夫斯基金奖加身的钢琴家估计早就被各大录音室抢疯了,又怎么会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琴房紧张。我下意识想反驳一句“骗鬼啊”,可视线扫过他微笑的侧脸,赫然发现他耳尖已经成了深粉色——在我面前弹琴,他居然是真的在紧张。
意识到这一点,我立刻脸上发烧,徒然陷入一种手脚都无处安放的慌乱里。
“别、别紧张,弹你想要的感觉就可以……就当给我记录一下作曲方向!”
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实际更需要安慰的是我自己。但沈星回感激地投来一眼,还是在笑,温温和和地答了句好。
老实说,《观星》的谱子我已经听得倒背如流。可演奏家就是拥有生花的魔法,能将不变的曲谱化为独属自己的语言。沈星回想说什么?一种感觉,一个画面,或者只是一份穿越时空的想念。
观星,观星。初次见面那晚的汇演,他的琴音只是谦逊的引路人,随手一指就是漫天星斗。可今日繁星亦有眼睛,宇宙悄悄降临,天幕笼罩之下有他有我。天才少年初识琴音时并不孤独,也必是经过母亲温柔的引导才意识到头顶无时无刻都在斗转星移——这本就该是两个人的曲子,献给最初的引导人,也献给年幼的迷路者。
若与繁星比肩,两只手的旋律也略显单薄。突入第二章时,我直接加入了演奏。沈星回只是有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手上琴音一拍没落,如流水涓涓,而我要让它变成银河。
刚好十小节的四手联弹,高山流水,结局是沈星回先停了手。
“刚刚那是什么?”他迫不及待转头,身体下意识向我倾斜——黏住了,这下两只小面包彻底黏住了。
我听得出他语气里的兴奋,当然,我比他更兴奋:“厉不厉害!”我嗷嗷叫着显摆,手上又弹了一遍和弦加深记忆,然后赶紧掏出平板写成谱子。
这几乎是作曲家的肌肉记忆。灵感来的时候也像流星,不赶紧抓住就会在夜空中燃尽。我写起谱来六亲不认,有记忆模糊的地方就抓着沈星回重弹,他脾气很好地任我驱使,时不时凑到平板边提醒我漏了一个八分音符。
安全下车。我长舒一口气,看着屏幕里满满的音符颇感畅快。转头一看,才发现沈星回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记完了吗?”他又凑过来看屏幕,好近,我才发现有这么近。他刚刚提醒我的时候都是这样的吗?
他看完也没有退开,一张清俊的脸就这样转过来跟我说话:“这样看来,你是决定帮我这个忙了,对吗?”
他的眼角有漂亮的尖尖,笑起来就划出两条弯弯的蓝月。我才发现比起琴音,我更喜欢这双剔透的眼睛。
心口有蝴蝶在烧,热意窜上脸庞。我徒然生出一股为了美人烽火戏诸侯的昏庸劲,赶忙故作潇洒地拍拍胸口:“看我的吧!”
“好。”
他笑得更开心了。
他真好看啊。
04
……大话说早了。
灵感真的就像流星,得见之时还在兴奋,回过神来却只能一遍遍虚抓慧尾。那晚写得有多顺,我之后的创作就有多憋屈。
十小节的即兴有多粗糙暂且不谈。沈星回的《观星》是一部完整的乐曲,叙事整齐,情感流畅,显得我兀自澎湃的那十小节很是莫名其妙——问题倒也不大,反正我已经答应他要写一版四手联弹,要改的地方又岂止是这十小节。
问题是好难写啊,熬到深夜也只是反复自暴自弃,我缩在床上,蒙着被子装鸵鸟。枕边被冷落的手机静悄悄震动两下,又老实地恢复平静。
肯定是沈星回。
这几周我们见得频繁,聊得更频繁。一开始进展比较顺的时候,我经常抓沈星回出来试弹,一周七天恨不能见他八次。可惜灵感衰败的速度超过想象。第二周我就只好意思拉他出来三次,第三周一次,而最近整整两周,我更是提都没提。
但聊天倒是意外地每天都有。
我自认是个主动的人。模糊的好感既然已经发芽,那就遵循本能去探索这个人的一切。阴历十六的圆月,咖啡店限量的联动商品。任何能当话题的我都没有放过。而沈星回出乎意料地配合,在线就基本秒回,有事回来也会逐条批阅。甚至——
我捞过手机,果然是他发来的照片:雾蓝天幕,天际线如粉笔划过,细长的一抹灰白。金橘色阳光堪堪挤进一角,就已经光芒万丈。是日出。
——甚至还会主动跟我分享。
已经早上了?我从被子里探头,果然瞧见窗帘缝隙里虚浮的白光,仿佛正嘲笑我又泡在枯竭的灵感里白费了一整晚。
我撇嘴,按下心底的烦躁打字回他:好漂亮的日出
沈星回又是秒回:你通宵了?
我:……你怎么知道
沈星回:你说过,你是没有‘早上’的人
我:好吧,暴露了
沈星回:准备睡了吗
我:还不困呢
沈星回:那我给你带份早餐吧,刚好我在食堂
沈星回:[图片]
沈星回:已经买好了
什么?我脑子打结,下意识想拒绝:可是我没住学校宿舍呀
沈星回:你住在哪,我拿过去。
八个字,我弹射起床。
我们租的房子距离食堂也就十五分钟路程,堪堪够我洗把脸再套个毛衣。冲进陶桃房间时,里面同样一片漆黑——太了解我的熬夜好姐妹了,估计她也是通宵画画刚睡下。我垫着脚进浴室借走了素颜霜,又悄咪咪溜出去,隐约听到陶桃咕哝着翻了个身。
一通兵荒马乱后再拿起手机,沈星回的最新消息已经是‘2分钟前’。我转身就往外跑,边走边努力把胳膊塞进羽绒服袖子。等钻进电梯,深吸一口气,抬头看见电梯门上的剪影,才发现忘了把珊瑚绒睡裤换下来。
于是电梯下降的几秒钟全部用来调整表情,努力把造型邋遢的锅甩给临时喊我下来的沈星回。
而始作俑者本人今日也穿得十分帅气。
栗色大衣黑色长裤,挺拔如松。白净的脸连着鼻尖埋进叶绿围巾里,垂着眼的侧脸像是在打瞌睡。
莫名地,我那点紧张在看到他的瞬间尽数消失。雀跃在胸腔横冲直撞,驮着我一路奔到沈星回身前。他低头的角度刚好够我仰头迎上,纤长睫毛只有些许颤动,似乎我的到来也并没有打扰这份安眠——竟然站着也能睡到这么深沉。
我右手食指轻轻刮他的鼻梁,沈星回便小动物一般鼻翼轻皱,缓慢而懵懂地掀开眼帘。冬日里他的眼底像蔚蓝冰花,清澈地映出我过于灿烂的笑脸。沈星回原地没动,像是愣了愣,而后连眼角轮廓都柔软下来,温声与我道了句早。
“这么早起,还以为你根本不困……噢,你还买了咖啡!”
“是咖啡店里的热牛奶。”沈星回还是恹恹地缩在围巾里,闭上左边眼睛揉了揉,“你刚通宵,现在应该要助眠。”
贴心得不行,我只能“对噢对噢”地傻笑。
“一晚没睡,是在作曲吗?”
戳到痛处,回复密度瞬间下降:“嗯。”
“是作曲系期末的考核曲?”
二次连击。期末考核曲我素来不放在眼里,随便捡些平日戏作交上去就能交差。可我实在不想承认是写他的《观星》憋了这么久,只能满面沉痛地点头。
“你最近是不是都没好好睡觉。”他轻轻歪头,视线羽毛般扫了扫我的眼底,“虽然好多天没见,但感觉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累的样子。”
“有黑眼圈了吗?”
听我这样问,他凑得更近,我几乎隔着围巾感受到了他的鼻息:“没有,只是眼睛里有血丝。”他说完又退开,自我肯定一样点点头,“好好休息几天,不能再熬夜了。”
“嗯……”我脸颊又有点发烫的趋势,勉强乱回,“其实昨晚弄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可以休息几天。”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听到我说‘休息’,眼睛似乎瞬间便圆溜溜地亮起。白净指节终于拉下堆叠的围巾,少年脸颊与唇色都是白皙的粉。他唇角微扬:“那……这两天还有什么别的安排吗?”
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心跳又猛地失常。我故作认真思考几秒:“好像没有?”
“后天校交响乐团年末演出,想不想去听听?”
就是那个意思!我抿唇努力让自己笑得不要太得意:“你也去吗?”
“去的。”
“那我们一起。”
“好。”
人甚至没有办法共情五分钟前的自己。回程的电梯上我就已经不再在意腿上毛绒绒的睡衣裤子,也把整晚的烦躁忘了个干净。毕竟我是个天才,曲子什么时候都能写,谈恋爱的机会可是失不再来。
我咧着嘴进屋,乐呵呵把早餐放上餐桌,然后差点被坐在桌边幽幽看我的陶桃吓得原地去世。
“你有情况。”美少女扬扬下巴,“早餐哪来的。坦白从宽,抗……”
“沈星回专门送来的。”我丝毫不掩饰,笑眯眯分了一袋早点过去,“喏,他还记得我是跟人合租,所以也给你带了一份。”
“我就知道!你怎么可能还出去买早……”陶桃嘟嘟囔囔地拆袋,半天才回过味来,“……等等,谁?沈星回给你送早餐?”
我‘啵’地掀开热牛奶的纸杯盖,但笑不语。
陶桃目瞪口呆地看我喝了半杯:“什么意思,沈星回在追你?”
“硬要说的话,”我根本控制不住面部表情,“也许,大概,算得上是两情相悦。”
“我靠!你们在一起了?”
“那倒还没……只是感觉差不多。”
陶桃这会儿缓过来了,皱着眉头开始审查沈星回的资质:“为什么这么感觉……只是因为他送了早餐?”
“也不是,我们这一个多月一直在聊,刚刚他还约我去听交响乐。”
陶桃震惊:“我靠,他真的在追你。”
“是吧。”我点头。
再嘚瑟就有点讨人厌了,我闭嘴开始隔着袋子剥茶叶蛋,一时间与陶桃对坐无言。而美少女坐在对面没怎么吃,盯着手上的早餐袋思索着什么,眉头越想越紧,就差把忧心忡忡四个大字顶在脑门上。
我与陶桃亲亲蜜蜜这么多年,一眼就知道她在愁些什么。只得无奈道:“想什么呢,八字还没一撇,别太担心了。”
陶桃皱着眉头斜我一眼:“那可是沈星回,一听那些传言就很有背景的样子。万一是个渣男欺负你怎么办!”
给我听得直乐:“相信我,也可以是我渣他。”
陶桃无语地看了我半晌,终于还是拿起了包子:“也是。有情况记得喊我,本美少女必踏着七彩祥云去救你。”
“嘿嘿……”我举着热牛奶与她干杯,“但不许拿我和沈星回的事抽塔罗。抽了也别告诉我。”
“知道了知道了,不会给你剧透的。”
吃饱喝足,精神的亢奋还没过,肉体的倦怠却终于蔓延而上。两只夜猫重新洗漱完,道别回房。我重新钻进被窝,这次好好地躺下,不用再装鸵鸟。
睡前最后一次检查手机,发现沈星回在半小时前发来消息:
沈星回:晚安
沈星回:不对,或许应该是早安?
沈星回:唔……还是祝我们都好梦吧
果然他回去也要睡回笼觉的。
我又对着屏幕傻笑一会儿,给他回了句‘好梦’。安心丢开手机。
然而随着意识缓缓沉入混沌,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追我入梦:
是啊,沈星回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tbc-
在微博缓慢连载ing(真的很慢)
写够1w搬一次过来。
好可爱啊啊啊啊沈星回!宝宝你是香香软软的小蛋糕🥰